璩靜齋,原名琚靜齋,女,1970年代生,中央民族大學文學教授。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中國作家》《青年文學》《雨花》《飛天》《安徽文學》等刊物,部分作品被《作家文摘》《小說選刊》等報刊轉(zhuǎn)載。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塵埃里開出雪蓮》,長篇小說《青青果》、《藍月》(再版更名為《木蘭花》),長篇童話《天使的印章》,文學理論《菜根譚評注》《文學場》,大學教材《文學寫作教程》等。
朱老二往門口的小馬扎上一坐,瞅著從房梁上取下的獅子頭,捋了捋披掛的鬃毛,兩眼就活泛了,嘴里不停地念叨,獅子頭啊,算來你該有四十歲了吧?你這一睡就是一年,睡昏頭了吧?
朱老二年輕的時候,每年正月里總要跟幾個老伙計在莊里莊外舞舞獅燈。他是舞獅子頭的高手,像盤桌子、踩梅花樁等高難動作,能一口氣跳轉(zhuǎn)到十幾米高的桌子上,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夭仍谌赘叩哪緲渡稀N羧盏妮x煌如今已不復(fù)見,畢竟他已上了年歲,盤桌子和踩梅花樁這些絕活他做起來已力不從心。朱老二沮喪之余,就在年輕一輩里找搭檔,竟然沒有人愿意,說學這玩意,能頂多大用?再說,就算學了,能當飯碗端嗎?還比不上出去打工掙點現(xiàn)錢爽快。朱老二不灰心,又不斷游說,倒有幾個小輩答應(yīng)跟著學一學,湊湊熱鬧,但他們不愿吃苦,學的凈是些花架子。
如今正月里舞獅燈不過是一種形式,平地跳幾跳,兜著圈子舞上幾個回合,就鳴鑼收兵,平淡無奇,獅燈對人們自然沒了誘惑。盡管如此,朱老二依然堅持每年從正月初二到十五元宵帶著他臨時拼湊的獅燈隊,到莊里莊外一些人家門前去舞上一舞。照當?shù)氐牧曀祝{燈舞到哪家門前,哪家就要放鞭炮“接燈”,還要贈送禮金禮物。因為覺得獅燈舞得太平庸,沒多大意思,不少人家送禮金是很勉強的,朱老二的獅燈隊也就漸漸成了不受歡迎的“討米燈”,甚至有人公開說朱老二舞獅燈就是為了討點小毛票子花花。朱老二對這類酸溜溜的話并不上心,什么毛票子不毛票子的!他玩獅燈純粹是為了重溫當年舞獅燈的那種感覺。他也曉得,當年的那種感覺永遠是找不回來的,他不是當年那個威風凜凜的獅子頭朱老二,人們也不是當年那些嘴里含著飯就樂顛顛地跑去看燈的觀眾。如今過年過得虛浮得很,莊里人大有將舞獅燈拋棄的意圖,他們情愿坐在家里看看電視,扯扯閑話,玩玩手機游戲,或者找?guī)讉€牌友圍坐在一起通宵達旦地打打麻將,從熒屏上找的樂子和麻將場上尋的寄托,總是要大大超過看獅燈的無聊和無趣的。
朱老二梳理完獅子頭,有點悶悶不樂地站起身,走進孫子獅子頭的小房間。他要將這個比狗窩還亂的小房間整理整理,省得兒媳婦回來說閑話。
獅子頭長得白白胖胖,著實讓人疼愛,一家人都將這個寶貝疙瘩捧上了天,兒媳婦更是嬌慣孩子,不讓孩子哭一聲,事事都順著小家伙的心意。獅子頭漸漸就養(yǎng)成獅子大王的暴躁脾氣,說一不二。朱老二覺得這孩子被寵得有些過了,得用心管教管教,當初兒媳婦決定跟兒子到北京打工,要將孩子留在家里,他也就沒多話,他骨子里是想要把這個小東西好好管一管。
朱老二原以為帶孫子也不是多大難事,讓孫子吃飽穿暖,出去玩不出岔子,也就行了。等孫子一天一天大起來,朱老二才發(fā)現(xiàn)帶孫子委實不簡單,這小東西成天就亂搗鼓,還冷不丁睜著眼說瞎話。小東西淘氣,做爺爺?shù)牟贿^舉舉棍子嚇唬嚇唬他,他就在電話里向他媽匯報說爺爺拿棍子打他。小東西還跟大米飯結(jié)仇,正經(jīng)飯不愛吃,喜歡吃零食,常常從家里偷零錢往食品店里送。有時被爺爺逮著,他就編話說自己吃不飽,肚子太餓了。這話傳到兒媳婦那兒,兒媳婦居然也信,一再來電話說,爸啊,孫子怎么著是親孫子,親孫子就得當親孫子待!孩子正長身體,好歹得讓孩子肚子吃個飽!說著說著,兒媳婦竟然噎著哭腔,說她也是沒法子才將獅子頭撂在家里,受外人的氣不說,家里人的氣不能再受了!
