焦窈瑤
唐喜娜的生日派對臨近尾聲,別墅里來了個提箱子的魔術(shù)師,穿一身鑲嵌著金片的黑色緊身衣,戴白色手套。即使這般閃灼的裝束也沒能勾起那群high過了頭的,意興闌珊的青年男女的注目。何況來客已多半散去,剩下的要么圍著牌桌轉(zhuǎn),要么懶懶地打桌球,再就是癱在吧臺邊濫飲,互扯著葷段子。
租別墅的錢自然是壽星大小姐唐喜娜出的,那只賀生者合送的五層大蛋糕,幾個鐘頭前還端坐在高架上,被人從暗處推出,接受燈火燭光的洗禮,笑語歡聲的浸染,刀叉羹匙的肢解,而此刻,卻成了爛軟的五彩稀泥,東一處西一處地糊抹在正中間的長條桌上,被落地玻璃窗射進的夕陽慘淡地照著。桌上、地上、沙發(fā)上到處散落著紙盒,包裝袋,臟污的餐巾紙,氣球的碎屑,折斷的彩帶,揉作一團的衣物絲巾,還有亂扔的煙蒂和空酒瓶。
周夕露獨自一人縮在角落的沙發(fā)邊上喝薄荷酒。周夕露像塊璞玉,看上去溫良得過分,其實真正的質(zhì)感猶如玻璃,稍加點蠻力就會破碎得一塌糊涂。而站在她斜對面,孤零零抽著一根煙的遠房表姐唐喜娜,內(nèi)里堅如磐石,外表則是金剛鉆一般璀璨奪目。她今天的風(fēng)頭也算出夠了,新燙的紅棕色短發(fā),黑色蕾絲緊身短衫,性感的脖頸后背時隱時現(xiàn),棉料闊腿褲搭綁帶尖頭鞋,身材曼妙,舉止優(yōu)雅,儼然一副女王氣派。夕露覺察到她的不開心,她早就料到了,這里來去的人喜娜一個都看不上,她請他們來,無非是要享受被贊譽阿諛包裹的感覺,這就是滋養(yǎng)她的花蜜。在唐喜娜過去三十二年的人生里,她向來不缺乏這等養(yǎng)分,她浸淫其中,膨脹,成熟直至熱烈綻放,得到的奉承寵溺越多,她就綻放得愈加美艷,這是她的命,夕露沒得比。
唐喜娜沒有結(jié)婚,周夕露也沒有。唐喜娜有自己的單身公寓,在城南開發(fā)區(qū),她工作的地點在市中心,每天開車上下班。她做了不少年的醫(yī)藥代表,現(xiàn)在在一家制藥公司任銷售經(jīng)理。周夕露住城北的老居民區(qū),地方很偏,是她租的房,也一個人住。她嫌在蘆鎮(zhèn)的家太遠,在市中心一家培訓(xùn)機構(gòu)上班后,她就托唐喜娜的母親筠姨找了房子,和喜娜家離得不遠。
自己走到今天,當(dāng)真是受了唐喜娜的影響?夕露說不好,但喜娜確是她兒時的偶像。初見喜娜,夕露還在上小學(xué),隨家人來城里探望姑奶奶,即喜娜的外婆。在那一群混濁蒙塵的親戚面孔之間,高中生喜娜如一道白色閃電猛然劃過,夕露的視線瞬間被灼傷,那個高挑的身影參與構(gòu)建了她的審美之源。周夕露的相冊里珍藏了一張她和喜娜的合影,背景是動物園的長頸鹿。喜娜的短發(fā)清爽,眼眸里深泉涌動,五官仿佛夕露在學(xué)校美術(shù)教室里看到的石膏人面像,一刀一刀刻工精良,嘴唇嬌厚,有股熱帶風(fēng)情。彼時喜娜發(fā)育熟妙,深藍色白點短衫罩小坎肩,黑皮帶系雪白長褲,腳上一雙搭袢皮鞋。夕露比她矮一個多頭,故意踮高了小白鞋,花襯衫配大紅縐紗褲,兩條瘦胳膊垂在欄桿后面,被喜娜摟了肩,笑得倒是一樣甜魅。
曾經(jīng)有人指著這張照片跟周夕露說,哇,你和你表姐的腿都好長啊。接著旁邊湊過來另一個人跟著說,是啊是啊。然后第一個人又說,你表姐真漂亮。比你漂亮。
她大笑一聲,“啪”地合上相冊,朝對方吼道,你找死!
