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振林
你去過揚州路了嗎?
去過了,在上周。
揚州路真的很美吧?
不美。
這次的回答我很干脆,就兩個字,“不美”。我不再說什么,子平的話卻沒有停下來:怎么會不美呢?
我照樣沉默,皺起了眉頭。揚州路其實只是個小村子,離我們上班的地兒足足有三四百公里。三年前,我和子平成為同事的第一天,他笑著靠近我,問:你知道揚州路嗎?
當然知道。我說。那風流才子杜牧不是寫下了 “春風十里揚州路”的名句么?
對!對!子平來了勁兒。就是春風十里揚州路。
其實在那一天,我也不知道子平到底說的是什么意思。
幾個月之后,我們兩人都成為公司宣傳部門的虎將。我負責公司內(nèi)部的一份文學刊物的編輯工作,他負責公司的一份宣傳報紙,兩人的文字工作做得得心應(yīng)手??墒?,好幾次公司月末大會時,都不見子平的身影。過兩天再回來上班時,他卻精神抖擻了。
他回來的第一句話就會說:哎呀,那個揚州路真是美啊。
你又去了揚州路?我反問。
他點頭。他像自言自語一樣,開始描述揚州路的美好。他會從車上的人路邊的景說起,像極了一個說書人。他的語言天賦,在這時得到完全展現(xiàn)。我這才懂得巧舌如簧是個什么意思。
你得去一去揚州路才好。最后,他總是不忘記對我說上這一句話。
我們在公司宿舍上網(wǎng),他打開網(wǎng)頁,第一件事就是百度一下“揚州路”,他想知道揚州路最新的消息,最好的消息。我像受到傳染一樣,也試著百度了一下,知道揚州路確實是河海市的一個小村子。網(wǎng)上的照片有山,有老房子,一張接一張,還算有些趣味。
子平說得多了,我就有了去一趟揚州路的想法。就在上周末,我起了大早,坐了汽車,四個多小時到達揚州路??墒钦f實話,讓我大失所望。小村子離最近的小鎮(zhèn)也有十公里,交通不夠方便。村子也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一個中國式小村,60多戶人家。村子?xùn)|頭是座小山,小山上的植被也并不茂盛,遠遠望去,那小山就像只大大的癩蛤蟆樣趴著。小村的西邊有座石碾房,也許是年代久遠的原因,也派不上用場了,破敗地立在那兒。村子里的樓房并不多,最東邊的一間瓦房,似乎好些年沒有人住過了,屋頂?shù)耐咂齼蓛傻芈淞讼聛怼?/p>
我原指望在揚州路逗留兩天的。這下子,我沒了興趣,就在當天下午,我坐了車,連夜趕回來了。
回來了,我有些生氣,自個兒坐著。
子平的話兒仍然沒有停下來。他知道我是生氣了。他買了一只烤鴨,要了一份鹵牛肉,叫了一斤散燒。就在我們的員工宿舍,關(guān)了門,拉了我,我們一起對喝起來。
他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十年前,一個大男孩,不過二十三四的樣子,大學剛剛畢業(yè),沒有找到工作。他一邊寫著自己的詩自己的文一邊四處流浪。有時,兩個饅頭就可以打發(fā)一天的生活。
我喝著散燒,對這個故事來了興趣,十多年前,我也是個寫著自己的詩自己的文四處流浪的家伙呢。
子平喝了一大口酒,繼續(xù)講著故事。
這個大男孩,在六月的一個下午,經(jīng)過一個村子。村子里有座碾房,一個小姑娘,正在推碾。碾子有些笨重,小姑娘似乎只有十六七歲。小姑娘漲紅了臉,碾子慢慢騰騰地向前推移著。大男孩走近碾子,碾子加快了自己的腳步。小姑娘回過頭來,與大男孩四目相對。他們的嘴角,流出了輕輕的笑,如腳邊山泉的潺潺聲。
大男孩將自己停留在了一個小山村,他找到村里的小學校,請求教孩子們識字。他不要什么工資,他知道村子里本來就沒有錢。他住在小學校里,有空閑的時候,他去幫小姑娘碾谷子,他也教小姑娘寫自己想寫的文字。小姑娘其實已經(jīng)二十出頭了,初中沒有上完就輟學了。有時,大男孩也和姑娘到東頭的小山上去約會,那兒安靜,是兩人說話的好地方。村子里的人們看著這對人兒,都覺得是個美好的故事。
子平在這兒頓了頓,說,但確實只是個美好的故事。
一年后,在一個秋天的早晨,大男孩來到碾房,卻不見了姑娘。大男孩像發(fā)了瘋一樣,四處尋找。原來,小姑娘的父親,她的四十多歲的父親,連夜帶著小姑娘去了南方的一個大都市。大男孩在村子里一等又是一年,仍然沒有消息。他只得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
故事完了嗎?我問。
沒有完。
大男孩在每年的秋天,總會回到小山村,去找尋小姑娘的消息。
我其實一聽這故事就知道子平是在說他自己。我說,那你就是那個大男孩,那個村子的名字就叫揚州路?
子平點頭。
那個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啊?她為什么會走呢?我又問。
我不知道!我忘記了!這個故事講出來,我就全部忘記了。子平大聲地說。
可是你會記得揚州路的。我自言自語。
我端起酒杯,又放下了。我想了想,不對啊,揚州路,明明我的生活里也有揚州路的啊。
我端起了面前大大的酒杯,咕咚咕咚,將杯中的白酒喝了個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