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兵就要當紅軍,處處工農(nóng)來歡迎,官長士兵都一樣。沒有人來壓迫人……”63歲頭發(fā)花白的陳德昌每當輕聲哼起這首歌,心中總會升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情愫。這首曾流傳于中央蘇區(qū)的民歌《當兵就要當紅軍》,是他的父親生前最喜歡的歌曲,從小陳德昌就時常聽到父親唱起,在心里深深埋下了種子。他知道,這是父親在部隊時經(jīng)常和戰(zhàn)友們唱起的歌。有時他也在思索,父親唱歌時的心境?;蛟S,那些跳崖犧牲的戰(zhàn)友們,會在低沉的旋律中,一個個都活過來吧。
那是一段塵封已久的悲壯往事。
“寧可死,也絕不打老百姓”
陳德昌的父親叫陳世榮。原名何步榮,出生于1915年,籍貫湖南郴州市汝城縣,9歲父母雙亡,12歲參加游擊隊,從家鄉(xiāng)出發(fā)到達井岡山,在紅六軍團十八師五十二團任司號員。
1934年8月。奉中央革命軍事委員會命令,中央代表任弼時、軍團長蕭克、政委王震率長征先遣隊紅六軍團兩個師六個團共計9700余人從湘贛根據(jù)地突圍西征。陳世榮當時19歲。
10月5日,紅六軍團進入貴州省銅仁市石阡縣。7日,紅軍遭遇桂軍,甘溪戰(zhàn)斗失利,紅六軍團被截為幾段,陷入湘桂黔三省敵軍24個團重圍。部隊分頭突圍轉(zhuǎn)戰(zhàn),15日抵達龍?zhí)林旒覊?,準備從板橋渡石阡河去印江,不料被敵軍先抵板橋設(shè)防,敵我咫尺。
16日,困牛山戰(zhàn)斗打響。軍團從朱家壩向南轉(zhuǎn)移,擬二進甘溪出石阡。紅十八師師長龍云和五十二團團長田海清率800多名紅軍戰(zhàn)士斷后,目的是拖住全部敵軍和地方民團。
困牛山山勢南高北低,隨處可見懸崖絕壁,像一頭巨牛靜靜伏臥著。困牛山南、西、北三面有黑灘河環(huán)繞。只有東部的地勢稍緩。南端的虎井溝,寬不足10米,長約300米,靠著困牛山的懸崖,最高有70多米。
陳世榮生前向家人回憶,紅軍剛上困牛山就聽到土匪打槍,發(fā)覺被埋伏。紅軍與敵血戰(zhàn)。師長龍云率200余人沖出重圍,但由于頭一天部隊誤食桐油,很多戰(zhàn)士拉肚子,加之老百姓被敵人裹挾走在前面,不便展開戰(zhàn)斗,團長田海清壯烈犧牲。部分紅軍一步步被逼到虎井溝懸崖邊。
“當時他們連長喊。把槍甩下河去,一起跳崖,我們不能落在敵人手里?!标惖虏f:“父親說,跳崖的時間在下午,他知道崖很深,但他怕傷到老百姓,沒有狠狠地打,他也不愿做俘虜,寧可跳崖?!?/p>
陳世榮個子小。又拉肚子,渾身沒勁,跳下去就被一根藤纏住了。等敵人散去,第二天天快亮時,他抓著藤從虎井溝爬出來,把身上的號和馬燈藏起來,沿著黑灘河往外走。
一起爬出來的還有兩個幸存的紅軍戰(zhàn)士,他們到川洞就分手了。陳世榮從川洞打石場走到水井坳后,被土匪捉住要殺,一個路過的地主說“他還是個娃娃,殺他搞哪樣,殺了是灘血”,把他救了下來。后來陳世榮被當?shù)厝岁悋剖震B(yǎng)。
“我爺爺見到我父親的時候,我父親頭上的彈傷都生了蛆,后來我父親改了陳姓,定居在馬槽溪村,在這成了家,一直給我爺爺養(yǎng)老送終?!标惖虏f。新中國成立后,陳世榮擔任農(nóng)會主任、:大隊書記27年,他后來又認識了兩個幸存紅軍,他們一直有往來,每年都要去跳崖的地方祭奠戰(zhàn)友,直到陳世榮2001年去世。
陳德昌在石阡縣大沙壩鄉(xiāng)衛(wèi)生院當醫(yī)生,父親去世的第二年,陳德昌入了黨。他說,父親生前經(jīng)常想念部隊,想起紅軍時候的生活,唱紅軍的歌,父親對家人的叮囑至今在他腦海中回響:“全國解放不容易。你們都要珍惜,要好好工作。好好務(wù)農(nóng)?!?/p>
“紅軍跳崖人數(shù)在100人左右”
當年的困牛山村屬于石阡縣和思南縣的交界地帶,兩縣對這段悲壯的歷史都沒有記載。因此一直塵封著。1970年代。當?shù)毓邕€組織群眾下河打撈紅軍戰(zhàn)士遺骨,但很少被外界知曉。
