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西
“丁零零,丁零零……”一陣急促的自行車鈴聲剛剛響起,我就看到郵遞員孟大叔穿著綠色的上衣,騎著他那輛笨重的永久牌自行車拐進(jìn)了我家種滿月季花的院子。
孟大叔翻了半天,遞給我一封信說:“特尼,你奶奶的信?!笨吹叫欧馍蠈懼膀v秀秀”三個細(xì)長的字,我跑進(jìn)屋里把信往媽媽面前一揚(yáng)說:“媽,騰秀秀的信?!?/p>
“叫奶奶,沒大沒小。”媽媽說,“是你舅爺爺從美國寄來的信吧?”
“嗯?!蔽夷闷鹦欧鈱χ饬撂幾罂从铱?,可牛皮信紙厚厚的,什么都看不到。
自從我哥去美國留學(xué)后,我舅爺爺就跟我奶奶聯(lián)系上了,每隔兩個月就會給奶奶寫封信。給奶奶念信、寫回信的事情就落到了我頭上。對于這個差事,有時候我高興,有時候我不高興。高興的是能在念完信之后得到一點(diǎn)好處,比如幾顆水果糖,幾片油炸紅薯片或一小撮碎了的芝麻糖。不過都不是我期盼的那種。我想吃大白兔奶糖,米老鼠奶糖也行,最次也要牛奶花生軋?zhí)???墒沁@些奶奶從來都沒有,奶奶都有個美國的哥哥了,還沒有錢買這些糖,她也真是的。
不高興的是,給奶奶念完信還要幫她給舅爺爺寫回信。
她絮絮叨叨地要給她哥哥回憶一個下午他們小時候的事情。奶奶小時候和她哥哥的事情聽起來也是蠻好玩的,但是聽多了,我就不想聽了,我想出去玩。
后來我才知道舅爺爺是我奶奶唯一的親人。奶奶本來還有一個弟弟,可惜沒能活下來。爺爺說他和奶奶結(jié)婚時奶奶家一個親人都沒有,跟孤兒差不多,也可以說就是個孤兒。所以后來奶奶興起要找她哥哥的念頭,爺爺一直很支持。
奶奶搖著蒲扇挨著我坐下來,說:“特尼,快給我念你舅爺爺寫來的信。”
我嗯了一聲,從信封抽出信來給奶奶念道:秀秀吾妹:
近好!
你信中說起小時候的事情大多數(shù)忘記了,但偷吃野鴨蛋一事經(jīng)你提起,突然就想起來了,歷歷在目猶在昨天。那時娘剛生了弟弟,身體很虛弱,爹從外面撿了兩個野鴨蛋回來,煨在柴火堆里準(zhǔn)備給娘補(bǔ)身子吃。
我那時正長身體,常感到饑餓,野鴨蛋太香了,我實(shí)在忍不住,趁爹到村長家借紅糖之際,偷偷把兩只野鴨蛋吃了。爹回來后大發(fā)脾氣,要打我。這時是你站出來說,不要打哥哥,野鴨蛋是我偷吃了。爹發(fā)了瘋似的,連娘都拉不住他,他抄起燒火棍劈頭蓋臉地打了你一頓。
妹妹,我看到爹發(fā)怒的樣子嚇壞了。我實(shí)在沒有勇氣承認(rèn)是我偷吃的。那年你七歲,我十三歲,多少年過去了,往事不堪回首呀!我們都老了,我很想念你,想念我的故鄉(xiāng)呀!
我念完信,發(fā)現(xiàn)奶奶眼里蓄滿了淚水,臉上卻帶著微笑,看來奶奶陷入了從前的回憶里。
幫奶奶回信時,奶奶念一句我寫一句:“明輝兄長,來信已經(jīng)收到,得知你前段時間身體不好,很掛念。你要保重身體,要多多休息。是呀,那件事情真是讓人沒齒難忘呀!”
“奶奶,齒字不知道怎么寫?!?/p>
“那就空著,你舅爺爺他看得懂。”
“好吧,奶奶你接著念呀!”
“那時候我們常常吃不飽,總想從哪兒弄點(diǎn)兒吃的來填飽肚子。要是我在家聞到那野鴨蛋的香味也會忍不住偷吃。爹打我,是怪我把娘忘了,怪我沒有給娘留一個。你不知道喲,弟弟也命苦,你走后第二年他掉池塘里淹死了。后來爹和娘也去世了,我成了孤兒?!?/p>
寫到這兒,我鼻子發(fā)酸,偷偷去看奶奶。奶奶一臉平靜,她好像在講別人的故事。從前她總講給哥哥聽,無數(shù)個黑夜里是奶奶的故事伴隨著哥哥進(jìn)入夢鄉(xiāng)。聽到有趣的地方,哥哥哈哈發(fā)笑,一直笑到夢里頭。聽到傷心處,哥哥抽噎著難以入眠。
有天,我在我媽的臥室衣柜里找到了一封信。我心里犯嘀咕,我媽有信居然不讓我念,還偷偷藏起來,一定有什么秘密。
我打開信,小聲地念了起來。
尊敬的爸爸:
請您原諒我這次不能答應(yīng)你們的要求,我真沒辦法帶舅爺爺回家和奶奶團(tuán)聚。因?yàn)槲腋揪蜎]有找到舅爺爺。我估計(jì)他已經(jīng)不在了。
爸,這事不要告訴家里其他人,就讓特尼還像從前那樣給奶奶念信,回信。我會堅(jiān)持每兩個月給奶奶寫封信,或許有一天我真能找到舅爺爺。
是哥哥的信,原來舅爺爺居然是哥哥,那些信都是哥哥寫好讓人抄寫發(fā)回來的。我腦子里亂急了,直撲到奶奶懷里。
冷靜下來后我慶幸自己沒有把真相告訴奶奶。我憤怒、難過、哭泣、是因?yàn)槲也荒芙邮苣棠痰氖澜缋餂]有舅爺爺。
沒過多久,叔叔、嬸嬸和遠(yuǎn)在上海的三姑都知道了舅爺爺?shù)男牌鋵?shí)都是哥哥寫的。不過大家都默默地接受了。
在家里除了六歲的堂弟和奶奶,沒有人不知道這件事,但一家人集體瞞著奶奶。
后來,哥哥回國結(jié)婚了,他在廣州安了家,工作也越來越忙,給奶奶的信越寫越少。
每次當(dāng)郵遞員孟大叔搖著自行車鈴鐺拐進(jìn)院子里來時,奶奶總是第一個蹣跚著走出來。她就像當(dāng)年我站在孟大叔身邊那樣,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的手在那個碩大的綠色包包里翻找。沒有寫給她的信,她眼里的光黯淡下去,卻像個小孩子賴糖吃那樣不肯離開。
心香一瓣摘自作者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