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勝
小水兒有生以來第一次抓到這么大一條魚。這條魚跟她的胳膊一樣長,黢黑,有蟒蛇一樣的斑紋。要知道小水兒才十二歲,她像小男孩一樣喜歡抓魚摸蝦,家附近的稻田溝灌水渠都被她趟遍了。她非常清楚哪條溝里泥鰍多,哪道渠里“麥穗兒”肥。別看她小,她可掌握了不少抓魚的本領(lǐng),她會用窗紗做成小網(wǎng)在水溝里撈魚,還會用爸爸特制的泥鰍鉤子鉤泥鰍。盡管如此,她也只能跟小魚兒打交道,此前她抓到最大的魚只有哥哥包的丑餃子那么大。媽媽只能用小水兒抓來的小魚兒炸魚醬,連魚的內(nèi)臟都沒法清除。
小水兒有一口專門囚魚的水缸,放在院子角落里。水缸原來是用來漬酸菜的,上半部裂了一道口子,只能裝半缸水。半缸水足夠了。她每次都要把捉回來的小魚兒放到缸里,讓它們在里面活幾天,等攢夠一小碗兒就可以炸醬了。
小水兒做夢都想不到會抓到這樣大的一條魚。這是一條很兇猛的黑魚,是小水兒最不喜歡的魚。還有一種魚小水兒也很不喜歡,就是嘎牙子,嘎牙子身上有硬刺。有一次小水兒在淺水里用手摸魚,手被嘎牙子扎破了。黑魚雖然沒有硬刺,但黑魚力氣巨大,嘴里有鋒利的小尖牙,咬住東西就不撒口。黑魚就好比是水里的老虎,不但兇猛,長相也嚇人。小水兒在泥鰍溝岸上的一個水洼里第一眼看見黑魚,還以為是一根腐爛的黑木頭橛子,黑魚被小水兒投在地上的身影攪擾了,扭動了一下身子。小水兒被嚇得一屁股坐在泥地上。
泥鰍溝是一條長長的灌渠,在大人眼里并不很寬很長,在小水兒眼里已經(jīng)算是一條大河了。泥鰍溝里水草豐滿,淤泥深厚,秋天溝里的水干了,小水兒就扛著一把小鐵鍬,拎著泥鰍鉤子和小水桶來把泥鰍從洞里勾出來。
那條大黑魚不知道怎么跑到岸上的小水洼里的,看來跟昨晚那一場大雨有關(guān)系。大雨把泥鰍溝兩側(cè)密匝匝的蒲草壓倒好幾片,可一早醒來,天空那么藍(lán),風(fēng)那么輕,跟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小水洼只有洗衣盆那么大,大黑魚的脊背露出水面,尾巴彎曲著,靜靜地臥在小水洼里,仿佛在與小水兒對峙。小水兒的心像是被兩根鼓槌輪番捶打的鼓,通通通,震得整個河岸都跟著顫動了。小水兒的表情和身體卻都是僵硬的,靜止的,她一眨不眨地盯著大黑魚,如果大黑魚有四條腿,小水兒恐怕早就跑沒影兒了。驚嚇過后,小水兒立即又被一股興奮操縱了。這么大的魚要是被我抓回家,爸媽得多高興!小水兒盯著一動不動的大黑魚,不由得問了一句:你是我的了,行嗎?
