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林
(湖北文理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湖北 襄陽 441053)
所謂閨秀詩歌選本,即專收女性詩人詩作的選本。在明清閨秀詩歌專門選本出現以前,中國古代閨秀詩作傳世往往有兩種方式:一為別集,一為總集,包括選本。然而,對于大部分閨秀而言,其詩作的傳世,往往借助于被總集或選本的附錄“閨秀卷”選入而得以實現。
明代之前,閨秀詩歌選本的編纂風氣尚未大開,僅有唐蔡省風輯《瑤池新集》、宋末元初汪元量輯《宋舊宮人詩詞》等極少數幾種問世,且規(guī)模偏小。直至明代中后期,此類選本的編纂才開始初步呈現出繁榮景象,不過絕大部分屬于通代選本,如鄭文昂輯《古今名媛匯詩》、周公輔輯《古今青樓集選》、鐘惺輯《歷朝名媛詩摘鈔》、田藝蘅輯《詩女史》、郭煒《古今女詩選》等。關于這種情況,明末崇禎年間人沈宜修已明確指出:“世選名媛詩文多矣,大都習于沿古,未廣羅今。”明前期以前,當代人選當代閨秀詩作的情況極少,俞憲《淑秀總集序》說:“古人自王宮以及里巷,皆有婦人女子之詩,蓋風化政俗之所關也。三代而下,女教寖廢,獨李唐以辭賦取士,而一時風氣漸及閨媛等作,傳于簡策者頗多。今考我明,蓋落落希闊焉。予刻百家詩,乃搜拾往牘,間得一二,梓而存之,以備典故?!?/p>
清代是我國古代女性文學高度繁榮的時期,相應的清人所編專收閨秀詩作的選本之編纂也呈現極度繁盛的局面,主要分為兩大類:閨秀詩歌通代選本和閨秀詩歌斷代選本。其中,清人的清代閨秀詩歌選本是重要的組成部分,其特點具體表現為整體數量大幅提升,編纂規(guī)模趨于宏大,選本類型繁富多樣,包括全國類、地域家族類、題詠唱和類和女弟子類等。
根據胡文楷、張宏生《歷代婦女著作考》(增訂本)附錄二“總集”統計,清人所編閨秀詩歌選本最少都將不下一百種,而清代之前所編各類閨秀詩歌選本,總計不過三十種。其中,一批規(guī)模宏大的清人清代閨秀詩歌選本先后問世,如汪啟淑輯《擷芳集》、黃秩模輯《國朝閨秀詩柳絮集》、惲珠等輯《國朝閨秀正始集》系列等。
那么,清代出現如此數量眾多的閨秀詩歌選本,其編纂歷程如何?清人如此重視清代閨秀詩歌選本的編纂,其背后隱藏的詩學目的與意義是什么?這是一個很值得探究的話題。
從清代初年至嘉慶之前的清人清代閨秀詩歌選本,處于清人清代閨秀詩歌選本史上的他選階段。在這一階段,清代閨秀詩歌選本的編選者均為男性,因稱其為他選選本。
在歷代男性文人的眼中,閨秀詩作呈現出與男性詩人不同的特質。明人鐘惺《名媛詩歸序》曰:“詩也者,自然之聲也,非假法律模仿而工者也?!度倨纷缘巧缴娉^,唱為懷人之祖,其言可歌可詠,要以不失溫柔敦厚而已,安有所為法律哉?今之為詩者,未就蠻箋,先言法律,且曰某人學某格,某書習某派,故夫今人今士之詩,胸中先有曹劉溫李,而后擬為之者也。若夫古今名媛,則發(fā)乎情,根乎性,未嘗擬作,亦不知派,無南皮西崑,而自流其悲雅者也?!辩娦手摚轻槍γ鞔咦拥膹凸旁妼W而發(fā),批評其末流詩作,只知模擬而不知創(chuàng)新的弊習,而閨秀詩作沒有門派之囿,也沒有規(guī)矩束縛,往往直抒性情,自然天成,與鐘惺以“清”論詩道的詩學觀念相吻合,所以得到鐘惺的青睞,進而編成《名媛詩歸》三十六卷。
