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為裳
從小,我的身體就不好。母親帶我東奔西跑去看病,末了,錢花光了,病仍沒見輕,母親長嘆一口氣說:“我真是上輩子欠你的。”這話我覺得是怨、是無奈,于是,我便咬了咬唇,不說話。
8歲那年深秋,父親又一次帶我離家看病?;椟S如豆的燈光下,母親準備著我要帶的衣物,一遍又一遍叮囑父親留意我的衣食冷暖:“她吃飯?zhí)籼蓿款D飯都別對付;她的手腳總是冰涼,想著用手焐一焐;她夜里總愛踢被子,別睡得太死,記得給她蓋……”末了,母親仍會說那句話:“我和你爸真是上輩子欠你的?!蔽遗吭诖芭_上,看著外面飄落的樹葉,心里有些難過。
天漸漸暗下來,我和父親該出發(fā)了。走出家門,一股寒意迎面撲來,母親一邊用袖子擦著眼睛,一邊仍在嘮叨著毛巾在哪兒,手絹在哪兒,給我煮的雞蛋在哪兒……母親的聲音伴著深秋的落葉,一句一句落在了我的心上。父親一再說:“放心吧,回去吧!”我和母親擺手再見,母親的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車子啟動,母親的身影漸漸成了一個黑點。
那一刻,我忘了母親的抱怨。也突然明白,恨很容易掩蓋愛的光芒,愛也可以輕而易舉地把恨融化掉。
我的病漸漸好了,和母親之間卻依然磕磕絆絆。我們從不像別的母女那樣親密,母親愛嘮叨,我也一句不讓。
16歲,正是青春叛逆時,我迷上了交筆友。心思轉(zhuǎn)移了,成績很自然地滑了下來。
一天,我回到家,看到母親鐵青著臉站在門口。我低著頭,不吭聲。母親“啪”的一聲,把那些信天女散花般扔到我面前:“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我蹲下身,沉默著把信一封封拾起來。大概是我的態(tài)度惹怒了母親,她一把搶過我手里的信,使勁撕了起來。我抬頭瞪著她,心里生出很多恨:不就是幾封信嘛,值得這樣大動肝火?
母親說:“你看沒看到電視報道里那些交友然后拐騙女孩子的?你和家里人都沒話說,和外人有什么好說的?”
“我倒巴不得有人來拐我,那樣我就可以從你面前消失了?!闭f完,我“砰”地關(guān)上房門,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
開始我并不是特意想絕食,只是不想面對母親,我覺得那張臉極其陌生。
吃飯時,父親叫我,姐姐甚至把飯端到我跟前,我看都不看。然后就再沒人理我,我聽到他們在客廳里吃飯的聲音,肚子“咕咕”叫,但還是發(fā)狠一般地想:就此死掉算了,省得有人總是看我不順眼。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早,出門裝書包時,看到桌子上放著幾個雞蛋,我的文具盒里也放了幾塊錢?!斑@算什么?。肯胧召I我嗎?”最終,我把錢扔在了茶幾上,那是一種態(tài)度,一種勇敢的對抗。
中午,我一個人坐在教室里,饑餓讓我的身體很虛弱。門開了,是母親。她站在我的桌子前說:“回家吧!”我趴在桌子上,肩膀起伏著。母親又說了一句:“回家吧!”然后直接拉住我,我使勁一掙扎,母親摔倒了,桌子上的書本倒了下來砸在了她的身上。悚然間,我站起來拉住母親的手。站起來后的母親仍是那句話:“回家吧!”
我跟著母親回到了家里,發(fā)現(xiàn)客廳里擺了一桌菜,還有個生日蛋糕——那天,是我16歲的生日。
后來,不吃飯成了我的武器。只要我不肯吃飯,無論是怎樣的戰(zhàn)爭,最終輸?shù)囊欢ㄊ悄赣H。
磕磕絆絆中,我上了大學。父母的單位效益不好,常常發(fā)不出工資來,這些我是后來才知道的。
在大學里,我穿著時髦,出手闊綽。別人有的我一樣不少,別人沒有的,我也要趕潮流??斓狡谀业腻X不夠了,打電話給家里,是母親接的電話。知道我要錢,母親問:“不是已經(jīng)帶了很多嗎?怎么還不夠?”