可,說話的那兩個人是誰呢?她突然想不起來了,她覺得自己的頭好暈,薄荷酒醉不死人,那她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全不記得了,她喝掉最后一滴酒之后,就朦朦朧朧地望見那個提箱子的男人進了房間,他的打扮有點怪,行蹤也有些鬼祟,他是來干什么的?喜娜好像和他很熟……她走過去了,她在拍手,是了,他是她請來的,她好像在很正式地介紹他……為什么,為什么她一點都不知道?她幫著她準備派對的時候,她從來沒告訴夕露她要請一個魔術(shù)師來助興,而且還是名氣不小的魔術(shù)師。夕露癱坐在沙發(fā)上,窗簾已經(jīng)被拉起,黑衣人站在大廳正中,手上燃起了流轉(zhuǎn)的火焰,引來一片尖叫,繼而是玫瑰、金粉、彩帶、花傘、紙牌、玩偶輪番獻媚的時刻,眼花繚亂的時刻。但奇怪得很,夕露越想逃避,越覺得她已身陷幻象,游魂一般推開一道道奇炫的,宛若緞錦般滑膩的記憶之門。她被時間的蛛絲層層絞織,跌坐在她冥想的停頓之處。那是一個封閉的長方形空間,隨著她呼吸的節(jié)奏漸漸由暗變明,由粗陋的空屋變幻成清潔、和暖,裝飾精致的少女的閨房。雖然她眼前的圖景像暗黃的電影膠片不停地上下顛倒,但她憑自己的定力,以意念修復(fù)了顯影,她又重新獲得了形狀、姿態(tài)、聲音和色彩的真實。
圍在書桌邊看相冊的,那三個人,中間是她,清冷冷的短發(fā),清冷冷的白衣白裙,左肘被一個小個頭少女親密地挽著。那少女編著花式發(fā)辮,身上一件淺翠色染黃碎花的無袖連衣裙,露出纖柔白皙的雙臂,把一只可愛多甜筒舉得高高。歪在最右邊的男孩,肩膀?qū)拰?,滿臉的青春痘,白T恤上一只大籃球赫然在目。她聽見了,她聽見男孩在喊著碧兒的名字……碧兒……朱碧兒……碧兒在笑,碧兒吃冰淇淋,碧兒跳舞,碧兒坐過山車,碧兒去旅游,碧兒走了……消失了……
“周夕露!真是你!”
為什么,為什么彭克會喊她,他喊的明明是碧兒,少女朱碧兒……碧兒轉(zhuǎn)著她那對淺色的、靈妙的眼珠,纖細的手腳如蝶翅輕顫……她不過是個多余的白衣鬼,無論是在那間屋子里,還是在放學(xué)的路上,在公園的樹林,在郊野的河畔,亦或是在鬧騰的游樂場……少女周夕露坐在游樂場休息區(qū)的涼傘下,柳橙汁再甜,吸在嘴里也沒味道。那一對快活人兒正在空中坐著過山車,那是他們的世界。
說到底,是她慫,她沒膽。她遵守著民辦初中的清規(guī)戒律,剪短發(fā),穿黑白相間的校服,像一條僵冷魚每天來回游在固定的河道。隔著一座天橋,一道圍墻,便是另一番大風(fēng)大浪。碧兒的學(xué)校以盛產(chǎn)痞子混混出名,女孩們早早地染起彩發(fā),穿起胸罩、露大腿的超短裙,涂口紅的嘴嫩如花苞滴艷,一個一個也如花苞似的吊坐在小混混的自行車前杠上,懶懶地吹泡泡糖。小混混一飆上車,她們就來了勁兒,把小拇指插在嘴巴里“噓噓”地吹口哨。她們喜歡把紅白相間的校服披在吊帶衫上,故意拉扯下半邊,露出白胳膊上炫目的刺青(大多都是貼上去的)。
朱碧兒,本來也可能是她們中的一員,但這女孩到底受了管束。她父親,揚華公司設(shè)計院的朱工程師年近不惑才得了她。碧兒被朱工驕縱慣了,對性情展露、交際活動上的合適、分寸向來無概念,她自己就是把活躍的標尺,她往別人身上滲透得越多,她個性的塑形也就越清晰。由于心性未足,他者的影響對于她來說,就好似拉拽幼枝的紛雜之力,碧兒的成長是一篇未盡之博弈。周夕露呢,恰恰相反,她是一開始就繳了械的。父親早年從國企出來,下海做鋼材生意,母親在旭華醫(yī)院B超室上班,工作繁忙,對她疏淡慣了。周夕露是在他人的猜度和評注里茁壯起來的,她是一片不透光的玻璃,碧兒則是一匹愈見斑斕的錦緞,還未能顯露真色,就在烈焰中慘遭焚滅。
結(jié)識彭克,是早還是晚?夕露希望能晚上十五年,在一個庸常無奇的周末,她坐著表姐唐喜娜的車(擠在一群打扮入時的男女中間)來到這間郊外別墅,跟著一群鬧哄哄的人給喜娜祝壽。就在她獨飲薄荷酒的無聊時刻,提箱子的魔術(shù)師無聲駕到。是的,他不會犯錯,十五年后的彭克不會犯錯,把朱碧兒認作周夕露,他對眼前這個二十七歲的女孩一無所知,他需要由他的那位壽星朋友介紹,然后翩然鞠躬,從胸前變出一朵紅玫瑰,“獻給初次見面的周小姐?!?/p>
一個人的笑態(tài)、愁容和哭相,也會隨著年齡的遞增而嬗變嗎?基調(diào)、底色至少不會大改,除非遭遇了大的起落。時光的魔力不可小覷,但如若不是眼眉的相似,十五年前的不羈少年又怎會再次侵入周夕露的心地?
