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雄文
山間春雨似乎是唐詩宋詞里多情女子的清淚,時不時扯天扯地傾訴著無盡的相思,飄飄灑灑不止,將山門與山腳打了個精濕。滿地挨擠的野草披著濕漉漉的蔥綠迎風搖曳,全然不管究竟哪位女子墮入了情網(wǎng)。不過,我們一行帶著與春思相應的慵懶站在山門前時,這種如泣如訴的思慕似乎處在短暫的間歇期,剛好平息下來。乳白色的云霧卻在山巒間一層一層堆涌、升騰、彌漫,依舊漫溢汩汩滔滔的曠世哀怨,將一座座插入云天的山峰裹進一種宗教般神秘氣息里,也在空靈的境界嵌入了某種煙火人間的柔情。雨打肥碩的楓葉或者嬌俏的梨花,松枝朝樹根處的青石板鏗鏘滴水的聲音也漸趨于無時,逼仄的山腳便格外闃寂,似乎重現(xiàn)史前時代山峰從海水挺立而出后的靜謐,將我們零碎的腳步與竊竊低語渲染如洪鐘大呂。一種柳宗元筆下“凄神寒骨,悄愴幽邃”的感覺,瞬間也鉆入我的心魂與骨髓,卻沒有“其境過清,不可久居”的念頭,而是左右顧盼,興致更濃,像水簾洞前抓耳撓腮的孫猴子,似乎要將終于從喧囂的塵寰逃逸而出的喜悅,填滿腳邊藤蔓傾覆,淌著清澈水流的溝坎。
這是雪峰山深處侗人聚居的萬佛山,地理上屬于湘西南的通道縣。山門上幾個遒勁大字,襯著一山的油綠,帶著唐楷的風骨赫然跌入眼簾。山而名之為佛,而且眾多,號稱為萬,令我墜入紅塵已久的心驀然有了些許敬畏。衣冠倒不曾刻意整理一番,神情卻端肅起來。佛終究尚未見到尊榮,端肅便只一瞬。一縷濕潤而幽密的芬芳飄蕩過來,是路邊的野花還是前面導引的侗妹身上所發(fā)出?抑或二者都有?我無暇分辨,心內卻悠悠一蕩,腳步不自覺地跨上了登山的臺階。
臺階像一行冊頁里躺著度人的經(jīng)文,帶著苔蘚遍身的滄桑,鋪陳在親密對峙的兩座山峰間,依傍將登的主峰盤旋而上,被階旁叢生的灌木與山腰垂下的藤蔓簇擁,似乎僅能容下一雙女子小巧的腳。抬頭,是摩挲峰頂蔥綠卻依舊陰著臉的一線天,那些因情困而積蓄的清淚似乎隨時又要傾灑而出,像黛玉被寶玉惹惱了的瘦俏的臉。導引的侗妹忽然止住腳步,側身指著伸手可及的隔壁山峰說,看,一尊佛。
侗妹清秀可人,個子不高,白衣,黑裙,布鞋,挽著唐代侍女般高聳的發(fā)髻,配以侗家的銀飾,小腿肚套上繡花的黑色綁腿,倚在藤蔓間粲然而笑,像纖弱藤蔓枝上長出的樸野的花。我循著她銀質的聲音跌落之處仰頭而望,挺拔而立的崖壁一片赭紅,大概因為過高,除了罅隙生出的幾莖野草,一無他物,一路倔強而生的藤蔓也沒了蹤跡。
她又是溫婉一笑,裙幅輕擺,耐心指點,說崖壁上的幾處裂縫圍合的圖形剛好是一尊佛。末了,叮囑說,要發(fā)揮想象。我依言凝神想了半天,終究不得要領,佛還是蹤跡全無。大概她心中有佛,而我則無吧。
不過,我對崖壁上不知名的野草倒有了興致。野草形狀如蘭,就著一處褶皺聳身而出,默然而立。沒有了雨,山腰處的風卻大了起來,削在臉上已不是山腳柔弱女子手掌的力度,它們卻凜然不動,猶如老僧打坐般靜默,或許借了山之名,也有了佛的定力吧?能從剛硬的石縫間掙扎而出,對自己孱弱細微的生命不厭不棄,吞一縷陽光,飲一滴晨露,為山巒添一抹翠色,活出最絢爛的自己。這幾莖野草已入一味心靈雞湯的化境,或許就是極好的草藥,能救死扶傷,祛除人間的疑難雜癥呢。這么一想,我凝眸處便溢滿了敬意,如林間清泉般汩汩而出。