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梅花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
王翰這首《涼州詞》,氣勢非凡、豪情悲壯、場面宏大。宴席,葡萄美酒,夜光杯。琵琶,沙場,一醉方休。單是想象一番,就足夠激情萬丈。
不過,我是這么想的,既然有美酒暢飲,有琵琶助興,那么將士們吃什么呢?唐詩中寫涼州飲食的不多,不過,先看看唐人吃什么:茵陳在唐詩里出現過。茵陳是一味草藥,三月茵陳六月蒿,藥用只要嫩苗。那么唐人吃菜,肯定也是吃嫩苗,因為六月的蒿子又老又柴,而且還有沖撞的氣味,不能吃。古涼州肯定有茵陳,因為現在漫山遍野都有,是土著的野草。將士們飲酒,配一盆子涼拌嫩茵陳。當然,如果是春天的話,夏天就不行。
還有葵。一味古老的蔬菜,唐詩宋詞里都有,后來慢慢不吃了?,F在許多涼州人家,種了一種開紫花的葵,鄉(xiāng)里叫小蜀季,那就是葵。我們小時候剝了小蜀季白生生的籽吃,黏糊糊的,沒什么味道。將士們飲酒,再配一盆子煮葵菜下酒,滑嫩可口。我覺得他們可能沒有碟子,畢竟戰(zhàn)場上不好帶呀。
唐詩里有稻米,古涼州肯定沒有。倒是有小米,有黃米。那么將士們的主食就是黃米稠飯,小米稀飯,熗點蔥花非常香。不知道當年怎么樣,現在涼州人說,一天不吃黃米稠飯,心里干嚼干嚼??梢娺@頓飯的意義重大,涼州城里的早餐,小米稀飯油馓子,簡直絕配,香得滲舌頭。
《本草綱目》里說,蔓菁自古出河西。不知道蔓菁是不是土著植物,也可能是張騫從西域帶到涼州的。唐朝的將士們可以吃到蔓菁做的涼菜,清爽可口之極。如果是冬天的話,就吃腌蔓菁菜,泡了胡椒,味道辛辣清香。行軍的路上遇見蔓菁田,就拔下來擦掉泥大口啃,當作水果吃,味道清甜甘洌。當然,如果將軍不許吃,那就不行。我小時候路過人家的菜地,磨磨唧唧半天,四顧無人,偷偷拔一顆蔓菁逃之夭夭。被我奶奶知道了,一頓好打。
菘應該也有,就是白菜。這味菜也很古老,涼州不會缺少。夏秋吃鮮嫩的,冬天吃腌菜。小時候吃洋芋攪團,下飯菜必須是酸白菜。黃芽白菜從大缸里撈出來,切碎,熱油猛火炒,老遠聞見都流口水。估計唐朝的將士們吃不上洋芋攪團,但菘是可以吃到的,只不知道他們炒了吃還是煮了吃。不過,酸白菜跟葡萄酒,實在不搭調。
苜蓿在古涼州是一道重要的菜。嫩時做菜吃,長高了就不能吃了,是喂馬的好草?!稕鲋菰~》里沒有苜蓿菜出現,這是平民飲食,詩人們來涼州,忙著寫大漠落日圓,顧不上小菜小飯。
羊肉肯定有,古涼州牛羊滿山,到處是牧場。尤其是冬天,涼州的大風徹骨寒冷,沒有羊肉和酒簡直抵抗不過去。涼州人吃羊肉,叫手抓。也吃開鍋羊肉。夏天,野外支起大鍋,拾柴煮肉。羊肉粗粗剁一番,投進大鍋里煮。湯汁剛剛滾上幾滾,羊肉的血水還未干,撈起來一塊,刀子劈了吃,叫開鍋羊肉。這種吃法,身體不強壯不行。等羊肉煮熟了,撈出來直接捉在手里啃,叫手抓羊肉。我覺得,這種吃法就是當時將士們的吃法,一直流傳了下來。行軍打仗,都在野外奔波,哪有什么碗兒碟兒,不過就是大鍋里煮熟了撈出來,抓在手里趕緊吃,吃飽了還要出發(fā)呢。
涼州的厚鍋盔,燒鏊子,糧食炒熟磨成面叫炒面,想來也肯定和古時的征戰(zhàn)有關系。涼州方言里說吃飯,若是急著吃,就說趕緊咥,咥飽了還忙呢。這個咥,有大口吞咽的意思,估計也是從漢唐留下來的口語。