朱老二不曉得兒媳婦那邊的尷尬事,兒媳婦頭天傍晚在街頭推小車賣服裝,被城管逮住,將她一車的貨給沒收了。她本來心里頭就是草蓬蓬的一團糟,碰巧獅子頭打電話告爺爺?shù)臓?,惹得她又氣惱又難過,打電話對公公大發(fā)牢騷。朱老二為這事滿心煩躁,幾天心里都不舒坦,聽兒媳婦那聲腔,倒是很肯定他這當爺爺?shù)臅r常餓孫子!
朱老二將孫子的小房間整理得差不多了,孫子獅子頭從外面撞進屋來,充滿敵意,甕聲甕氣地說,又翻我的房間干什么?
朱老二瞪了孫子一眼,斥責道,你還好意思說,房間那么臟亂!
這不關(guān)你的事!獅子頭擰著脖子在床上床下翻找并嚷嚷起來問,我的游戲機呢?
朱老二說,我沒收了!你都快上初中了,一放寒假就成天玩游戲,連書殼兒都不沾一下,期末考試你哪一門課程考及格了?看你怎么跟你爸媽交代!
獅子頭不應(yīng)聲,一臉憤恨,爺爺肯定將他的游戲機鎖在那個鐵柜子里,那鐵柜子已經(jīng)收了他不少玩物。他咕嚕著,從床底下拖出滑板,一溜煙跑了出去。朱老二在后面追喊,回應(yīng)他的只有北風的呼呼聲。
年關(guān)漸近,在城里撈生活的朱莊人像候鳥一樣紛紛還巢,準備跟家里的老小過一個熱鬧祥和的團圓年。年頭他們大包小包地出去,攜帶的是朱莊濃郁的風味,那包里塞的盡是臘肉、臘魚、香腸、干豇豆、粉絲、紅薯粉等自家產(chǎn)的地道貨;年尾他們也是大包小包地回來,帶回的不過是城市的蛛絲馬跡,那包里裝的是城鄉(xiāng)都流通的貨品,譬如家用小電器、給老人的保健品,更多的還是給孩子們的各種零食、玩具和衣裝。
父母的歸來,是朱莊孩子們最大的期盼,他們那常年在外打拼的父母比起在家天天守著他們的爺爺奶奶,總是要大手很多。只要父母一歸家,他們提的每個要求一般都能得到滿足。他們可以吃著愛吃的零食,喝著愛喝的飲料,玩著愛玩的游戲,樂得跟小天使似的。
獅子頭的爸媽總是到大年三十的那天上午才進家門,獅子頭看著別的孩子盡情地吃喝玩樂,就有些郁悶。他最羨慕的是他的小鐵哥們都有嶄新的游戲機,小哥們玩的時候,他只能在旁邊蹭著看。他的心像被小貓抓撓,癢得要命,實在等不及父母回來,他便在爺爺?shù)纳砩洗蛑饕狻K麨榇苏苊艿赜媱澚藘商?,半夜趁爺爺熟睡,偷偷取下爺爺褲腰帶上的鑰匙,輕手輕腳地打開放錢袋的柜子,從袋里抽走了五張大鈔,又將柜子鎖上,將鑰匙重新掛到爺爺?shù)难澭鼛稀?/p>
第二天早上一扒完飯,獅子頭就糾結(jié)幾個小鐵哥,拿著偷來的錢到鎮(zhèn)上買了游戲機,還上桌球室玩賭球。他接連在外混了兩天,被朱老二發(fā)現(xiàn)了,那五張大鈔被他混得一毛不剩,回程買車票還欠了小鐵哥兩塊錢。朱老二牙齒咬得嘎嘣響,你這小狗日的真是反天了!我不將你這個小狗日的死揍一頓,我就枉當了你爺爺!
