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禮

1

曾亦萌曾目睹了一個生命的消逝。

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夏日傍晚，讀高一的她剛踏進家門，就看到媽媽心事重重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用令她發(fā)毛的眼神看著她。

壞了，難道語文考試沒及格的事讓媽媽知道了？李老師明明說過不會通報家長，再給她一次機會的。來不及琢磨出個所以然來，媽媽就握住了她的手，上次媽媽這么做還是奶奶被送進醫(yī)院急診室的時候。

“我要說的事會讓你難過，但我不能不說。下午我在超市碰到宋馨的媽媽了，她說——”媽媽說著瞥了她一眼，像是確認她還好不好。

曾亦萌不耐煩了，“她說什么？”

“她說上個月宋馨查出了急性白血病，有生命危險。媽媽知道你們是死黨，她一定很想見你，需要你的安慰。這個消息太突然了——”

曾亦萌嘆了口氣。她有些低落，又沒有媽媽想象的那么低落。其實她和宋馨算不上死黨，別說死黨，連好朋友也不是，僅僅是普通朋友。初中畢業(yè)后，她們再也沒有見過面。

剛上初中時，有一天媽媽突然問她，班里是不是有一個叫宋馨的女生。原來媽媽跟宋馨的媽媽王阿姨是校友。從那之后，媽媽會時不時地問起宋馨的事。

媽媽怎么會認為她和宋馨是死黨呢？是宋馨說的嗎？

“你得去看看她。”媽媽的語氣不由分說。

曾亦萌知道自己得去醫(yī)院看望她，但內(nèi)心深處卻并不想去，她對醫(yī)院有一種說不出的厭惡。她也從電視、報紙上聽說過一些年輕人死于白血病的故事，盡管如此，她仍然對這種病一無所知。老實說，她一點也不想知道。

2

后來，曾亦萌還是上網(wǎng)搜索了“急性骨髓性白血病”。即便早就有心理準備，搜索結(jié)果仍然令她有些難以接受，她怎么也不能把那個扎著馬尾辮的羞澀女生跟這種可怕的疾病聯(lián)系在一起。

去醫(yī)院的路上，媽媽破天荒地沒有放她鐘愛的小提琴曲，氣氛有點沉悶，曾亦萌一直在裝睡。她冥思苦想一會兒見了宋馨該說什么，可是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心臟咚咚地跳個不停。

讀初中時，她曾戴了一頂剛買的魔法小兔棒球帽去學校，發(fā)現(xiàn)宋馨也戴了同樣的帽子。媽媽常笑她，都上初中了還喜歡魔法小兔真幼稚，因此在看到有女生跟她一樣毫不掩飾地喜歡魔法小兔時，她感覺遇到了戰(zhàn)友。

那天，兩人滔滔不絕地談論著魔法小兔，還相約以后一起去魔法小兔專賣店。從那之后，每當魔法小兔官網(wǎng)出了新消息，宋馨總會第一時間和曾亦萌分享。但除此之外，兩人并沒有其他共同話題。

曾亦萌總是一呼百應，而宋馨羞澀寡言。不是曾亦萌刻意疏遠宋馨，只是她的朋友太多，難免忽略了她。

還記得那個暑假，曾亦萌突然接到宋馨的電話，邀請自己去她家做客。電話里宋馨說得吞吞吐吐，曾亦萌有點摸不著頭腦，她們的關系并不算十分要好，再加上她早就跟閨蜜約好那天去看電影，票都買好了。于是她問：“下次怎么樣？”

“可是——”電話那頭支吾了一會兒，但最終同意了她的提議。

當時她是真的想再跟宋馨見面的，可不知怎地，直到開學也沒見成。她隱約記得約過宋馨一次，可宋馨當時正在上鋼琴課。

“一會兒去了別跟在家里似的，只顧著低頭玩手機?！眿寢尩亩诖驍嗔怂乃季w。

3

病房里，宋馨戴著那頂魔法小兔棒球帽，瞬間令曾亦萌有些恍惚。宋馨的皮膚很黯淡，黑眼圈很明顯，看到曾亦萌，她的嘴邊似乎浮現(xiàn)出一抹微笑，又似乎沒有。曾亦萌也拿不準，只覺得她很累。

“亦萌來看你了?！蓖醢⒁陶f。

宋馨掙扎著想坐起來，但沒有成功。

“感覺怎么樣？”曾亦萌問。

宋馨點了點頭。

其實這話一問出口，曾亦萌就覺得自己傻透了，宋馨都這樣了，難道還能告訴她“感覺好極了”？

“宋馨還以為你不會來看她呢。”王阿姨說。

宋馨是不是還記著那年暑假的事？當時曾亦萌并沒有把拒絕宋馨的邀請放在心上，可后來聽媽媽說，那天是宋馨的生日，她只邀請了自己去她家。曾亦萌有點難過，又有點煩躁，她討厭這樣多愁善感的自己。

她回頭看了媽媽一眼，但媽媽沒有看她，媽媽對宋馨說：“曾亦萌一直為那次沒有陪你過生日感到遺憾呢?！?/p>

“沒事，”王阿姨說，“今年一起過吧。”