除卻天然萌發(fā)的特質,閨秀之作也有備史弘識的作用。明代酈琥自序《彤管遺編》說:“是集也,采之足以備史,資之足以弘識,禮之博洽,談之奇詭。”把收羅閨秀之作當成男性文人炫耀才識的媒介。還有文人從詩教角度,提出閨秀詩作彌足珍貴:“上自宮幃戚里,下及荒墅幽閨?;蛉氲蓝淬U華,或倚市而攻歌舞。茍談言之微中,咸咳唾以成珠;倘真意之克宜,傳火薪而閱世。大則有關于理亂興衰之弊,小亦曲闡其深沉要眇之思?!?/p>
雖然閨秀詩作亦有禪于詩道人心,但是這些作品往往會因為視野狹窄和內言不出等原因,無法流傳于世,甚為可惜。王鵬運為徐乃昌《小檀欒室匯刻百家閨秀詞》作序時,便指出閨秀詩作所傳不遠這一事實:“蓋生長閨閣,內言不出,無登臨游觀唱酬嘯詠之樂,以發(fā)抒其才藻,故所作無多,其傳亦不能遠,更無人焉為輯而錄之。亦如春華時鳥,暫娛觀聽已耳。不重可惜乎?”戴鑑《國朝閨秀香咳集序》即指出:“我朝文教昌明,閨閣之中,名媛杰出。于撚脂弄粉之暇,時親筆墨,較之古人,亦不多讓焉。不有好事者為之表彰,譬諸落花飛絮,隨風湮沒,可勝惜乎?”充分肯定了清代閨秀詩作的自身價值與詩史地位,強調編選閨秀詩作的迫切性與必要性。
所以,從明代中后期至有清一代,男性文人對于閨秀詩作極為重視。清人王士祿曾輯錄《然脂集》二百三十卷,將自漢魏而下至清初的大量女性別集收入其中,尤其是明清之間散失的閨秀詩歌別集,其遺文佚篇全賴《然脂集》得以存世。
表一 清人清代閨秀詩歌的他選選本舉隅表
從表一可以看出,清人清代閨秀詩歌的他選選本大約有二十余種,大約可以分為全國、唱和題詠、女弟子等三種類型。
(一)全國類選本。包括胡孝思輯《本朝名媛詩鈔》、汪啟淑輯《擷芳集》、蔣機秀輯《國朝名媛詩繡鍼》、吳翌鳳輯《女士詩錄》、許夔臣輯《國朝閨秀香咳集》、錢三錫輯《妝樓摘艷》、黃秩模輯《國朝閨秀詩柳絮集》、李錫珪輯《國朝閨秀所知集》、蔡殿齊輯《國朝閨閣詩鈔》和《國朝閨閣詩鈔續(xù)編》等。從表一可以看出,在清人清代閨秀詩他選選本中,收錄千人以上者共2部,一為乾隆時期安徽歙縣汪啟淑所輯《擷芳集》,咸豐時期江西宜黃黃秩模所輯《國朝閨秀詩柳絮集》。沈初序稱《擷芳集》收錄作者“二千家有奇”,黃秩?!斗怖穭t稱所收“一千九百三十八人”,二書可謂規(guī)模宏大,足見清代閨秀詩作之繁盛。
(二)唱和題詠類選本。主要指江迪所輯《孫貞媛詩集》等。江迪《孫貞媛詩集》,主要收錄清代閨秀三十二人關于元至正年間閨秀孫蕙云事的唱和題詠詩,參加題詠的閨秀有王蕙增、殷智園、錢芝玉、殷湘英等人。根據江迪《孫貞媛詩集序》記載,孫蕙云,本姓王,父名晞,字林矚,官于元。明師破燕京,父殉國難,舉家皆死。時蕙僅四齡,乳媼孫負之以逃,居淮十余載,媼又病歿,乃為黠少年掠入揚州,陷身花塹者越月,荼毒備嘗,守貞以卒。江迪《孫貞媛詩集序》曰:“嗟乎!烏衣狼藉,化作青煙;紅粉飄零,仍完白璧。惜芳名未著,彤管無聞。宜其靈爽之不昧也。為詩以吊之,非敢謂發(fā)潛德之幽光,亦以見古今來深閨貞烈湮滅無傳者,不知凡幾,是可慨也已!”
