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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路朝南:流貶者的愛與哀愁

2018-12-13 20:01聶作平
南方周末 2018-12-13
關鍵詞:柳宗元韓愈嶺南

廣東文化標本觀察之九

在廣東惠州西湖畔,有蘇東坡愛妾王朝云之墓,王朝云曾說蘇東坡“一肚子的不合時宜”,被蘇視作紅顏知己??上?,王朝云年僅三十四歲就病逝于惠州——彼時的嶺南,皆為山嵐瘴氣之地。

唐宋兩代,貶謫到嶺南的文人官員絡繹不絕,與普通的流放犯人不同,這些文人官員對貶謫地的文化都有過程度不同的推動,同時在他們的詩文里,對當?shù)孛耧L世態(tài)、山水風物有著忠實的記錄,成為后人的珍貴史料。至于他們身處瘴氣彌漫的異鄉(xiāng),抱定依然積極樂觀的人生態(tài)度、“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信念,更是造就了無數(shù)佳話。

聶作平

從柳宗元到蘇東坡

四十二歲,在今天還是年富力強的大齡青年,但遠在一千二百年前的中唐時期,四十二歲的柳宗元已然垂垂老矣。此時,距他人生的終點僅余四載。

這年夏天,柳宗元又一次登上了柳州城樓。群山如嶂,環(huán)拱著小小的、寂寞的城。憑欄遠眺,江流曲折揚波,嶺樹彌空帶霧。南方夏日的天氣說變就變,一會兒工夫,狂風裹挾著急雨撲面打來,天地間一片鴻蒙初辟的昏茫。

大自然的風云變幻,在騷人墨客心中投下的卻是感時傷遇與憂讒畏譏。

這已是柳宗元一生中遭遇的第二次流放了。第一次流放永州,為期十年。當他終于回到長安,以為從此將在這座彼時全世界最繁華的大都市高歌猛進時,僅僅一個月,又被迫再次起程。這一次,是比永州更遙遠更南方的柳州。

風狂雨驟的樓頭,柳宗元想起了自己,也想起了和自己同病相憐的幾個友人的命運。感慨中,他留下了一首蕩氣回腸的七律:

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驚風亂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

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腸。

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xiāng)。

后來,當柳宗元終于以遺骸的方式歸葬于長安萬年縣的祖塋,當他在地下慢慢化作螢火和腐殖質(zhì)三十五年之后,距他當年吟詩的柳州兩千里以外的崖州(今海南三亞境內(nèi)),一座隔著茫茫海峽與大陸遙遙相望的更加閉塞的孤城里,李德裕的憂愁更加濃重,猛烈,絕望。這位曾出任過宰相的高級官員,在他去世一千二百年后,梁啟超把他與管仲、商鞅、諸葛亮、王安石和張居正并列,稱為中國六大政治家。然而,此時的李德裕經(jīng)歷多次貶謫后,他的職務僅僅是卑若塵土的崖州司戶。

更要命的是,李德裕已經(jīng)六十三歲了。他傷感地盤算,即便化為鳥兒,要想飛回遙遠的長安,大概也要半年。至于從前的光輝歲月,更是再也無法抵達。他知道,他終將死在南方。他終將死在濕熱而又生機勃勃的南方。

無論柳宗元還是李德裕,他們共有一個名字:流貶者。

“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太史公司馬遷如是說。作為一種古老的刑罰,流放據(jù)說起源于上古。《尚書》記載:“流共工于幽州,放歡兜于崇山,竄三苗于三危,殛鯀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不過,直到秦漢,流放才漸漸形成體制。又過了幾百年,到隋唐時期,終于成為五刑之一。

所謂五刑,即笞、杖、徒、流、死。在安土重遷的傳統(tǒng)社會,流放意味著被迫離開熟悉的家園,前往陌生而充滿變數(shù)的、環(huán)境惡劣的異鄉(xiāng)。流放的可怕,被視為僅次于處死。

作為一種刑罰,流放處置的乃是犯人。但是,流放群體中,卻有一些特殊分子,他們不是犯人,而是有職務的官員。出于種種原因,他們不見容于皇帝,因而被貶往遠離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的邊遠地區(qū)。對他們的更準確的稱呼,不是流放者,而是流貶者。

歷朝歷代,因國家的統(tǒng)治中心不同和對邊疆的開發(fā)程度各異,流放地也不盡相同。湖北房山、貴州遵義、云南大姚、湖南南部,以及著名的黑龍江寧古塔和新疆伊犁,都曾是重要流放地。至于唐宋時期,以南嶺與中原相阻隔的、被稱作嶺南的今天廣東、廣西和海南,則是流放的首選。據(jù)《唐代流貶官研究》一書統(tǒng)計,有唐一代,有記載可查的303位流貶官員中,竟有多達206位貶往嶺南。