彭家搬來的那天,夕露和碧兒剛剛逛街回來,這是她們的周末固定活動,半天逛商場、吃路邊攤小吃,半天逛書店報亭,買棉花糖要買兩色交換吃,買一套書要買上下冊交換看。小姐妹手挽手走到樓下,正撞見跟在搬家公司的人后面拎箱子上樓的彭克。長滿青春痘的圓圓臉,笑嘻嘻地露一口白牙齒,跟她們說Hello。夕露家住一樓,碧兒家住六樓,碧兒舉著棉花糖上去了,夕露一個人進了家門,她爸媽都不在家,她坐在客廳的窗邊望著搬家公司的卡車,那上面的家具被一件件地抬走。彭克又下來了兩次,她猜到那個頭發(fā)濃黑,留兩撇小胡子的高瘦男人是他的父親,叉著腰一邊吸煙,一邊指揮這指揮那,嗓門大得出奇,跟人說話像吵架。
這男人是個風(fēng)流鬼加醉鬼,她后來知道彭家的事都是通過碧兒。新鄰居住在朱家樓下,聽說彭克老爸經(jīng)常深夜發(fā)酒瘋敲砸摜摔,還帶過不三不四的女人回來。朱碧兒是如何瞞天過海,和高中生彭克混得爛熟,夕露不得而知,但她心甘情愿做了碧兒的擋箭牌。一到周末,碧兒收拾得漂漂亮亮,挽著夕露的胳膊蝶兒般飛出頂樓窗后父母的視線。但一轉(zhuǎn)進小巷,少年彭克就會恰到好處地出現(xiàn),斜倚著天藍色的自行車,敞著臟兮兮的校服,大碼球鞋一遍遍地踩著腳踏板,鏈條嘎吱地轉(zhuǎn)個不停。
她和碧兒,再沒有什么好交換的了,她向來敏感,不喜摻和風(fēng)波,只需當(dāng)個陪襯,跟著那兩個主角穿行在蘆鎮(zhèn)的街市。彭克一向大大咧咧,買奶茶買烤串都要算上夕露一份,每回見面第一件事就是從懷里掏出個口香糖罐子,笑著往碧兒嘴里送一粒,再讓夕露用手接一粒。他的快活悠哉令夕露生疑,母親早逝,父親暴戾,樂天派難道是彭克穿的一套魔法衣?
彭克頭一回給她們變魔術(shù),是在夕露家里。那天夕露照例一人在家,碧兒來敲門,沒一會兒彭克竟也來了,夕露想不到可避諱的,一一讓他們進來,懶懶地靠在沙發(fā)上翻教輔書。彭克隨身帶了個小包,從里面抖落出一堆硬幣、手帕、指環(huán)、紙牌、橡皮筋之類的,不聲不響地就在客廳的桌上搗鼓起來。碧兒把夕露拖過來時,硬幣正在彭克掌下嗖嗖地出現(xiàn)又消失,消失又出現(xiàn),他每變一個魔術(shù),碧兒就要拍手歡叫半天,惹得夕露很是心煩。她并不想看什么魔術(shù),一切都無聊透了,朱碧兒和彭克,這兩人賴在她家里演什么鬼把戲?她受夠了,但她還是立在吧臺后面看著彭克的一招一式,那些小玩意兒仿佛受了他情緒的擺布,躍動和靜止,都含有一種意念的鎮(zhèn)定。她沒有像碧兒一樣糾纏著要揭發(fā)魔術(shù)的奧秘,而是彎腰幫彭克撿起了散落的小道具,在桌上碼放整齊,彭克對她說謝謝,他的手指尖觸到她的手心,她感受到硬幣的余溫。
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彭克的魔術(shù)表演,已經(jīng)是多年之后了。她歪在大學(xué)的宿舍床上看書,舍友們正圍著看電視,輪番換著各種綜藝節(jié)目。當(dāng)轉(zhuǎn)到一個頻道時,她們突然大呼小叫起來。
“彭克好帥??!”
“好想去看他的現(xiàn)場哦!”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可當(dāng)她抬眼看到那個魔術(shù)秀時,她分明看到了那曾經(jīng)再熟悉不過的場景。盡管道具變了,服飾變了,發(fā)型變了,但她能透過熒幕,感受到一種強烈的情緒,是他所創(chuàng)造的。他對道具的操縱,有著他自制的一套規(guī)則、秩序,他的戲法并不驚駭,但在簡迅利落的技藝之中,他的心性和意志發(fā)揮了極大的影響。在他自創(chuàng)的魔術(shù)中,這種影響更賦予了他風(fēng)格的形成。他在翩飛的紙牌和花束之中鞠躬微笑,向他的粉絲們伸出手來。一雙脫胎換骨般的,神奇的魔手,他也曾經(jīng)向她伸出過,除了在她家那次,還有在學(xué)校的食堂飯桌上。那時她已經(jīng)上初三,由于校舍緊張,他們年級集體搬到了他所在的高中。他們的教室隔著一道天橋,她在人群里見過他幾次,他遙遙地朝她微笑,擦肩而過。上初三后,碧兒的父母管她很緊,他們的周末活動也被取消,她知道他要考大學(xué)了,周末都背著鼓囊囊的書包出去補課。
食堂的晚飯總是單調(diào),白米飯配玉米腸,點綴些綠葉蔬菜胡蘿卜。母親不加班時,會給夕露備上些醬牛肉和雞腿。夕露不大喜歡和同學(xué)吃飯,總是挑最偏的位置,一邊吃一邊還在想著沒解完的方程式。那日大概是思慮過了頭,她舉著調(diào)羹沒回過神,肩膀上就被重重地拍了一下。
“周夕露!想什么呢?”