獅子頭一蹦三丈高地喊,不就是五百塊錢嗎?等我媽回來,我從她那里要了錢還給你,還不成嗎?朱老二拎著竹棍要揍他,他將竹棍強拽過去,扔到一邊,腳像抹了香油,滑溜得比什么都快。朱老二跟著就攆獅子頭,孫子沒攆上,自己反倒被樹樁絆倒摔了一個大跟斗。朱老二氣得渾身哆嗦,心里的怒氣沒處出,一個電話打到兒子那里。
兒子一口氣嘆得很深,說這個小狗日的!反了天!您老消消氣,等我回去好好收拾他!爸啊,您老日后將錢收牢靠了,別讓那小狗日的再找見。朱老二說,我能收在哪里?也就收在柜子里,上把鎖,那鎖不曉得怎么給弄開了。兒子又重重嘆口氣。朱老二通過電話機,很分明地聽到兒子那邊有人在叫嚷,快點干活干活!別磨蹭!干完活,你們才好回家過年!兒子說,爸啊,我在工地上忙活著,忙過這幾天,我們就動身回去。朱老二想囑咐兒子兩句,那邊的電話斷掉了。
朱老二坐在電話機旁邊,愣了半天神。他想孫子淘氣的事給兒子說了有什么作用呢?每次跟兒子說了,兒子都說回來要收拾小狗日的,可是回來也沒見兒子管管孫子,還給孫子帶回一堆吃的喝的玩的東西。
獅子頭怕挨爺爺清算,拿著新游戲機跑到他外婆那里逍遙去了。外婆護外孫滴水不漏,電話里一個勁地開導(dǎo)朱老二,親家啊,孩子玩玩游戲也不是什么壞事嘛,獅子頭說能幫他開動腦筋呢……我曉得你心疼那幾百塊錢,這年頭,什么東西都在漲價,錢是不值錢的,幾百塊錢也不算什么,親家你稍稍省一省,也是能省下來的啊……
朱老二沒聽完電話,就啪地給掛掉了,這個混沌的老娘們!聽她說話都要折壽!
沒過幾分鐘,那老娘們電話又打來了,居然說起讓她小女兒生二孩的事,說政府現(xiàn)在大肚量放開二孩了,獅子頭一個人實在太孤單,得讓閨女再生一個,給獅子頭做做伴!
兒媳婦再生一個?朱老二聽了不由得心悶起來。照看孩子的事十有八九又要落在他這個當爺爺?shù)念^上,他還有好日子過嗎?老娘們說話跟嗑瓜子一樣隨意。她自己生了三個女兒,女兒們在婆家個個頂呱呱地當家作主,對她這個娘孝順百倍,都爭先恐后地給她買這買那,每個月還給她固定的生活費。老娘們依仗著三個女兒,她那小日子過得真是心定氣閑啊。她從來不用帶外孫外孫女,成天吃飽了飯閑著沒事,就到棋牌室打打麻將。
朱老二想這世道變得真是有些邪門,以往哪家不是兒子當家作主,兒媳婦跟著兒子唱和的?以往誰有了兒子誰就等于有了靠山,養(yǎng)女兒等于白養(yǎng)了,女兒都是潑出去的水。現(xiàn)如今卻是倒了個兒,難怪社會上都在傳什么兒子是“建設(shè)銀行”,女兒是“招商銀行”,忙建設(shè)的得拼命地做牛做馬,搞招商的呢,就是成天到處晃蕩也能有點進賬。
獅子頭外婆還在電話那頭喋喋不休地說二孩的事,朱老二除了忍不住干咳兩聲,始終沒接話茬。朱老二不吭氣,讓獅子頭外婆有些不滿地說,親家,生二孩最受累的是我女兒,給你老朱家多添香火,受恩惠的是你老朱家啊!你怎么是這種態(tài)度呢?你是怕兒媳婦生二孩讓你當爺爺?shù)氖芾??朱老二不得不開口,我受累不受累都不要緊。親家母,生二孩可不是一句話的事,哪養(yǎng)得起喲!嗨,親家,你要這樣說,那就沒有意思了。獅子頭外婆提高聲調(diào),你也莫怪我直嘴說直話,說來說去,都是你兒子沒什么本事,連多生一孩都養(yǎng)不起。再往你這兒說,是你這個當老子的沒有給兒子打個厚家底!你要是有能耐,給你兒子存上一大筆款子,你兒子現(xiàn)在也不至于和我女兒那樣在外又累又苦地做工。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嘍,他們小兩口在外過的是怎樣的苦日子?你也該曉得!
