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睿

2016年11月20日

佰什坎特的冬天是溫暖而干燥的，每日的陽光會在這里停留十三四個小時，強(qiáng)大的紫外線和水分蒸發(fā)量讓這里的土地變得松散且焦灼，一陣風(fēng)過后，隨風(fēng)而起的黃土像是瞬間要將整個村子吞噬掉，氣勢洶涌。在沒有風(fēng)的日子里，便能肆意享受陽光和氧氣，感覺非常愜意，盡管我不敢想像，一年之后的我會擁有怎樣健康黝黑的皮膚。聽說烏魯木齊今天已經(jīng)大雪紛飛了，而距離烏市一千六百公里的莎車佰什坎特鎮(zhèn)今年還不曾下過一場雪和雨。聽說這里的冬天不下雪，我覺得很神奇。

“佰什坎特鎮(zhèn)托萬巴格托格拉克幼兒園”是我所在的幼兒園，這名字我用了兩天時間才記順暢。與所有周邊村子的幼兒園一樣，我們園是這兩年在國家和各級部門的努力下建成的鄉(xiāng)村應(yīng)急幼兒園，解決了佰什坎特鎮(zhèn)二村和五村眾多幼兒的入托問題。幼兒園在冊幼兒二百八十六個，而在崗帶班的老師只有五位，老師緊缺。幼兒園從飲食到教育都是免費的，雖然園內(nèi)還有很多設(shè)施跟不上，但是能夠在短時間內(nèi)從無到有地建園也是特別值得點贊的！

第一周的幼兒園工作和我想像中的幼教工作有很大的差別，至少我背了一周的課一篇都沒有用上。本來還一直考慮著與孩子們怎么交流，給他們教些什么知識，但是我發(fā)現(xiàn)在這里，讓孩子養(yǎng)成好習(xí)慣的教育比知識教育更為迫切和重要?？粗⒆觽冇门K臟的小手抓起饃饃就往嘴里塞，皴裂的臉上流著兩條早已過了河的干鼻涕，突然很心酸。思前想后，我備齊了毛巾、硫磺皂、護(hù)手霜和指甲刀，決定第二天上課的內(nèi)容不再是教他們識字唱兒歌，而是教他們?nèi)绾蜗茨槨⑾词帧?/p>

等我洗到第三個小朋友的手時，孩子們開始主動挽起袖子躍躍欲試。洗到第十個小朋友的時候，他們竟然摸著自己的小手認(rèn)真打量著、欣賞著，很有成就感的樣子。最令我吃驚的是，有幾個小天使竟然跑過來給我捶背揉肩，貼心的小手輕輕地在我身上不停敲打著。我用并不熟練的維語說“makule”，意思是“好了，可以了”，她們竟理解成了“很好”，于是敲打得更加賣力了。我先是很茫然，突然間又溫暖四溢，整個心都融化了。

洗完的小臉?biāo)查g變得像天使一般，明眸大眼倒映出他們簡單純粹的世界，笑容中泛起燦爛的漣漪。一個個泥娃娃被洗得干干凈凈地回家了。第二天再來幼兒園，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他們中間有一半的小朋友早上在家洗了臉和手。

幼兒園教育的意義并不是簡單地教授國家通用語，背論語，唱紅歌，而是從點滴中培養(yǎng)孩子好的生活習(xí)慣，對事物的認(rèn)知能力和自主思考的能力。也許很多大人都忘卻了自己也曾是個天真的孩子。

2017年3月5日

從來到佰什坎特的那天起，當(dāng)?shù)氐睦蠋熅透嬖V我，來這里一定要記得去逛巴扎，它是南疆人的“魂”。從此，這個神圣的字眼就深深印在了我心里，惦記著，期盼著。每逢周三，通往五村幼兒園的鄉(xiāng)間小道上，會看見很多排著長隊的毛驢車、馬車、三輪車和趕著羊群牛群的農(nóng)民，伴著清脆悅耳的鈴鐺聲，浩浩蕩蕩地向鎮(zhèn)里的農(nóng)貿(mào)市場趕去。銀須白發(fā)的爺爺有節(jié)奏地?fù)]舞著手里的皮鞭趕著小毛驢，車上坐著的一家?guī)卓谘笠绯鲂腋５男θ?。驢車承載著滿滿的喜悅，就連飛揚的塵土也變得歡樂起來……一周一日熱鬧非凡的“巴扎天”又到了，佰什坎特巴扎有種神奇的力量在召喚著我。

