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
奔跑者不止要擁有良好的彈跳能力,還得深諳手臂搖擺法及雙腿交換的頻率和節(jié)奏,最重要的是,他在具備穩(wěn)定的心理素質(zhì)的同時,還得設(shè)立一個明確的終極目標(biāo),也就是專業(yè)術(shù)語中的終點(diǎn)。但我不確定自己要撞到的終點(diǎn)線是在100米處,200米處還是500米處,它是虛無的,空洞的,遙遠(yuǎn)而不可企及的。所以當(dāng)老師在我們面前大肆描繪奪得名次并領(lǐng)到獎杯這樣虛幻的場景時,我裝模作樣地坐在那里,心里卻想著其他事情。學(xué)校,已成為一個禁錮我們?nèi)鲆昂屯骠[的地方,盡管在課間還可以在院子里跑來跑去,捉迷藏,踢毽子,跳繩,卻沒機(jī)會到河邊去玩水,捉小魚,捉蝌蚪,或者蹲在石頭上看青蛙。溫河就像被我們拋棄了般,每天放學(xué),能聽到它嘩啦嘩啦的抗議,特別是夜里,那聲音讓人覺得河水是要漫過河床流到村里來了。可是不放學(xué),我們就沒法出去。即便放學(xué),天就要黑了,大人們也阻止我們再出門。講臺上,老師還在說我姿勢如何正確,奔跑速度如何飛快,在比賽時有極大希望奪取名次,而我的心已經(jīng)從教室跑出去了,并幻想奔跑在回家的街巷里,耳邊有風(fēng)聲,腳下生揚(yáng)塵,像一只鳥,也像一條犬,飛也似的跑進(jìn)家門,掀開鍋蓋。
對于人類來說,如果沒有一雙翅膀,抵達(dá)目標(biāo)最快的方式,只有奔跑。事實上,即便沒有學(xué)校的比賽,我也像中了魔咒一樣跑來跑去,有時慢有時快,如果非要走著,我會跳起來,一蹦一蹦地向前。最初,母親會糾正我的走路方式。倘若站下來,邁左腳,然后再邁右腳,我也跟她沒有什么不同,腳尖著地,接著是腳掌,最后是腳后跟,整張腳踏在黃土里,雖然鞋上沾了土,但不起塵,腳就像陷在土里一樣。可是,當(dāng)我脫離這種先邁左腳后邁右腳的走路方式,便很快恢復(fù)到原有的蹦跳乃至奔跑的姿勢了。我的母親用擔(dān)憂的目光看著我,皺著眉頭,說一個女孩子家,連走路都走不好,會被人笑話的。但沒有人笑話我,我看見有人也跟我一樣蹦跶,或者奔跑。我喜歡奔跑時帶起來的風(fēng)。再悶熱的天,我也能在奔跑途中遇見風(fēng),那時風(fēng)就像一個愉悅的玩伴,它的心情跟我一樣好,雖然我看不見它,但我知道它的笑臉跟我一樣燦爛。就因為我喜歡跑,所以老師便選我參加奔跑比賽,而不是跳高、跳遠(yuǎn)比賽。太陽剛剛露頭,我就要到學(xué)校里參加訓(xùn)練,但并不是奔跑訓(xùn)練,而是練習(xí)起跑姿勢,后來就踢腿,做操,老師說這是在訓(xùn)練體能。其實,根本沒有場地供我奔跑,學(xué)校設(shè)在廟院里,沒有操場,沒有跑道,老師在黑板上畫了跑道給我看,囑咐我,要沿著跑道跑,千萬不能隨便跑。直到要比賽的前一刻,老師才跟我說,如果我看到一條線橫在面前,那就是終點(diǎn)線。