彭克手插著口袋在她對面坐下,打了個響指。
夕露拿調(diào)羹的手一抖,就看見彭克朝她伸出手來,手心里是兩枚小硬幣。他又開始了他的那套把戲,在她面前變來變?nèi)?。她仔細注意到了他的手指,纖韌且靈活,指甲像是很久沒修了。
食堂里已經(jīng)很空,有幾個學(xué)生從旁邊走過,好奇地望著那在練著手上戲法的男孩,他像是沉浸在某種變幻的遐想里。
“你都是跟誰學(xué)的?”
彭克沒有回答她,將幾個魔術(shù)硬幣拋在夕露面前:“送你了。”他站起身,吹著口哨就往食堂大門走。
在那之后,他們在食堂又遇見過幾次,夕露把醬牛肉拿出來分享。彭克說他爸以前也喜歡做菜,可他媽去世后他就開始酗酒,硬硬朗朗的一個人搞得很頹墮。
你別看我爸現(xiàn)在這個樣,他以前還當(dāng)過文工團的領(lǐng)唱,我媽一死,他就完了。
他的語態(tài)輕松,繼而是一陣沉默。這到底是個熱鬧人,還是冷清人?夕露探不清虛實,即便他們漸漸熟起來,有時下晚自習(xí)會一起結(jié)伴騎車回家,夕露依然能捕捉到魔法衣的閃光,她渴望她也能擁有一件,這樣她在朱碧兒面前會更加心安理得。
看過彭克在電視上的表演之后,夕露專門上網(wǎng)搜了彭克的資料。她大概知道了他大學(xué)后的一些經(jīng)歷,土木工程專業(yè)畢業(yè)后,他進過幾家公司,還被炒過魷魚,后來進了魔術(shù)圈子,摸爬滾打幾年,得過不少國內(nèi)外的知名獎項,在本地也算小有名氣。
再怎么不愿回想,還是逃不過生活的把戲。夕露回家后翻出一只小匣,里面有些零零碎碎的魔術(shù)小道具,壓在一張彩照上。那個夏天發(fā)生的事都是那么不真實,照片的色調(diào)卻如此明艷動人。周夕露和朱碧兒,她們是明艷的少女,中間站一個剛剛考上大學(xué)的少年,意氣風(fēng)發(fā),風(fēng)發(fā)意氣。
那是他們最后一場三人出行,夏日過后,夕露將升入蘆鎮(zhèn)最好的揚華高中,碧兒則會就讀彭克的學(xué)校,穿魔法衣的少年彭克將開啟后蘆鎮(zhèn)時代的魔幻之旅。夕露將小匣放在耳邊搖晃,她閉上眼,重新在沙沙聲中聽見了游樂場的嘈雜,看見了糖果色的繽紛涂彩……她不敢坐過山車,一個人坐在涼傘下喝柳橙汁,她還沒喝完,他們就手拉手奔了過來,碧兒像是瘋了,沖過來摟住她的脖子,一個勁兒地傻笑,說她是膽小鬼。彭克在一邊幫著一對帶小孩的夫婦照相,末了拿出自己的相機,請那個丈夫給他們仨拍合影。
他們照了好幾張,有合照的,也有單獨照的,碧兒照的最多。夕露本不愿和彭克照,但還是勉強留了個尷尬的表情。照片洗出來之后,夕露沒有要那張照片,被彭克笑嘻嘻挑去了。
碧兒沒有親自拿到這些照片,她也永遠沒能看到。她和她母親去了外地旅行,雙雙被燒死在一輛大巴上。她們是那場意外的殉葬者。
當(dāng)傳聞得到了確證,朱工程師業(yè)已失蹤多日,來處理遺物的是碧兒的姨媽。夕露從客廳的窗口見到了那個女人,她長得和朱太太很像,身材微胖,燙卷的短發(fā)在耳畔翹起。夕露看不清她的面容,只瞄到大墨鏡掩映下的蒼白,她被兩個男人攙扶著進了一輛轎車。
彭克將碧兒的照片留給了她,顯然是不愿和朱工程師打交道。夕露對朱工程師的印象不壞,但他確實面相嚴肅,略有些禿頂,和鄰居見面也很少致意。夕露上學(xué)出門得早,有時會遇見晨跑回來的朱工,穿上運動衫褲的他顯得親和了些,手上也會提些新鮮菜蔬。朱工大概是愛女及烏,倒會主動和夕露打招呼:“露露啊,走這么早!碧兒那個懶蟲,肯定還賴在床上?!?/p>
夕露獨自在房間里坐著,將碧兒的照片抽了一張又一張,手一直在發(fā)抖。她腦海里浮現(xiàn)著,朱工在小區(qū)健身地彎腰踢腿踩著太空漫步器,朱太太從超市回來,貼著她家廚房窗口向她母親強力推薦一款打折醬油……唯獨不敢回憶碧兒。她將有碧兒的照片統(tǒng)統(tǒng)剪了個粉碎,塞進那個紙袋,拿出去扔掉了,只留下了唯一的一張三人合影。
那個夏天她幾乎沒有再出去,窩在家里啃著厚厚的高中教材。她父母對朱家的事一直避諱,她只偶爾偷聽到他們猜疑朱工的去向。彭克來找過她,她跟在他的那輛藍色自行車后面,盯著他的腳后跟,大腦里像有個渦輪無休止地旋轉(zhuǎn)著,她恨不能立即被拆分,散架個七零八落。
他們在蘆鎮(zhèn)四處漫游,彭克載著她,他們不知道要去哪里,做什么。他們在八月末的陽光下履行了夏日最后的儀式,與碧兒分享了她最愛吃的冰淇淋、棉花糖,買了她喜歡看的漫畫書,去了他們一起放過風(fēng)箏的公園山頂,一起野餐過的馬沙河畔。路過蘆鎮(zhèn)唯一的基督教堂時,他們停了下來,他們知道朱太太信教,碧兒說過好多次了。