春日的一個下午,我久久地徘徊于一株大樹下。大樹聳立在陡峭的古道旁。古道前方,隱現(xiàn)出一座雄偉的城樓,那就是梅關。梅關下的梅花早已凋謝,綠葉間浮出一些小小的果實。細雨打在臉上,吹面不寒。這是從低緯度的海洋上長驅(qū)直入的熱風。

梅關所在的梅嶺,屬于南嶺東部的大庾嶺。這株并不起眼的大樹,父老及方志相傳,乃是我的四川老鄉(xiāng)蘇東坡親手所植。有了蘇東坡,并不起眼的大樹一下子便成為歷史的活化石而光芒四射。

那是公元1100年5月,流貶海南三年的蘇東坡原以為將像李德裕那樣終老于天涯海角,孰料天可憐見,朝廷一紙旨令,他的流貶生涯終結(jié)了。六十四歲的蘇東坡渡海北上,準備翻越梅嶺后前往杏花春雨的江南。

在梅嶺,蘇東坡偶遇了一位世居嶺上的老人。于老人家中小憩時,蘇東坡興致勃勃地和他談起世事的變遷和嶺南的風俗。老人告訴蘇東坡:他在嶺上住了幾十年,從來沒聽說過貶往南方的人還能活著回來。蘇東坡聞言,豪情翻涌,寫詩為紀:

鶴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親栽。

問翁大庾嶺頭住,曾見南遷幾個回?

蘇東坡是一個樂觀主義者。對這個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小兒的大師而言,哪怕上了刑場,也要順便看看刑場的風景。何況只是流貶呢?

事實上,對大多數(shù)流貶者來說,在無奈地承認現(xiàn)實后,他們也必須像蘇東坡那樣調(diào)整心態(tài)。在異鄉(xiāng),重建生活,并把陌生的土地變得熟悉而親切。至于調(diào)整方式,無非寄情山水,吟詩作文,以及在有限的權(quán)力內(nèi)造福百姓。于他們,是一種寄托和排遣;于流貶的土地,卻是一種潛移默化的影響。

蘇東坡臨終前作詩說: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其間固然流露出了深深的哀痛與不甘,但也不無驕傲和自慰:我把陌生的土地,都當成了親愛的故鄉(xiāng)。

通往嶺南的路

橫亙于廣西、湖南、廣東和江西四省區(qū)之間的南嶺,既是長江流域與珠江流域的分水嶺,也是江南丘陵和兩廣丘陵的分界線。南嶺的另一個名字五嶺,表明了這列南中國最重要的山脈的特點:它不像其它高大山脈那樣首尾相連,渾然一體,而是五個相對獨立又相互呼應的群山集團,構(gòu)成了東西長600公里,南北寬200公里的巨大存在。

南嶺的這種特點,決定了山與山之間分布著若干天然山隘和谷口,它們成為溝通交流的重要通道。此外,南嶺北坡發(fā)源了湘江和贛江等諸多交匯到長江的河流,南嶺南坡則是珠江的眾多支流,它們從被稱為廣東屋脊的南坡一瀉而下,以扇狀串聯(lián)起北部山地與南部的珠三角地區(qū)。

這樣,從秦漢時起,由中原通往嶺南就有若干條道路。大路朝南,千百年來,頒宣王命的使者奔走于途,征戰(zhàn)殺伐的將士奔走于途,逐利來往的商賈奔走于途,遷徙謀生的百姓奔走于途,懷著深深憂慮與哀愁的流貶者們也奔走于途。

公元809年正月十三,元宵節(jié)前兩天,繁華的洛陽還沉浸在春節(jié)的歡娛中時,李翱卻帶著家人——包括挺著大肚子的夫人——啟程出發(fā)。他們要前往嶺南第一大城市:廣州。

李翱的這次南行,留下了名為《來南錄》的日記。他逐日記下了沿路行程,這也得以讓我們準確地知道,唐朝時,由中原前往嶺南的諸多線路中,最迂回最漫長的一條,相當于在中國地圖上劃了一個巨大的“7”字。

從洛陽順流而下后,在滎陽附近的坂渚,李翱的船進入了隋朝修建的通濟渠。溝通黃河與淮河的通濟渠又稱汴河,也就是宋人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中描繪的那條帆檣云集,從開封市中心流過的河。舟次宋州(今商丘)、永城等地后,在泗州(今江蘇盱眙一帶)入淮河。沿淮河行進后,在楚州(今江蘇淮安),進入了另一條更古老的運河,那就是始鑿于春秋時的邗溝。邗溝連接的是淮河和長江。長江之后是江南運河,水量豐沛的江南運河流淌于人煙稠密的膏腴之地,行經(jīng)常州和蘇州后通達杭州。

