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微微
那一年,他投資在北京的生意,以慘敗告終。
返回鄭州的那天傍晚,天氣陰沉得厲害,像他的心情。身旁的人,比賽似的往家里趕,唯有他,在暴雨欲來的大風(fēng)里木然地走著。不時有出租車從他身邊遲疑地開過,也有司機按著喇叭上前搭訕。他不理會,也不抬頭,繼續(xù)機械而空洞地邁著步子。那一刻,他想,要是回家的路沒有終點多好啊,這樣他就可以一直走下去,像只負(fù)重的駱駝,不用去想來路或去路,只管獨自扛著一身沉重的悲痛,忍辱負(fù)重地走下去。
想到她,他的心疼痛不已。當(dāng)初,她一再勸告他,不要魯莽,不要太貪心,可他聽不進。他太急于表現(xiàn)自己的成功了,當(dāng)然,他也需要表現(xiàn)自己的成功。出身寒微的他,能上大學(xué),是以四個姐妹的相繼失學(xué)為代價的。畢業(yè)后,四個姐妹帶著家人不管不顧地投奔他而來。為了報恩,更為了安置他們,他東挪西湊,開了個規(guī)模適中的超市。她也隨之辭了職,在超市里做一些他們做不了的收銀結(jié)賬入貨登記之類的活計。正是在她的打理下,超市生意紅紅火火,為他積累出第一桶金??窟@筆錢,他辭了職,沾沾自喜地把目光投向了北京,誰知卻栽了個大跟頭。
雨說下就下,待他濕漉漉地挨到自家樓下,已是晚上九點。扇扇緊閉的門窗里,盞盞燈光如花盛開,卻沒有一蓋燈,為他而亮。他始終沒有勇氣告訴她,今晚他要回家。
他知道,這個時間點,她一定還在超市里忙著。越是天氣不好的時候,免費送貨上門的承諾就越重要,要求送貨上門的顧客就越多,她也就越忙。這個時間點,兒子雖然早放學(xué)了,但也不會回家,而是直接去店里找她。然后在那里寫作業(yè),吃晚飯。忙到九點,她歇業(yè),收拾妥當(dāng),然后帶著兒子回家。正常情況下,九點半左右,他們母子二人會回到家。這就是她的生活,他雖然不在鄭州,但他心里很清楚。
他坐在小區(qū)門口馬路旁的花壇上,一邊聽著噼里啪啦的雨聲,一邊等他們母子二人。路面上積水已深,低洼處能淹住汽車輪子。遠(yuǎn)遠(yuǎn)望去,整個路面,像湖面一樣煙波浩渺。
借著街頭昏暗的路燈,他看見他們母子緩緩而來。她披著雨衣,騎著自行車,在看不見路況的地面上摸索著前進。她的身后,雨衣突兀地鼓起。他知道,鼓起的里端,是縮成一團的兒子。此時的兒子,一定緊緊環(huán)著媽媽的腰,半個身子緊緊貼在媽媽的后背上。兩條小腿隨著自行車的顛簸,拘謹(jǐn)?shù)鼗问幹?/p>
他看著,心酸不已。對于她類似自虐般的節(jié)儉,他不止一次地批評過,可她不聽。她是個堅信細(xì)水長流的人,總覺得生活只要過得去就好,沒必要花里胡哨,更沒必要鋪張浪費。
突然,她的自行車一歪,她和兒子都重重地摔在一旁。兒子的哭聲,在雨水的浸泡中,顯得格外凄涼。他想過去幫忙,卻直不起身子。此時的一幕,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讓他看到自己生活中最不堪的一面。他想,如果他沒有失敗,如果他能給她和兒子提供更好的物質(zhì)條件,他們就不會為了省十幾元錢的出租車費而在雨夜中如此掙扎。他覺得,是他的慘敗,讓他和他們的生活,從此兵荒馬亂。
待他站在自家門外,想著一屋子的凌亂和她一臉的幽怨,他幾乎都沒有勇氣敲門了。
門開了,迎接他的,是她一臉的驚喜。聽到他回來,兒子趿拉著拖鞋,套著熊寶寶衫奔撲過來,抱著濕漉漉的他,興奮地叫爸爸。屋子里干干凈凈,洗衣機里,她和兒子的臟衣服,正在歡快地轉(zhuǎn)著。她已換上了舒適的家居服,胸前的圖案是三只熊中的熊媽媽。他想起她平日里愛哼哼的那首韓國兒歌:有三只小熊,住在一起,熊爸爸,熊媽媽,熊寶寶……兒子給他取來干毛巾擦頭,她給他拿出熊爸爸的家居服換上。
一切安靜美好,沒有一點狼狽掙扎的痕跡,這讓他想起曾經(jīng)看到的一則故事——
從前有一位女王,她的統(tǒng)治陷入了危機。每當(dāng)國家瀕于戰(zhàn)爭、人們痛苦地四處逃散時,女王就會穿上自己華麗的衣服帶領(lǐng)臣子去打獵。當(dāng)人們看到她輕松地駕車經(jīng)過時,大家就會重拾對國家的信心。女王用這樣的方法化解了一次又一次危機。
他覺得,此時的她,就像那位女王,用她一如既往的溫軟和潔凈,清理著他精神世界里的兵荒馬亂,打掃著他內(nèi)心深處的一地雞毛。他靠著她,倦意滾滾而來。他太需要一場好的睡眠,就像他太需要重新振作一樣。
第二天醒來,已近中午,他看見枕邊她留的紙條:親愛的,飯在鍋里,我在超市里。他知道,他的女王在含蓄地勸慰自尊心強的他。飯在鍋里,意在告訴他,慘敗的只是事業(yè),而他的生活還在生龍活虎地繼續(xù);我在超市里,是說他重新開始的根基還在,一切都還來得及。
他看著紙條,淚流滿面,心里卻溫暖如春。
談倩摘自《人生與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