恰逢這周三放學(xué)早，在當(dāng)?shù)乩蠋煱⒁琅瑺柕膸ьI(lǐng)下我終于如愿來到了佰什坎特鎮(zhèn)的巴扎，“激動”兩個大字赫然掛在臉上。剛跨進(jìn)巴扎的門檻，就被那一排排鮮活的紅色吸引住了。沒錯，是維吾爾族手工地毯。我興奮地跑了過去。這才看見地毯的周圍密密麻麻地擺著各種民族工藝品，色彩豐富的艾德萊斯綢，敦厚質(zhì)樸的新疆土陶，老爺爺邊打制邊售賣的銅器和各式各樣精美的手工木器等。流動的人們你來我往，激動的小毛驢也跟著竄來竄去，維吾爾族女孩圍著首飾和頭巾攤位比劃著，小伙子們拿著鏡子試戴著各式各樣的維吾爾族花帽，老人們邊寒暄邊淘些家用的雜糧和香料。叫賣聲、民族音樂、孩子的嬉笑聲，夾雜著小毛驢的叫聲，就像一場渾然天成的民間交響曲……這熱鬧的一幕仿佛活生生的西域版《清明上河圖》。

隨著涌動的人潮和撲鼻而來的烤魚香，我們走到了巴扎最熱鬧的區(qū)域——美食區(qū)。放眼望去，木棍和茅草搭建的簡易涼棚錯落有致地排列在路兩旁，有的活動攤位就一邊叫賣一邊行走。空氣中彌漫著的烤肉香讓我們頓時感到饑腸轆轆。葉爾羌河的烤魚，裹著雞蛋的烤肉，酸辣可口的涼粉，熱氣騰騰的烤馕和清香四溢的面肺子……我們一家家品嘗，感覺真是暢快淋漓。就連當(dāng)?shù)氐睦相l(xiāng)看著我們都驚嘆不已，被我們這豪氣的食量驚呆了，他們瞪著眼睛觀望著，時不時對我們微笑點頭。

南疆的巴扎是極富人情味的。到了“巴扎天”，無論是正在干農(nóng)活的人們，還是周邊幾公里以外的村民，甚至其他鄉(xiāng)鎮(zhèn)的人們，都會穿上漂亮的衣服，熱情洋溢地趕來逛巴扎。有些家長專門在巴扎天提前去接孩子，帶他們來買新衣服新鞋子，所以“巴扎天”也是孩子們每周最期盼的。有些老人們來巴扎或許不買東西，只為了遇到幾個老鄉(xiāng)嘮個家常寒暄幾句。他們要逛的，是一種情懷。

天色漸漸暗去，但卻絲毫沒有減弱人們逛巴扎的熱情。穿過熱鬧的牲畜買賣區(qū)往外走的時候，無意間被一處溫暖又耐人尋味的場景所吸引：一片空曠的土地上零零星星擺著幾個簡易老舊又很特別的木椅子，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匠人大叔正在給另一個大叔理發(fā)，手法輕松嫻熟。旁邊的木椅子上擺著簡單的剃刀、毛巾和陶罐等工具。匠人大叔看到我好奇的表情和拿著相機(jī)似舉非舉的樣子，開心地笑了起來，并且非常熱情地用維吾爾語和我攀談。雖然我沒有聽懂他在說什么，但是可以感覺到他在告訴我想拍照就拍吧，完全沒有問題！躺著的大叔聽到了匠人說的話，吃力地抬起頭來，眼神溫柔又熱情地對我笑了笑。伴著昏黃的斜陽和漫天飛舞的塵土，大叔的會心一笑讓我心里又甜又暖。

原來在南疆的巴扎上，露天剃頭是非常傳統(tǒng)常見又有趣的場景，被稱為鄉(xiāng)村男人的“美容院”，不僅服務(wù)周全（可以剃頭、剃胡子、掏耳朵、按摩），而且要價低廉（一般三五元錢）。當(dāng)?shù)氐哪腥藗円话愣紩凇鞍驮臁泵烂纴韨€剃頭剃胡子的服務(wù)，靜靜地享受著嫻熟的手藝。剃掉了頭發(fā)，就仿佛剃掉了所有的煩惱和憂愁。