日頭像只渴極了的貓,一遍一遍在小水兒的身上舔。貓舌頭上有一層細(xì)密的刺,像砂紙一樣,久了會把皮膚舔傷。小水兒耐得住舔,她知道貓舌頭不光舔自己,也舔小水洼里的水。她就等小水洼里的水被舔干,大黑魚就沒能耐施展了。否則她絕對不敢去碰大黑魚。
大黑魚扭了兩下,它也許意識到自己的厄運了。
小水兒也趁機(jī)挪動了一下腿腳,已經(jīng)麻了。
小水兒抓魚的本領(lǐng)都是跟爸爸學(xué)的。爸爸愛打魚。小水兒常給爸爸當(dāng)小尾巴。爸爸釣魚的時候她幫著往魚鉤上穿蚯蚓,爸爸撇旋網(wǎng)的時候,她幫著往桶里撿魚。現(xiàn)在爸爸總跟媽媽說單位效益不好,減員增效,大伙隨時都有失業(yè)的危險。小水兒不明白減員增效是怎么回事,她只覺得爸爸沒閑心捕魚了。媽媽原來在一家工廠的供應(yīng)庫做臨時工,工廠倒閉了,她現(xiàn)在找了一個小飯店做零工。
小水洼里的水終于干了。大黑魚脊背上曬出一層細(xì)土,皮膚也失去了光澤。小水兒找來一根樹枝捅了捅大黑魚。大黑魚扭了扭身子。小水兒覺得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貓舌頭就會把大黑魚舔成魚干。小水兒把小網(wǎng)的口戳在黑魚的一側(cè),想用樹枝把黑魚捅進(jìn)網(wǎng)去。黑魚似乎猜到了小水兒的想法,樹枝一捅它就朝相反的方向扭身子,勁還很大呢,試了幾次都不行。小水兒被曬得口干舌燥,她想大黑魚一定比她還難受呢。她就商量大黑魚說,黑魚黑魚,你快進(jìn)網(wǎng)里吧,我趕緊帶你回家放到水缸里。一連說了三遍,再捅的時候,大黑魚很配合地躺了進(jìn)去。小水兒猛地抬起網(wǎng),拎著就往家跑。
可真沉啊!小水兒一邊跑一邊美滋滋地想。大黑魚在網(wǎng)兜里蜷曲著身子,不停地扭動,嘴巴一張一合地,像是在求救,想必是非常不舒服。
大黑魚你可得堅持住啊,你要是死了別人會說我捉到的是一條死魚。
穿過稻田,跨過水溝,一條馬路橫在面前。沿著這條馬路向西走不遠(yuǎn)就到了爸爸工作的工廠。小水兒突然想到大黑魚很可能是被暴漲的河水甩到岸上來的,河水退去就把大黑魚遺棄在了那里。爸爸會不會也像大黑魚一樣被工廠甩出來呢?別看大黑魚很兇猛,還真是很可憐啊!大黑魚的身子不扭動了,只剩下嘴還一張一合的,小水兒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小水兒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打開門進(jìn)院,直奔水缸。大黑魚咬著網(wǎng)底不放,怎么也倒不出來。小水兒一想,放在大水缸里不好,大水缸里的水渾,看不清,估計大黑魚也是嫌水太渾了。爸爸是從來不關(guān)心水缸里的小魚的。得給他一個驚喜。小水兒把黑魚拎進(jìn)屋子,把碗櫥里最大的鋁盆拿出來,裝滿水,放在外屋一進(jìn)門就能看見的地上,然后把大黑魚倒進(jìn)鋁盆里。對于大黑魚來說鋁盆還是太小,它在里面變成了黑月牙。這樣好,顯得魚好大。小水兒又蹲在那欣賞了好一會兒,才心滿意足地進(jìn)里屋去寫作業(yè)了。
晚上爸爸回來時小水兒正跟大黑魚對峙,之前大黑魚使勁一挺身子從盆里彈了出來,還灑了半盆水。小水兒站在里屋的門檻上,只能看著黑魚在水泥地上跳舞一樣不停地扭身子。雖然沒了太陽光,她也怕黑魚渴死,便不停地用水舀子往魚身上淋水。她淋水,魚就扭得更歡。爸爸進(jìn)屋時,外屋地上已經(jīng)全是水,魚一擺尾巴就能竄出去好遠(yuǎn)。爸爸才不怕它呢,他用一只大手掐住它的脖子,一下子就把它扔到盆里。爸爸問小水兒,哪來的魚?
小水兒說我抓的。
爸爸當(dāng)然不信,小小年紀(jì)怎么可能抓住這么大又這么兇猛的黑魚呢。于是小水兒把抓黑魚的過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爸爸嘴上說以后可不能自己去河里抓魚,太危險,可臉上的笑暴露了他心里的喜悅。
媽媽很晚才回來,爸爸正在做菜,一進(jìn)門爸爸就趕緊讓媽媽看魚。你看,女兒抓的。小水兒趕緊湊到媽媽跟前,等著夸獎。她很喜歡聞媽媽身上的味兒,那是飯店炒菜的味兒。
媽媽說這魚可不小啊,你是怎么抓到的?
小水兒把跟爸爸說過的話跟媽媽又重復(fù)一遍,這次她加入了很多自己的心理描寫,甚至還杜撰了黑魚的心里話,把媽媽逗得呵呵笑。媽媽很少這么笑,小水兒覺得這是自己的功勞。這還不算,吃晚飯的時候爸爸突然問小水兒,大黑魚你打算怎么辦?