(三)女弟子類選本。主要包括袁枚輯《隨園女弟子詩》、陳文述輯《碧城仙館女弟子詩》、胡履春輯《麥浪園女弟子詩》、張晉禮輯《棣華館詩課》等。從清代蕉園詩社開始,清代閨秀詩人已經開始走出家庭,走向社會,與閨閣同道像男性詩人們一樣結社唱和,交游論文。至嘉道年間,閨秀詩人甚至群體性地拜謁男性詩人為塾師,從而出現清代特有的“女弟子”群體現象,因此產生了清代女弟子類詩歌選本。其中,袁枚所輯《隨園女弟子詩選》共六卷,嘉慶元年(1796)刊本,共選入二十八家閨秀詩作,分別為席佩蘭、孫鳳云、金逸、駱綺蘭、張玉珍、廖云錦、孫云鶴、陳長生、嚴蕊珠、錢琳、王玉如、陳淑蘭、王碧珠、朱意珠、鮑之蕙、王倩、張絢霄、畢智珠、盧元素、戴蘭英、屈秉筠、許德馨、歸懋儀、昊瓊仙、袁淑芳、王蕙卿、汪玉軫、鮑尊古。清人汪谷非常推崇袁枚培養(yǎng)并提攜閨秀詩人的識見和魄力:“隨園先生,風雅所宗,年登大耋,行將重宴瓊林矣。四方女士,聞其名者,皆欽為漢之伏生、夏侯勝一流。故所到處,皆斂衽扱地,以弟子禮見。先生有教無類,就其所呈篇什,都為拔尤選勝而存之。久乃裒然成集,摧過蘇州,交谷付梓?!痹端嫛峨S園女弟子詩選》當為清代女弟子類詩選中的開山之作,在清代此類選本中具有關鍵性的引導作用。
清代男性文人編纂本朝閨秀詩作的動機,主要可以分為以下兩種情況:
第一,存人存詩,張揚詩教。胡孝思編纂《本朝名媛詩鈔》,就是以期有裨益于風化,以備官方采風之目的:“名媛詩之有鈔也,予采擇于本朝,蓋已有年;其間或購之坊家,或受之親友,或覓之書賈,或承四方之惠教,或于殘編斷簡中拾其瓣香寸玉,匯而集之,得溫厚和平,不愧風雅者,合五言七言共計三百有奇。至若調近香奩,句裁偽體,則概屏而弗錄?!迸c歷代選家一樣,選錄清代閨秀詩作的清代男性選家們,也往往追溯至《詩經》,尋找選詩的依據和標準。在《詩經》中,《周南》《召南》約半數為女性詩作,孔子將其留存而不刪,足以證明女性詩作亦關乎風化之體,且具可采之資。
蔣機秀在《國朝名媛詩繡鍼例言》中說:“溫柔敦厚,詩教也。秋士多悲,春女善怨,然而《二南》鐘鼓,音節(jié)和平。不聞桃未灼其有花,梅即摽而無實也。遇不同,所以貞其遇者無不同,是謂無乖風雅?!币虼耍麒a為《國朝閨秀咳唾集》作序時,再三強調閨秀詩作對于普及詩教的重要性,他說:“詩所以道性情,固盡人而有者也。世多云女子不宜詩,即偶有吟詠,亦不當示人以流傳之。噫!何其所見之淺也!昔夫子訂詩,《周南》十有一篇,婦女所作居其七?!墩倌稀肥兴钠?,婦女所作居其九。溫柔敦厚之教,必宮闈始。使拘拘于內言不出于梱之說,則早刪而去之,何為載之篇章,被之管弦,以昭示來茲也哉?”