到了南疆的巴扎，如果你是學(xué)藝術(shù)的，我想你一定會激動到沸騰，因為這里有著最原始最民間的手工匠人，有著各式各樣傳統(tǒng)又好看的民族工藝品，有著數(shù)不清的雞鴨牛羊和駱駝，能聽到最正宗的十二木卡姆，看到最婀娜多姿的新疆舞蹈。我看到的南疆巴扎，是包容的，是和諧的，能夠容納百川。也許，這才是一個民族最本質(zhì)、最真實、最有靈性的樣子。

2017年4月20日

每每走過鎮(zhèn)里那巴掌大的照相館門口，我總會想起那個可愛的沒牙齒的老爺爺緊緊攥著相片擁在懷里的樣子。

記得還是四月初的一天，下班后和幾個老師一起去鎮(zhèn)里吃飯，無意間在飯館門口看到一個白胡子老爺爺，他穿著一身很有“年代感”的衣服，腰上纏著一條帥氣的黑布腰帶，瞬間將那件舊衣服的時尚感提高了八度，再搭配一頂黑色的皮帽子，非常有民族特色。最吸引我的是他手腕上跨著的一個黑色小鐵皮包，好像一個女士的小手袋，爺爺拿著它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又有趣特別，我不自覺地拿起手機(jī)，準(zhǔn)備咔一張留作紀(jì)念。

爺爺留意到我在給他拍照，本來木訥的表情在愣了幾秒后突然變得豐富起來。他一下笑得好開心好開心，本來咧開的嘴巴又突然用手捂起來，臉上露出些許的羞澀。我這才明白爺爺是沒有牙齒了，他好像怕因此毀壞了在我相機(jī)里他的形象，所以使勁地捂著，但依然沒捂住他那開心勁兒。一連串慌張又手足無措的動作之后，他突然拍了拍身上的土，表情鎮(zhèn)定嚴(yán)肅了許多，原地立正了一下，雙手規(guī)矩地貼在褲縫上，好像終于做好了各種準(zhǔn)備，讓我好好給他拍上一張。

手機(jī)“咔”的一聲，記錄了爺爺那可愛又慈祥的表情。我將手機(jī)里的照片指給他看，他激動地把手機(jī)拿了過去仔細(xì)端詳起來，然后轉(zhuǎn)過來一邊指著手機(jī)一邊對我說了一大堆話，表情有些嚴(yán)肅。我愣了一下，想爺爺是不是說我給他照了相用了肖像要問我要幾塊錢啊，我覺得這也很正常吧，于是想把手機(jī)拿回來然后給老人家一些錢。結(jié)果爺爺竟緊緊握著手機(jī)不給我，還在一直對我說維吾爾語。我詫異地看著爺爺，怎么著？難道爺爺想要這手機(jī)？……我腦補了各種可能的原因，最后沒辦法還是把哈力旦老師叫來解圍。

哈力旦老師翻譯說，爺爺其實只是想要這張照片。這時旁邊有個大嬸要急著把爺爺拉回村里，她對爺爺說：“快走吧，照片在手機(jī)里，現(xiàn)在怎么可能給你?！彼褷敔斃狭穗妱榆?，爺爺急了，像個孩子一樣搖著手跺著腳，眼巴巴地望著我，表示他不想走?？粗鵂敔斊谂蔚谋砬?，我竟不知所措了，還好胡老師反應(yīng)快，她說別愣著啊，附近就有家照相館，我們加急沖洗來得及！我拿起手機(jī)就向照相館奔去。

小小的照相館很擁擠，雖然只能容下五六個人但生意卻紅火得很。老板技術(shù)嫻熟敏捷地操作著，修改完尺寸后還把爺爺那雙破了洞的舊鞋P成了一雙“新鞋”，這個貼心的細(xì)節(jié)著實溫暖了我。