小水兒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因為家里的事都是爸媽做主的,還從來沒這樣征求過她的意見。好像她一下子長大了,很重要了。這事來得太突然,她還真不知道該怎么辦。
爸爸好像就等著她沒想好呢,接著說,這條魚給爸爸吧。
這話更讓小水兒莫名其妙了,家里的事怎么還分得這么清呢。爸爸的不就是小水兒的,小水兒的不就是爸爸的嗎,弄得像外人一樣客氣。小水兒心里想笑。她看了一眼媽媽,媽媽從菜碗里撥出一塊小肉片放到小水兒碗里,說了句,黑魚肉太硬,不好吃。
爸爸說,對,不好吃,爸爸把魚送人吧。
為啥要送人?小水兒說。這回小水兒算是明白了,爸爸不是白客氣的。
爸爸不好意思起來,說爸爸跟你商量呢,這么一條大魚咱們也吃不了,不如送人。
自己吃不了就得送人,這是什么道理?小水兒雖然是個小孩兒,道理還是懂了不少。誰說要吃了,我要養(yǎng)著它。小水兒撅起小嘴兒。媽媽趕緊說,我的好女兒聽話啊。
這事沒再繼續(xù)討論下去。吃過了飯,媽媽收拾碗筷,爸爸把大黑魚裝進(jìn)一個大塑料袋里出門,小水兒站在空蕩蕩的水盆前抹起了眼淚。
徐自強(qiáng)拎著大黑魚直奔邊經(jīng)理家。邊經(jīng)理是他的頂頭上司,是跟老板說他一句壞話就能讓他丟飯碗的人。天徹底黑了,開門時邊經(jīng)理沒認(rèn)出徐自強(qiáng),張口就說,小常啊,你看你老跟我客氣啥。伸手就來接徐自強(qiáng)手里的東西。小水兒爸說,是我。邊經(jīng)理這才知道自己認(rèn)錯了,趕緊哈哈哈的給自己打圓場,把徐自強(qiáng)往屋里讓,也沒再伸手接徐自強(qiáng)手里的東西。魚在塑料袋里掙扎,嘩嘩響,他也當(dāng)沒聽見。徐自強(qiáng)沒有進(jìn)屋的意思,這種事他是第一次做,屋里太亮,他會羞愧。于是他跨進(jìn)院門兩步就不再往里走了,說邊經(jīng)理我就不進(jìn)屋了,我給你送條魚,黑魚。邊經(jīng)理說你看你這是干啥,咱們老關(guān)系了,整得這么客氣干嗎。邊經(jīng)理說話的時候并不看徐自強(qiáng),而是直勾勾地盯他手里的袋子,像是在估摸魚的分量。徐自強(qiáng)說黑魚好吃,一根刺。邊經(jīng)理接過魚說,那我就不客氣了哈,你不到屋里坐一會兒了?徐自強(qiáng)趕緊說不了不了,家里還有事呢。
回到家,小水兒爸一照鏡子把自己嚇一跳,臉紅得跟個大蘿卜似的。小水兒媽笑話他說,瞅你這點兒出息,跟我處對象時也沒見你害臊成這樣兒。小水兒爸沒搭茬,坐在床沿上慢慢讓臉冷卻。他扭頭看了一眼看電視的小水兒,小水兒回身瞪了他一眼,她的眼圈還是紅的。他心里一酸,摟過小水兒說,女兒,多虧了你啊,你這一條魚很可能給爸保住了飯碗啊。小水兒媽說你跟孩子說這些干啥。小水兒爸說,我今天才知道小常他們都給邊經(jīng)理送禮,好懸?。⌒∷畠簨屨f,他只要收下咱心里就踏實了。
小水兒大概明白了,心情雖然有一點沉重,但這也讓她覺得很自豪。她沒想到一條魚還能有這么大的作用,也可以說爸爸的工作是她保住的。自己小小年紀(jì)就能為這個家分憂解難了,想一想就為自己而感動。這件事讓她興奮得睡不著,趴在被窩里想,她還真得感謝大黑魚,估計現(xiàn)在大黑魚已經(jīng)被燉成一鍋魚肉了吧。這是她興奮之余的傷感。
大黑魚還活著,邊經(jīng)理不舍得讓它死,黑魚是好東西,尤其是野生黑魚。他把黑魚放到一只大塑料浴盆里養(yǎng)起來,準(zhǔn)備派大用場??丛诖蠛隰~的面子上,他對徐自強(qiáng)產(chǎn)生了一點兒好感。論任勞任怨和干活能力徐自強(qiáng)算是中上等,要是論待人處事他就很差勁了。以前都是一樣當(dāng)工人,身份平等,沒看出徐自強(qiáng)的差勁兒來,自己提了經(jīng)理后,別人都主動拉關(guān)系套感情,可徐自強(qiáng)卻從來沒有一點表示,這不是做人有問題嗎?別說現(xiàn)在工廠要裁員,就是以前效益好的時候也不能拿上司不當(dāng)回事啊。想著想著天就亮了,邊經(jīng)理爬起來沒像平日一樣先往廁所跑,而是先去看大黑魚。大黑魚活得好好的,他放心了。