在杭州,李翱溯錢塘江而上,一直行駛到船只無法通行的衢州境內(nèi)。然后舍舟登岸,陸行至江西境內(nèi)再上船。經(jīng)行信州(今江西上饒)、洪州(今江西南昌)后,再溯贛江而南,經(jīng)虔州(今江西贛州),行抵南嶺北坡腳下的大庾(今江西大余)。翻越南嶺之一的大庾嶺(多年后,蘇東坡將在同一條古道旁種樹并感懷人生),便來到了廣東境內(nèi)的湞昌(今廣東南雄)。這是坐落于北江支流湞水之濱的一座小城。順湞水下行北江,可直達廣州。

李翱不是貶官,而是應嶺南節(jié)度使之邀前去做幕僚,因而他選擇了水路占大頭,行旅相對不那么艱苦的路線,哪怕這路線必須往江南兜上一個大圈子。此外,他行程悠閑,不僅因妻子生產(chǎn)而中途休息,還時常因訪問名勝古跡而耽擱。因此,李翱在路上的時間竟然超過半年。

與此相反,如果是被貶謫,詔命在身,就只能馬不停蹄地前往貶謫地。于是,那些流貶者往往選擇另一些路線。

韓愈一生中兩次貶往嶺南,第一次是位于粵北的陽山,而韓愈的友人劉禹錫曾貶往連州。陽山與連州相距甚近,他們兩人的南行之路除了最后一段外,其余都相同:從首都長安出發(fā)東行,城外,便是折柳惜別的灞橋。灞橋一別,帝京漸遠,古道漸漸蛇行進入秦嶺濃重的陰影中。在以出產(chǎn)美玉而聞名的陜西藍田縣,有一條古老的藍田武關驛道,自先秦時起就是溝通秦楚的捷徑,故又稱秦楚古道。前往潮州時,悲憤的韓愈留下了“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的詩句;而白居易貶往江州時,也打這條古道經(jīng)過,并寫詩給好友元稹說:藍橋春雪君歸日,秦嶺秋風我去時。

從藍田到河南鄧州后,繼而南下至襄州(今湖北襄陽)。此后,從襄州到達岳州(今湖南岳陽),陸路轉(zhuǎn)為水路,入洞庭,溯湘江,南抵郴州。湘南群山中的郴州,也是唐宋時的流放地之一。詞人秦觀流貶在這里時,留下了傳誦千古的名篇《踏莎行·郴州旅舍》。對流貶的傷懷與小城的孤苦,他感慨萬千地寫道: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古語云:“船到郴州止,馬到郴州死。”水路到了南嶺北坡腳下的郴州已經(jīng)無路可通,必須改為陸行,翻越五嶺中的騎田嶺。今天的郴州至廣東樂昌境內(nèi),一條存續(xù)了兩千年的湘粵古道仍然舊跡可尋。韓愈、劉禹錫,以及更多沒有留下姓名的流貶者,他們艱難地行走于自己的命運之途。盡管文采照人,詩書滿腹,可在時代的滾滾洪流面前,他們都是無法左右自我前途的小小浮萍……

穿越南嶺的山路給劉禹錫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尤其是與他同行的還有八旬老母和兩個兒子,更加平添了翻山越嶺的勞苦和憂慮。他寫詩紀念說:桂陽嶺,下下復高高。人稀鳥獸駭,地遠草木豪。寄言千金子:知余歌者勞。

柳宗元因參與二王八司馬新政而被列入貶謫者行列,且規(guī)定不得量移——按慣例,被流貶的官員,遇到皇帝大赦時,允許遷移到條件稍好的地區(qū)。但柳宗元卻是“縱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后來困死海南島的李德裕,也是同等待遇。

柳宗元第一次貶到湖南永州,第二次貶到廣西柳州。很巧,他從長安前往貶謫之地的路線,第二次重合了第一次,并向前延伸了幾百公里。

具體說,柳宗元離開長安后的前半段路程與韓愈和劉禹錫相同。到達據(jù)說大雁至此也不南飛的衡陽后,韓、劉折向東南的郴州,柳宗元繼續(xù)溯湘江而上,直到瀟水與湘江合流的永州(在那里,有著名的瀟湘夜雨。淅淅瀝瀝的夜雨敲打客船,一定放大了流貶者的哀愁)。首次貶居永州十年后,柳宗元再貶柳州。當他再一次經(jīng)行同樣的路線抵達永州時,早年被他認定是邊僻之地的永州卻渾似故鄉(xiāng)。因為,這一次的目的地更遙遠、更偏僻、更蠻荒。