終于要去很遠(yuǎn)的聯(lián)校參加比賽。一路上,我們都在小跑,老師跟在我們后面,氣喘吁吁。他邊喘邊說,不急的,慢點(diǎn),慢點(diǎn)。但小孩似乎天生不會走路,從生出想走的心思,到學(xué)會邁步,都在跌跌撞撞往前跑。我見過禾苗的弟弟剛學(xué)會走路的時候,就是那樣,整個頭和身體向前傾著,雙手握拳,仿佛是要用上身去撞開某樣?xùn)|西,然后才邁步,他搖搖晃晃,帶著莽撞和英勇,從地下用力拔起腳,然后小跑起來,全然不怕自己要跌倒摔傷。跌倒了,哼哼哭兩聲爬起來還要跑。大人們欣喜地說,會走咯,會走咯。有時我想,或許小孩也有過像大人們那樣氣定神閑慢悠悠地走路的想法,但大人們并沒有給過我們這樣的機(jī)會,他們的步伐是那么豪邁,且走得飛快,小孩不跑起來的話,很快就會被丟在后面。那時大人們的背影是那么冷漠,頑固,仿佛一面墻,一塊巨石。而他們身后的影子只有矮矮短短的一溜,假設(shè)此刻后面有野物,叼走我們小孩,他們也是看不見的。為了安全,克服恐懼,小孩只有跑,跑,奔跑著,臉頰通紅,氣息急促,滿腹慌張。每一個大人都經(jīng)歷過小孩時期,但只要成為大人,他們就不再記得自己小時候的恐懼和怨恨,他們變得愛笑,愛說話,愛吵架,出風(fēng)頭,或者拋卻性命打架,不留后路。所以我們時刻都在猜度大人們的心情和臉面,如果看見他們黑著臉做營生,就躲開,實在不行就跑,奔跑著逃離來自成人世界的危險。
那場比賽完全擊碎了老師的預(yù)設(shè),或者他從未想過達(dá)成目標(biāo)的真實性,只是讓自己的愿望提前奔跑到了那個巨大的假想里。直到一路小跑回到家,晚上躺在炕上,我的心里還咚咚地敲著鼓。仿佛一直在畫著白線的跑道上,我的身左身右是別人帶起來的風(fēng)聲,那些圍繞著我的,能將我頭發(fā)揚(yáng)起,褲管吹響的風(fēng)們,無比羞澀地藏在了我的身體里。我的兩條腿仿佛灌了鉛,沉得根本不聽指揮,我像被什么東西拉住了,釘住了,根本跑不起來,恍惚中看見我的老師焦急的紅臉,他跟幾個同學(xué)的嘴張得大大的,似乎在喊加油。
我曾是那個跑得最快的人,而現(xiàn)在,卻失去了奔跑的天賦,我幻想能生出一雙翅膀來。
并沒有人指責(zé)過我,老師也沒有。我依舊不會慢慢走路,但卻也跑不起來,我只是在蹦跶,像一只青蛙。鄰居笑著說我是個野姑娘,她的眼里有奚落和恥笑。祖母在青石上磕掉煙灰,說,一個人走路沒勁,活得軟塌塌的沒硬氣,能干成甚事?
據(jù)說在這個世上,跑得最快的人是魏六。
我從未見過他,但能想到他的樣子:粗糙的紅臉,招風(fēng)耳,手掌上滿是老繭,穿黑色的褂子,腰里系著一條麻色的綁帶,他赤著腳,或者穿著草鞋,不愛說話,憨厚,但犟,跟一頭老牛似的,他遇見小孩,總要笑,露出滿嘴黃牙。后來,我才明白,我腦海里的魏六,更像村里的結(jié)巴三娃的翻版??梢钥隙ㄋ麄兪且活惾?,或許是兄弟,或許是親戚。就是這樣一個其貌不揚(yáng),且也常受人嘲笑和欺負(fù)的人,卻是這個世上跑得最快的人。
正常狀態(tài)下,他跟我們并無差異。伺弄莊稼,砍柴,趕牲口,喂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墒牵幸惶?,他老娘生病了,他為她請先生,煎藥,幾天后,老娘病情緩解,有天夜里,老娘說起年輕時在太原府吃過一回包子,那是她這輩子吃過的最好的食物,現(xiàn)在想起還口舌生津呢。魏六聽后,安頓老娘睡下,便拔腿往太原府跑,夜黑路遠(yuǎn),沒有人知道魏六使了什么樣的方法,使自己跑起來飛快。從盂邑到太原200多里地,普通人騎馬趕車都得一整天,而他只用了幾個時辰。早上老娘醒來,看到枕邊放著一碟熱騰騰的包子,正是她心心念念原裝的太原府包子。