第二,個人偏愛,消遣之資。錢三錫在《妝樓摘艷序》中,談及此選的編纂緣起時說:“壬辰省試未售,雨苦風凄,連朝不霽。既與山水無緣,第以詩酒遣興。至八比一事,畏若師保,束之高閣。因取古今詩集讀之,其間可驚可喜,可泣可歌,足以驅睡魔而為下酒物者,指不勝屈,而閨秀詩為甚,而我朝閨秀詩為尤甚。錦繡連編,珠璣滿牘,幾同登寶山而入鮫室,目炫神迷。擇其獲我心者,手抄錄之,兩閱月得數卷,共若干首?!本拖矈蕵范?,閱讀、編選閨秀之作相對枯燥乏味的八股文,當然是賞心悅目之事。但是,對于奉科舉制藝為圭臬的男性文人看來,編纂女性詩選,確實屬于費心力卻無實用之舉。因此,錢三錫自身對操選政一事頗為矛盾,并且曾一度放棄:“欲再訪求,乃父兄師友,以費無用之心思為戒,余亦無能自解;謂操選政則非其人,謂作讀本則何取于閨秀,遂置不復觀?!笔聦嵣希瑐€人偏好與現實無用之間的矛盾,這是歷代操選閨秀之作的男性選家所必須面對的難題。甚至,男性選本朝閨秀詩作,還要面對世人的質疑。胡孝思《本朝名媛詩鈔》輯成之后,與友人討論是否將其付梓時說:“是(謀付剞劂)亦不可以已乎?舉世孰可莊語者,公之于世。凡今之人,不曰射利,即曰病狂?!币虼?,還不如將其珍藏于書閣之中,閑時與二三好友共賞:“盍若窗明幾凈,焚好香,烹苦茗,與一二知己輒讀一過,珍以自樂,斯以足矣?!?/p>
但是,個人對閨秀之作的偏愛,往往可以讓此無用之事得以繼續(xù)。汪啟淑《擷芳集》收錄清代閨秀詩人二千余家,乾隆五十年(1785)沈初在為《擷芳集》作序時,提及汪啟淑對閨秀之作的偏愛,以及為選政之事所付出的努力:“駕部曰:‘吾欲從事于此,凡足跡所至,搜輯遺聞,其有流傳佳什,必錄而藏之。至于地志家乘,叢編雜記,一切刻本所載,無不遍采。積之既久,今始成集,誠未易也?!{部之博聞嗜古,窮覽載籍,歐陽子所謂物聚于所好,有如是夫。”
從清代嘉慶年間至清末,清人清代閨秀詩歌選本處于清人清代閨秀詩歌選本史上的自選階段。在這一階段,清代閨秀詩歌選本的編選者均為女性,因稱其為自選選本。
需要指出的是,閨秀詩閨秀自選當代閨秀詩歌這一現象,最早出現于明代末年,如王端淑《名媛詩緯》初編四十卷后集二卷。明末以來,隨著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和讀寫能力的不斷提升,女性詩歌創(chuàng)作在清代達到了空前的繁榮。這促使男性文人開始正視女性的詩作,重視女性詩作文本的整理,并致力于選集的刊刻。同時,閨秀受到當時詩壇男性文人以編纂當代選本來交游同道、標榜聲氣的影響,產生出保存閨秀文獻的意識,開始著手編纂當代閨秀詩歌選本。
總體而言,清人清代閨秀詩歌選本的編纂,經歷了從他選到自選的變化過程,體現出清代閨秀詩人對于女性詩作重視程度的不斷提高,以及女性欲傳才名于后世的成名渴望。例如馮善征在《閨秀詩選序》說:“女士博采名篇,斷代為限,近效君子聲氣之求,遠惟風人敦厚之恉,較量分刌,黍絮不差。”其中,明末泰興人季嫻就是最為典型的例子,她不但將自己的詩作結集出版,還廣泛收集明朝閨秀詩作,編為《閨秀集初編》五卷,此為當代閨秀選當代詩最早的選本。
表二 清人清代閨秀詩歌的自選選本舉隅表