果然,侗妹介紹說,這都是難得的草藥,常有人架著云梯,或者索性像蜘蛛般從峰頂垂吊下來采擷。頑強活著,無欲無求,終又將生命慷慨獻出,野草或許才是山間的真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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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階蛇一般曲曲彎彎鉆過藤蔓與灌木,引著一雙雙好奇的腳攀向極頂,到了半山腰,忽然開岔。一條平服些,往右邊叢林深處爬伸而去;一條全然凌空架在崖壁上,像諸葛亮北伐曹魏出入漢中的棧道,望之膽寒,腿腳不自覺顫抖起來。侗妹說,棧道盡頭,還有通透的玻璃。一行人多半苦著臉,左右瞻顧一會,終往右邊而去。棧道與對峙山峰崖壁間的野草毗鄰,這邊或許也有吧?能和它們親近,我十分樂意,況且也想見見它們究竟如何在石縫磅礴著綿綿的生命力,甚或擊碎石塊倔強而出,于是不再猶疑,踏上了棧道。
沒有了大隊人馬的喧嘩,山間又靜如幽深古井,或者如僧尼的禪房,似乎能聽得見漫山草木的接耳私語。我與一兩個同道摩挲著崖壁的砂礫踽踽而行,不敢做一聲,生恐話語過重,砸在插入崖壁的橫梁,將其折斷,最終身子隨棧道墜入深谷,萬劫而不復。崖壁屬丹霞地貌,紅如關公的臉,又像諸葛亮借來東風,大敗曹操的赤壁,卻絕無半點刀劍殺伐的痕跡。罅隙間的野草也有,卻不是對面山上狀如蘭的藥草,多莖短葉圓,匍匐于地,黯無神采。真正的佛者是孤傲清冷而避居塵寰的,大概來往的人多,濁氣穢聲彌漫,它們早已隱匿他處了吧。棧道盡頭的玻璃也不足為奇,能看得見腳底的崖壁與深谷而已。
接近頂峰,路徑陡然一轉,出現(xiàn)了一小塊嵌入山體深處的平地。高寒處生長的矮松與灌木各顯其能,盡呈帶著濕潤與光澤的蒼翠而繞。枝頭間橫七豎八牽著細繩,掛滿了隨風而展的紅絲帶,像布達拉宮前飄搖的經(jīng)幡。近處一瞧,諸般字體形如蝌蚪,寫滿了各種塵世的訴求與祈愿,或除疾去病,或求偶成功,或婚姻美滿,或老少康健。領著眾人從右邊臺階趕上來的侗妹,抹了一把白皙如梨花臉上的細汗說,這里曾是一處寺廟,避禍送福,十分靈驗,不知何時何故寺毀僧去,只剩下依舊不斷的侗家香火與古老傳聞??磥恚鹪谌碎g,不一定需要一種諸如泥塑木偶類的形式,也無需點油燈敲木魚念佛不止的布衣僧尼,慈悲在懷,無處不可以化災解難,普度眾生。
登上峰頂,又是一處不寬的巖石平地,似乎削平了整座原本窄窄的山頭,四下都是幽暗的深谷。石縫間生長出幾株矮松,枝干遒勁,葉脈如針,迎風穆然,像都市角落里花鳥市場擺放的盆景。盆景封閉于屋檐下,需殘忍地削綁雕琢數(shù)年,“斫其正,養(yǎng)其旁條,刪其密,夭其稚枝,鋤其直,遏其生氣,以求重價”,最終成病態(tài)之美,清人龔自珍對此深惡痛絕,說好于此道的文人畫士“之禍之烈至此哉”。而這些矮松生于極頂,日曬風吹,餐風飲露,得天地山川之靈氣,像田間地頭勞動不止的漢子,面目黧黑而筋骨畢現(xiàn),自然、壯實,令人油然而生親近之意。