爺爺再次看到我們，立刻從車上跳了下來，腳步輕盈敏捷了許多。他雙手顫抖著接過照片，凝望著，眼里閃著淚花，仿佛從這張照片里看到了他的往日時光……那顫抖的雙手摸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零零碎碎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錢，有一百元大鈔也有毛毛錢，上面沾滿了泥土。他顫顫巍巍地把錢塞給我那一刻，抑制不住的淚水流了下來。老人說，這是他這輩子的第一張相片，他會永遠(yuǎn)記住這一天……

照片定格的瞬間，或許也定格了老人期待了一輩子的夙愿。一件小事，卻換來老人可以永遠(yuǎn)記住的這一天，我特別慶幸自己的決定。我哭了，在場的老師們都哭了，爺爺卻是笑著的。他像看著一個新生兒一般看著照片，再沒有捂著他那掉光了牙齒的嘴巴，任憑淚水掛在那堆滿了歲月印痕的臉上。他緊緊地?fù)肀е松牡谝粡堈掌?，就像擁抱著他的往昔?/p>

2018年5月20

阿依夏·阿不都熱合曼，名字很復(fù)雜，人卻很簡單，在班里眾多的漂亮小古麗中，她并不算突出。2016年剛來小班的那幾個月，我的關(guān)注點大都在那些淚水漣漣的小古麗身上，我那時認(rèn)為，愛哭的孩子一定需要更多的關(guān)愛。有些小天使因為太調(diào)皮好動，整天滿地打滾，我也更關(guān)注他們。然而在教室的角落里，總坐著一個安靜的小姑娘，沒有什么朋友，沒有太多表情。每次點名，她輕輕地應(yīng)一聲“到”，柔聲細(xì)語中沒有絲毫的刻意，就這樣過了一個學(xué)期，我竟然只知道她的名字。直到2017年3月的一天，小朋友們午睡起床，穿好衣服鞋子后便來了精神，紛紛在班里追逐打鬧，我有點鬧心，邊喊著讓他們安靜邊為他們整理床鋪。轉(zhuǎn)身的剎那，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安靜的背影默默地疊著被子，手法不太嫻熟但卻十分認(rèn)真，我愣了一下，心底涌上一種說不出的感動。那一瞬間仿佛周圍的喧鬧嘈雜聲全部凝固，我偷偷拿出手機(jī)，給她拍了張照片。這竟是我為她拍的第一張單人照。

她的這一小小舉動觸動了我，之后幾天我悄然觀察她的一舉一動，驚喜地發(fā)現(xiàn)，她不光默默地坐在班里聽課，還會在飯后默默地幫我擦桌子、擺椅子；會在自己上床午睡前幫其他小朋友擺好鞋子；會把小朋友撕壞的書皮一張張收集起來放回書架……她是純凈的，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蓮花，無聲無息地吐露著芬芳。我把阿依夏叫到身邊，表揚并問她：“阿依夏，你是好樣的！你愿意做班長嗎？班長就是要幫助其他小朋友們學(xué)更多的知識和本領(lǐng)?！卑⒁老男邼攸c了點頭，那粉撲撲的臉上彌漫出我從沒見過的笑容，忽閃的大眼睛變成了彎彎的月牙，嘴角的笑意全都蕩漾在那對深深的酒窩中，一束光正巧打在她那雋秀的臉上，那一刻，我覺得她就是真正的天使。

她是愛美的，像所有愛美的小姑娘一樣，喜歡好看的發(fā)夾和頭繩。她是孤獨的，安靜中埋藏著的孤獨，眼神中流露出孤獨，讓人感覺那么近，又那么遠(yuǎn)。打小她的父親就因車禍去世了，沒有兄弟姐妹的陪伴，大多時候她都是一個人，然而她卻絲毫沒有獨生子女的任性和孤傲，相反卻多了些大姐姐般的責(zé)任感和寬容。常?？匆娝龑⒋筇O果發(fā)給其他小朋友，自己拿最后剩下的那個小的。或許是希望自己還有個弟弟妹妹，所以會對班里的其他小朋友照顧有加。從她的畫作中可以感覺到，她多么渴望有一個溫暖而完整的家。

阿依夏就是我今年出的《天使日記》這本書的封面姑娘。每當(dāng)我不經(jīng)意間想起她，那清澈明亮而又寫滿故事的眼睛，剎那間便撩動了我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