從表二可以看出,清人清代閨秀詩歌的自選選本在清代初年就已經出現,如黃媛介《梅市唱和詩鈔稿》。至嘉慶、道光年間,清人清代閨秀詩歌的自選選本,呈現出日益繁榮的趨勢,一直持續(xù)至民國時期。清代閨秀選家以閨秀身份編選閨秀詩作,體現出編選者試圖在男性主導社會文化中,以傳統詩學的方式呈現閨秀所具有的獨特的文學才能、文化旨趣和文學理念,并揭示出等級觀念對古代性別文化生成的深刻影響和重要意義。
總體而言,清人清代閨秀詩歌的自選選本主要包括以下三類:
(一)全國類選本。清代嘉慶年間,閨秀自選閨秀詩作成為自覺意識。如惲珠輯《國朝閨秀正始集》,惲珠、妙蓮保輯《國朝閨秀正始續(xù)集》。惲珠自少女時代起,便留意于抄錄本朝閨秀詩作,經過多年的搜集整理,共得詩三千余首。她在對這三千多首詩進行批閱刪選后,編成《國朝閨秀正始集》二十二卷《附錄》一卷《補遺》一卷,并于道光十一年辛卯(1831)刊行,共計收錄清初至道光間女詩人933家、詩1736首,堪稱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大型的由本朝閨秀選家編纂的本朝閨秀詩選本。惲珠逝世之后,其女孫妙蓮保在惲珠已有工作基礎上,完成了《國朝閨秀正始續(xù)集》十二卷《附錄》一卷《補遺》一卷的編纂,并于道光十六年丙申(1836)將其付梓刊行,共收女詩人593家、詩1229首。
(二)地域家族類選本。比如毛國姬《湖南女士詩鈔所見初集》,收錄的是清初至道光十四年以前的湖南閨秀詩作;鄭瑛《太原閨秀比玉集》二卷,其中上卷收錄的是清代太原地區(qū)楊廷樞家族的閨秀詩作。
(三)唱和題詠類選本。如黃媛介輯《梅市唱和詩鈔稿》,潘素心輯《平西唱和集》和《城東唱和集》,駱綺蘭輯《聽秋館閨中同人集》,孔璐華輯《擬元人梅花百詠》等。其中,孔璐華輯《擬元人梅花百詠》,源起于嘉慶二十年乙亥(1815)之夏,阮元之妻孔璐華得元代所刻韋硅《梅花百詠》一卷,遂約同劉文如、謝雪、唐古霞(劉、謝、唐三人均為阮元側室)、劉澗芳(阮元媳)、阮安(阮元女)五位家人,模擬創(chuàng)作詠梅花詩歌,各賦五律若干首,共計百首,匯纂為《擬元人梅花百詠》一卷。
考察清代閨秀自選本朝閨秀詩作的動機,主要包括以下三點:
第一,肯定閨秀屬文的可能性和合理性。清代閨秀詩選家極力反對傳統的“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觀點:“世多謂女子有才,非令德事夫,含五常之性,備五官之用。女子亦人耳,使或違踰禮法,則雖才高柳絮,顏若蕣華,猶當為世所鄙棄。”認為世人對女子評價,僅以德行、婦道為標準,顯然過于片面,應當重視女子的文才,并從儒學創(chuàng)始人那里尋找立論的根據:“昔孔子刪詩不廢閨房之作,后世鄉(xiāng)先生每謂婦人女子職司酒漿縫纴而已,不知《周禮》九嬪掌婦學之法,婦德之下繼以婦言,言固非辭章之謂,要不離乎辭章者。近是則女子學詩,庸何傷乎。”從《詩三百》中尋找到了閨秀作詩的必要性和正當性。
清代閨秀選家惲珠還歷數以自己的學詩經歷,極力證明亦有向學之才:“余年在齠齔,先大人以為當讀書明理,遂命與二兄同學家塾,受《四子》《孝經》《毛詩》《爾雅》諸書,少長先大人親授古今體詩,諄諄以正始為教余,始稍學吟詠?!币詯林闉榇淼那宕|秀選家認為,閨秀之文才并不次于男性:“古名媛多通翰墨,班姬續(xù)史,伏女傳經,巾幗之才,直與須眉相抗?!边M一步肯定了閨秀的文學才能。同時從反面指出閨秀不學詩對于家庭和社會的危害:“獨是大雅不作,詩教日漓,或兢浮艷之詞,或涉纖佻之習,甚且以風流放誕為高,大失敦厚溫柔之旨,則非學詩之過,實不學之過也?!?/p>