憑欄遠眺,赤紅崖壁的山峰如林,像綠意盎然的叢林中挺拔而出一根根巨筍,又疑似高處俯瞰的少林寺塔林。峰頂均覆蓋一抹油油的蔥綠,或許是人類尚不曾踏足的原生態(tài)森林,猶如戴上了一頂竹葉織就的草帽。山風帶著野性的哨音不時蕩過來,云腳依舊低垂,壓在每一處峰頂。峰腰處是時聚時散的白霧,隨風而蕩,猶如騰空而上的孫悟空腳邊的云團。迷離縹緲的云霧間,群峰忽然像極了一尊尊佛,白發(fā)長髯,慈眉善目,一一雙掌合十,聆聽人間般般疾苦,廣結塵寰種種善緣。我披風而立,神情肅然,頃刻間似乎理解了何以名之為萬佛山的內涵,也明白了腳下那處沒有寺廟的平地,何以香火茂盛。
山即是佛,佛即是山,這是山下的侗家之福,也是通道之福。
我是被山間的一條小溪引入芋頭寨的。
小溪先將淙淙的流水聲柔柔飄入耳膜,悅耳怡人,若有若無,像清風里婉約女子的喃喃絮語,或者琴弦上一段縹緲的音樂;而后將我的目光鎖定在腳邊一條淺淺的溝坎。水并不深,最淺處大概剛好蓋住腳踝,偶爾裸露出些許凌亂卻圓潤的卵石,猶如浮出水面張望的魚頭。溪水叮咚作響,沿著相夾兩山的山腳時而匆匆前行,像埋頭趕路覓食的蛇蟒;時而跳躍而出,迎著卵石向陽光翻出肚皮,碎成幾束雪白的梨花,或者一斛碎銀亂玉。這是雪峰山脈深處一眼眼清泉匯聚的溪流,裹挾草木的芬芳,清澈,明凈,純真,像明清小說里待字閨中,尚不曾沾染惡俗的少女。我能想見它出處的清雅、幽寂,一如明清少女幽居的深深庭院。
小溪的確切源頭已不可尋,如同唐人賈島所言:“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绷硪粋€原因是,不多久,一座古寨突兀而出,遮住了逆流而上的去路,或者說小溪從寨中穿鉆而出,腰身沒入其中。
古寨蹲伏在兩岸窄狹的平地上,又向對峙的山巒延展著灰黑色臂膀。寨中,一棟棟透著明清風格的吊腳樓或聚或散,錯錯落落,樓宇都帶著侗家民族特性的木墻黑瓦、飛檐翹角,古樸、閑適、隨性,像遠古歲月里峨冠博帶兀自沉吟的一群儒者,將我的腳步凝固在寨中的青石板村街上。
寨子古雅、恬淡、靜謐,我疑心跌入了一段靜止的古老時空,或者深夜滑入了一個迷離的夢境。隱沒在村寨里的小溪深了許多,也寬了一些,似乎生恐驚動了寨中人,收斂了野性,沒了淙淙跳躍的聲響。陽光像一雙纖纖玉手,將岸邊幾株枝葉濃密的樟樹樹蔭溫婉投入水中,幾只麻麻點點的鴨子鳧游其間,或互相對視,或伸頸啄食,神情怡然。
腳下的青石板村道就著一排吊腳樓腳邊蜿蜒而伸,又轉入另一處板壁滄桑卻依舊锃亮的房屋身后,向山上的吊腳樓艱難爬伸而去。這是大明嘉靖年間鋪就的古驛道,一塊塊青石板被千百年來的馬蹄、人足甚或天光云影、晨風夕雨踩踏、削磨,平整而滑膩,像溪水中鵝卵石的臉,一些已豁了口,露出嶙峋的裂紋。山中無歲月,寒盡不知年,青石板的豁口卻在默默訴說著歲月的蒼老。陽光從吊腳樓屋檐的翹角安靜地涂抹下來,青石板仍然泛著幽冷的寒光。我默然而立,想見一代代侗家男女,在寨中繁衍生息,在青石板上悠然往來,又倏忽間老去,猶如逢春而生遇秋而零的山間絲茅草,不變的是青石板作證的時空,不免也有了古人的感喟:“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庇谑巧袂楸阌行┰S黯然。