他們仰面望著那個尖頂上的紅十字,夕露的眼眶里浸潤了淚水,她努力克制,再克制,她不愿在彭克面前失態(tài)。彭克蹲坐在路牙上喝一瓶可樂,他將瓶蓋使勁一拋,那東西跳閃著落在馬路中央,他們眼睜睜望著它被來去的汽車碾壓著,無聲又無息。
在唐喜娜的生日派對上與彭克重逢,這是不是生活又一次施展精妙又難堪的戲法?周夕露無言以對,她拘謹且淡漠地回應(yīng)著彭克的致意,她能感受到對方同樣的態(tài)度,但彼此還是要寒暄一番,在壽星小姐面前裝裝樣子。
夕露高一沒讀完,他爸就執(zhí)意換了房子,全家搬到了臨近蒲鎮(zhèn)的一幢高樓。她后來聽說朱工程師一年多后突然現(xiàn)身,還帶了個小女孩回來住了一陣子,后來再次消失,房子也賣給了別人。她不知道彭克還住不住在蘆鎮(zhèn),住不住那幢樓,對朱工的事又還知道多少,她一句也沒有問。彭克也只問了問她的工作,期間還不停地看表。一直在旁邊抽煙的喜娜翩然走來,往他二人肩上一拍:“不會吧,你們認識?有這么巧?!?/p>
彭克往夕露身上一指,笑道:“你問她吧。我晚上還有個表演,先走一步?!?/p>
喜娜留在彭克肩上的手來回輕輕拂彈,細眉輕彎:“去吧去吧?!?/p>
提箱子的魔術(shù)師來去得利落果斷,鬧騰夠一天的男女打道回府,狼藉滿目,夕露一頭鉆進余溫未散的垃圾場,像是幫著她的女王表姐剔掉華服上刺眼的蟲卵。
清場完畢,夕露上了喜娜的車,她怕被喜娜盤問,所以坐在后面,一路上都閉眼小睡。從南郊開到城北老長一段,路上堵堵塞塞,夕露睡不安穩(wěn),干脆先發(fā)制人問喜娜,是不是跟彭克很熟。
“還行吧,酒吧認識的,他常去表演?!毕材鹊穆曊{(diào)平靜,但夕露隱約感覺到那里面自有狂瀾涌動。當(dāng)喜娜反問夕露她和彭克是怎么回事時,夕露坦蕩作答:“以前住我家樓上,還沒搬家的時候?!?/p>
“有這么巧!太巧了。哎,哪天一起約個飯怎么樣,夕露你要給表姐面子哦!你們好久沒見了吧,怎么都沒話說真是!”
夕露側(cè)偏著頭,她表姐夸張的絮叨湮沒在車窗外的喇叭鳴笛聲中,她在想彭克和她表姐的關(guān)系,能有什么關(guān)系?什么可能都有,但這和她,周夕露,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唐喜娜交過多少男朋友?夕露不知道,她親眼所見有兩位。頭一個是Frank李恒超,理科學(xué)霸,海歸一族,人生得斯斯文文,曾經(jīng)是唐喜娜的小學(xué)同學(xué),據(jù)說二人有一場大西洋航班上的致命邂逅(那時喜娜經(jīng)常出差國內(nèi)外),F(xiàn)rank從此栽進喜娜的美麗陷阱。喜娜跟他談得不咸不淡,但向夕露介紹起來卻毫不含糊,直接以正牌男友示人。那會夕露剛上大學(xué)不久,在大學(xué)城附近偶遇來辦事的唐喜娜,喜娜隨即跟夕露約了吃飯的時間。她們上回見面,還是喜娜跟筠姨來蘆鎮(zhèn)拜年。筠姨很早就下崗,自己開了一家毛線店,每回來拜年都會帶上她親自勾織的鞋面和毛衣。喜娜的父親唐姨父買斷工齡后先開出租車,后來去了內(nèi)地和人合伙辦廠,賺了不少鈔票,喜娜家也換了一套寬敞的宅子,喜娜母女住得冷清,就經(jīng)常把夕露喊去吃飯。夕露不好推脫,也就和她們較先前熟絡(luò)了一些。
喜娜和Frank掰得莫名其妙,分手也是喜娜提的。又過了好幾年,夕露讀完研究生工作了,有次和同事去市中心看電影,同事準備結(jié)婚,拉夕露去珠寶店看戒指款式,就在那間不大卻明亮晃眼的店面里頭,夕露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李恒超,原先清朗的一個人,變得油重多了,體態(tài)發(fā)福,西裝革履,很細心地在替他的未婚妻挑戒指。那女孩身形嬌小,年紀不過二十出頭,秀氣臉面,長發(fā)上斜戴一頂粉色貝雷帽,完全和喜娜風(fēng)格迥異。夕露避讓不及,推說嫌悶,拉著同事逃出了店門。
唐喜娜的第二任正牌男友詹原,晚報的新聞記者,資深文藝青年。周夕露大四畢業(yè)前找實習(xí),便投奔到詹原門下,是喜娜打的招呼。詹原不修邊幅,身上總是件老油斑斑的藏青色衛(wèi)衣,平日煙不離手,運動鞋里的腳總有一只沒穿襪子。夕露一開始坐在他的小電動車后面跑新聞覺得很拘束,到后來也能和他坐在小餐館里,邊吃蘑菇蛋包飯邊打著打不完的電話,想著今天的稿子什么時候能出來。
