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讀書的人,極少有不知道姜德明先生的。姜先生以收藏新文學著作版本為主。巴金曾說,現(xiàn)代文學藏書,除了唐弢,便是姜德明了。
我在電話中第一次提出采訪請求后,被姜先生委婉地拒絕了:“采訪就算了,我收的那幾本舊書不值得一提,但歡迎你到家里做客。”
老書不敢多碰,真是又愛又愁
一天午后,我冒著炎炎酷暑,造訪了姜德明先生的“無名書齋”。
一進門,我便感覺如同回到了20世紀80年代,安靜簡潔,沒有華麗的地板瓷磚,灰亮的水泥地,四白落地的白墻,每一樣家具似乎都已經(jīng)有幾十年的歷史了。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客廳五組寬大厚實的書柜,一看便是20世紀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產(chǎn)物,外觀簡樸,無任何修飾,但質(zhì)量可靠、耐用。書柜頂天立地,上下分別是封閉式的書櫥,中間五六層玻璃門書架,每一層都里三層外三層擺滿了書,書架擱板卻沒有因為承載太多的書而變得彎曲。除此之外,家中完全看不到任何數(shù)字化時代的影子,只有一臺小電視擺在角落里。
我剛剛落座,滿頭銀發(fā)的姜夫人便端來了兩杯清茶。姜先生身材不高,溫文爾雅,雖已八十多歲高齡,卻依然談吐從容,思維敏捷。尤其佩服他的記憶力,說起十二三歲時讀過的書、看過的電影,依然歷歷在目,一些細節(jié)描述得分毫不差。書櫥里的書,各種文集、工具書等琳瑯滿目,充分顯示出主人的博學。但奇怪的是,并沒有民國時期的舊書。還沒等我問,姜先生似乎已經(jīng)看出我的疑惑,他打開一組書柜的上下櫥門,滿滿地擺放著一摞摞舊得發(fā)黃的書刊。姜先生家中,這樣的書柜有十幾個,分置于書房、客廳和臥室,雖然擁擠,卻井然有序。他介紹說,那些珍貴的民國版本和建國初期版本的舊書,已經(jīng)發(fā)黃變脆了,一般也不拿出來,有時翻檢一次,往往是落“花”滿地,不敢多碰,真是又愛又愁。相守了幾十年,書和人一樣,都老了。
不待我說,姜先生隨意從書櫥里抽出一本,錢鍾書的長篇小說《圍城》,1947年5月由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出版。他愛不釋手地摸索著說:“你看,這是第一版的《圍城》,丁聰設計的封面。”言語中充滿了感情。這本《圍城》伴隨姜先生近七十年,雖然紙已經(jīng)發(fā)黃,但封面依然整潔,色彩濃艷,講到當初在天津購買時的情景,恍如隔世。
“我掠奪了我家所有人一切娛樂的機會”
姜德明先生愛書,從上學時就開始了。天津天祥商場二樓的舊書攤,留下他無數(shù)難忘的少年記憶。另外,舊城北門西的舊書攤也是他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吧砩弦矝]什么錢,就跟家里說學校要交書本費,騙些零花錢,見到便宜的書就會買一些。那本《圍城》就是我在當時買的?!?/p>
那時姜先生并沒有專門收藏什么書,看見魯迅、巴金、老舍等語文課本上出現(xiàn)過的名字,格外興奮,覺得與他們的距離一下親近了許多。“課本上只有一兩篇文章,在書攤上一看原來他們有這么多作品,對他們比較有興趣。我的不少知識和新文學藏本都得自那兒。我對它至今留有一種懷戀之情?!蹦菚r的閱讀和購買沒有章法,姜先生說起他少年時代的一件趣事:有一次在書店,“見到一位風度典雅的少女買了一本屠格涅夫的《春潮》”,自己便“莫名其妙”地也跟著買了一本。
195nOOKhJGXngw+wI5fsuMqyxtDHMrISK1lgkPvazSOL+4=0年,年僅二十歲的姜德明決定到北京新聞學校學習,“這可不是一般的學校,是個革命干部學校,進了那所學校就等于參加革命了?!睘榱吮硎就f我告別,他把此前收藏的一些書刊雜志,如解放前的電影雜志、《聯(lián)合畫報》、新民印書館敵偽時期出版的文學圖書等,一股腦兒全送了人?,F(xiàn)在想起來,姜先生還有些悔意。
好在同一時期,他先后讀了鄭振鐸、阿英、唐弢等人的書話以及林辰在開明書店出版的《魯迅事跡考》,“知道書林深處神秘無窮,值得去探險”,特別是唐弢的書話,“好像送給我一份搜集中國新文學版本的‘白皮書’”。
到了北京,姜先生先后與西單商場、東安市場為鄰,那里成了他淘書最常光顧的去處,還有隆福寺、國子監(jiān)、琉璃廠、燈市口等許多北京舊書攤的集中地,都留有他的足跡?!?0世紀60年代初,中國書店在國子監(jiān)開設內(nèi)部門市部的時候,我和阿英、唐弢每禮拜都在那兒聚會。先是各自挑書,然后我看他們都選了些什么好版本。我?guī)缀鯇γ勘疚宜徊氐臅计G羨不已,恨不得也一一搜得。那時我們家的工資都放在一個書柜里面,經(jīng)常就被我掏空了。夫人問起來,我就說,我沒動!”姜夫人在一旁聽到,忙說:“我那時連做件衣服的錢都沒有,全讓他買書了?!?/p>