那么,閨秀應該如何作詩呢?清代閨秀選家認為,就抒寫性情而言,與男子相比,閨秀作詩較少受到外界繁瑣之事的干擾,具有天機萌發(fā)之特質:“況女子之于詩,較男子為尤近,何也?男子以四方為志,立德立功,畢生莫殫,吟詠一端,宜其視為余藝,女子則供衣服,議酒食,而外固多暇時,又門內罕與外事,離合悲喜之感發(fā),往往形諸篇什,此如候蟲時鳥,一任天機,了無足異。且敬姜不云乎:勞則思,思則善心生。故嘗以為女子之讀書屬文,亦所以習之于勞而已。”就外在條件而言,讀書屬文實為費思費力之事,但對于習于勞作的女性而言,反而成為自然而然的生活習慣。
但是,在清代男性文人看來,由于閨秀的生活閱歷貧乏,又無良師的教誨和益友的切磋,欲要工詩,便頗有一番艱難:“然吾謂女子之工詩,更有難于男子者,何也?僻處深閨,非有名山大川以瀹其性靈,非有良朋益友以辨其正偽,而且操井臼,事針黹,米鹽瑣屑,擾其心思,藉非天資明敏,高才穎悟者,且不知風雅為何事。女子之工詩如是之難?!笔聦嵣?,閨秀眼中的閨秀“于詩尤近”,與男子眼中的閨秀作詩“難于男子”,二者并不矛盾。前者討論的核心問題是與男子相比,女子更具備從事詩歌創(chuàng)作的可能性;后者討論的核心問題層次要更高一些,是在承認女子能夠作詩的基礎之上,提出女子欲要提升自己的作詩水平,相對于男子而言,存在諸多不利的條件。但無論如何,這些討論能夠證明,清代閨秀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有著迫切的心理需求,認為閨秀屬文作詩,是人之性情的天然觸發(fā),是合乎儒家倫理規(guī)范的,希望得到世人的肯定。并且,清代閨秀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渴求,在一定程度上也確實得到了清人的認可。
第二,存人存詩,傳名后世。清代閨秀選家能夠設身處地感受到,相對于男子而言,閨秀詩作的傳世極其艱難。嘉慶閨秀詩選家駱綺蘭在《聽秋館閨中同人集序》中感嘆到:“女子之詩,其工也,難于男子。閨秀之名,其傳也,亦難于才士?!迸由硖幧铋|之中,即便能夠工詩,由于缺少必要的詩壇交游和當代名公巨卿的揄揚,其詩作也無法傳世。如想要傳世,必須借助其夫的力量:“至閨秀幸而配風雅之士,相為倡和,自必愛惜而流傳之,不至泯滅。”但并非所有閨秀都有這樣的幸運:“或所遇非人,且不解吚唔為何事,將以詩稿覆醯甕矣?!?/p>
正是由于閨秀詩作傳世極難,才造成歷代閨秀對于才名傳世的渴望,而清代閨秀尤其如此。潘素心在《平西唱和集序》中,記載了與其酬唱的黃氏兩閨秀對于欲使其詩作傳世的迫切心理:“家君昔日官廣昌,余因得遇黃氏兩閨秀,儒家女也。唱酬三載,得詩一卷。予隨任遷他邑,兩閨秀相送,各不忍別。且言愚姊妹僻處山隅,女公子引為同調;他日大集付梓,得以拙作附之,生平幸甚?!倍樉_蘭關于傳詩名于世而付出的努力,便是閨秀中的典型例子。她以孀居之身,與清代詩壇名流宿學覿面分韻賦詩,并師事袁枚、王昶、王文治,其時頗招世人非議。她感嘆道:“夫不知其人之才而疑之者私,明知其人之才而議之者刻,私與刻皆非醇厚君子之用心也?!瓪ёu以來,頗澹然于胸中,深悔向者好名太過,適以自招口實?!?/p>