古涼州野羊野鹿野雞也很多,將士們肯定能打獵食肉?,F在還有好多地名,黃羊川、野雉溝、馬鹿嶺……至于牛肉、馬肉之類的,估計沒有。因為牛馬非常金貴,留著使喚,不能說吃就吃。
唐代邊塞詩人里,岑參是重要的一位,他在涼州逗留的時間也多?!毒迫叵献砗笞鳌分袑懙溃号瞄L笛曲相和,羌兒胡雛齊唱歌。渾炙犁牛烹野駝,交河美酒歸叵羅。三更醉后軍中寢,無奈秦山歸夢何。
這首詩里出現了烤牛和野駱駝。犁牛是雜色牛,有可能是退槽下來不能干活的老牛或者傷病了的牛。健康的牛大約不會烤了吃。野駱駝倒是很多,我小時候,沙漠里常常可以看見大群的野駱駝。酒泉太守置酒相待,又烤犁牛又煮野駱駝,可見對客人隆重到了什么程度。當然,岑參也是非常浪漫的人,大筆一揮,犁牛野駱駝千古留名。想來野駱駝也不會好吃,因為太大了,又笨又粗糙。
清代李漁的《涼州》:似此才稱汗漫游,今人忽到古涼州。笛中幾句關山曲,四季吹來總是秋。那時節(jié),涼州的名氣足夠大,李漁慕名而來看看這塞上名城。告別時,友人送他一大團亂頭發(fā),李漁大駭。卻原來,亂頭發(fā)是涼州上品的好菜,叫發(fā)菜,生長在沙漠里。李漁原本也是個吃貨,才送他發(fā)菜的。
既然李漁那時節(jié)有發(fā)菜,唐代可能也有。這是土著菜。不過,不知道唐朝怎么吃。做湯還是煮羹呢?詩人們并沒有寫,不得而知。
唐詩里還有一種胡餅出現,想來涼州必定會有。胡人去長安,先到涼州打尖,然后東行。那么胡餅也是從涼州傳到長安去的。面餅烤熟,劈開,裹上切碎的羊肉蔥白,撒上胡椒粉,好吃得不得了。現在涼州城的北關市場賣這種胡餅,叫肉夾餅,餅子雪白,鹵肉鮮嫩,甚為美味。若是再抹一點油潑辣子,簡直香死了。
仔細想,應該叫餅夾肉才對,為什么叫肉夾餅呢?因為胡人說漢話,句子是倒裝句,所以才叫肉夾餅。實際上涼州方言是胡話的化石,相當有味道。涼州人說話,太胡風了,是胡人模仿漢話的發(fā)音,咬字模糊,句子倒裝,語氣硬而實,舌尖拐不過彎兒。越是鄉(xiāng)村里,胡風越醇。涼州人待客真誠實在,還保持了古風的淳樸厚道。
涼州詞中沒有出現魚,古涼州的河里魚也有,大約不吃。我覺得韭菜呀,茄子呀這類蔬菜古涼州可能也有,不過詩人們的注意力都在酒上,所以忽略了蔬菜——都是些男詩人呀,不喝酒干啥呢。涼州的美酒,確實古來有名。南涼王禿發(fā)烏孤每次打仗前,都要把幾百壇子好酒壘在陣地前,激勵將士們,只有勝者,才能回來暢飲美酒,才能聽琵琶。王翰說醉臥沙場君莫笑,其實是他喝醉了。將士們打仗時不能醉,頂多喝一碗,酒壯英雄膽,讓神經亢奮起來。一旦喝醉,暈暈乎乎,腿腳軟的走不成。
杜甫沒有來涼州,太傷感了。他晚年那么餓,而涼州是有食物的地方。食物是一個地域凝縮的符號,民以食為天呀。一個人思念故鄉(xiāng),多半是思念故鄉(xiāng)的吃食。異鄉(xiāng)人到一個地方,食物是歸屬感的一部分,能吃到美味的飯菜,就能接受這個地方。涼州的飲食,是平民飲食,不奢華、不繁復、不刁鉆古怪。但是,你吃到的每一樣食物,都有浪漫情味,都有古風,是人間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