朱老二猛地撂了話筒,唯恐那電話再響,索性將電話線拔了。他怨恨那老娘們說話太不曉得輕重!現(xiàn)在養(yǎng)孩子比不得以往,過去養(yǎng)孩子可以跟養(yǎng)小貓狗一樣簡單,管溫飽也就給對付過去了。現(xiàn)在養(yǎng)孩子跟養(yǎng)小祖宗沒兩樣。兒媳婦成天就一個腔調(diào):別人家的孩子有的東西,她的獅子頭也要有,再苦再累也不能委屈孩子!孫子要這要那,他當爺爺?shù)牟唤o是不成的,孫子會打電話給兒媳婦,兒媳婦保準同意買。他沒好氣,買?!說得輕巧,買是要票子的。兒媳婦擲地有聲,說我們寄錢給你。那豪爽的口氣像個土財主,她不想想他們兩口子一年到頭掙死掙活才掙幾個錢。輪到給他這個公公寄錢的時候,那豪氣就萎縮成皺巴巴的碎紙團,兩三個月才寄上兩千塊錢。家里的開支很大,親戚間迎來送往的禮金就不提了,光是用在獅子頭身上的費用,一個月下來就一千多。有時手頭實在緊巴,他就跟兒子發(fā)牢騷。兒子跟他解釋,說每月工資老板不全給,到年關(guān)才一起結(jié)賬。爸啊,你就擔待著點,實在不夠花,就找親戚暫借一點,我們年關(guān)回去還就是了。兒子說話總是那么低聲低氣的,他也就不好埋怨兒子。他不樂意抹下顏面找親戚借錢,能湊合也就湊合。為了貼補家用,他農(nóng)閑時候也出去給人打打短工,好歹能掙一點苦工費。
朱老二想自己一個大男人,曾經(jīng)也算朱莊一個吆五喝六的漢子,想想當年當著生產(chǎn)隊長,朱莊人誰不將他放在眼里?想想他每回威風十足地舞獅燈,誰不稱羨他是個獅燈王?他不論在眾人面前坐著還是站著,渾身上下都有著威信?,F(xiàn)在呢,威信早已被風刮到天外去了,他像個剛過門的小婦人忙里忙外,做家務(wù),做農(nóng)活,伺候著那個小祖宗,累死累活不說,還要無端地受氣,受兒媳婦和孫子的氣不說,還要受那個老娘們的氣!