米老板走進(jìn)辦公室,鼻子抽動兩下,眉頭皺起。魚腥味兒?米老板天生一副異相,腦門和下巴往前凸,臉部中間凹回去,像一塊用苦了的磨刀石,那個矮趴趴的小鼻子活像一條趴在磨刀石上的小鯰魚兒,你可別小瞧了這條小鯰魚兒,嗅覺異常靈敏,一盤菜端上來,兩米開外能聞出來炒菜的廚子上廁所洗沒洗手。他極少下飯店,廠區(qū)附近的幾家館子,只有香香私房菜是他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
野的?米老板再一噤鼻子,烏鱧。
邊愛民臉色大變,趕緊說,對不起老板,我是無禮了,我不該您不在的時候進(jìn)您的辦公室,我給您送魚,怕被別人看見搬弄是非影響您的名譽。
烏鱧,俗名黑魚,生性兇猛,肉細(xì)少刺,性寒味甘,具有解毒去熱、利水消腫、補脾益氣的功效。米老板順著鼻子的指引一眼就叼住了墻角的黑塑料袋。三斤二兩,難得。
邊愛民大舒一口氣。米老板你太厲害了,連斤兩也能聞出來?
米老板的兩條眉毛舒展開來,心情極好。你把它從我的人體秤上拿下來吧。
邊愛民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早上賊一樣溜進(jìn)老板辦公室把魚放在墻角的一塊硬紙板上就趕緊撤離了,沒注意那是新買的人體秤。
知道這東西怎么吃最好嗎?米老板坐到老板椅上,興致很濃。
這么高深我哪懂啊。邊愛民羞赧地笑著。
不能擱(方言讀:gǎo)參,要刺身。人有一強(qiáng)必有一弱,米老板太倚重鼻子,耳朵便弱了下去。趁活去鱗片肉蘸辣根,肉進(jìn)嘴還在舌頭上跳。
邊愛民趕緊往外跑。米老板問,你干啥去?邊愛民說我趕緊弄個盆裝水,別讓它死了。米老板一臉諸葛孔明附體的笑,說放心吧,渴它十天半個月也死不了,你把門從外面給我關(guān)上,別弄得走廊里全是魚腥味兒。
邊愛民擠出白癡樣傻笑,本想回身再捧幾句,一聽這話趕緊乖乖帶門離去。
邊愛民往車間里邊走邊想,今天這魚算是對了老板的脾氣。得意之余卻不免有些失落感,米老板說的吃法自己沒嘗試過,必定是不錯,可惜自己沒這口福了。情不自禁罵了句,鱉犢子玩意兒。
米利國喜歡吃魚,香香私房菜老板娘麻香的拿手菜泥鰍鉆豆腐是米利國的傳統(tǒng)保留節(jié)目。為什么不說是必點菜而說是保留節(jié)目呢?這更深一層的內(nèi)涵是米利國和麻香共同的秘密。據(jù)說泥鰍鉆豆腐還是米利國親手教麻香做的。砂鍋里放一整塊嫩豆腐,蔥姜調(diào)料備齊,起火之前放入活泥鰍,隨著湯汁加熱,泥鰍便拼命往豆腐里鉆,自然天成的一道美味。
今天有點特殊,米利國很晚才來,而且說不吃泥鰍鉆豆腐。麻香問,干嘛不吃了?老馬不在店里,明天才回來。老馬是老板兼采購。米利國拎著嘩嘩亂蹦的黑塑料兜,今天吃這個。麻香說,吃完這個呢?米利國說這東西生猛,吃完它再吃泥鰍鉆豆腐,有勁。麻香訕笑,接過黑魚往后廚走。廚子已經(jīng)下班,只剩何自麗打掃戰(zhàn)場。麻香說你把魚燉了再走。何自麗打開塑料兜,嚇了一跳。不會?。÷橄阏f,家燉,鯉子咋燉它就咋燉。
千萬別。米利國跟進(jìn)了廚房。活吃,去鱗片肉蘸辣根兒,千萬要活著片肉,肉片越薄越好,鋪冰塊上。
這下可把何自麗愁壞了,活片肉,還是這么個兇家伙。她舉著菜刀看躺在案板上的黑魚。咦!怎么看怎么像小水兒抓的那條呢。又一想,天下的黑魚都長一個樣,巧合唄。對峙半天,不敢動手。包房里麻香喊了,咋還沒上菜?何自麗一著急,用左手去按魚頭,被黑魚一口咬住手掌肚,疼得尖叫一聲,一甩手,魚咬著手不放,再甩,魚飛出去,手掌被扯下一塊皮肉。何自麗扔了刀捂住傷手連嚇帶疼,哭了。