我惱了,覺得只要是我的事,母親沒有一件答應(yīng)得痛快的。我說:“你放心,將來我都還你?!闭f完,我直接掛斷了電話。
沒幾天,母親單位的同事出差,給我?guī)Я?60元錢。同寢室的姐妹說:“你媽還真有意思,帶的錢有零有整的?!蔽夷樇t了,心里怨她小氣。來的那位叔叔說:“曉薇,我們都快一年沒開工資了?!边@話也被我當成了耳旁風。
寒假回家,火車到站將近夜里1點了。父親把我接回家,母親正在廚房里忙活,一桌子的菜,都是我愛吃的。我一邊吃一邊跟父親說笑,母親在一旁不停地給我夾菜,還一個勁兒說我瘦了。
晚上,我突然想跟母親睡一張床。母親愣了愣,接著轉(zhuǎn)過身去,我看到她在用袖子擦眼睛。好多年沒跟母親這樣親近過了,這次回來,我也只是給父親織了毛線圍脖,給姐姐買了銀耳環(huán),唯獨什么都沒給她買。
脫衣服時,我發(fā)現(xiàn)母親穿的居然是我的舊線衣,領(lǐng)口袖口用了別的布補了又補。我說:“媽,這破衣服你咋還穿?”母親笑:“反正穿在里面,也沒人看見?!?/p>
那晚,我不再唧唧喳喳,我知道母親是個很好面子的人,給我?guī)サ?60塊錢一定是竭盡所能了,不然,她不會對自己如此“小氣”。想起自己在外面亂花的那些錢,我很后悔……
但我仍跟母親吵,有時只因為一點兒小事。當然,她罵起我來也毫不留情。畢業(yè)分配時,正巧有同學給我寫信,說深圳有好工作,母親鐵了心不同意。這次,一直很寵我的父親也站在了母親一邊。
我又開始絕食,姐姐怎么把飯端上來,再怎么端下去。第三天,恍惚間,我看到母親在我床邊哭。我睜開眼,看到母親拿來藥,端來水,放在桌邊,她長長嘆了一口氣說:“我讓你爸去看火車班次了,你實在要去,就去吧!”說完,一勺一勺喂我粥喝。
我終于沒再提去深圳的事,在一家公司里當了會計。
幾個月后,我另一個同學來電話說:“那個同學原來是騙人去深圳搞傳銷的,幸虧你沒去!”我拿著電話,想著自己曾為了這個“餡餅”那樣無理地鬧,心里自責得不行。
后來,我處了男朋友,大我12歲,離過婚。母親知道了,她像當年撕我的信時一樣怒不可遏:“你不打聽打聽,那是個什么人,他之前的老婆是怎么跑的?”我倔強地說:“他跟我就不會那樣了?!?/p>
母親跳著腳罵:“你以為你是誰???你是天使,能拯救別人?”我的淚噴涌而出,憤怒地喊叫:“你以為你是誰啊,這么多年,你除了罵我、指責我,還做了什么?”
母親突然黯然地坐在沙發(fā)上,臉色煞白。
這次不吃飯的是母親。母親說:“如果你跟了他,我就不活了?!蔽翼斪煺f:“不活就不活,你還嚇唬我不成?”
我摔門而去,那幾天都沒有回家,也很少想到母親。直到姐姐找過來:“這些年,你一直鬧騰,媽的脾氣那么不好都忍著你、讓著你,你以為她是真怕你嗎?你上學那會兒,家里那么沒錢,她卻可著你花。你呢?除了鬧就是鬧,你到底什么時候能長大?”最后,姐姐哭了,也說不下去了。
我跟著姐姐回家后,看到母親躺在床上,嘴唇干得起了一層白皮,那樣無助,那樣無力。
我去煮粥,慌亂間,把手燙了,淚水順勢留了下來,止也止不住——這么多年來,每次和母親生氣,我都絕食,我一絕食母親就會來低頭認輸。我是在利用她那顆做母親的心啊。原來,在與女兒的這場戰(zhàn)爭里,母親從來就是手無寸鐵的。
那天,我端著混著淚水的粥來到母親床頭,輕聲喚道:“媽,起來喝粥吧!”然后,我把母親摟在懷里,像很多次母親喂我那樣,一勺一勺地喂給她喝。
那次,我終于低下了頭。我想,下一次,還是我低頭來哄她吧,為愛認輸這件事,不應(yīng)該只由母親來做。因為面對深愛著的人,我們注定手無寸鐵,注定心甘情愿認輸。
(摘自《分憂》)(責編 拾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