因此,清代閨秀選家具有傳人傳詩的自覺意識,希望通過自選閨秀詩作選本,來滿足閨秀作家對才名的渴望,同時也滿足自己對才名的渴望。駱綺蘭在深受世人毀譽之后,更有感于閨秀詩作傳世之難,遂編纂刊刻《聽秋館閨中同人集》:“每當涼月侵簾,焚香默作,時于遠近閨秀投贈之什,猶記憶不能忘。披誦一遍,以付梓之。使蚩蚩者知巾幗中未嘗無才子,而其傳則倍難焉。彼輕量人者,得無少所見多所怪也。蘭編是集,既傷福命不如同人,又竊幸附諸閨秀之后而顯矣?!睈林榫幾搿秶|秀正始集》的意圖,亦為盡量地存人存詩,將清代閨秀詩人詩作網羅殆盡:“茲集所收,有十分之四余皆隨時采擇,積久成多,滇黔川粵均不乏人,且有蒙古命女、哈密才媛、土司女士、海濱漁婦。末卷又附載朝鮮國四人,更足征圣朝文教昌明,聲教所訖,無遠弗屆?!迸怂匦摹秶|秀正始集序》曰:“是編詩不下千七百首,計九百余人,凡浮華靡麗之什,概置弗錄,且有不以詩存而以人傳者?!倍凇秶|秀正始集》編纂完成之后,清代閨秀仍然不斷地向惲珠投贈詩作,惲珠不忍遺棄,遂著手編纂《國朝閨秀正始續(xù)集》。翁瑛《國朝閨秀正始續(xù)集序》:“當正始集刊成后,仍多投詩及采訪郵寄者,太夫人悉收奩中,不忍遺棄,則頻加刪定?!?/p>
清代閨秀選家與男性選家相比,更能體會閨秀詩作背后的心緒,堪稱閨秀的伯樂,而這樣的伯樂,則實屬難得。因此,當惲珠在道光十三年(1833)離世之際,其好友潘素心哀慟不已:“敘正始集之后四年癸巳夏,完顏惲太夫人薨于汴梁官舍,余為詩哭之。蓋悼絳紗之月冷,傷彤管之風微。哲人其萎,大雅不作,不止為死生契闊也。”由于清代閨秀選家對于閨秀詩作的細微體認和精挑細選,清代閨秀詩作藝術水平的高低能夠在清代閨秀詩歌選本中得到公正評判,促進了清代閨秀詩作的經典化。
第三,倡導閨范,宣揚詩教。清代閨秀詩自選選本體現出清代閨秀選家倡導閨范,宣揚詩教的自覺意識。以惲珠《國朝閨秀正始集》為例,其選詩標準是合于“雅教”:“凡篆刻云霞,寄懷風月而義不合于雅教者,雖美弗錄。是卷所存,僅得其半,定集名曰正始,體裁不一,性情各正,雪艷冰清,琴和玉潤,庶無慚女史之箴,有合風人之旨爾?!薄罢肌?,意謂正其始,即以詩歌正王道之基,化育民風。惲珠以“正始”命名閨秀詩選本,體現出自覺宣揚儒家詩教的用意。那么,《國朝閨秀正始集》和《國朝閨秀正始續(xù)集》如何體現“雅正”這一詩學標準呢?即要求詩人的人品端正,詩品敦厚。人品端正,即要恪守閨范,主要體現在閨秀詩人的小傳中。惲珠《國朝閨秀正始集例言》:“閨秀每姓名下各敘里居、表字,與夫若子名位,以備征信。其無可考者,闕疑以俟。如有軼事可傳、詩話可引者,或詳或略,參以評論,使讀者誦其詩如見其人。至其中有曾膺一品誥封者,則特書之,以崇國恩。其有祖父兄弟雅副時望,母姑姊妹夙著文名者,亦標出之,以彰家教?!?/p>
詩品敦厚,即指閨秀詩作要合乎溫柔敦厚之旨。惲珠在《國朝閨秀正始集例言》:“茲將特就見聞所及,擇雅正者付之梨棗,體制雖殊,要不失敦厚溫柔之旨。”作詩須“溫柔敦厚”,本是清代格調派代表詩人沈德潛提出的詩學主張,其《國朝詩別裁序》在編選閨秀詩時,也始終貫徹這一主張:“閨閣詩,前人諸選中,多取風云月露之詞,故青樓失行婦女,每津津道之,非所以垂教也。選本所錄,罔非賢媛,有貞靜博洽,可上追班大家、韋逞母之遺風者,宜發(fā)言為詩,均可維名教倫常之大。而風格之高,又其余事也,以尊詩品,以端壸范?!睈林椤秶|秀正始集》和《國朝閨秀正始續(xù)集》秉承沈德潛“溫柔敦厚”詩學觀念,顯示出清代乾隆以還詩壇風氣向儒家詩教回歸的趨勢。