麻香急呼啦從包房里跑出來,一見這樣子,劉海都?xì)獾镁锲饋砹?。你這么大個人殺個魚也不會,笨死了。何自麗抹著眼淚,驚出一身汗水,說我又不是廚師,我不是說了我不會做嗎。麻香被嗆了一句,火氣更大了,說你走吧,不用你了,走吧。何自麗說,憑啥你說不用就不用,我不走,我這是工傷,你得給我花錢看病。麻香指著何自麗的鼻子尖罵,我給你看?。磕闼啦凰?,少他媽跟我來這套,你拿我這當(dāng)公家買賣了啊,你愛哪告哪告去,干活笨手笨腳的,我看你不是出來打工的,你是出來訛人的,不要臉……米利國把麻香生拉硬拽進(jìn)包房,沖何自麗使眼色,有啥話明天消氣了再說,趕緊回家吧。
這邊,何自麗用圍裙包著血手,一手扶著車把走路,越想越委屈,默默哭了一路。那邊,米利國按住麻香說,黑魚吃不成了,只好吃泥鰍鉆豆腐。麻香身子雖軟在床上,臉色卻生硬,問,她男的是不你廠子里的?
是啊,咋地?
你把他給我開了,要不我咽不下這口氣。麻香說。
小水兒寫完了作業(yè)正在看動畫片,動畫片里一只貓拼命跟一只小老鼠過不去,卻總是被小老鼠算計,把小水兒逗得咯咯樂。小水兒沒注意媽是什么時候回來的,更沒注意媽的手傷了。爸爸幫媽媽打開帶血的圍裙,心疼得直吸冷氣。你這是咋整的???小水兒媽進(jìn)門之前本來下決心不哭了的,經(jīng)他這一問,眼淚就不聽話了,直往外涌。
快說啊,咋整的?
魚咬的。
呵呵呵。小水兒笑,大笨貓。
被啥魚咬的?
黑魚,老板娘要吃活魚片……
呵呵呵。
我被辭退了。
呵呵呵。
小水兒爸忽然大吼起來,把電視給我閉了,沒心沒肺的玩意兒。
小水兒被嚇一激靈,回頭看爸,看到的是一張憤怒的臉和一只血手,哇的轉(zhuǎn)笑為哭。小水兒媽也被嚇了一跳,血手一抖,好像又被咬了一口。小水兒的哭讓她由委屈里爆發(fā)出一股憤怒來。你喊啥喊,你要是有能耐我至于在外面受這個氣嗎,我嫁給你這些年除了吃苦受累還得到過啥,跟孩子兇算什么能耐你,有能耐跟別人橫去。
小水兒爸一下子蔫了,腰也軟了,背也塌了。我這不是心疼你嗎。聲音小得像躲在洞口不敢出來的小老鼠。實在不行我明天去一趟飯店找老板娘說一說吧。
說啥?又不是我的錯。
最起碼把剩下的工資要回來啊。
又是個暴曬天兒,徐自強(qiáng)在日光下走路,像個提線木偶。他盤算了一早晨怎么跟老板娘開這個口,其實要工資不是目的,能留下繼續(xù)打工才是目的。如今失業(yè)的人多,找工作太難,就憑他這一個月兩三千塊的工資,每個月的柴米油鹽都緊緊巴巴,女兒還得上學(xué)呢,補課呢?,F(xiàn)在補課成了家里最大的開銷,但不補不行啊,小水兒馬上面臨中考,不補課就考不上好高中,上不了好高中大學(xué)就沒希望,上不了大學(xué)這輩子就沒希望了。沒錢能行嗎?沒錢這個家就徹底沒希望了。小水兒曾經(jīng)問過他一道題,說是往蓄水池里注水,進(jìn)水口和出水口同時放水,進(jìn)水口粗,出水口細(xì),問多長時間能把蓄水池裝滿水。他怎么也沒算明白,現(xiàn)在倒是明白了,這道題說的其實就是生活現(xiàn)狀,他家的現(xiàn)狀是賺錢口細(xì)花錢口粗,兩個細(xì)賺錢口還能勉強(qiáng)維持平衡,要是再堵上一個那就只能扎脖了。小水兒爸抬眼望了一眼日頭,被晃出一陣眩暈。心里打定主意,人不能靠骨氣活著,見了面先說自己的不對,開口不罵笑臉人嘛。
經(jīng)理辦公室門窗緊閉,一進(jìn)門,唰的一股涼氣。邊經(jīng)理坐在空調(diào)底下吸溜吸溜喝熱茶。你來了,我正好有事要找你呢。
我想請會兒假。徐自強(qiáng)被涼氣砸出一層雞皮疙瘩。心想,空調(diào)這東西真好!當(dāng)領(lǐng)導(dǎo)真好!
