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晨鈺
一道簾子,把上海虹口區(qū)和平公園附近的一間閣樓分成兩個聲部。
一頭的呼吸聲一松一弛,高低相間。不大的床鋪上睡著一對夫妻。另一邊則有連貫的“沙沙”聲。那是黑色鋼筆劃過紙張的聲音。一個年輕人坐在縫紉機前,上面攤開了一本筆記簿。他叫盧新華,是這對夫婦的準女婿。
這是1978年4月上旬的一個周六,復旦大學77級文學評論專業(yè)學生盧新華回到了未婚妻家。從當天晚上6點開始,他就很少站起來,埋頭在縫紉機前工作。一筆筆,在紙上落下針腳,縫出了一篇叫《傷痕》的小說。此后,中國文學界有了件“新衣”——傷痕文學。
《傷痕》的主人公是個叫“王曉華”的女學生?!巴酢笔潜R新華母親和岳母的姓氏,“華”是盧新華和當時的未婚妻名字中共有的字,“曉”象征了黎明將至。為了與自己的“叛徒媽媽”決裂,還沒畢業(yè)的曉華就報名上山下鄉(xiāng)改造自我。母女一別,就是9年。即便如此,她仍處處受挫,不能第一批入團,被迫離開愛人。直到粉碎“四人幫”后,她才重新回家,卻已然錯過跟母親見上最后一面。
盧新華寫得很快,一氣呵成。他說:“整個寫作就像有人在給你講故事,而你做的就是記錄?!钡诙炝璩?點,他終于給故事圈上了一個句號。
扔開筆,盧新華擦干眼淚,揉了揉眼睛,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可以死了!”
小說寫完后的周一,盧新華把文章拿給中文系的一位教寫作課的老師看,并暗自期待,倘若老師覺得好,還能代為向相關(guān)雜志投稿。兩天后,老師對他說:“盧新華,你這個小說寫得不錯,挺感人的。但是,我得直白地告訴你,這樣的小說是肯定發(fā)不出來的。我曾在《朝霞》雜志社呆過兩年多,相信我還是有自己的判斷力的。至于為什么不能發(fā),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我還是建議你多讀一些馬恩列斯毛論文藝的著作,從那里也許能找到答案?!?/p>
就連同學們的看法,也都莫衷一是。盧新華曾把文章拿給班里幾個文學理論水平比較強的同學看,他們的反應(yīng)都很平淡,而且覺得有很多問題。這對盧新華打擊很大,于是把《傷痕》鎖進了抽屜,心想,“十年后再說吧”。
4月中旬的一天,晚上9點鐘,同學倪鑣找上了躺在床上看書的盧新華,管他要稿子出墻報。這是開學后的第一次墻報展示,班里每一個同學都要拿出自己的作品。
盧新華翻身下床,原本想重寫一篇。提筆寫了一兩行,實在寫不下去,于是從抽屜深處翻出了《傷痕》。第二天,他把小說重新謄寫在稿紙上,交給了倪鑣。
幾天后的一個周末,一大清早,盧新華被不尋常的嘈雜聲吵醒。他有些惱火,不得不起床洗漱。走出宿舍門,就見走廊里擠滿了看墻報的人。他沒在意,洗漱完走回寢室時,才發(fā)現(xiàn)很多同學手里都拿著紙筆抄寫,還有不少女生在抹眼淚,其中不少是外系學生。所有目光匯到一處——墻報的左上角。那里寫著醒目的文章標題——《傷痕》。
一時間,《傷痕》在復旦校園引起轟動,《文匯報》的編輯鐘錫知也聽說這事了。他托復旦的老師向盧新華要了稿子,很快就印成小樣分寄給各界人士,征求意見,卻遲遲沒有真正發(fā)表。此時,過去十年所帶來的“傷痕”并未真正痊愈,這篇小說無疑會戳到很多人的痛處。
近3個月等待中,《文匯報》始終沒有回應(yīng)。于是,班級里一批特別喜愛《傷痕》的同學建議盧新華將此稿投給北京的《人民文學》。推薦信遞出去兩個月后,盧新華就收到了《人民文學》的回信:“盧新華同志,你的來稿經(jīng)研究決定不予刊用了,現(xiàn)退還給你,歡迎繼續(xù)來稿?!?/p>
《文匯報》的信在7月暑假來臨前姍姍來遲。編輯部通知盧新華,希望他暑期不要離校,因為《傷痕》可能會在這期間發(fā)表,雙方需要溝通修改意見。
鐘錫知約盧新華在文匯報大樓6樓見面。他們足足給盧新華提了16條修改意見。學??釤犭y耐,有一天盧新華便搬張課桌在校園的路燈下改稿。為了防蚊子,他不得不穿上長靴。
1978年8月11日,《文匯報》用了一整版刊登《傷痕》。一經(jīng)上架,很快售罄,當天加印到了180萬份。小說作者盧新華跑了七八個報點,最后在一個偏僻的郵局買到了幾份。