從此,魏六就出了名。有人說是他的孝心感動了神仙,暗地里助他腳下生風(fēng)。還有人說,悶人故事多,或許他天生腳下就安著風(fēng)火輪呢。
我想,這樣的奔跑才是有意義的,它實現(xiàn)了某個皆大歡喜的目標(biāo),同時獲得口碑。但有意思的是,如果有人用一上午時間往返我們村和公社一遭,他的腳力并不受到人們的稱贊,相反,他們會以嘲諷的口吻喊他“魏六”,仿佛魏六的腳力是獨(dú)一無二的,別人的效仿和試圖超越,都像一個笑話,不自量力。
這樣一來,即便我如何喜歡奔跑,在街巷,在場院里,在河床上,我只是在跑著而無法追趕上任何東西,沒人能成為或者趕上那個跑得最快的人。鳥雀飛快地超過我,站在樹尖上,吱吱地笑我。我身后的狗,僅僅是因為它在試圖知道我在找什么而不屑超越,如果遠(yuǎn)處,一旦有風(fēng)吹草動,它將會箭也似的飛出去。更可氣的是溫河的流水,起初,我可以跟著它跑,可是,它越來越急,根本無法攆上。除非,我跳到水里,成為一尾魚,或者一片樹葉,一粒塵埃,被它裹著走。
比我們大幾歲的鳳翔是一個瘸子,走起路來,一條腿拖著另一條腿,很慢。他喜歡坐在場院里,看我們跑,跳,眼里生出羨慕的火苗。我們也逗他,說你也起來跑啊。他的臉色瞬間就變得蒼白。有次我看見他在街巷里走,側(cè)著身子,一只腳艱難地拉起來,另一只腳再艱難地拖起來,剛開始很緩,漸漸就走得急了,細(xì)瘦的雙臂用力地朝后甩著,那樣子他就要跑起來了,要飛起來了。可是,時間不長,他整個人猛地向前一撲,就趴在地上了。我轉(zhuǎn)身就跑。我看到自己跌倒在土里的樣子,整張臉上全是黃土,只有眼睛是黑的,我眨眼的時候,黃土從睫毛上撲簌簌往下掉。
第二年秋天,村里人從幾十里外的河灘里將鳳翔的尸體抬回來。他是在過河的時候,突遇發(fā)大水,來不及上岸,被沖走的。大人們說,死了的他,身子僵硬,眼睛圓睜,臉上帶著倔強(qiáng)。他是孤獨(dú)的,但并不可憐,因為他的靈魂跟著流水走了。流水長著無數(shù)雙腳,無數(shù)條腿,這世上,你能阻擋一個人的愿望,但不能阻擋流水的蠻力,它是固執(zhí)的,不言悔也不言敗的,它跑起來是那么有力,不顧一切。死去的鳳翔,名字里帶著翅膀的鳳翔,跟我們一樣幻想成為魏六的鳳翔,一個從出生就擁有飛翔之夢的人,最終生出翅膀飛走了,他變成了水,融入到更多的流水中,快樂地奔向遠(yuǎn)方的江河湖海。
我的周圍,越來越多的女孩學(xué)會用細(xì)碎而緩慢的步伐走路,雙臂有節(jié)奏地甩開。她們不再蹦跶,也不再奔跑。她們懂得了羞澀,懂得在人前走路的時候,挺起胸脯。我感覺自己是那么的孤獨(dú)。我不再跟她們相跟著出門,也不再跟她們說悄悄話。我收拾行囊,為了怕人看見,避開人群,跑著出了村莊,跑進(jìn)了城里。
在這里,我遇見了矜持而優(yōu)雅的城市女孩。同事小王每天騎車來到單位后,會不停地拍打她的褲管,盡管并沒有塵土。辦公室最里面靠窗的辦公桌是她的,她的三張抽屜里分別放著書、紙筆和雜物,只要她的抽屜拉開,干凈整潔得讓人羞愧。放雜物的抽屜里,有一個小盒子,里面有鞋油和鞋刷,她每天早上到單位的第一件事,就是擦皮鞋,蹲在地上,很細(xì)致小心地擦拭著腳下的皮鞋,直到它們散出亮光來。