邊經(jīng)理說你坐下,先不著急請假,以后有的是時間辦事。
哦。徐自強(qiáng)因送禮還有點不好意思,但心里的確有了一些親近感。于是便很自然地坐在對面的椅子上。對面是內(nèi)勤小吳姑娘的椅子,如果換在平時他這樣人的屁股是坐不得的,但今天經(jīng)理很寬容,很和藹。
咋樣,最近工作累不累?
徐自強(qiáng)暗自被他這份和藹感動著,親近感越發(fā)強(qiáng)烈。心說送禮和不送禮還真是不一樣啊。臉上笑著說,不累不累,這點活兒不算啥。
誰成想邊經(jīng)理的臉就是個有很多層幕布的舞臺,第一層幕布撤下,立馬換上另一層,愁云慘霧的樣子。是?。』钶p松不是好事啊,廠里的訂單越來越少,活兒也越來越少了,不定干到哪天就黃鋪了,別看我現(xiàn)在當(dāng)個小領(lǐng)導(dǎo),到時候我跟你們一樣都得另謀職業(yè),說不定混得還不如你呢。
看你說的,這么大個廠子還能說黃就黃了?徐自強(qiáng)呵呵傻笑,心里很踏實,他覺得老邊能跟他說這些話,就是沒拿他當(dāng)外人。再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是領(lǐng)導(dǎo),到啥時候都比我們平頭老百姓強(qiáng)。
老邊苦笑,他已經(jīng)把第三層幕布準(zhǔn)備好了。
你看從我們廠子跳槽的那些人,有的都發(fā)了,你就沒想著也做點買賣啥的?
別逗了,這么多年你還不了解我,我哪是做買賣的料啊。體貼的領(lǐng)導(dǎo),涼爽的空調(diào),這里實在是舒服,可徐自強(qiáng)心里裝著事呢,不便久留。起身說,我來是跟你說一聲,我得出去一趟。
老邊的第三層幕啟動了,厚重又嚴(yán)肅,人都得坐正了才行。既然你有事要辦,我也就不耽誤你時間了,我得通知你一聲,明天你到廠辦去把離職手續(xù)辦了吧。
徐自強(qiáng)腦子仿佛被空調(diào)的冷風(fēng)給凍住了,直愣愣看著剛才還親切現(xiàn)在卻冷酷的老邊。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樹挪死人挪活嘛,……想開點兒,劉歡那首歌咋唱的來著,心若在,夢就在,大不了重頭再來。老邊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因為他眼前這個被瞬間冷凍的雕像雙眼里流出兩滴不明液體。
回家一路上徐自強(qiáng)沒覺得熱,好像邊經(jīng)理辦公室里的冷氣一直在他體內(nèi)起著作用。他也沒去香香私房菜館,那是需要請假才能去的,現(xiàn)在沒必要請假了,也就不著急去了。他又開始糊涂了,像面對那道蓄水池的數(shù)學(xué)題一樣。出水口,進(jìn)水口?,F(xiàn)在進(jìn)水口都堵死了,出水口還在汩汩流淌。
走到家門,他站在門口不敢進(jìn)了,好像一個把家都輸了的賭徒,沒臉見家人。正遲疑間,何自麗開門出來。咦,你咋回來了,沒上班呢?徐自強(qiáng)不吭聲低頭往屋里走。何自麗預(yù)感到了不祥,緊著問,到底咋回事啊?你這是咋了?進(jìn)了屋徐自強(qiáng)才說,我失業(yè)了。何自麗臉色中的紅一點點被抽離,只剩下慘白,她抖動了兩下嘴唇,說不應(yīng)該呀。經(jīng)她這一說徐自強(qiáng)也想起了那條黑魚。