后來回想起來,對詹原萌發(fā)的好感除了因為能和他扯扯文學(xué)電影,大概更多的是因為他的性情有彭克遺風(fēng)吧。詹原很喜歡和夕露聊喜娜,在講完了他和喜娜的冤家路窄之后(他因為喜娜公司卷涉的一場案件介入采訪才追到的喜娜),他老是會問夕露喜娜過去的事。夕露只好含糊應(yīng)對,說她們也是這幾年才熟了一點,也不是很了解。她說得切實,實際上她和喜娜的交往總像是沉不下的浮冰,互相磕碰著蕩漾些花樣而已。時裝、化妝品、烹飪、旅行、健身,這些都是喜娜的領(lǐng)地,她教夕露識別國際名牌,穿衣搭配,嘗試各種眼影口紅色號,直至內(nèi)衣的款式,夕露用心不專,她并不介意。當(dāng)然她也欣欣然陪夕露去看畫展,聽歌劇,看夕露推薦的小說和詩集,但她最愛的還是自己的一套亦舒,一本《紅樓夢》。
當(dāng)喜娜退出了他們的話題,他們之間的共處就多了沉默。每個禮拜有一兩天夕露都要和詹原、喜娜共進晚餐,她本可以拒絕的,但出于一種微妙的心理,她沒有回避,她說不清那是什么,但她隱約感受到那個曾經(jīng)坐在游樂場涼傘下喝柳橙汁的少女正在回歸她的體內(nèi)。那天她靜坐在他們對面,用叉子叉著意大利面,她不喜歡意面的濃醬,但她一定要和他們點同樣的食物,她是他們中的一份子,是他們自己接納的她。一個朱碧兒并不能決定什么。她時不時地抬頭,往她表姐臉上掃一眼,一張妝容精致、無懈可擊的臉,紅唇的弧度彎得恰到好處,往詹原的左臉上重重一啄,一抹唇印赫然在目。喜娜的一勺沙拉塞進詹原的嘴,夕露的目光直直地射向詹原,他咧嘴大嚼著,往夕露面前的盤里拈了一只炸蝦。
那次晚餐之后,詹原很少帶她出去采訪,基本上都是她獨立去跑。她一個人在小餐館吃蘑菇蛋包飯,對面坐了一對等餐的情侶,無聊地托腮望著她。那目光令她反胃,她幾口扒完了飯沖出餐館,直奔到報社樓下。詹原的紅色電動車停在固定的位置,很是醒目,她知道他結(jié)束上午的采訪回來了,她一點都不想見到他,一點都不。
但該見的還得見,夕露總算熬過了實習(xí)期,把實習(xí)證明拿去給詹原簽字。詹原手指夾著半截香煙,邊打著電話,邊用筆刷刷兩點,抬手示意夕露,笑著往廢報紙上寫了“在樓下等我”幾個字。
夕露走得決絕,體內(nèi)沸騰的柳橙汁將她整個人都酸蝕了,少女時代的甜魅盡是幻覺。她最后一次去吃了蘑菇蛋包飯,整整吃了兩盤吃到撐,她覺得她這輩子都不會再碰這種食物。
讀研之后,夕露和喜娜漸漸疏淡,她再得知詹原的消息,已經(jīng)將近一年。喜娜突然一個電話打過來,約她在西餐廳見面。她單刀直入,甩給夕露一張女人的照片。
“你覺得這女人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
“跟我比,怎么樣?”
女人頗為風(fēng)情,打扮時尚,背景疑似歐洲風(fēng)光。夕露沒吱聲,喜娜一把把照片奪過去撕了。碎片窸窸窣窣地落進面前的咖啡杯里,喜娜用調(diào)匙攪著,眼神空洞。
唐喜娜的好閨蜜,某服裝網(wǎng)店的老板娘,不聲不響地搶走了詹原。夕露竟有些竊喜,仿佛深仇已報。
在那之后的幾年,喜娜消失在夕露的視線,筠姨來蘆鎮(zhèn)給夕露的外公外婆拜年,提起喜娜言辭閃爍,只透露說喜娜跳了槽,自己在外面租了房子,不太回家住。夕露畢業(yè)后在市里工作,想在市區(qū)租房子,她母親帶她去找筠姨幫忙,才知道喜娜已經(jīng)買了自己的單身公寓和車。筠姨還熱情地給了夕露喜娜的新號碼,一洗當(dāng)日的隱晦愁容。
喜娜的新形象令夕露著迷,她仿佛重新陷入初見喜娜的陶醉迷離。單身公寓不大,卻裝潢精致,墻紙是深邃的珊瑚藍,瓷磚貼花皆是異域風(fēng)情。一襲白色洋裝的喜娜倚在魚形掛鐘下的椅子上抽煙,身旁的圓幾上立著一瓶鮮花,嬌艷可人,襯出她臉上的風(fēng)光瀲滟。桌上的餐具已齊備,只等著女主人親自下廚,端一桌美味。
她們的交往恰如其分,蒸干了舊日的甜醴和酸汁,只剩下清冽的苦澀。夕露有過一些失敗的戀愛,但她不愿向喜娜傾訴。周末的黃昏她們會共進晚餐,然后乘喜娜的車出去兜風(fēng)。她們并不知道將要去哪,去做什么,她們是兩只被剝奪了嘆息的夜行動物,燈火取締了她們流連的理由,光的慰藉使她們哀傷。只有當(dāng)她們在黑暗中停下車,互相為對方點燃香煙,默默轉(zhuǎn)頭抽煙的一刻,她們才享受到心照不宣的快意。