宋馨眨了眨眼睛，像是在對媽媽的話表示認同。

曾亦萌罕見地沉默著，聽媽媽和王阿姨聊起以前的事情。最近媽媽逢人便宣傳曾亦萌給青春雜志做封面女孩的事，恨不能讓全世界都知道，但今天卻只字未提。探視時間到了，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氣。

“好好休息吧，”媽媽說，“曾亦萌還會來看你的?！?/p>

一聽這話，她剛沉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十幾年來，媽媽一直堅持做義工，工作之余照顧孤兒，她并不反對，可這次沒跟自己商量，就獨斷地為自己定下了“慈善行程”，這讓她有些不開心。

4

曾亦萌一直沒弄懂，自己為什么討厭去醫(yī)院看望宋馨。自己并不討厭宋馨，也許只是討厭看到她那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如果可能的話，她愿意幫助宋馨好起來，可宋馨每況愈下。去醫(yī)院的次數(shù)越多，她就越明白，宋馨好像沒法好起來了。她討厭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

暑假來了，媽媽說不會強制她去看望宋馨，但希望她每周至少去一次。曾亦萌有點討厭媽媽，但她更討厭自己。為什么自己會這么自私，自私到不愿意花一點時間去看望一個快要逝去的生命？

她時不時為宋馨帶去漫畫、雜志和魔法小兔的新消息。其實她早就不喜歡魔法小兔了，和宋馨戴同一款帽子沒多久，她就迷上了蜘蛛俠。

在病房里，為了不至于太尷尬，她總是不停地說著話，而宋馨總是一言不發(fā)地聽著，時不時點點頭，有時聽著聽著就睡著了，但更多時候只是聽著，直到曾亦萌說得滿頭大汗、手足無措，再也說不出一個話題。

沒有什么比無窮無盡的沉默更難熬的了，曾亦萌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深陷泥沼中。每當這時，她總是盼望宋馨能睡著，甚至會在心里哼起搖籃曲。當意識到這一點時，她又會陷入自我厭棄中。

“探視時間到了?！弊o士的聲音響起.她松了一口氣。

每次離開，王阿姨總會握著她的手，對她說：“好孩子，你一直是宋馨最好的朋友?！?/p>

她好想告訴王阿姨，自己并沒有她說的那么好，如果不是媽媽堅持，自己根本不想來。

那個夏天，曾亦萌沒有心思練鋼琴，跟朋友見面的時候也不再笑得那么沒心沒肺了。要是把這一切都歸因于宋馨，有點說不過去，她覺得跟宋馨的事有關，但關系不是太大?？偟膩碚f，她還是那個活潑開朗的女孩，只是有了一點小心事。可哪個十六歲的女孩會沒有心事？也許，這就是成長的煩惱吧。

踏出醫(yī)院大門，曾亦萌垂頭喪氣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想著不久后宋馨的生日。毫無疑問，生日會在醫(yī)院度過。那將是怎樣的一個生日呢？白色墻壁，消毒水味，疲憊的壽星……

5

宋馨的生日快到了，不知何故曾亦萌越來越緊張。她又踏進了久違的魔法小兔專賣店，買了一只巨型魔法小兔玩偶。

媽媽說：“你應該為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驕傲，你正在拯救一個花季女孩的生命，陪她度過她人生中最重要的甚至是最后的一段時光?？傆幸惶?，你會意識到現(xiàn)在的自己有多棒?！?/p>

那一天，她去醫(yī)院探望宋馨，一踏進病房，就仿佛陷進霧氣里，難以言喻的沉重撲面而來。那一天的病房簡直是一場噩夢。

宋馨還在昏迷中，王阿姨坐在窗邊低聲啜泣。王阿姨抬頭看了她一眼，她永遠也忘不了那眼神給她的感覺，切膚之痛也不過如此。

誰也沒有說話，她們就那樣等待著，仿佛是在等宋馨醒來。曾經(jīng)那么多次——為逗宋馨而黔驢技窮的時候，幾乎被沉默吞噬快要窒息的時候——她總是窘迫地希望宋馨能睡著，這樣自己就不用滿頭大汗地沒話找話了?？扇缃袼齾s無比期盼宋馨能醒來。

她們就這樣在仿佛永無止境的時光中等待著，不知什么時候，王阿姨不哭了，只是呆呆地望著房間里的某一個點。曾亦萌抹去臉頰上的眼淚，試著回想曾和宋馨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好像這樣做就能留住她。

她目睹了一個生命離開。說起來奇怪，宋馨還在世的時候，自己從來沒把她當成親密的朋友，可當她離開后，她在自己心里卻無比珍貴起來。

后來，曾亦萌將魔法小兔玩偶捐給了媽媽常去的孤兒院。

那個暑假結(jié)束之前，曾亦萌去了一直想去卻沒有勇氣去的巴厘島旅行，讀完了拆封后就再沒翻過的世界名著系列，約了許久不見的同學見面，還改掉了愛抱怨的壞毛病。

朋友們都說她變了。也許吧，因為生命和十六歲的夏天一樣，永遠只有一次。

余沈陽摘自《中學生百科·小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