其實,看著徐自強(qiáng)沉重而僵硬的身影遲緩地移出門口時邊愛民的心里也很難受。徐自強(qiáng)是個安分守己的老實人,而且任勞任怨,只要工廠不停產(chǎn),就需要他這種人干活。他收這樣人的好處不會有后顧之憂。讓他沒想到的是米老板親自指示把他開了,而且是昨天半夜給他打的電話。他是怎么把老板得罪了呢?自己剛收了人家的禮,轉(zhuǎn)臉就讓人家滾蛋,著實難為情。早上喝粥時還在琢磨怎么跟徐自強(qiáng)談,沒留神粥的溫度,一口下去舌頭上牙膛食管燙了一溜兒,生氣一把將飯碗扣了。老婆只輕微嘮叨了一句,多大人了,喝粥還能燙著舌頭。正火燒火燎的邊愛民抬手就是一撇子,老婆左臉立即掛上一片紅。老婆很平靜,好像打的不是她,把碗筷收拾走,蹲在外屋洗衣服去了。邊愛民沉悶了一會兒,穿上褲子準(zhǔn)備上班,到院子里推自行車,卻發(fā)現(xiàn)后車胎是癟的,心里更郁悶,不禁對車罵了一句:你個該死不死的東西,除了添亂還能干啥。摔門而出,索性走著去上班。
自己咋就變成這樣了呢?邊愛民一邊走路一邊琢磨。他有點后悔對老婆那樣了。他不得不承認(rèn)老婆是個難得的好人,這些年對他逆來順受,可就是性格太憋屈。都說官長脾氣大,其實他自己心里清楚,自己這算什么官兒呢,就是老板的狗腿子,要權(quán)沒權(quán),要錢沒錢,還得拿老板當(dāng)祖宗供著,上擠下壓兩頭不討好。不干又不行,回去當(dāng)工人一是拉不下身架,二是工人的日子也不好過,說不定哪天就被裁了。這就叫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進(jìn)了廠部樓,發(fā)現(xiàn)老板辦公室的門開著,一猜就是老板昨晚又沒回家。心想正好,跟老板打個招呼,看能不能為徐自強(qiáng)爭取個機(jī)會。
門窗都開著,早晨清爽的過堂風(fēng)讓人很舒坦。米老板躺在老板椅里閉目養(yǎng)神。邊愛民輕輕敲門。米老板醒了。
老板真是操勞啊,這么早就上班了。
有事?米老板微睜著眼,一動不動。
沒事,看領(lǐng)導(dǎo)來了打個招呼。邊愛民正想試探著說徐自強(qiáng)的事,老板卻先說話了。
老邊啊有人跟我反映你收禮,你說我信還是不信呢?
邊愛民吱的冒汗了,說話牙直咬舌頭。這怎么可能呢,這是有人在陷害我啊,我是啥樣人您還不知道啊老板。
米老板一擺手。我心里有數(shù),你去忙吧,我再瞇一會兒。
邊愛民說,老板你得相信我啊。
米老板說,相信,去吧。
邊愛民此時腦子里只有一個問題,誰跟老板打的小報告。誰他媽這么不地道啊,當(dāng)面裝好人背后捅刀子,自己還想做好人呢,不是有病嗎,去他奶奶的吧。
有這事墊底,邊愛民再跟徐自強(qiáng)談話,心里就很坦然了。
黑魚,真他媽黑。邊愛民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黑魚卻怎么也找不到了。麻香頭天晚上折騰得很累,連米老板走都沒起身送,早上起來去后廚找黑魚沒找到,懷疑是米老板把黑魚拿走了,于是一個人坐在屋里嘟嘟囔囔罵米老板,罵著罵著冷不防瞥見了鏡子里的自己,心一酸,眼淚下來了。覺得自己這輩子凈吃虧了,老天爺不公平?。∽约好髅魇莻€女人,生孩子的功能卻壞了,一個女人要是生不了孩子還能叫女人嗎?老馬成天在外人面前裝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窩囊樣兒。那些看似好心其實內(nèi)心陰暗的人老是勸她,你對你家老馬好點兒,多老實的人啊,欺負(fù)老實人有罪啊。麻香臉上訕笑說,誰覺得好誰就領(lǐng)家去。可心里恨不得把這人的嘴撕爛。她知道老馬裝得像個人似的,其實就是個混蛋,背著她跟賣菜的娘們兒扯扯咕咕的,她最先是從菜上看出來的,后來跟蹤了兩次,定案了。