小說刊登后的兩三個月里,盧新華收到了近三千封讀者來信。有一位西安的讀者給他寫道:“我和你小說的主人公王曉華同名同姓同歲,同年下鄉(xiāng),同樣的家庭遭遇。我不知道遠在東海之濱的你,如何這么詳細地了解到遠在西北古城的我的這一切的?!北M管小說中的故事并非盧新華親身經(jīng)歷,但“那個時代,人人都有傷痕”。
盧新華曾寫過一篇名為《眾緣成就的<傷痕>》。他認為沒有復旦那些因《傷痕》落淚的同學和各界人士的支持,就不會有大家看到的《傷痕》。而一切的大背景是因為改革開放的大環(huán)境。在盧新華看來,“《傷痕》的發(fā)表也是對改革開放中思想解放運動的參與”。
1978年5月11日,《光明日報》發(fā)表了特約評論員文章《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盧新華覺得,這篇文章與《傷痕》是“相互促進”的。這篇文章某種程度上推動了《傷痕》的發(fā)表,而后者也促進了社會的思想解放。
也是在這一年的冬天,思想解放的春風吹到了詩歌界。詩人北島等人在北京創(chuàng)辦了民間詩歌刊物《今天》。這本刊物被視為中國朦朧詩派的聚集地。之后鼎鼎大名的詩人舒婷、顧城、芒克、江河等,都在《今天》上活躍創(chuàng)作。這群憋壞了的詩人點燃了新詩變革的火種。一時間全國創(chuàng)辦或復刊了上百家詩刊。
對于身處其中、見證歷史的盧新華來說,在變化來得猛而疾的1978年,“一夜之間,好像忽然一下到云天里面去了”。
如今回憶起來,盧新華覺得,也許一切都是有伏筆的。
1954年,盧新華出生在江蘇如皋,后來一家人隨在部隊的父親到了山東。15歲時,盧新華回江蘇插隊落戶。1973年,他應(yīng)征入伍,在山東曲阜某部當偵察兵。當兵期間,盧新華陸續(xù)讀到了托爾斯泰、契科夫等人的作品。不過,他最喜歡的是魯迅小說。在他的枕邊和軍用挎包里,總會放一本《魯迅小說選》。紙張邊緣已經(jīng)起毛,他還專門用白紙做了個封皮,“魯迅把中國封建傳統(tǒng)的國民性看得太透徹了”。從那時開始,盧新華就想過,如果打算寫小說,那么魯迅的文風會是自己學習的榜樣。
4年后,盧新華從部隊退伍,到南通柴油機廠當了名油漆工。如果這年冬天沒有恢復高考,也許盧新華會從車間調(diào)到科室,做一名文員。
1977年,盧新華最早在報紙上看到這個消息,很快文件也傳達到了廠里。
當時,廠里還有另外兩個同事一起報名參加了高考。一位同事幫他們弄來了幾張南通一中的聽課證。每天五點下班后,三人結(jié)伴去聽課。先走一段陸路,再由小船擺渡過河,往返需要1個小時。
這年12月,盧新華與570萬學生一起走進考場。
1978年2月28日,盧新華到復旦大學中文系文學評論專業(yè)報到,他的班級被稱為“7711”,77是指1977年考入復旦,11是中文系文學評論專業(yè)的代號。最初全班有50個學生,平均一個省招2個。其中有不少人已近而立之年,年紀最大的已經(jīng)33歲。
開學不足兩月,在一次作品分析課上,老師講到魯迅好友許壽裳對《祝?!返脑u論:“人世間的慘事不慘在狼吃阿毛,而慘在封建禮教吃祥林嫂。”這引發(fā)了盧新華對過去10年的反思,“每個人的身心都留下了不可愈合的傷痕”。
那天中午下課后,在回宿舍的路上,抑制不住的創(chuàng)作沖動讓他突然決定要寫一個兒子與父親決裂的家庭悲劇。后來,考慮到女性情感更細膩,他把主角改成了一對母女。至于篇名,也是受了魯迅先生《狂人日記》的啟發(fā),從“文革歪歪斜斜的歷史里就看到兩個字,那就是傷痕”。
對盧新華來說,能有機會考大學就是乘了改革開放的春風。他記得入學第一年,有一個從大連來的同學。放假回家時他買了一麻袋油條帶回老家,“那時候什么都要票,布票、糧票,后來這些都慢慢消失了”。第二年再回家,那個同學就不再買油條了。
灰終究有落下的一刻。
1979年,第六期《河北文藝》上發(fā)表了一篇名為《“歌德”與“缺德”》的文章。該文作者李劍認為,文藝工作者的任務(wù)就是歌頌黨、國家和社會主義,而不應(yīng)當專門揭露“陰暗面”“傷痕”?!皞畚膶W”一下子被推上風口浪尖,首當其沖的就有盧新華的《傷痕》。