盛夏的傍晚,我從紀念柳宗元的柳子廟出來后,沿老街踽踽而行,來到幾百米外的瀟水之濱。但見河面寬闊,水勢浩大,一大群人在河里游泳。岸邊,一塊紅色木牌上的文字表明,這里就是曾經(jīng)聞名遐邇的黃葉古渡。歷史上,黃葉古渡是由湖南進入廣西的重要孔道,是連接中原與嶺南的要津。

柳宗元在黃葉古渡渡過瀟水后,翻過越城嶺與都龐嶺之間一座并不太高的山峰,就進入了桂州(今廣西桂林)。桂州境內(nèi),有一座著名的工程,那就是秦始皇開鑿的靈渠。靈渠溝通了湘江與珠江。不過,由于年久失修,荒廢多年。要等到柳宗元去世幾年后,在刺史李渤的主持下,動用五萬多名工人修建了鏵堤,靈渠才再次成為可以航行的水道。

從長安到柳州,柳宗元用了三個月,今天看來很慢,但相比同時代的李翱,他已經(jīng)非常迅速了。

?下轉(zhuǎn)第26版

人在異鄉(xiāng)的奇遇

唐代詩人元稹曾貶往通州(今四川達州),他最苦惱的事莫過于語言不通:夷音啼似笑,蠻語謎相呼——這遠離首都的蠻荒之地,當?shù)厝嗣髅髟诳?,聽起來卻像在笑,佶屈聱牙的方言,只能連猜帶蒙。

自秦漢伊始,政府為了政令暢通,就一直在推行“普通話”,它們被稱為雅言、正音、官話。唐代,洛陽是東都和重要城市,因此,唐朝的官話是以洛陽讀書音為準。所謂洛陽讀書音,不是洛陽方言,而是洛陽太學里教學采用的標準讀書音。到了宋代,一仍其舊。因而,如果柳宗元遇上蘇東坡,他們能夠很順利地對話。李白遇到王安石,情況也差不多。

但是,掌握洛陽讀書音的畢竟只是少數(shù)仕人和商人,遠在中原文化圈之外的邊僻之地比如嶺南,大多數(shù)人根本不知道洛陽讀書音為何物。

元稹的苦惱,也就成為流貶者共同的苦惱。韓愈在陽山做縣令時,因雙方言語不通,在與當?shù)厝私涣鲿r,竟發(fā)生了相互指斥的誤會。

不過,隨著時日遷延,更重要的是從心理上真正承受了流貶的既成事實,流貶者們或主動或被動地學習當?shù)卣Z言,就像柳宗元在永州時那樣,最初,“楚、越間聲音特異,鴂舌啅噪”,但久而久之,聽起來像鳥語的方言,居然也“聽之怡然不怪,已與為類矣”。柳宗元的說法或許稍有夸大,但聯(lián)系到他在永州一住十年,這種夸大也就基于基本的事實。不過,當柳宗元貶到更為邊遠的柳州時,耳畔回響的不再是聽慣了的永州方言,而是茫然如墜五云里的柳州鄉(xiāng)音,他的苦惱如同韭菜一樣重生:郡城南下接通津,異服殊音不可親。

語言不通的苦惱外,飲食的迥異也令流貶者們詫異而痛苦。柳宗元時代,以長安和洛陽為中心的大唐腹心地帶,水稻地位迅速上升,與粟和麥鼎足而三,大米飯、小米粥和面食是餐桌上的標配主食。肉食最重要的是羊肉,其次是豬肉,雞、鴨、鵝和各種淡水魚再次。

而千里之外的嶺南,地之所產(chǎn),水之所出,反映到餐桌上,便令那些初到嶺南的流貶者瞠目結(jié)舌。韓愈因諫迎佛骨被貶往潮州,奇異的飲食給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為此,他專門寫詩給他的朋友元十八,講述他的異鄉(xiāng)見聞。

在韓愈筆下,鱟魚形如趙惠文王創(chuàng)制的惠文冠,眼睛長在背上,雌雄兩魚背負糾纏;幾十上百只生蠔粘連在一起,形成一座小山;蒲魚長尾如蛇,嘴巴和眼睛隔得老遠;章魚和馬甲柱,長得都十分古怪。韓愈感慨:“其余數(shù)十種,莫不可嘆驚。”