但她不聲張,聲張出去別人也會把理兒都給老馬。扯誰不會啊,她不愿意扯,來往這些男人沒看上眼兒的,跟看不上的人扯是虧了自己,可不扯更虧,正在扯與不扯糾結(jié)之際,米老板出現(xiàn)了。米老板的弟妹也想在工廠邊上開飯店,相中了麻香的地方。麻香飯店租的正是米老板的房子,米老板要把房子收回來,結(jié)果房子不但沒收,租金還降了。麻香跟米老板扯雖然占了大便宜,但還是覺得虧,所以每次泥鰍鉆豆腐的時候她都緊閉眼睛,在腦子想劉德華和郭富城,可偏偏腦海里出現(xiàn)的不是偶像,是陰魂不散的老馬。她越想越氣,就越覺得老馬可恨,為了氣老馬她也要盡心盡力地扯,這樣一來倒扯出來意想不到的快感。只是扯完之后心就像個被倒空了的老醋壇子,又酸又空。做人真沒意思,不如做豬做魚,不用成天想虧不虧的事。
老馬回來,把滿滿的菜筐從倒騎驢上往后廚搬,一邊搬一邊強(qiáng)調(diào):還是趕早的菜好啊,為這蹲一宿批發(fā)點也值。麻香分明聞到了一股子廉價旅店下水道和二十塊錢一堆劣質(zhì)化妝品的刺鼻味兒,心里直犯惡心。越想越憋氣,起身朝外走,在門口跟端著菜筐進(jìn)來的老馬相住,左躲右躲躲不開,厭惡和憤怒像兩頭公牛撞出來,把老馬撞了個四腳朝天。老馬惱了,抓起散落地上的角瓜西紅柿撲上來在麻香頭上一頓亂搗。麻香被搗懵了,嚇傻了,心說你老馬今天怎么不裝老實了呢,她哪知道老馬這次是真的在外面孤冷凄涼地蹲了一宿,早已經(jīng)被賣菜的娘們兒氣得鼓鼓的了。手里的菜打爛了,老馬又抽身回后廚拎了一把菜刀出來。跑吧,老馬瘋了。麻香滿頭花花綠綠的菜汁,從菜館里跑到大街上,看到的人都笑,都叫好。對,老馬,就得這么管老婆。麻香想罵,但累得喘不過氣來,臟話全憋在腔子里出不來。想哭,也哭不出來,所有的委屈也都憋在腔子里,腔子要爆炸了。罵不了,哭不出,只能跑,聽?wèi){本能反應(yīng)懵懵傻傻地跑下去,穿過街道,穿過工廠大門,跑進(jìn)廠部。
老馬追著麻香跑進(jìn)廠部的時候,邊愛民正從廠部往外跑,三人撞了個人仰馬翻,誰都無暇管別人的事,爬起來各自繼續(xù)跑。五分鐘之前,小常打電話告訴邊愛民,邊愛民老婆喝了百草枯,趕緊回家看看吧。邊愛民腦袋里仿佛炸了一顆原子彈,先是強(qiáng)光把大腦輻射成一片空白,然后是沖擊波遍及全身,渾身像劇烈地震一樣震顫了一下,撂下電話就往家跑。跑出廠大門被兩個人攔住了,是徐自強(qiáng)和何自麗,他倆堵住老邊不讓走,好像有很多話要說,他哪里有時間聽他倆說話,瘋了似的沖破他倆的圍堵向家里拼命地跑。
徐自強(qiáng)何自麗以為邊愛民要躲事,便憤怒起來,拼命在后面追。一個人跑變成三個人跑。
這邊,麻香朝著米利國辦公室跑,米利國碰巧端著茶杯出來,一見老馬舉著菜刀追砍麻香,以為泥鰍鉆豆腐的事敗露了,轉(zhuǎn)身就跑,老馬由追一個人變成了追兩個人。
在這個簡單而暴熱的夏天里,有人在復(fù)雜又拼命地奔跑。而此時小水兒正在學(xué)校的閱覽室里,悠閑地翻看一本動物圖冊,恰巧翻到印著黑魚的那一頁,小水兒看得很認(rèn)真。其中有一句話讓小水兒特別感興趣。黑魚具有很強(qiáng)的跳躍能力,當(dāng)天氣悶熱或下雨漲水時,黑魚就會跳出水面,沿塘堤逃逸。小水兒想黑魚這么厲害??!可是再厲害也厲害不過人,還得被人吃。小水兒很替黑魚傷心。她并不知道,她的那條大黑魚剛剛從下水道游回到泥鰍溝里,它不但沒有死,而且毫鱗無損。
〔特約責(zé)任編輯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