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吳
01
現(xiàn)在的我并不喜歡過多地著墨高三的那段時光,也不想向他人吹噓自己當時有多努力—事實上,我早已記不住那些瑣碎的細節(jié)—唯一印象深刻的是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父母用顫抖的聲音給七大姑八大姨報喜,而我登錄了久違的游戲界面,操縱著小小的弓兵四處廝殺。窗外的蟬鳴與電腦游戲背景樂混在一起,猶如一場嘶啞的戰(zhàn)鼓。
那時我想,被人排擠的我也是可以做到些什么的。
一張重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仿佛一張諾亞方舟船票,給予了我所有的勇氣與救贖。而我打開囚禁自尊的牢籠,如同舊世紀的騎士一般,高高地昂起頭顱。我參加了學生會競選,當了班干部,加入了繪畫社團,還在一個科研實驗組掛名,負責跑腿和打掃……通訊錄加了又刪,胸腔滿了又空。
大學第一次部門聚餐,我被人灌了許多酒,末了,一個人跌跌撞撞地沖到洗手間,吐得昏天暗地。頭頂?shù)臒艄饣椟S,而我望著鏡子里妝容凌亂的自己,不禁冷笑—
“想要抵達的地方是哪里”“想要締造怎樣的未來”“想要擁有怎樣的人生”,太多的未知朝著自己涌來,一瞬間,人仿佛置身于黑暗的海底,四周皆是混沌,唯有頭頂光線幽微,傳來細微的聲響—如果真的找不到方向的話,就順著光走下去吧。
我向同系的學長打聽了我們系以往的就業(yè)情況,隨即推掉了無意義的社團活動,在將學生會活動出席率控制在合理的范圍內后,便專心致志地開始泡圖書館。馬醉木,紅葉石楠,菖蒲,棣棠,繡球,每一種植物的名字都美得像詩句,我將它們從專業(yè)書上摘下來,一一做好筆記,仿若在批注自己的人生。
考研,讀博,之后要么留校,要么去相關公司做科研,這是我們專業(yè)百分之八十學生的出路。而我斟酌許久,終于報名參加了學校的“碩彥計劃”,最后成功拜入了我校一位德高望重的導師門下,成為實驗室里年齡最小的師妹。
“這樣就夠了吧?這就是我想要的嗎?”
許多次,在我擺弄實驗器材,抑或是趕寫實驗論文的時候,這個念頭都會如鬼魅一般冒出,擾得人難以安寧。為此,我寫了許多文章,將心底那些枝枝蔓蔓的情緒裁剪成文字,然后投遞出去,變成天際忽明忽暗的云。
云沒有方向,它們只是隨風飄蕩著,就像某種植物的種子。
02
大三實習的時候,我拒絕了導師提供的留校名額,去了一家財務培訓公司做銷售。
說是銷售,其實主要就是坐在辦公室打電話,從前臺口中套出財務負責人的信息,然后與負責人打交道,推銷公司的課程……我學習了一周左右的時間,已經(jīng)可以做得有模有樣,還因此受到了領導的表揚,他說我天生是做銷售的料。
報酬,晉升空間,人生意義,很長一段時間,我的人生都被這些詞條充斥著。我每天都要閱讀大量的財經(jīng)新聞,看很多的成功學雞湯,最后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金錢的重要性—這年頭,做什么工作不是為了賺錢呢?人并不能只靠著夢想活下去。
那時候,我對做科研已經(jīng)徹底失去了興趣,無論導師如何挽留,我依然只完成了畢業(yè)論文所需要的項目,然后說了再見。在騎車回宿舍的路上,我看見了自己之前負責的那塊試驗田,看見稻草人身上的白襯衫,而風吹過疤痕,心底的迷惘如同一張宣紙上的潑墨,深深淺淺,短短長長—
說到底,什么才是好工作?什么才叫做夢呢?