如果說這些海魚帶給他的更多是驚奇的話,那么潮州人最愛吃的蛇,著實讓他驚嚇不已。蛇既是潮州常見的幾十種食材之一,也是韓愈惟一認識的一種,卻又因認識而恐懼,遑論舉箸。

奇異的食物,有著迥異中原的飲食習慣。韓愈告訴元十八,潮州人吃這些奇怪的食物時,往往要加入很多帶有咸味和酸味的調(diào)料,同時還要把食物蘸滿椒鹽和橙醬等佐料。這些重口味的“南食”令韓愈甚為狼狽:他“腥臊姑發(fā)越,咀吞面汗騂”——越吃腥味兒越重,吃完面紅耳赤,渾身大汗。

飲食習慣的不同,如果假以時日,或許也能甘之若飴,甚至像蘇東坡那樣,因為熱愛熱帶的荔枝,不辭長作嶺南人。

比之更嚴重的現(xiàn)實問題是物質(zhì)的匱乏。物質(zhì)的匱乏源于兩個原因,其一是一些流貶者雖然還有官銜,卻是員外——相當于編外,沒有實際掌職,也沒有俸祿;更慘的屬于監(jiān)管,連官員名分也沒了,俸祿更是奢望。其二是偏僻的嶺南,雖然地處熱帶,四季瓜果不斷,但與傾天下以濟之的京師或中原比,根本無法望其項背。

蘇東坡流貶黃州時,黃州有物美價廉的豬肉,以至他發(fā)明了東坡肉。但到了惠州,城小人稀,少有肉賣。惟一的市場上,每天只殺一頭羊,僧多粥少,要吃到羊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這種艱難,竟迫使蘇東坡發(fā)明了烤羊脊:全惠州每天只殺一頭羊,蘇東坡說他“不敢與在官者爭買”,于是叮囑屠戶,把羊的脊梁骨賣給他。這些脊梁骨之間有沒法剔盡的羊肉。蘇東坡把羊骨煮熟,用熱酒淋一下,再蘸上鹽巴,放到火上燒烤,烤熟后用竹簽慢慢挑著吃。羊骨的肉很少,以至終日摘剔,如吃螃蟹。

蘇東坡給弟弟子由(蘇軾之弟蘇轍)寫信,詳細介紹了烤羊脊的制作方法,末了還調(diào)侃一句“但為眾狗待哺者不悅耳”——把骨頭里的肉渣渣都吃得一干二凈,狗們當然不高興了。

等到蘇東坡流貶到更加落后的儋州,其情其景,蘇東坡寫信給朋友說:“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shù),大率皆無耳。”

其時,蘇子由流貶在與哥哥一海之隔的雷州。令蘇子由難以忍受的,除了炎熱的天氣和時常來臨的臺風外,更重要的是飲食。當?shù)厝艘杂箢^為主食,讓他“暮年還入俗”實在太難,他為此“忍饑長杜門”,不久就消瘦得讓鄰居害怕。為了安慰弟弟,蘇東坡寫詩給他,在詩中,他說儋州生活更差,難得吃肉,當?shù)厝司挂赞估鲜蠛蜔鹱鞑?。他感嘆說過去一聽到蝦蟆都要作嘔,現(xiàn)在卻不得不把它當菜吃。過去在京城里天天肥羊下白米飯都覺得食之無味,現(xiàn)在無食可吃,簡直活該。

海南糧食無法自給,得依靠船只從大陸運來。遇上風浪,往往斷糧。有一年冬天,蘇東坡和兒子就不得不面對缺糧的窘境,父子“相對如兩苦行僧爾”。最困難的時候,蘇東坡甚至異想天開地研究用陽光止餓的辦法。海南天天驕陽如火,可惜這遍地陽光卻是沒法止餓的。孤零零的日頭下,清瘦的蘇東坡如同一株風中的修竹,他被命運流放到了這天涯海角的孤島。他無法突圍。

如同韓愈對潮州海鮮懷著憂懼一樣,一開始,蘇東坡也差不多。不過,就性情來說,韓愈嚴謹方正,蘇東坡豁達開朗,他們一個像人生導師,一個像鄰家大哥。鄰家大哥在黎族人的勸說下,品嘗了一回牡蠣,覺得味道不錯。之后,他不但吃海鮮,還常常自己烹調(diào)。他甚至寫信給朋友介紹牡蠣時也不忘調(diào)侃一筆:“無令中朝大夫知,恐爭南徙,以分此味?!薄灰尦⒗锬切┻_官貴人知道了,以免他們一窩蜂地跑過來,把我的美味分走。

