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松林
少年裘一刀自功成出山以來,憑一刀“野渡無人舟自橫”迅速揚(yáng)名立萬,誅對手無數(shù),一時間聲名無兩,就連武林盟主對裘一刀都禮讓三分。
裘一刀成名后,居住在青州城內(nèi)。城中達(dá)官顯宦,富紳名流,紛紛相邀,請他赴宴。裘一刀也不推辭,欣然而往。他著衣裘,騎駿馬,攜名刀,身后跟數(shù)十隨從,儼然已是青州豪杰。那些達(dá)官貴人遇到了頭痛事,想私下里用武力擺平的,都請裘一刀出手。不知不覺間,裘一刀已經(jīng)成了百姓嘴里的惡霸,貴人的狗奴才,走在路上,人們都對他冷眼而視。
裘一刀沒有察覺,他把人們憎惡的眼神當(dāng)成了敬畏,而這恰恰是他想要的。
這一天,裘一刀替青州侯狄紫辦好了差事,狄紫在青州河畔的游艇設(shè)宴,款待裘一刀。青州城里的頭面人物,都被狄紫請來陪席。
裘一刀如約而來,只見那些頭面人物紛紛離席,鼓掌而迎。裘一刀微微點(diǎn)頭,對狄紫安排的首席也不推辭,欣然落座。
主賓到來,狄紫便吩咐上菜。先是雞鴨魚肉,各種美味,一盤接著一盤,裘一刀大口喝酒,大塊吃肉。一輪菜罷,接著又上來人參燕窩蟲草……
裘一刀有些納悶了,向狄紫問道:“侯爺,這么多,我們也吃不下啊。”
狄紫微微一笑,道:“裘大俠向來快意恩仇,哪有吃不下的道理啊。就連這條青州河上的纖夫幫,多次抵制本侯的稅令,這不也是由裘大俠給解決了嗎?連本侯的頭痛事都能解決,何況是區(qū)區(qū)飲食?來,本侯與你不醉不歸?!?/p>
裘一刀暗暗發(fā)笑,就算我想吃,也沒那個大肚子吧。他正要再說什么,那些頭面人物也跟著附和狄紫,裘一刀只好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又和這些人推杯換盞起來。
不知不覺間,這從申時開始的酒宴已到了亥時,裘一刀已是大醉。等他迷糊中醒來,卻是躺在一床錦被之中。裘一刀從床上爬起,走向窗邊,放眼看去,只見周圍燈籠林立,原來他還在這游艇之中,不過由客艙轉(zhuǎn)到了樓上客房。
那些人,連同侯爺都走了嗎?裘一刀遲疑間,忽然聽到不遠(yuǎn)處傳來陣陣琴聲,那琴聲,如怨如訴。裘一刀心神為之一動?;秀遍g,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一刀對敵纖夫幫主高若離時,高若離眼里那種苦苦哀求的意味。
“裘大俠,我們都是窮苦人家,都是走投無路,這才來到青州河做纖夫,以命拉纖換來的錢,也僅僅能換個肚子飽。就這樣,侯爺還要向我們這樣的窮苦人收重稅,于心何忍?于心何忍???”
裘一刀仰天大笑:“你說的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這些話,你難道不能和狄侯爺說嗎?我只是受人之惠,替人分憂?!?/p>
高若離怒不可遏:“姓裘的,你不分好歹善惡,為虎作倀,只怕最后也逃不了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場?!?/p>
“爹,這樣的人,你和他說什么也沒用,只有以命換命!”一個嬌嬌怯怯的女孩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他們的面前。那女孩兒,長得可真是漂亮啊。裘一刀只感覺內(nèi)心有根弦被撥動了。
可是,當(dāng)高若離的刀向他砍來時,裘一刀一點(diǎn)兒也沒有手軟,一刀砍在了高若離的脖子上。
裊裊的歌聲伴隨著琴聲飄了進(jìn)來。歌聲緩緩的,仿佛在講述著一個童話故事……突然間琴聲一變,那歌聲也變了,變得高昂激越。那琴聲,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了一曲十面埋伏。
裘一刀愣了愣神,他覺得不太對勁,想穿上衣服離開,可為時已晚。一支燃燒著的火把破窗而入,飛了進(jìn)來,燃著了羅帳,接著又是一支火把飛了進(jìn)來,落到了地上,燃著了艙板……裘一刀大驚失色,也顧不上穿衣,匆忙下艙來到了船頭。他駭異地發(fā)現(xiàn)這條游艇正位于河心。游艇上,根本沒有其他人的蹤影。
無數(shù)支火把密集地朝他拋了過來,裘一刀閃避著,跳躍著,饒是他有一身功夫,卻不會游泳,在這條游艇上,也只有等死的份。而影影綽綽的敵人,他們分明就在那一條條船上。他們知道裘一刀的功夫高,不能和他接近,故意用這種辦法來送他的命。