寨中人與我的境界不同,似乎已勘破生死,達觀處之。依溪而建的一座吊腳樓前,一位侗家老人端坐在擺出屋外的桌前,桌上堆了些諸如靈芝、茶葉一類的山貨。靈芝從松樹枯干采摘而來,撐一柄肥厚卻不臃腫的傘,呈深褐色,有墨玉的光澤,似乎透著云霞雨露的驚魂;茶葉蜷曲瘦縮,卻片片獨立、清爽,猶自漫溢花季里的芬芳。東西都是深山間純天然的上品,吸引了一串不期而來的外人腳步。老人年過花甲,身著深藍色侗家服飾,布滿溝壑的臉上沉靜而淡然,對翻檢她貨物的外來者不卑不亢,偶爾說兩句樸野侗語,配著舒緩的手勢,答復外來者的詢問。她的神情,令我驟然想到了渭水邊直鉤釣魚的姜子牙,釣的不是魚,而是一種優(yōu)雅的心情。
比她更優(yōu)雅的是蘆笙鼓樓里的幾位老者。鼓樓是村民聚會、議事、休息和娛樂之所,夏日遮陰納涼,冬季圍爐取暖。寨中鼓樓共有四座:太和、龍脈、蘆笙與崖上鼓樓。蘆笙鼓樓位于寨子中央,依傍溪水而建,最為瑰瑋氣派,也顯侗家先民不凡的建筑藝術。樓宇飛檐翹角、雕梁畫棟,寬敞而通透。上有九層密檐攢尖蘆笙頂木樓,全木結構,未用一釘一鉚,翹檐上下都塑有形神各異的龍鳳花鳥圖案,景泰藍襯底,熠熠生輝。
我被蘆笙鼓樓牽引著仰頭繞了一圈,才發(fā)覺樓里坐著三位老人。已是春末,山間猶寒,老人們裹著厚厚的民族服飾,雙腳松松并攏,圍著一個火塘寂然而坐?;鹛晾锒询B燒著幾段粗壯的木材,火苗如風中的草尖般跳躍,燃得正旺,偶爾遇到不曾干透之處,冒出一絲一縷的青煙,又瞬間消散在從山間蕩過來的微風里。老人們的臉都像積年的松樹皮,挨擠著一道道深溝,似乎存儲了一生大大小小的往事。他們神態(tài)安詳,已看不出對往事的或悲或喜,像一口口平靜的深潭,沒有了波紋與浪花。一旁有人介紹說,三個老人,最大的103歲,其次是90,最小的也有70了。在最大者面前,那個70高齡的垂垂老者還只能算小媳婦。我瞪成牛眼,大為震驚,忙上前拉著百歲老人的手請安問好。老人的手粗糙如枯樹,嘴巴蠕動幾下,聽不出說什么,但我能感覺出她的濃濃善意,像這座她生活了一輩子的深沉古寨。仁者壽,老人們一定是寬厚的仁者,以仁慈撫慰了寨中的煙雨、云霞、草木與所有生靈,最終活出了人的極限。我祈愿沾些老人長壽之福,請人拍了我與她們的合影。人生雖“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卻也不免祈求與老人一樣,能因仁厚而追蹤生命的一種極限。
寨中靜極。多半屋門虛掩,對村道上的外人行走似乎熟視無睹,甚或門口蹲著的孩童也不以為奇,頭也不抬一下,兀自安靜地弄著手中土制的玩具。偶爾有三兩聲雞啼,如滑過葉片滴落于地的露珠,卻更顯靜謐了。吊腳樓前也有狗兒閑走,低著頭,懶懶地向寨子深處而行,卻不聞一聲犬吠,陌生的身影與人語飄過也如此。那種令人陶醉的“柴門聞犬吠”的鄉(xiāng)野風景,大概月黑風高的深夜才會有吧。寨中一角藏伏著一口古井,搭著松木抑或杉木的井棚,因踩踏過多而略凹的青石板井臺,內外側都布滿絲絲縷縷的墨綠苔蘚。泉水穿過深山腹地,又在黑暗的地下曲里拐彎爬行良久,方從井底鑿孔而出,寂然噴涌。些許魚蝦在倒映人影的水中游弋,仿佛寨中人一般雍容、自在、愜意。嘗一口,如品仙茗,甘冽異常,直入心肺,似乎潤澤與熨帖了每一個細胞。井邊豎著一塊石板,依稀刻有斑駁的字跡,小心踏著苔蘚上前辨認一會,竟寫著“乾隆五十年”,可謂字與井俱老,唯有水常流常新。
