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年少時,我們村子的盡頭,有一個很大的場院。場院的邊上,曾經(jīng)住著大摳夫婦,大摳是我們村里的光棍,40歲那年,撿了一個比他大10歲的腦子有些糊涂的老女人,便在破舊的房子里成了家;這一住就是20多年,后來兩個人都老得動不了了,大摳就在一個有月亮的夜晚,一把火燒了自家的房子。當(dāng)然,他和老婆也同房子一起化為灰燼。天亮后,人們發(fā)現(xiàn)并趕來救火的時候,房子就剩下一堆焦土。不知是出于震驚,還是驚嚇,那片地既沒有人用來種糧食,也沒有人在麥?zhǔn)盏臅r候軋平了當(dāng)成揚場的地盤。
于是捉迷藏的時候,我便遠離開那一圈廢棄的破磚舊瓦,寧肯躲藏到附近的桑樹林里去。不過我和阿秀大芹,最喜歡的還是鉆麥秸垛。那些大大小小的“洞穴”,總讓我有一種躲入原始山洞中的隱秘快樂。
我不再怕鬼的故事。大摳夫婦的鬼魂,因為燒掉的老宅,早已飄散在田野之中。但是我開始怕人。那些奇形怪狀的洞穴里,常常會有神秘的人影一閃而過。起初,月光昏暗,看不清晰,我以為那是跟我和阿秀大芹一樣玩捉迷藏的。可是,很快我便發(fā)現(xiàn),那是一對賊頭賊腦的男女。男人是做豆芽的張禿子,一個光棍,女人則有一張我并不熟識的臉,但我確定那張并不好看的臉,曾經(jīng)在鄰村的某條街巷上,一閃而過。
阿秀閉上眼睛之后,我便飛快地朝自己早就看中的麥秸垛旁跑去。那是一座麥?zhǔn)盏臅r候剛剛壘好的新垛,好像剛剛出籠的新鮮的大白饅頭,散發(fā)著五月麥浪的熱烈氣息。我早就看中了那里,白天路過的時候,還特地觀察了一番,并欣喜地發(fā)現(xiàn)不知誰掏挖出了一個可容一兩個人出入的洞穴??墒?,就在我想要一個猛子扎進去的時候,卻看到兩條纏繞在一起的白生生的腿,在門口晃動著。同時還傳來一男一女低低的笑聲。女人的笑聲像黑夜中的貓,尖尖細細的,不停抓撓著人的耳朵。男人的禿頭,在月光下特別顯眼,我一眼就認(rèn)出那是張禿子。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張禿子卻發(fā)現(xiàn)了我,他惡狠狠地瞪我:小孩子在這里干什么?!快走開!
我在女人尖銳的笑聲里,連滾帶爬地跑開去。恰好撞見前來尋我的阿秀,我拽起她就朝村口乘涼的人群里跑??斓綀鲈哼吷系臅r候,我才停下來,氣喘吁吁地小聲道:不是鬼,是人……
阿秀鄙夷:人你怕什么?
我被阿秀問住了,是啊,我怕人干什么呢?
可是等我混進乘涼的人群,隨便找個席子坐下來的時候,還是沒將張禿子和女人躲在麥秸垛里的事情,給大人們說。
那個夏天,村里關(guān)于張禿子和鄰村女人的流言蜚語,成為月亮底下人們樂此不疲的談資。大人們都說,女人要和張禿子私奔了。這話傳得越來越真,以至于我真的懷疑張禿子已經(jīng)從我們村子里消失掉了,因為他都好幾天沒有出來賣豆芽了。
我忽然間有些嫉妒那個在月光下并不好看的鄰村女人,并替村里死去的玉英嫉妒。如果也有一個男人,像張禿子一樣,帶她離開這個小小的村莊,隨便去一個地方,再也不回到這里,那么她是不是就不會被男人打罵,被村人指點,并最終選擇自殺?我甚至想,張禿子為什么不喜歡月亮一樣好看的玉英呢?他當(dāng)然配不上她,可是他可以做做好事,帶玉英私奔的呀!活著總比死掉的好,玉英一定是想活著的。
沒有人知道我為什么會從張禿子的私奔想到可憐的玉英。我想只有月亮知道我的秘密。我多么希望能有一個人,千里迢迢地踩著稀薄的月光趕來我們村莊,什么也不說,只為將玉英從快要坍塌的偏房橫梁上救下來,而后再頂著星月將她帶走。帶去哪里呢?我并不關(guān)心?;蛟S哪兒都可以,只要玉英離開總是將她打得鼻青臉腫的男人,只要玉英躲開村里女人的議論與哀嘆。
我當(dāng)然是喜歡玉英的。她蹲在門口的槐樹下,將一塊閃閃發(fā)光的水果糖,咬開一半,分給我和阿秀的時候,眼睛里總是有蜜一樣流動的甜美的微笑。那微笑融化了我,讓我一句話也說不出,讓我害羞得紅了臉,好像,我愛上了一個人。我只覺得笑瞇瞇說話的玉英,這個從外村嫁過來沒有幾年的好看的女人,在黃昏的光線里,低下頭去幫我整理褲腳的樣子,宛若那一刻掛在天邊的細細的上弦月。
每個路過她家門口的小孩子,都會被玉英溫柔地喚住。她問我們許多的問題。
她輕揚著下巴,溫柔道:唱一首歌吧?
小孩子扭捏起來:你先唱,我再唱。
好啊!她依然笑著,并歪頭想了片刻,便開口唱了起來:
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風(fēng)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
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
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玉英的歌聲很輕,很甜,在初夏散發(fā)著槐花一樣的清香。又像黃昏時遠在天邊的風(fēng),一小縷一小縷地,細細地吹過來,涼涼的。我們于是坐了下來,好像玉英真的成了講故事的媽媽。不不,她不像我們的媽媽,我和阿秀的媽媽從來都是對我們連吼帶罵的,急了還會扭耳朵,撕嘴巴,打耳光。但玉英,好像童話書里飄下來的玉英,她永遠都不會這樣。
啊,那個傍晚,我真想變成玉英的女兒,聽她唱好聽的歌,在月亮底下?lián)е牟弊映藳?,說悄悄話,跟她分享小小的秘密,趴在她的背上迷迷糊糊地睡去;或者,跟她看彎彎的月亮忽然間落入了水盆,還濺起了細碎的浪花。
我還要和她一起在院子里洗月亮,一直洗,一直洗,洗到月亮將村莊里所有黑暗的角落,都一一照亮,我們抬起頭,沖著潔凈的月亮,笑啊笑。
可是,那個帶玉英私奔的男人,始終沒有來。
而我,也從未在某個夜晚,跟溫柔的玉英洗過月亮。
月亮高高地掛在天上,注視著人間,不發(fā)一言。
(編輯·李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