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山
這塊土地上曾生長過自由的草木,被馴服的莊稼,在那些漫長的歲月中,土地就是土地,無數(shù)個世代過去,人的情感在這塊土地上扎根。當機器占據這塊土地,泥土被覆蓋,人們不再關心四季,不再循照節(jié)氣勞作,甚至不再關心白天或者黑夜,因為機器往往二十四小時不知疲倦地運轉。當它們被建起時,我們驚愕于它的龐大、堅硬和創(chuàng)造本身的不可思議,這給我們造成了一種永恒的錯覺,我們會覺得,即使有一天它停下來,被廢棄,我們也無力將它拆除,它永久地占有了這塊土地,我們對此束手無策。它將永遠存在下去。在幾代人的時光里,人的情感如藤蔓爬滿高大的廠房,纏繞在這些堅硬的機器上,甚至連這里的煙塵、氣味和生活一并纏繞在一起,無法分開。我們會通過潘永強的鏡頭看到這一切,它是如此茂盛。
工業(yè)文明的進程是人的創(chuàng)世紀。人類作為造物主創(chuàng)造了這些鋼鐵的機器,它們比人堅硬,比人更有力,它們是人的延伸。它們是工具,又創(chuàng)造更多的工具幫助人創(chuàng)造世界。在攝影師的鏡頭下,熔爐里的火猶如熾熱的巖漿在重塑世界。這個世界中有各種繁榮,各種舒適,各種欲望,同時也有人的自大和虛妄。當它帶來煙霧、噪音、廢水,我們又將遷怒于它,但人類已沉溺于這個美麗新世界,不能自拔。人類迷戀科技,同時還會向大地理所當然地索取,于是這些工廠被改造,被搬遷。人是強大的,我們曾經以為無法拆除的工廠會在很短時間內蕩然無存,仿佛不曾存在過。極少數(shù)的遺存只是我們錯亂的鄉(xiāng)愁,沒有了機器的轟鳴,熱火朝天的生產和庸常的生活已然消散。
站在有限歷史的角度看,人們要緬懷的只是一個生活的時代而已,他們在這里出生,長大,老去,他們熟知那些高聳的煙囪,機器的轟鳴,熟知那些銹跡斑斑的容器,絢麗的鋼水和熊熊的爐火,熟知三班倒和技術比武,也熟知家長里短和蜚言流語,工廠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當有一天這個工廠被夷為平地,他們生命的一部分也永遠地消失了,這些圖片會喚起他們的記憶。這是對歷史的記錄,但這樣一個工廠、幾代人的生活對歷史而言微不足道,從紀實攝影的角度看,這組圖片真正記錄的,是另一種鄉(xiāng)愁,不是在這里生活過的人們的懷舊,它是人類的鄉(xiāng)愁。這是一種來自工業(yè)時代的鄉(xiāng)愁,猶如我們對土地的緬懷。人類的鄉(xiāng)愁曾經扎根在大地的深處,來自機器的鄉(xiāng)愁則扎根在歷史的深處。工廠和機器是工業(yè)文明的象征,即使它們已經蕩然無存,人類情感的藤蔓依然會攥緊它。這組圖片就是一種證明,它證明了我們對消失事物的情感。
對攝影而言,鏡頭中的每一個瞬間不僅屬于當下,更屬于歷史。當我們跳脫技術、搬遷、安置等當下語境,進入人類文明史的視野來看待潘永強的這組圖片,會發(fā)現(xiàn)我們面對的,是一種人類文明進程中的滄海桑田。我們所看到的僅是洶涌海浪的一個泡沫,它發(fā)生,破碎,就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但這歷史的瞬間于個體而言卻極其漫長,它會跨越一代人、兩代人甚至更多代人的生命。歷史會忘記這漫長的生活和綿延的生命,忘掉他們的幸福和不幸,忘掉他們的奮斗和無奈,只余下一種叫做“鄉(xiāng)愁”的東西,在更漫長的歲月中逐漸消散。這就是攝影的價值所在,它不可能為我們提供一種歷史的全息圖,不可能,也不需要為我們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歷史不需要更多的影像,只此一個瞬間正好。就我們庸常的生活而言,歷史需要的不是故事,而是符號。時間會讓這些鮮艷的瞬間褪色,直到剩下最純粹的黑白。
現(xiàn)在,這些工廠蕩然無存,留給我們的,只是彌漫在這些圖片中的銹跡斑斑的鄉(xiāng)愁。我們最終會發(fā)現(xiàn),時間以外,沒有什么是不朽的,只有土地更恒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