很快,《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和《紅旗》等大報刊就發(fā)表了反對意見?!都t旗》雜志發(fā)表的署名文章指出,“這些觀點,同粉碎‘四人幫以來我國文藝界的斗爭實踐和創(chuàng)作現(xiàn)狀很不相符,同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提出的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方針背道而馳,因而是片面的、錯誤的。它是‘春天里的一股冷風,可以明顯地感覺到文藝界極左思潮的影響是不能低估的?!?/p>
這場爭論驚動了當時的中宣部部長胡耀邦。中宣部專門為此開了個為期3天的小型座談會。在會議上,胡耀邦指出了《“歌德”與“缺德”》這篇文章“確有缺點毛病”,同時鼓勵文藝工作者大膽創(chuàng)作,“一句話,要萬紫千紅,美不勝收”。
其實,“為文藝正名”的討論從1978年底就開始了。
當時《文藝報》和《文學評論》聯(lián)合召開了一個140人的座談會,借著改革開放的春風為文藝創(chuàng)作提供良好環(huán)境。隨后,《上海文學》推出了李子云和周介人的文章《為文藝正名——駁“文藝是階級斗爭的工具”說》,抨擊了政治過度介入文學的現(xiàn)象。
1979年11月24日,第四次全國文代會休息時,青年畫家陳逸飛為作家盧新華(左二)、宗福先(左一)、葉永烈(左三)畫速寫(@視覺中國)
“朦朧詩”最早出現(xiàn)的時候,跟《傷痕》有著相似的命運:不被大多數(shù)人認可。有個在廣東的一個詩歌編輯指責這些新詩“不足為法”,還有人評論這些作品“叫人讀了幾遍也得不到一個明確印象”,真是“令人氣悶的朦朧”?!半鼥V詩”就此成了這一類新詩的代稱。
隨著詩人舒婷在《詩刊》上發(fā)表代表作《致橡樹》、顧城寫下那句廣為流傳的“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以及一系列詩歌節(jié)應(yīng)運而生,傷痕文學與朦朧詩成了新時期文學思潮的兩支中堅力量。
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在傷痕文學基礎(chǔ)上產(chǎn)生了“反思文學”,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王蒙。1979年,被“放逐”新疆長達16年的王蒙回到北京,開始了他的創(chuàng)作井噴期,創(chuàng)作了《布禮》《蝴蝶》《春之聲》等小說。他的作品打破了中國小說傳統(tǒng)的敘述方式,糅合了西方小說中的“意識流”元素,同時又反思中國歷史。
而1976年,莫言也告別了山東高密老家,結(jié)束了務(wù)農(nóng)生涯,應(yīng)征入伍。很快,他便開始發(fā)表作品并考入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文學系。1985年初,莫言在《中國作家》雜志發(fā)表《透明的紅蘿卜》,一舉成名。隨后,他又寫出了自己的代表作《紅高粱》。
文藝界這種打破傳統(tǒng)、渴望求變的嘗試在新時期尤為明顯,比如80年代中后期出現(xiàn)的中國“先鋒文學”也是如此。
1984年,作家馬原發(fā)表了《拉薩河女神》。這是一個喜歡寫西藏題材的作家。這篇小說寫了13位文學家和藝術(shù)家在拉薩河一個小島上的聚會。小說沒有中心情節(jié),將一些瑣碎的野餐、洗衣、游泳等生活片段拼接在一起,就連馬原本人都說,這篇作品“說它僅僅是一個素材或許更恰當些,而且這個素材離構(gòu)成一篇小說所需要的還差得遠”。
正是由于這種多元、全新的敘事方式,馬原被大多數(shù)人認為是“先鋒小說”的起點。隨后,作家余華、蘇童、殘雪等一批作家也迅速崛起。
1978年,中國文學的思潮開始翻涌,一波接著一波。那一年濃縮了太多變化,直到今天仍被大家咀嚼回味。
今年,已過花甲之年的盧新華又回憶起四十年那改變命運的一段時光。他覺得,在那個特別時代下的特別社會,一群人做成了“很多人用一生去努力也無法做成的特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