島上沒有好墨,蘇東坡就自己動手,幾次差點不小心把房子燒了。他還養(yǎng)成了采摘草藥的習慣,像一個辛勤的老中醫(yī),天天把那些采自島上各處的草藥分門別類地加以研究。缺少酒食,蘇東坡屈指算著時日,明天是鄰居祭灶的日子了,他一定會給我端來祭品,可以一飽口福:“明日東家當祭灶,只雞斗酒定膰吾”。

椰子是海南的特產(chǎn),如同在惠州飽食荔枝一樣,在海南,蘇東坡飽食椰子。有一次,他喝完椰汁后,把椰子殼制成一頂形狀古怪的帽子。出門時,蘇東坡就戴著它,沿路的人都停下來看稀奇,蘇東坡不以為然。他據(jù)此作詩,借題發(fā)揮說“東坡何事不違時”。

令蘇東坡完全意想不到的是,這種高桶短檐的帽子后來流入京城,士大夫們竟然爭先恐后地仿效,人稱“子瞻樣”。只是,附庸風雅的士大夫們制帽的材料,不再是散發(fā)出海風味道的椰子殼,而是上等的布料。

如果細細探究的話,我們會發(fā)現(xiàn),對流貶者來說,最令他們把嶺南視為畏途的其實既不是難以溝通的方言或是奇異古怪的食材乃至匱乏的物質(zhì)。他們的畏懼來自另一個唐宋人談之色變的詞語:瘴氣。

瘴氣,詞典里的解釋是:指南方山林間濕熱蒸郁致人疾病的氣。這種能令人致病的捉摸不透的氣體,它有可能來自熱帶高溫下腐敗的植物或是動物的尸體。加之熱帶地區(qū),蚊蟲飛舞,四處傳播瘧疾等疾病。生態(tài)學家馬斯頓·貝茨說:“與高緯度地區(qū)相比,熱帶地區(qū)花的種類更多,樹的種類更多,鳥的種類也更多;因此,寄生蟲種類也更多,因此而導致的疾病的種類就更多?!?/p>

在沒有現(xiàn)代科學的古人看來,瘴氣有如不可戰(zhàn)勝的妖魔:“山妖水魅騎旋風,魘夢嚙魂黃瘴中?!钡胤绞妨侠铮瑢φ螝獾挠涊d屢見不鮮,當然對它的威力也有著杯弓蛇影的恐懼:“山川盤郁,氣聚不易疏泄,故多嵐霧作瘴,人感之多病腹臚脹成盅。”事實上,879年秋天,黃巢占據(jù)繁華的廣州后,他的來自北方的將士不能適應瘴氣彌漫的嶺南,病死者多達三四成,他不得不放棄了割據(jù)嶺南的念頭轉(zhuǎn)而北上。

流貶者們千里迢迢遠道而來,瘴氣讓他們?yōu)橹畣蕷?、喪膽。柳宗元在柳州時,便因炎熱潮濕而罹患了當時根本沒法治愈的腳氣病,他寫詩表達了內(nèi)心難以忍受的焦慮,擔心和哀愁:

瘴江南去入云煙,望盡黃茆是海邊。

山腹雨晴添象跡,潭心日暖長蛟涎。

射工巧伺游人影,颶母偏驚旅客船。

從此憂來非一事,豈容華發(fā)待流年。

天高地迥,杜甫說他每依北斗望京華。對流落嶺南的流貶者來說,他們遠離了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被殘酷地拋棄到地理偏遠、氣候極端、風物古怪的化外之地,面臨精神與物質(zhì),靈魂和肉體的雙重打擊。他們也只能依憑北斗的方向,想起漸行漸遠的首都和從前的錦瑟年華。不論是雨中登樓的悵望,還是月下聽蛩的凄清,抑或杯酒澆愁的片時歡娛,在南方,在遙遠而又陌生的南方,流貶者們依然努力活下去。活下去。

遠方的事業(yè)

嶺南多榕樹。繁茂的枝葉間,擁擠著修長的氣根,透露出一種歷盡艱辛的滄桑。貴生書院就籠罩在這種若有若無的滄桑中。彈指之間,流貶者濫觴的書院已經(jīng)有四個多世紀了。

那些天,在貴生書院也好,在蘇東坡渡海歸來時休息過的放坡亭或是宜州山谷祠也罷,我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大戲劇家莎士比亞借他筆下的哈姆雷特發(fā)出的感嘆:“上帝啊,即便你把我放進一個胡桃核里,我仍會把自己當作擁有無限空間的君王。”

非常巧合的是,貴生書院的始作俑者,也是一位大戲劇家。那就是明朝的湯顯祖。有意思的是,這東西方的戲劇雙子星座,竟然隕落于同一年:1616。

比柳宗元晚了七百多年的湯顯祖時代,嶺南的廣州已呈現(xiàn)出一片煙柳繁華,但是,珠三角以外的諸多地方,依然被視作蠻荒之地。尤其是位于雷州半島的徐聞,它仍是流貶者的噩夢。