周夕露下了唐喜娜的車,上樓進屋,開了燈,站在窗口探了探頭,喜娜才發(fā)動車子,調(diào)頭開出了小巷。夕露轉(zhuǎn)身往床上一撲,閉眼又看見彭克的臉。
星期五的晚上,時間已經(jīng)過了九點一刻,唐喜娜喝完了一杯自由古巴,依然沒有等到她想見的魔術(shù)師。她從綠幽酒吧踱出來,站在路燈下點煙,湊過來兩個光膀子的肌肉男,胳膊上都紋得龍飛鳳舞。她抽著煙快步往馬路上走,六月的夜風(fēng)濕黏悶熱,混雜著路邊大排檔的煙熏味,令她更加煩躁。
唐喜娜在附近的仙云賓館訂好了房間,這是她和彭克幽會的老地方。星期五喜娜上班不開車,下班就會來綠幽酒吧看彭克的魔術(shù)秀,散場后兩人一起去吃夜宵。這種生活持續(xù)了半年多,有時彭克在其他酒吧表演他們也會約,但最常見的是這里。喜娜第一次跟朋友來,就有幸看到了彭克的經(jīng)典自創(chuàng)魔術(shù)“心有鈴系”。在煙霧繚繞,酒氣彌漫,燈光閃爍的小舞臺上,彭克將裝在罐子里的小鈴鐺變到了半人高的紙板上,鈴鐺的造型千變?nèi)f化,最后定格成一個少女的側(cè)臉,被瑩綠的燈光映照著。彭克隨即又將鈴鐺收回,在空中燃起一團火焰,鈴鐺散落成玫瑰花瓣四處飄撒。
喜娜知道了他是魔術(shù)圈子里的紅人,但為人低調(diào),唯一被八卦的就是和女魔術(shù)師呂小櫻的關(guān)系。呂小櫻出身西南,早年漂泊到本地學(xué)藝,曾經(jīng)是彭克的助手。這幾年二人各自為陣,也沒有再同臺亮相,但傳聞兩人交往多年早已結(jié)婚,兩人都沒有對此事公開表態(tài)。
看過了“心有鈴系”,又看了彭克其他的魔術(shù),唐喜娜并不隨那些觀眾們鼓掌起哄,她從這些魔術(shù)里感受到一種清冷,一種憂郁的氣質(zhì),盡管他的道具,他的表演,他的手法都是繽紛而絢麗的。就在他帥氣的笑容,優(yōu)雅的臺風(fēng)里,喜娜隱隱覺察到某種神經(jīng)質(zhì)的不安,某種包裹在華麗表皮下的脆弱。
釣上魔術(shù)師彭克,這對于唐喜娜來說易如反掌,而這不過是她獵奇行動中的一項,一個年過三十的單身女人尋求刺激的一次消遣。目的達成得如此之順利令她深感無趣,卻也倍加亢奮,在他們第一次過夜的仙云賓館,三樓右手第五個房間,彭克褪下了魔術(shù)師的魔法衣,宛如一只輕盈的蠶繭深陷喜娜之懷。喜娜更確信了她的判斷,這男人體內(nèi)埋伏著精巧的機關(guān),層層疊疊,障目重重,她能破解十分之一都算神奇。當(dāng)她的手觸碰到了他纖秀的手指,他電擊一般地驚醒,雙手握拳,仿佛蠶繭里飛蹦出的一只兇蛾,將喜娜粗暴地推開。
她不能去碰他的手,這是他的禁忌。他的手就像他身上的應(yīng)急開關(guān),靈敏的警報器,他習(xí)慣戴一雙白手套,只有在洗漱睡覺時摘下。
要抽身,顯然輕而易舉,但令喜娜醉心的,除了彭克的神秘,還有他們?nèi)馍淼南嘀C。他并無挑逗與征服,只是順應(yīng)她的召喚。假如他能施展魔法,他就能縮成一個幼童,一個胎兒,在她的腹中。在她這個歲數(shù)的女人,許多當(dāng)了母親,她也曾經(jīng)有過機會,但她扼殺了他,在一個寒冷的冬日,她躺在醫(yī)院的手術(shù)臺上,分開雙腿,任由他們進行著溫和的殺戮。
彭克第一次去她的住處,立在她的大幅藝術(shù)照前,端詳良久。她用咖啡機現(xiàn)磨了咖啡,端到他身邊,他用戴手套的手接了,有些怪異地盯著她的臉。
“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p>
哪里見過?還以為賈寶玉見林黛玉啊。
“是真的,我見過你照片,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能有多久,調(diào)情的話太蹩腳,破綻處卻還是你儂我儂。
唐喜娜從夢中驚醒,夢里的她從后面摟住彭克的腰,彭克還端著那杯咖啡,傻站在她照片面前,突然就憑空消失了,只有拿杯子的左手,戴白手套的左手,還在空中不停地顫動……
醒來的喜娜摸索著床頭柜上的手機,看到了幾個未接電話,都是彭克打來的。他新發(fā)了一條短信:剛從國外演出回來,明天有空嗎?見一面吧。
自從在喜娜的生日派對上見過了周夕露,他們就只見過一次。那天彭克似乎很有興致,一直在賓館房間里給喜娜變魔術(shù),用海綿球變出許多小愛心和巧克力豆,這種騙小女孩的小把戲令喜娜不屑,而更令她發(fā)窘的是彭克猝不及防的質(zhì)問。
“周夕露有沒有和你說過我?”