不想不想!想再多也沒有用。朱老二搖頭,走進臥房,開了電視,一入眼簾的就是兩個小年輕摟抱親熱的場面,不覺掃興,趕緊轉(zhuǎn)臺,轉(zhuǎn)到戲劇頻道。他想看看清揚婉轉(zhuǎn)的黃梅戲劇,偏偏一上來就是京劇,一句話咿咿呀呀唱老半天,叫人聽了起急。索性將電視關(guān)了。一抬眼,看見墻上梳著齊耳短發(fā)的老伴,抿著嘴朝他笑。
他盯著老伴看,看得眼前起霧。十一年前的這光景,她愁眉苦臉地抱著一歲多的孫子獅子頭坐在暖桶里。兒媳婦為一點雞毛蒜皮的事跟她鬧別扭,扔下孩子跑回娘家去了。如今她遺落下來的只是一張二十年前的照片。他揩揩雙眼,將老伴的遺照拿下來,拿抹布輕輕拂拭相框上的浮塵,小心翼翼地將老伴放回原處。
堂廳的老掛鐘當當響起來,它不緊不慢地接連響十二下,提醒他該解決晌午飯了。多少天來,他都覺得飯菜無味,他還是得吃,還要盡可能多吃,才得有氣力干活。
朱老二踩著悶聲悶氣的鐘聲去廚房,打開櫥柜,除了一個黑瓷花碗里躺著幾根咸蘿卜干,再也無別的菜。他掀開米缸,只有一小把米。廚房的角落堆著山芋,他不怎么愛吃山芋。他想還是去村里的便利店買包方便面泡著吃算了。他正準備出門,老相識柳蘭花的孫女香云過來了,手中拎著個小飯籃,說奶奶做了幾個紅燒獅子頭,讓她送給他吃。
一碗冒著熱氣的紅燒獅子頭!朱老二頓覺心頭一下子豁亮起來,胃口洞開。香云一走,他就很享受地坐在飯桌旁,拿筷子夾起一個色澤金黃的獅子頭,咬了一口,一種無與倫比的美妙感遍布他的每一個毛孔。
朱老二在柳蘭花來朱莊之前,是不知曉這世上還有獅子頭這道菜的。柳蘭花是揚州人。揚州婆娘說話溫軟,讓人聽著悅耳也悅心,最值得稱道的是她做菜絕色,見功夫。別的不說,就說這獅子頭,朱莊的婆娘們幾乎都跟著柳蘭花學過,配料她們差不多都能配,但她們最終做出來的獅子頭不過是普通肉丸的味道,比柳蘭花做的獅子頭的味道差遠了。
朱老二第一次吃柳蘭花做的獅子頭,只有一個感覺:好吃。后來吃的次數(shù)多了,慢慢就有了別樣的感覺。他是個規(guī)矩人,他的那種感覺是秘而不宣的,只能沉在心底,像冰山上的雪蓮一樣沉睡。后來沉睡的雪蓮漸漸復(fù)蘇,是因為他的婆娘病亡了,柳蘭花的家也發(fā)生了巨大變故:她的男人朱為朋做生意慘敗,為躲避巨額債務(wù)逃掉了,從此沒了人影。每到年關(guān),上門討債的人絡(luò)繹不絕,兒子兒媳婦在外打工掙錢也不多,無法替父親填補那巨大的債務(wù)黑洞,索性連大年都不回。也真虧了她柳蘭花啊,十八年如一日,她柳蘭花的山水還是那個山水,依然照樣過她的日子,孫女香云從小都是她一手帶大的。朱老二總是在她最難堪的時候悄悄地塞給她一些錢,她推脫,他就說,借給你的,行吧?