沿青石板古驛道與道邊開滿白色辣椒花的小塊菜地輾轉上坡,到了一處山頂平地,又是一排凜然的吊腳樓。木質墻壁古舊,沉淀著久逝的時光。經(jīng)過一處屋門時,忽然“吱呀”一聲,門開了,一個老者走出來。我突兀問了聲好,老人瞥了我一眼,深皺的面皮松弛開來,笑了,說了句侗語。我如聽異國之音,一臉茫然,只能報以傻傻的微笑。老人神色歸于淡然,從容邁步,向道路不遠處的一棟房屋走去。那里是商店,沒有攬人的惡俗招牌,門前聚集了一群寨中的男女老幼,卻沒有山外慣常的喧嘩,只是輕言慢語低聲閑聊,或者僅僅默坐而已。店里除了土產(chǎn),也有可樂、王老吉一類的飲料,給古樸的寨子添了一絲現(xiàn)代元素,像那位全身手工民族衣裳的侗妹手腕上戴了只不銹鋼手表。
侗妹是此行的導引者。我卻習慣一個人自在行走,像澄碧溪水中一尾空游無所依的魚,似乎要用每一根神經(jīng)末梢來感受寨中無邊無垠的靜謐,到了商店才與她會合。侗妹長相俊俏,眼睛明澈如寨中那眼泉水,微笑時露一顆好看的小虎牙,更添一份嫵媚了。侗妹生恐我寂寞,莞兒一笑,說了個侗家風俗。青年男子若看上了哪家的侗妹,可以半夜里爬樓扣窗進去,于是便成百年之好。我玩笑道,你家是哪一棟?我先認認,晚上好去爬樓。她也不惱,笑道,你怎么不早說?剛過身了。
玩笑罷,回望山下,吊腳樓鱗次櫛比,層疊的黑瓦與滿寨的蔥綠交相掩映,默然躺臥在暮春的陽光里。一縷青色的炊煙從一處房頂裊裊而起,將古寨從迷離的仙界拉回人間。古驛道猶如一根銀色飄帶穿村而過,又延展到山頭的腳下。我肅然久立,似乎站在了一張遙遠而發(fā)黃的史書冊頁前,與智慧而勤勉的侗家先民默默對視。
清風將一抹潔白的云絮移過山頭,灑下淡淡的清影,如一叢淡墨的雛菊。時候已不早,侗妹陪我用腳一輕柔一粗笨,扣著青石板下山,穿過古寨的另一側,照例樸拙、清幽,透著千百年孤冷的靜氣。這邊沒有哼著小調的溪流,卻有一眼清澈見底的池塘。幾莖清荷臨風而立,如圖畫里裊裊婷婷的俏麗女子,也頗似身邊笑意盈盈的侗妹。蕩漾的微波間挺出一間微縮的小木屋,大小類似于雞塒,似乎是給魚蝦而建的遮風擋雨之所。風晨雨夕,滿池的魚蝦何以都能擠進窄窄的木屋?卻也足見侗家人廣博的仁愛與悲憫情懷。
步出寨門,我驀然想起了侗妹所說的爬窗古俗。倒退若干年,乘月白風清之夜爬入一扇芳澤四溢的窗欞,甚而入贅古寨,長做寨中悠游閑人,枕一段云霞,與山水對望,相看兩不厭,或者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自是人生極快意之事。從不寫詩的我,忽然涌出了濃稠如蜜的詩情:
躲過宇宙洪荒的日削月磨/和秦弓漢箭魏刀晉斧的車輪戰(zhàn)/寨子用黑瓦木墻與豁口的青石板/凝固山間上古的時空/如一滴散淡的琥珀/封存一處被紅塵隔絕的桃源
皮鞋與青石板吻著異鄉(xiāng)人的心跳/將寨子摩挲出水酒的溫熱/覓食或閑逛的雞犬寵辱不驚/如蘆笙鼓樓里烤著春光的百歲老人/用額頭褶皺擠出曠古的寧靜
今夜,能爬上哪一座吊腳樓的窗欞/與白衣黑裙的溫婉牽手/醉飲古井倒映畫眉的清流/淌過靜謐的油鹽柴米/終老在侗家的墳丘/——想象,讓冷的血化成寨中那道溪水/暈眩出沸騰的江河
散亂的詩行終歸是想象,屬于文人慣有的意淫。離開古寨已遠,我仍然不時回頭悵望,似乎要將暮靄下的古寨卷成一張畫,帶回即將歸去的喧囂塵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