九月份,企業(yè)開始來大學招人,各種各樣的宣講會擠滿了顯示屏。我將它們謄抄在小本子上,然后在旁邊穿插一些小的批注,譬如所在行業(yè)或特殊要求。葉子一片又一片地落下,我穿著正裝擠過洶涌的人群,回宿舍后,腳后跟被皮鞋磨出血來,像是嫣紅色的吻。
簡歷上寫的技能與經(jīng)歷,全都化作面試中的唾沫橫飛。而我對各行業(yè)一無所知,僅憑著天真的直覺,橫沖直撞,每一次找工作都像披了一層畫皮,心驚膽戰(zhàn),無可是從。而大學的荒唐之處即在于,你可以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卻必須拿到比他人好的。
那時,誰拿到了多少個offer,誰被知名企業(yè)錄用,都是了不起的談資。我常在食堂聽到旁人議論自己的下一場面試,不管手上有沒有喜歡的工作,他們都要再去面試下一個,就像水缸里貪婪進食的金魚。
說實話,我很怕這種狀態(tài),私以為這比高考還要可怖。高中時,人的迷惘是水,再怎么躊躇,到底知道自己的目標是汪洋大海;而找工作時,人好像變成了一團霧,輕飄飄的,沒有方向,哪里都可以去,然而,誰也不知道自己選擇的是怎樣的未來。
最終,我在輔導員的催促下,將三方協(xié)議寄給了一家銀行—我對金融行業(yè)無感,純粹是因為這家單位的規(guī)模夠大—走出辦公室時,風清云朗,手機上閃爍著來自好友的聚餐短訊,而我低頭前行,只覺得一切平庸沉悶,索然無味。
很久以后,我回想起那一天,才驚覺每一個選擇都會導致人生的巨變,風云千檣,只是當時人在此山中,無知無覺。
03
我僅在銀行工作了一年。
接聽電話,幫人核賬,應付無理取鬧的客戶,無休止的加班,以及說無數(shù)次的“抱歉”和“很高興為您服務”……每次離開公司時,街上早已是萬盞燈火,天色渾濁,路旁大麗花開得灼灼醒目,而人們神色匆匆,竟無一人駐足觀看。
也是在那段期間,我的文字開始顯露傾頹之氣,詞不達意,歡喜與悲涼都似隔了一層玻璃,人與人的感受難以相通。在我寫《帶你去看美好世界》時,編輯甚至來私聊我,詢問我那篇文章所想表達的思想感情。
“‘已知乾坤大,仍憐草木青,我想表達的是,歷經(jīng)千帆后,人依舊能夠保持一顆赤子之心的珍貴之處?!边z憾的是,我做不到。
在銀行工作的那一年,我說過的話比我前半生累計起來還要多。焦慮,困頓,麻木,到后來,只要一想到自己需要面對那些客戶,腹部就會一陣痙攣。而我強自支撐下去的原因,不過是為了迎合他人的價值觀:既然他們都說銀行是好單位,那么,我死也應該留在那里。
直到我看到了那個曾經(jīng)請我給他的畫作配文字的少年,如今已經(jīng)出版自己的繪本,線條明朗,畫面瑰麗。他說,人們追逐夢想的過程,更像是對內里的一次打磨,唯有心意堅定,才會輪廓潔凈。
它像是一記辛辣的耳光。我已經(jīng)記不起自己有多久沒看書了,又有多久沒有認認真真地寫一首詩。
我以為自己還年輕,卻沒想到,人是在一瞬間變老的。從我選擇隨波逐流的那一刻起,夢想便迅速枯萎,只留下行走的軀殼,和病態(tài)的靈魂—
學會辦公室“斗爭”,學會偷奸?;?,每個人都是這樣變成被自己討厭的家伙的??晌也幌朐儆憛捵约毫?。
我辦了離職手續(xù),并用了兩個月的時間,與自我和解。我終于可以坦然地接受他人對自己的評價,接受自己的無能為力,最終明確,成年人的世界雖然沒有“容易”二字,卻仍保留著“喜歡”的一席之地。
我在網(wǎng)上找了一份與文字相關的工作,朝九晚五,周末雙休,最重要的是,它不需要我說太多話,從而確保我能活在自己喜歡的節(jié)奏里:上班,下班,在閑暇的時候,則可以寫一些小故事……桌子上,花朵氤氳,水果四散,香氣自由而深濃。
從高考到大學再到畢業(yè),十年將至,我終于明白了自己所求,“已知乾坤大,草木獨享青”,生活得以刪減與簡化,心得到澄清和明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