柳蘭花曉得朱老二最喜歡吃她做的獅子頭,每次收了他塞的錢,她都要去肉鋪割半斤新鮮的五花肉,備下一些必要的食材,她精心做好四個鮮美可口的獅子頭,將朱老二請到她家,她讓朱老二全吃掉。朱老二每次只吃兩個,留兩個給她和她的孫女。柳蘭花每次少不了說一句,老二啊,難為你幫襯我,這錢我一筆一筆都記著賬,我會慢慢還你的。朱老二慌忙說,哦,那錢啊,不急不急,就是不還,也沒什么啊。她說,那不行,錢是一定要還的。
朱老二愛吃柳蘭花的獅子頭,是合著他透亮的心意的,這心意旁人卻看不出來。在朱莊人的心目中,朱老二是個黑白分明的憨厚漢子,這個憨厚漢子是斷然不會打人家婆娘的主意。沒有誰曉得,朱老二做夢都在琢磨柳蘭花是什么心意,盡管夢里他琢磨到柳蘭花跟他是同一條心,他們共一個灶下吃飯,一扇大門進出,一張床上同眠,可是現(xiàn)實中呢,柳蘭花的心就像那天上的棉云朵,他是琢磨不透的。不過,琢磨不透沒有關(guān)系,只要每天能看見她,能時常吃到她做的獅子頭,朱老二就感到心滿意足。
對于朱老二來說,一旦心有所念,他的煩悶也就漸漸稀釋了很多。以前他每每為孫子頑劣而生氣,柳蘭花少不了勸慰他,一代管一代啊,老二,你都快七十歲的人啦,黃土快圍上脖頸,活一天就應(yīng)該樂呵一天,實在犯不著跟孫子慪氣??!朱老二想想蘭花說的是實在話,活一天就該樂呵一天。眼下他最樂呵的事莫過于去找柳蘭花拉拉家常。
去柳蘭花家經(jīng)過一個小藕塘。朱老二不由得在小藕塘旁站住了。這藕塘原是一攤水洼。前些年,朱老二閑來沒事,硬是將這個水洼挖成一個三四十平方米的小水塘,往塘里放了一些魚苗,還種上蓮藕。為了防止有人朝他的水塘里伸三只手,他在水塘周圍扎上竹籬笆墻,變著法子在籬笆墻里夾栽荊棘。每到臘月,魚和藕都成樣兒了,朱老二就將塘水放掉,先將魚弄上來,再挖藕。自家養(yǎng)的魚很緊俏,不用拿到集市上,一出塘,不消多大工夫,就會賣個精光。來買他的魚的都是附近一些退休的,每個人一買就是十來斤甚至二三十斤。他們每月有固定的薪水,有條件在吃喝方面講究,他們總嫌現(xiàn)在集市魚攤上的魚不正經(jīng),說別看市場上的那些魚個大肉肥的,卻全是用化學飼料、激素催大的,聽說有養(yǎng)殖戶拿避孕藥喂那鱔魚、泥鰍,聽了都叫人起雞皮疙瘩,別說去吃啦!他們要吃就吃朱老二小藕塘里自然生長的魚。
小藕塘的魚和藕能帶給朱老二一筆不小的收入,往年的這筆收入大都送給柳蘭花還債去了。朱老二記得上次聽柳蘭花說還有一筆債必須在年底還清,說那一家的兒子得了白血病,那錢怎么著也要想辦法還啊。她拿什么還呢?他還是要幫幫她。他想盡快放掉塘水,將魚和藕弄上來賣掉,好湊錢給柳蘭花。
見到柳蘭花時,朱老二拽掉頭上的黑猴帽套,大肆渲染她的獅子頭如何好吃,說我全吃掉啦,蘭花。柳蘭花笑笑說,好吃,你當然就全要吃掉啦。今天我侄子給我送了幾斤新鮮豬肉,我特意多做了幾個獅子頭給你吃呢。
朱老二又說到放塘水賣魚賣藕湊錢的事。柳蘭花說,老二,你不要再為我這邊操心啊,我兒子最近生意做得還順,他要給我寄一萬塊還那筆債呢。真的不要我再幫你湊錢嗎?朱老二喃喃道。柳蘭花沒有注意到朱老二有點失落的表情,笑著說,這么多年借你的錢我都記著呢,我跟我兒子說了,我兒子說你的錢是一定要還的。哦,錢不急,不急。朱老二有點結(jié)巴了。他想說,我還能吃到你的獅子頭嗎?話到嘴邊卻又咽了下去。
從柳蘭花那里回來,朱老二有些寥落,孫子帶給他的煩悶又重新襲來。他在小馬扎上呆坐片刻,不由自主地拿下掛在房梁上的那個褪色的獅子頭,梳理獅子頭才能讓他紛亂的心定一定。
想起當年正月里自己舞著獅子頭跳桌子、踩梅花樁的威風,朱老二心頭掠過幾絲自豪感,柳蘭花喜歡看他舞獅子頭,夸他舞得好。
眼前浮現(xiàn)柳蘭花溫煦的眼神,朱老二渾身頓感熱乎起來:這年正月他無論如何要豁出去玩一回獅燈,顯擺顯擺他那威風的獅子頭!
責任編輯 韋毓泉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