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
夜船開的時間不短了,仍然是在一團墨黑中行進,船尾駕駛艙掛著一盞汽油燈,光亮如豆,隨時要被風吹滅的樣子。距離的遙遠讓少年心里搖蕩著焦躁,像遠處聽得到的水聲,水聲搖曳多姿,引人聯(lián)想,可看不見。在他和水之間,一塊巨大的幕布遮擋得嚴嚴實實。
一大清早從大山出發(fā),到縣城再換大巴,山路轉(zhuǎn)省道,跑了十來個小時。大家都是從山里出來割蘆葦?shù)?,有鄰村也有本村的?/p>
少年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見識平原上的景物,沒有層巒疊嶂的遮擋,能望見遠處高高矮矮的房子、郁郁蔥蔥的大樹、成片的稻田和甲殼蟲般爬行的汽車,還有高聳的通信塔和綿延的高壓線。這些景致跟著他們一起跑,但一小會兒就被甩得遠遠的。
不知過了多久,汽車停下,有人喊:“到了!”那些還在睡夢中顛簸的人紛紛醒來,借著遠處晃來的水光,清理行李,魚貫下車,作鳥獸散。
少年掮起鍋碗瓢盆,循著父親聲音的指引,沿一條不平整的小路往前走。腳下的泥土是軟的,風是濕的,冷颼颼地灌進脖子。少年伸出五指,想去捉住那股與山里不同的氣息,飄飄蕩蕩的水的氣息。這氣息在夜晚被凍成一層薄紗,手指輕碰,哧啦哧啦撕裂,像落滿一地的玻璃碎片。父親很熟悉這里,他來過好多次了,每年到蘆葦收割的秋冬時節(jié),父親都要跟村里人一道在湖洲駐扎三個月。這三個月,天作被蓋地當床,蘆葦割完了才回家過年。
湖面一片深沉,船搖搖晃晃,仿佛是行進在一條狹長黑暗沒有盡頭的甬道。尾艙機器的轟隆聲打破空氣中的凝固滯頓。少年不聽父親的勸阻,站在艙口向夜幕里探望,其實他什么也看不清。船有時會經(jīng)過一片光亮,像一個散發(fā)光刺的球。
島是荒島,來往的人影比不過天空飛過的雁鴨多,但島上的蘆葦不能不砍。蘆葦這種多年生禾本植物,生長在靠近水的潮濕地方,過去在湖區(qū)主要是當柴燒,或是編蘆席,臨時搭個草棚茅屋,漲水時護堤擋浪。等到人們發(fā)現(xiàn)它是造紙原料,身價倍增,烏雞變鳳凰。種蘆葦、收蘆葦、砍蘆葦、運蘆葦、賣蘆葦。
從車上到船上,在少年的眼前,蘆葦?shù)挠白臃路馃o處不在,睜開眼、閉上眼,密密麻麻、重重疊疊地壓過來。他在離家不遠的山谷里,看到過水流之處的石頭罅隙間,也零星長一些瘦高的蘆葦,三五枝簇擁在一起,與蒼莽大山間的深綠淺綠墨綠碧綠遙相呼應??啥赐ズ奶J葦一眼望不到盡頭,白茫茫的,在風中起起伏伏,那是多么壯觀的場面,父親平時有心無心的講述,讓少年更加向往。
動身前夜,父親在家里邊整理行李邊跟少年說話:“到了初冬時節(jié),蘆葦花絮隨風飄揚,種子落地來年春發(fā),算是靠天種靠天收?!?/p>
“天種天收?”
“嗯,都不用人打理的,自生自滅,就像山上的草?!备赣H說,“后來有了造紙機器,蘆葦?shù)睦w維含量高,就成了造紙的原料。于是有人承包葦場,雇了壯年勞力開溝濾水,看土施肥,化學除草治蟲,人工護青保苗,湖洲灘地上的蘆葦也越來越多。”
時間在寒風之夜過得很慢,寒意越來越濃,少年不由自主地裹緊身體,船尾馬達聲時而轟隆,時而歇停。父親的喊聲敲醒恍恍惚惚的少年,他張望,這是個什么模樣的地方。汽油燈照亮一片模糊的陸地,少年跳下船,踩在一片松軟的葦梗上,葦梗下是更松軟的淤泥。伴隨腳步的挪動,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把“家”安在這個陌生的島上,父親要蓋個什么樣的房子呢?少年困意全無,興奮起來。他抬抬頭,天地空曠邈遠,沒有燈,卻有光匯聚過來,是水波的光,倒映在天幕,又晃到湖洲之上。
父親從行李袋中找出刃口發(fā)亮的彎刀,走到附近的蘆葦叢,轉(zhuǎn)眼工夫割倒一片。在父親的指導下,少年幫著用細麻繩把蘆葦結(jié)實地打成一捆一捆。父親說,這是“新家”的大梁,這是“新家”的柱子。打好“地基”,他又像變戲法似的從行李袋中翻出折疊整齊的舊尼龍帆布,攤開在地,風貼著地面吹鼓起帆布,父親順勢一抖,轉(zhuǎn)眼之間帆布就“蓋”成了一間蘆葦棚屋。支棚、架床、開窗、開門,這種快捷簡易的造房術(shù),讓少年對父親欽佩不已。他聽從父親的吩咐,搬上幾捆蘆葦壓住“墻角”,這樣帆布不會隨風刮掀。