她驚異于那只蠶繭的變身,此刻的彭克更像是正在凝結(jié)成形狀的化石,周身堅硬而清晰,往日柔性的語調(diào)吐字也變得銳利頓挫。他戴著白手套的雙手在一堆大大小小的道具間跳躍,像是要對它們進行人工解剖。
“啊,對了,我還沒問你你們倆怎么認識的……”
“周夕露沒告訴你?”
喜娜一下子感到謊言被戳破的難堪,她輕描淡寫地說了句“沒啊”。再看彭克,他撿起了一個陀螺模樣的道具,放在掌心里把玩著。那微笑很平常,卻讓喜娜頭皮發(fā)麻,她打了個哈欠說自己困了,走到衛(wèi)生間去洗漱。她正刷著牙,彭克突然拉門進來,胳膊抱在胸前,盯著鏡子里滿嘴牙膏沫的唐喜娜。
“我就說,我見過你。周夕露給我看過你們一起照的照片,在她家?!?/p>
喜娜急急忙忙地漱了口,立在鏡子前沒動彈:“是嗎,我都不知道……”
“你當(dāng)然不知道!你又不在旁邊,在旁邊的那個人已經(jīng)死了。”
白手套扶上了喜娜的肩頭,喜娜覺得自己的心臟跳得劇烈,她的手按在冰涼的洗手臺上,任憑彭克撩起了她耳畔的發(fā)絲,吻了吻她的耳垂和后頸。等她哆嗦著睜開眼,彭克已經(jīng)不見了。她聽見房間里傳出箱子拖地的聲音,接著便是重重的一聲關(guān)門聲。
在那之后,彭克就如人間蒸發(fā)般,她聯(lián)系不到他,打電話關(guān)機,信息不回,微信朋友圈也屏蔽了。她去過幾次綠幽酒吧,但他一次也沒出現(xiàn)。
去見彭克前,喜娜精心打扮了一番,眼影和唇色都是全新,一身鮮亮的紅裙。臨出發(fā)時,她打量著鏡中的自己,覺得荒謬至極,她唐喜娜什么時候淪落到此等的地步?
“我打電話跟他說,彭克,我們不用見了,以后也不用,永遠也不用?!?/p>
夕露和她表姐在綠幽酒吧看魔術(shù)表演,一人面前擺一杯莫吉托,喜娜的那杯已經(jīng)半空,夕露只啜了一兩口,她是第一次來。今天的觀眾特別多,舞臺中間站著女魔術(shù)師呂小櫻。她個頭不高,手腳纖細,一身性感的兔女郎打扮,臉上的妝色很濃,手上揮著一根帶星星的“魔法棒”,變著一些光色炫目的魔術(shù),周圍蹦跳著幾個系黑蝴蝶領(lǐng)結(jié)的小伙子助手。
“她像朱碧兒?”
喜娜做了法式美甲的手指間夾了一根利群煙,胳膊支著頭,面色潮紅。她剛剛已經(jīng)連著喝了幾杯酒,吐字變得有些含混不清。
夕露和她表姐有過一場談話,就在前不久,夕露帶喜娜去她的住處,給她看了自己和彭克、碧兒的那張合影。
“所以這女孩死了?真的死了?”
“大人們都這么說。她爸失蹤了,我親眼看見她姨媽帶了好多東西走?!?/p>
“那也不能證明她就死了啊?!?/p>
喜娜的質(zhì)問令夕露無言以對,她默默收起那張照片,從背后凝望著她表姐映在穿衣鏡里的倩影。她又換了個新發(fā)型,身上的連衣長裙是時下最流行的款式,將她的身材襯得更加高挑。她不停變換著照鏡子的角度,拿出手機來自拍,臉上扮出甜媚的微笑。
“不像。一點都不像?!?/p>
夕露端起面前的酒杯,一氣喝了大半杯。她表姐顯然沒有聽見她的話,半個身子黏在吧臺上,朝酒保小伙招手一個勁兒地要酒。
所有魔術(shù)都只能變活人,沒有變死人的。
周夕露瞥見她表姐在吧臺邊跟幾個男人調(diào)笑。
這邊,呂小櫻正將身子藏進圓筒,讓兩個小伙子往圓筒上插刀,驚叫聲此起彼伏。就在她完好無損重新出現(xiàn),向觀眾頻頻飛吻時,周夕露從那伙人中擠了出去。嘈亂的音樂,加上濃烈襲來的醉意令她頭暈?zāi)垦?。她記不清她是怎樣奔逃出了綠幽酒吧,怎樣開始在暗夜中奔跑。在這座城市里,此時此刻,許多場暗夜魔術(shù)正在進行,許多場暗夜魔術(shù)即將上演和散場,許多個彭克和呂小櫻正在拼力賣藝。暗夜的一場幻夢,變出不清醒的白晝,她,周夕露,和唐喜娜都該無聲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