這時,姜先生從書桌的抽屜里拿出一個透明袋子,讓人驚訝的是,他連當時的購書單據(jù)都還保存著。厚厚的一摞,整整齊齊地裝在袋子里,清楚地記載著每一次所購書目。他玩笑著說:“這就是證據(jù)?。∧菚r我們還要養(yǎng)三個小孩,緊張的時候買月票沒錢,把孩子攢的硬幣倒出來,去東華門換月票都不好意思。我掠奪了我家所有人一切娛樂的機會?!?/p>
怕買舊書,在自家屋里擺起舊書攤
改革開放后,姜先生又開始逛琉璃廠,這對于他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不光是古舊書刊收藏,字畫、瓷器、郵票、明清家具,當今有名氣的收藏大家,差不多都是從那時開始下手的。姜先生書話中介紹的現(xiàn)代書刊中的相當一部分,也是這個時期收集的,包括林紓、李公樸、周作人、巴金、曹禺、葉圣陶、夏衍的簽名本等,更可貴的是,黃裳、唐弢、蕭乾等大家的簽名本上還有親筆題跋。
姜德明先生的藏書沒有經(jīng)過系統(tǒng)的整理,他自己也說不清具體的數(shù)字?!笆詹亓藥资?,應該有幾萬冊了。藏書的內(nèi)容亦如滾雪球,是連鎖反應的。比如我原先不收線裝書,但是有些新文藝書是以線裝形式印制的,如《志摩的詩》、劉半農(nóng)的《揚鞭集》、俞平伯的《憶》《燕知草》等,我當然要收藏。又如,因為研究魯迅,凡與魯迅有關的古籍或與他有關的同時代人的舊體詩詞集等,我也搜集了不少。諸如沈尹默、陳師曾、喬大壯、壽璽等人的集子,甚至他們的書法、篆刻集也收了。多年來常跑舊書店,見到稀見的古代刻本,紙好墨好刻工也好,價錢又公道,舍不得不買,所以也有一兩本明版書?!?/p>
姜先生對新文學書刊的收藏,是從魯迅開始的,有關魯迅的書刊,包括魯迅的著譯、魯迅參與籌劃和編輯的書刊、與魯迅關系密切的人的著作,以及大量與魯迅有關的書刊資料都是他收集的對象。在淘書的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了許多不為人知的奧秘。“似乎沒有人說過知堂(周作人)是位藏書家,因為他同乃兄魯迅一樣,買書并不講究。解放初期,我在東安市場和隆福寺的舊書店里,經(jīng)常能見到鈐有他藏書印的各種藏書,既有日文的,也有平裝鉛印本,更多的則是線裝書,甚至書上還有他的墨筆題跋?!?/p>
魯迅及知堂的老友陳師曾歿后,琉璃廠的淳菁閣于1924年2月至1925年11月,先后出版了《陳師曾先生遺集》十冊,后又問世兩冊《北京風俗圖》,加在一起是十二冊。周作人曾反復表達他對《北京風俗圖》的喜愛。一次逛舊書店,姜先生恰巧購得《北京風俗圖》,翻開一看,正出自周作人的苦雨齋。如此書緣真是可遇而不可求。
姜先生還很注重收藏一些新文學譯著,名家作序、設計封面或簽名的本子,裝幀富有特色的線裝本、毛邊本,以及在抗戰(zhàn)艱苦環(huán)境下革命根據(jù)地和解放區(qū)出現(xiàn)的那些印數(shù)不多的土紙本。他說:“那時人們都不重視這些舊書,重慶時期印的土紙書在東安市場賣得最便宜,有些才一角幾分錢。”
在姜先生這些眾多的藏書中,最為珍貴的當屬毛邊書和如今難得一見的孤本、善本,如俞平伯的《憶》《燕知草》、白寧的《夜夜集》、卞之琳的《音塵集》等。他深解毛邊本的趣味,但并不拘囿于此,不以“毛邊黨”自居,“我不否認我愛書,有時甚至會如醉如癡,但我從來也沒想過要專門收藏孤本,或以此為榮。孤本太多了,豈不顯得寂寞孤單,人慢慢會變得乖僻無聊的?!?/p>
自20世紀90年代后,姜先生很少去逛舊書攤了,“一是身體不允許經(jīng)常出去費力淘了,二是這類書在市場上越來越難見到,價格也是高得離譜,現(xiàn)在舊書市場上有的新文學毛邊本竟要一兩千元,真是有些讓人想不通,這樣的書在20世紀80年代最多也就要幾十元,不過仔細想一下,也說明這樣的書真的是少了,見到或者買到手的機會也少了?!倍?,在寸土寸金的大都市里,藏書空間緊缺,不僅得蠶食家人的地盤,還可能遭管房人的白眼:“人還沒地方住呢,你倒想給破書找地盤。誰讓你買舊書的你去找誰!”
如今,舊書攤已經(jīng)不復存在。他在《書攤夢尋》的小引中如此寫道:“如今我真的有點怕買舊書了,至少如一位不相識者在一家讀書報刊上說的,有點不便再進舊書店。因為我實在說不清什么書可以升值,什么書不能升值。怎么辦呢?只好在自存的舊書堆中去尋夢。攤開幾本舊藏,任意瀏覽翻檢,居然在自家屋里擺起了舊書攤?!?/p>
(摘自2017年11月27日《文匯讀書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