2001年,38歲的楊又鑄任石阡縣黨史研究室副主任。一次偶然的機會,他接觸到困牛山戰(zhàn)斗相關(guān)資料,他問身邊同事:困牛山到底在哪?沒有人能說清楚。
楊又鑄曾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有不少熟人朋友,他就托人四處打聽,后來聽說龍?zhí)伶?zhèn)有困牛山這么個地方?!拔以邶?zhí)伶?zhèn)找到困牛山村。一去就碰到一個90多歲的老人,他親眼看見紅軍跳崖,還有其他目擊者。他們帶我去看了跳崖的地方?!睏钣骤T說。
在之后的兩年時間里。楊又鑄走訪了困牛山村及周邊十多個村莊的100多名親歷者、親歷者后代和幸存紅軍后代。其中。目擊當年紅軍跳崖的村民9人,都已八九十歲高齡,而能確認身份的幸存紅軍已全部離世。
為把這件事情搞清楚,楊又鑄多次專程到貴陽,懇請一些黨史專家?guī)兔λ鸭Y料,“他們聽說后都很感動,想到實地祭拜,但那時從貴陽到石阡坐車要兩天,這個心愿一直沒有實現(xiàn),我就在石阡做實地調(diào)查,他們幫忙豐富完善資料,有的專家甚至到北京,去軍事博物館抄錄資料?!?/p>
你一言我一語,塵封的歷史越來越清晰。楊又鑄說,困牛山戰(zhàn)斗后相當長一段時間,在虎井溝河邊一帶,到處都能見到紅軍烈士的遺骨。
據(jù)貴州省黨史專家綜合分析黨史、軍史資料、歷史檔案記載,以及實地走訪調(diào)查和考察,紅軍跳崖人數(shù)在100人左右。
國民黨軍隊離開后,群眾明白紅軍并不像國民黨說的那樣,很多人冒著生命危險,出來救護紅軍,待傷病治好,體力恢復(fù)后,又送紅軍上路到印江縣尋找主力部隊。除了陳世榮,被村民主動救了下來的紅軍還有很多。群眾不怕國民黨查辦。收藏紅軍遺物、安埋尸骨,傳頌紅軍故事。
2004年是紅軍長征出發(fā)70周年。楊又鑄拿出自家準備購買小轎車的10萬元,自費出版了心血著成的《困牛山紅軍壯舉》一書?!凹t軍在面對百姓誤解,把他們當成匪來打的情況下。依然把百姓當親人,把生的希望留給百姓,自己選擇了死,這是怎樣的一種精神?”楊又鑄感嘆說:“出版這本書,是貴州一批黨史工作者的心愿,那么多紅軍犧牲在這個地方,連名字都沒有留下,我作為基層一名黨史干部,有責任把這些記錄下來,或許能讓世人受到一點點啟發(fā)?!?/p>
“雖硝煙散盡,但豐碑永存”
2008年,石阡縣委縣政府與紅二方面軍后代共建困牛山紀念碑,蕭克將軍題寫“困牛山紅軍壯舉紀念碑”碑名,貴州省委黨史研究室撰寫碑文,9位老紅軍、老將軍題詞。碑座下方,刻有“千秋功績在、碑樹人心中”“名垂青史、光照后人”“長征英烈、永垂銘記”等字樣。
困牛山戰(zhàn)斗遺址建成后,一直由村里負責維護,村民和村干部經(jīng)常輪流打掃這里。2015年,一些紅軍后代曾來此祭掃。栽種下的十幾株常青樹,至今枝繁葉茂。
順著陡峭的山坡往下走,當年紅軍跳崖的地方雖然找得到,但已經(jīng)荒草叢生了,接近懸崖頂處邊緣,可聽到下方河灘的湍急水聲。到崖底有一條小路,非常難走,需要步行一個多小時。2014年,困牛山戰(zhàn)斗遺址被列為銅仁市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后。來參觀的單位和個人越來越多,吃苦耐勞、勇往直前的長征精神激勵和鼓舞著更多人。
“據(jù)我們所知,這是中國革命戰(zhàn)爭時期發(fā)生的最大規(guī)模的跳崖壯舉?!辟F州省長征研究專家、遵義醫(yī)學(xué)院教授谷松嶺說,困牛山紅軍跳崖,是愛民壯舉、民本壯舉、英雄壯舉。
貴州省委黨史辦副主任覃愛華舉辦專題講座。經(jīng)常講到困牛山紅軍跳崖壯舉,打動了不少來自全國各地的聽眾。他們沒想到歷史上曾真真切切發(fā)生過這些事,紅軍有這么壯烈的事情,也體會到了新中國創(chuàng)建的艱辛。覃愛華說:“我們有幸,生在和平年代,雖硝煙散盡,但豐碑永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