一支火把扔來,燒著了裘一刀的頭發(fā)。
裘一刀知道再這樣下去,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條了。于是他硬著頭皮,往河心一躍。隨著他縱身躍起,一根根長矛也從那些船中拋出,徑直投向裘一刀落水的地方。他們等的,也正是裘一刀躍入水中的那一時刻。
裘一刀這只早鴨子落了水,就像一只秤砣,生生地往水下沉去。一根長矛還是不偏不倚地扎中了他的右臂。
“侯爺,你看這裘一刀,還會有命嗎?”不遠(yuǎn)處的一條游艇上,正有人冷冷地盯著河面上發(fā)生的一切。
“九死一生。即使能活,殺他的人也是纖夫幫,和我們也沒有關(guān)系。”狄紫淡淡地答道。
“侯爺高見,侯爺高見!”先前問話的人不停地拍著狄紫的馬屁。
“少年得志輕狂,連本侯他都不放在眼里,以后做大了,這青州還有我們的份兒嗎?”狄紫說著,手一揮,游艇便往岸邊駛?cè)ァ?/p>
三天后,裘一刀醒了過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葉孤舟上。
“你是不是裘一刀?”一張好看的臉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裘一刀心中一痛。他認(rèn)了出來,這女子正是高若離的女兒,那個撥動了他心弦的女孩。
裘一刀搖了搖頭。
“我想你也不是。他白長了一張人臉?!迸⒑藓薜卣f著。
白長了一張人臉是什么意思?難道自己現(xiàn)在?裘一刀緩緩地想坐起來,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手空蕩蕩的。
“你怕是在河中被大魚咬了,傷口感染了,郎中說只能把你的胳膊給……”那女孩沒有說下去。
裘一刀下了床,來到船邊,對著河水一照,不由得心中一冷再冷。他那張英俊的臉,早已變得面目全非,如今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只是一個禿頂,滿臉疤痕的男人,就連年齡都看不出來了。
船中還有一個婦人,正在生火做飯。飯熟了,她招呼著吃飯。裘一刀哪有一點(diǎn)想吃飯的心思,在這一刻,他恨不得當(dāng)時就葬身河底,根本就不必用師門那個龜息法屏住呼吸。死了就好了。
“吃一點(diǎn)吧。能多活一天,就是賺來的?!蹦莻€婦人勸道。她指著桌上的飯菜,飯是糙米,菜是青菜。
對,能多活一天是一天。裘一刀不傻,要他命的人除了纖夫幫,肯定還有狄紫。他不能就這么死了,死了就便宜了狄紫。
一口飯下去,裘一刀吃到了三顆砂粒。一口青菜下去,裘一刀只覺得寡淡無味。
“日子,就這么苦嗎?”裘一刀喃喃地問道。
“苦?以前不繳稅的時候,無外乎能多一把鹽,現(xiàn)在連鹽,我們都買不起了。”那婦人淡淡地說著,她的神情悲傷,嘴巴卻沒有停下,仍然在吃著飯,“人總要活下去的,就算不是為了自己,也要為了別人。”
裘一刀吃過了飯,表示自己想上岸。
那女孩看了看他,點(diǎn)點(diǎn)頭,便和那個婦人搖著櫓,把他送向岸邊。她一邊搖,一邊和那婦人對唱著,歌詞簡單,翻來覆去表達(dá)的,就是對于一條魚生活的向往?!棒~兒游,魚兒游,魚兒自由自在地游,天不管,地?zé)o收?!?/p>
“我們還能再見嗎?”裘一刀上了岸,回頭問道。
那女孩扭過頭,一聲不吭,又搖著櫓走了。
“娘,你覺得這人以后還會練成武功嗎?”女孩把船搖遠(yuǎn)了,向婦人問道。
“會。恨的力量是無窮的。”那婦人想了想,答道。
“那我們?yōu)槭裁催€要救他?他明明就是裘一刀,”女孩不滿地問道,“他是我的殺父仇人。”
“傻孩子,恨的力量是無窮的,要想化解恨,我們只有在人的心中種下愛。即使不為了我們,也要為了纖夫幫?!眿D人答道。
三年后,一個獨(dú)臂頭陀來到青州,大雨之夜?jié)撊肭嘀莺罡?,左手?zhí)刀,殺了狄紫,并在墻上留言:輕賦稅,重民生。有違此者,殺無赦。
頭陀正是裘一刀,他再度離開青州城時,隱約間聽到有歌聲入耳:“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diǎn)滴到天明。”
選自《上海故事》201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