清代閨秀選家著重強調閨媛詩作對于普及詩教的重要性,潘素心《國朝閨秀正始集序》說:“《詩三百篇》,大半皆婦人女子之作,而二南冠以關雎。蓋正始之道,教化之基,所以風化天下而端閨范者在是矣?!蹦敲矗|秀作詩,如何才能符合“閨范”呢?潘素心《國朝閨秀正始集序》給出答案是:“然則學詩者必盡袪艷冶之詞,而得其性情之正,斯可繼二南之風化,即選詩者,亦必取其合乎興觀群怨之旨,而不失幽閑貞靜之德,然后與詩首關睢之義相符。吾蓋讀珍浦太夫人《正始集》之選,而知其得于詩教者深也?!?/p>
除了在內容上倡導閨范、宣揚詩教之外,清代閨秀選家在閨秀詩選本的體例制定上,也盡量向清廷官方認定的選本規(guī)范靠攏,表達對官方權威意志的服從,惲珠《國朝閨秀正始集》便是典型的例子:“各家詩集,體例不一,有編年者,有分體者,有隨手雜錄者。茲集各就本人,以古今體類次,先樂府,次五言,次七言,以歸畫一。至卷中提行款式,敬仿《欽定熙朝雅頌集》及《國朝詩別裁》體例,恭遇列圣廟諱敬遵史館成規(guī),以元允宏容等字代之,御名下一字,謹遵缺筆,惟遇人名,請以寧字代書?!贝送猓宕|秀選家在閨秀詩歌選本選源的搜集上,也盡量做到精細謹嚴,避免疏漏。惲珠《國朝閨秀正始集例言》:“采詩先取專集,無專集者就各選本及詩話輯入。余則訪之族里閨友,美不勝收。今所選至多者,人不過十首,緣是集聊備采風,非為專家刻稿。至題壁等作,里居名氏無可征,實不免有文人假托,然前賢既采入詩話,則疑信俱傳,故仍選載而匯入,附錄卷中備考?!?/p>
當然,清代閨秀選家宣揚詩教,在某種程度上,也是閨秀選家借助儒家詩教這一宏大主題來宣揚閨秀詩才,從而使其人其詩傳于后世的手段。閨秀選家惲珠就特別強調,《國朝閨秀正始集》的選詩標準不僅注重才調,而且注重風雅教化,并針對清初以來專尚才調的閨秀詩歌選本,提出了批評:“我朝專選閨秀詩者,有王西樵《然脂集》、陳其年《婦人集》、胡抱一《名媛詩鈔》、汪心農《拮芳全集》、蔣涇西《名媛繡針》、許山臞《雕華集》,其以女史選詩者,則有王玉映《名媛詩緯》,然多采歷代閨秀,且未免偏尚才調?!薄秶|秀正始集》和《國朝閨秀正始續(xù)集》在具體操作中,去取極其嚴謹,黃友琴《國朝閨秀正始集序》:“今太夫人是編,操選綦嚴,實有以整壹人心,扶持壸教,與尋常月旦自命者不同。”翁瑛《國朝閨秀正始續(xù)集序》也說:“初吾師惲珍浦太夫人選國朝閨秀詩,名之曰《正始集》,蓋以閨房賢淑性情為正。圣人刪詩,關雎為首。故集中雅尚風格,不重詞華,為女史之箴,意微而顯。積數十年,搜羅幾及千家,雖海疆外域,有才必錄,斯真推盛世之雅化,不僅萃蘭閨之韻語也?!?/p>
總之,清人清代閨秀詩歌選本經歷了從他選到自選的嬗變,這一嬗變歷程,透露出清代閨秀詩人的詩學自覺意識的張揚。清代閨秀詩歌的選家們通過選本這一載體,不僅給閨秀詩作提供了傳播后世的機會,也促進了女性詩作的經典化,體現出清代閨秀詩歌的選家們對于閨秀詩人詩作的認同和推崇。尤其是清人清代閨秀詩歌自選選本的編纂,一方面遵循了中國古代傳統價值標準,強調閨秀之品性高于其才情;另一方面借助詩教這一宏大主題,為閨秀寫作爭取倫理層面的合理性。這其實是清代閨秀詩人對其詩歌文學價值的集體性自我認定,彰顯出清代閨秀詩人對己才的自足以及對文名的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