父親在臥室里“搭”了兩張?zhí)J葦床,又新蓋了一個屋棚當“廚房”,然后把帶來的家當一件件擺好,還用蘆葦編了兩把方凳、一張餐桌。這一切都是在少年睡著以后完成的。少年在夢中回到了老家,夢見自己站在一個小山尖上,看著父親躬身在彎曲的梯田里勞作,身影越來越小,最后變成一個黑點消失在視野盡頭。
少年醒來的時候,“新家”被一團明晃晃的天光包裹著,好像這棚屋原本就是一個發(fā)光體,向島上、湖上、天空綻放無盡的光芒。蘆葦制作的幾樣桌椅,散發(fā)著植物剛離開大地的清香。掀開帆布門,白得耀眼的光迎面撲來。眼前島上的景象讓少年震驚了。
鋪天蓋地、莖稈高挺的蘆葦頂著沉甸甸的穗頭,隨風擺動枝葉,向遠方致意。從未見過這么多的蘆葦聚集在一起,舉手投足,像嚴格訓練的戰(zhàn)士。風刮過來,蘆葦抱團對峙,站成銅墻鐵壁。又終于抵擋不住一波波的猛烈吹襲,蘆葦向著同一個方向低頭、彎腰,瞬間就要折覆在地。
少年看到遠處蘆葦垛驚飛幾只白色水鳥,打開翅膀,線條般的身影越飛越遠。他一個激靈,跟著白鳥飛去的方向,鉆進了蘆葦深處。秋冬季節(jié)的蘆葦蕩,湖水退去,南來北往的白鷺在此嬉戲覓食,麋鹿三五一群藏匿其間。挺拔的葦稈,如長劍飄舞的葦葉,被少年的身體碰出嘩啦嘩啦的響動。他也被蘆葦?shù)膱皂g撞得搖搖晃晃,像海洋般的葦浪一下就吞沒了少年瘦小的身影。
少年幾次試圖跳起來,像一只魚兒躍出水面吐個氣泡,但葦浪又高又大,在風中左搖右擺。他的頭有些暈眩,走累了,蹲下來,連根拔起一根蘆葦,半濕半干的泥土黏附著它十分發(fā)達的匍匐根狀地下莖。豐水季節(jié)蘆葦會浸沒在水下,久而久之,在蘆葦身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界線。白的花,綠的葉,黃的稈,頂部葦穗高挑飽滿,挺在水面之上的晚生枝葉泛著綠意,剝掉水中泡了幾個月的腐枝敗葉,能嗅到大地的芬芳氣息。
少年掐頭去尾,用一截筆直的葦稈撥弄著地上稀疏的草葉。有灰白色的小螺螄殼,有邊緣殘缺的河蚌殼,還發(fā)現(xiàn)了幾個臟兮兮的空蛋殼,有大有小,淡淡的灰綠色。少年猜這是鳥蛋,不知是否成功孵出小鳥,或是生命沒開始就已終結(jié)。
在山里,少年和小伙伴掏鳥窩是把好手。他們眼睛毒,瞄準了剛孵蛋的窩,趁母鳥外出,幾個人你抬我爬躍上主枝,攀到鳥窩邊,手伸進去,暖茸茸的感覺,喜上眉梢,眼睛笑彎成一輪上弦月。樹窩窩里喜鵲居多,偶爾能碰上一兩只稀缺的蒼頭鷹。有的伙伴要斷了鳥父鳥母的念想,一舉搗毀鳥窩,一根根長長短短的樹枝繽紛散落。覓食回來的鳥找不見窩,自己的兒女也丟了,就繞著山林、村莊沒日沒夜地叫。大人聽見,知道是孩子們的淘氣之舉,都搖頭嘆氣,丟下一句:“這些鬼崽子?!?/p>
湖洲上的鳥多會選偏僻草深之地孵育,這比找樹上的鳥窩難多了。要是能在這里尋到一只水鳥,就不會再感到孤獨了。少年低頭搜尋有沒有完整的鳥蛋時,聽到隱隱約約傳來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那是父親在叫他。他環(huán)顧四周,呼喊聲像是從四面八方傳來的,這差點讓他迷失,找不到回家的路。他找到腳印的方向,趕緊往回跑,嘩啦嘩啦,身體的碰撞,在蘆葦蕩里又騰起一股細小的聲浪。
少年認真辨認了回去的路,像個偵探一樣,察看了腳印,還判斷了一下東南西北。但走出蘆葦蕩的路似乎沒有盡頭,他莫名地緊張起來。他努力告訴自己,鎮(zhèn)定鎮(zhèn)定。他也想起父親從小就告誡過他,凡事遇阻不要慌亂,冷靜下來再想對策。
他很快又辨清了幾只自己來時的腳印。清晰的腳印,斜斜淺淺的。少年把腳放進一個,大小剛好,心里懸空的石頭在小腳印里穩(wěn)穩(wěn)落下。父親呼喚的聲音又飛來了,近在耳畔。少年如釋重負地露出笑容,向“家”跑去。
他的心中開始藏著一個秘密,他并不打算把這次短暫的出行告訴父親。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秘密。少年又無端地笑起來,小臉白里透紅,像樹上自然成熟、綻裂的石榴。
(桂玲摘自《文苑·經(jīng)典美文》2018年第8期,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