萬歷年間,任職于南京的湯顯祖因觸怒朝廷而被貶為徐聞典史。湯顯祖的心態(tài)顯然要比他那些前輩好得多。前往徐聞赴任時,他甚至專門從廣州繞路到澳門游歷。其時,澳門已為葡萄牙人占據(jù),已從一個盛產(chǎn)牡蠣的小漁村,演變?yōu)榇A⒅悋L情建筑的殖民地。

湯顯祖在徐聞任上時間甚短,并且,作為一個小縣的流貶性質(zhì)的典史,他既無實際職掌,也無公事可辦。早在赴任途中,他就寫信給同為江西老鄉(xiāng)的縣令熊敏,表示打算在徐聞辦一所書院。辦書院講學,是晚明士人在官場受挫后,繼續(xù)施展政治抱負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另一種途徑。每個有使命感的士人,總是執(zhí)念于“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大境界。

果然,到了徐聞后,這位當時知名的文人兼大儒就開始講學。他的好友劉應秋后來對此寫道:“徐聞之士知海以內(nèi)有義仍(義仍,湯顯祖字——引者注)才名久,至則攝衣冠而請謁者趾相錯也。一聆謦欬,輒傳以為聞所未聞焉。乃又知義仍所繇重海內(nèi)不獨以才,于是學官諸弟子爭先北面承學焉。義仍為之抉理談修,開發(fā)欵綮,日津津不厭。諸弟子執(zhí)經(jīng)問難靡虛日,戶屨常滿,至庠舍隘不能容?!?/p>

由于前來聽他講學者、請教者太多,而他的居所又過于狹窄,縣令熊敏于是集資修建了貴生書院。不過,書院還未建成,湯顯祖就如驚鴻一瞥,結(jié)束了他在徐聞的流貶重返內(nèi)地。如今,我所看到的這所綠意盎然的書院,它是當代的仿制品。昔年的貴生書院,只留下了一條門道的遺址。

從貴生書院北上一千五百里,永州黃葉古渡旁有一條小溪,那就是名聲在外的愚溪。柳宗元膾炙人口的《永州八記》所記風物,大多分布在其左近。流貶永州十年,寄情山水并寫詩作文以外,柳宗元的名聲也吸引了遠近學子。盡管柳宗元沒有像湯顯祖那樣建書院,但按韓愈的說法,“衡湘以南為進士者,皆以子厚為師。其經(jīng)承子厚口講指畫為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有唐一代,湖南中進士25人,其中衡湘以南者16人,且大多是中唐以后。雖不能說他們都是柳宗元的學生,但柳宗元的影響在瀟湘之源卻深入而持久,如同他那些汪洋恣肆的詩文。

坦率地說,我看到的柳宗元《永州八記》描繪過的風物,不論鈷鉧潭還是西小丘,不論小石潭還是小石城山,就風景而言,并不出色。然而,有了柳宗元,有了柳宗元不朽的文字,哪怕是尋常風景也將光照千秋。

像湯顯祖一樣開辦了書院的是韓愈。潮州刺史任上,曾作過多年國子監(jiān)祭酒(相當于國立中央大學校長)的韓愈深知讀書化人的重要。當他企圖改變潮州民眾素質(zhì)時,他的辦法就是辦學。為了延師辦學,他甚至將自己的俸祿捐出來恢復鄉(xiāng)校。

潮州雖然邊遠,但韓愈畢竟是這里的最高長官,如果說他的辦學能夠雷厲風行的話,那么流貶儋州的蘇東坡,其身份雖然還是官員,卻已經(jīng)跟罪犯差不多,他對當?shù)匚幕牟赣簿透与y能可貴。

北宋時的海南不僅物質(zhì)匱乏,文化更是乏善可陳。蘇東坡的到來,對當?shù)亓热舫啃堑淖x書人來講,無疑天賜福分。一位叫姜唐佐的書生仰慕蘇東坡的名聲,前來拜訪蘇東坡。蘇東坡親自指導他作文之法,他在蘇家住到第二年春天才告辭而去。

臨行時,蘇東坡書寫了柳宗元的兩首詩送給他,并贈詩兩句: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意思是說海南雖與大陸隔著大海,但并沒有中斷地脈的相連;海南以前科舉方面乏善可陳,連舉人也未曾中一個,將來破此天荒的人一定是你。他與姜相約,等到將來姜登科及第,他再把詩繼寫完。

此后,姜唐佐到廣州等地游學,于1103年正月進京趕考。路過汝南時,他專程拜訪已經(jīng)致仕在家的蘇子由。見面時,他把蘇東坡當年寫的那兩句詩拿給子由看。其時,蘇東坡已經(jīng)去世一年多了。睹物思人,蘇子由淚如雨下,他提筆為哥哥繼完了那首詩:

生長茅間有異芳,風流稷下古諸姜。

適從瓊管魚龍窟,秀出羊城翰墨場。

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

錦衣他日千人看,始信東坡眼目長。

再之后,姜唐佐果然在廣州中舉,成為海南第一個舉人。蘇東坡破天荒的預言終成現(xiàn)實。

如果說興學辦校是這些流貶者作為文化人的一種文化自覺的話,那么,流貶者中那些還有一定權(quán)力的人,比如作刺史時的柳宗元、韓愈,他們一邊用異鄉(xiāng)的山水撫慰心靈的創(chuàng)傷,一邊也用手中的權(quán)力為當?shù)厝嗣裨旄!?/p>

柳宗元時代,盡管朝廷立法禁止,但民間——尤其是南方——仍然有著普遍的蓄奴風氣,奴隸買賣大量存在。在永州,柳宗元的身份是司馬員外置同正員,也就是編外。既無公務,也無官舍,更不要說行政權(quán)力了。他雖然注意到了蓄奴風氣,卻只能寫下一篇《童區(qū)寄傳》來揭露掠賣兒童為奴的黑暗現(xiàn)實。等到柳宗元貶往柳州,他的職務是柳州刺史,算是這個當時只有一萬多人口的邊遠州府的一把手。這樣,他有機會著手解放奴隸問題。

柳宗元發(fā)現(xiàn),柳州的奴隸大多源于民間借貸。窮人向富人借了高利貸,一旦沒法償還,當利息超過本金時,就只能到富人家里當奴隸。為此,柳宗元規(guī)定:已經(jīng)賣身為奴的人,按他在富人家里的服務時間計算酬勞,等到報酬和所負債務相當時,就永遠終止主奴關系。柳宗元的新政,使許多失去自由的窮人重獲自由,等到韓愈任袁州(今江西宜春)刺史時,也采取了相同措施,從而澤被更多的底層民眾。

一千多年過去了,當我行走在粵東重鎮(zhèn)潮州時,不經(jīng)意之間,總是依稀感覺到一個遠去的古人峨冠博帶的身影,總是感覺他就站在山之巔水之湄,默默地注視這方曾被視為畏途的化外之地。這個人,就是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的韓愈。

韓愈任潮州刺史不到一年,除了前文所說的辦學外,他還收拾起“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的委屈與壓抑,以極大的熱情著力改造這片濱海的異鄉(xiāng)。他治理水患,開鑿金沙溪,修筑韓江堤。于是乎,千年以后,韓江、韓山、韓公祠,它們以“一片江山盡姓韓”的方式,銘記這位遠去的偉人……

又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我來到廣西宜州。山清水秀的宜州,是傳說中的劉三姐故里。清幽的會仙山景區(qū)里,坐落著一幢小小的建筑,紀念的是一位曾經(jīng)寓居宜州的文人,即北宋江西詩派大宗師兼書法家黃庭堅。

命運多舛的黃庭堅從未出任過要職,卻多次遭遇流貶。當黃庭堅年過六旬,兒孫繞膝時,又一次被貶往南方。這時,他已失去了官員身份,叫作除名羈管,與罪犯相差無幾。畏于黨爭的慘烈與罪犯的污名,當?shù)毓賳T對他避之不及。他不得不與士兵們一起,借助宜州的城樓遮風躲雨。

為了在朝廷規(guī)定的時間抵達宜州,黃庭堅途經(jīng)永州時,把家小留在那里,獨自先到宜州點卯。孰料,瀟湘一揖,竟成永別。他終于在貧病無助中,病逝于被戲稱為“宜山宜水不宜人”的宜州。

曾經(jīng),煙瘴的宜州是黃庭堅不得不接受的命運安排,而今,這座不再煙瘴的城市以這位跡若轉(zhuǎn)蓬的流貶者而驕傲。是的,千年已逝,從后人的角度望過去,大路朝南,那些有名的抑或無名的流貶者,他們風塵仆仆的奔走與呼號,吟哦與太息,掙扎與沖突,終于把他們塑造成卓然獨立的古代英雄。

參考書目:

《中國食料史》《中國古代交通圖典》《唐朝的日常生活》《流寓文化與雷州半島流寓文人研究》《唐代流貶官研究》《近代中國交通變遷與城市興衰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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