她坐在椅子上時,雙腿并攏,腰桿挺直,即便伏案寫字,頭頸也會彎成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而另外一個叫小任的同事每天都會帶早點(diǎn)來,一張牛皮紙包裹的一小塊蛋糕,她吃它的時候,嘴張得小小的,然后用手捂著咀嚼。還有一個話最繁的小李姑娘,一到辦公室就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這些在城市長大的姑娘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diǎn),就是走路慢,仿佛被底氣和傲氣撐著。中午去食堂,她們?nèi)齻€在前面搖擺,儼然樹木,分明就是一道風(fēng)景。
有次小李邀請我去她家,遇見她跳芭蕾舞的表姐,她雖然皮膚黝黑,但身材修長,她穿著連衣裙,在我眼里,仿佛是那個低頭系鞋帶的芭蕾舞演員從畫上走下來坐到了我們面前。她說話柔聲細(xì)語,舉手投足間,有一種我所陌生的美感。我們一起吃小李媽媽煮的面,面盛在一個拳頭大小的碗里,淺淺的。小李表姐吃面的時候,是一根一根地吸著吃,很慢,好像吃飯是件力氣活。在她面前,我覺得自己粗俗而愚蠢。后來坐下來聊,才知道她竟然是一個做了母親的人,于是我很快知道她剛從日本演出回來。她將一條羊毛裙子給孩子改成被子。她隨手拿起小李媽媽織到一半的毛衣,修長的手靈巧地穿針引線,讓人目瞪口呆。當(dāng)她邁著外八字步走到門前告別,優(yōu)雅地抬起手揮動,金色表鏈像她一樣閃著光。因為對面坐著一個將吃飯當(dāng)作表演的人,那頓飯成了我記憶里感覺最饑餓的飯,跟之前所有的午飯不同,不是越吃越飽,而是越吃越餓,直到我騎在自行車上,覺得自己就要虛脫了。一種虛假的,跟我有隔閡的,我所無法理解也無法融入的生活,讓我生出抵觸的念頭。但年齡的緣故,還有虛榮心旺盛的緣故,我并沒有逃走,或者沖出。我是個奔跑的人,但我已被許多東西綁住了腿和腳。在公共澡堂,我眼里的城市姑娘并沒有多么好,當(dāng)她們脫掉虛假的外衣,呈現(xiàn)出不成比例的身體,皮膚粗糙,而小王竟然有一雙胖腳,除去她們會仰著頭矜持地走路,可能再沒有令我羨慕和嫉妒的東西了。這就讓我發(fā)生錯覺,覺得我會趕上她們或者也有超過的可能。
熱心的小李,在午間訓(xùn)練我走步,頭上放一本書,然后挺胸收腹,目光朝前,左腳尖抵著右腳跟,沿著一條直線邁動。這是城里有教養(yǎng)的姑娘的走路姿勢。一個星期后,我也可以氣定神閑地慢悠悠地走路了,雖然我的內(nèi)心里還是著急的,一個陌生城市帶來的焦躁不安和對未來的迷茫,其實無法讓我安定。但這個環(huán)境似乎就是專門讓人表演的,我也必須裝出個好樣子來,給人看,哄騙這個城市和這里的人。我腳下的皮鞋在陽光下發(fā)出賊光,那種不柔和的、尖銳的光其實一直在暴露著我內(nèi)心奔跑的欲望,但它是一雙高跟鞋。高跟鞋就像一個套子,它將你腳的欲望和本能緊緊地勒住,它給出一個嫻淑,聽話,優(yōu)雅或者美好的表象,而漸漸地禁錮和削減著腳的欲望。
在城里,我從未見過奔跑的人。紅綠燈前,所有人都用一只腳叉住自行車,然后,面無表情地等。有人還拿出書看,似乎等待和慢,就是目下生活的方式。而我的老師,總是要在中午才睡醒,開始吃早飯。他們總是在計劃一本書,或者一篇驚世駭俗的文章,且并不保密,說給所有人聽。有時他們聊天,說的都是別人的作品,話題最多的是對某個女作者的贊譽(yù),并以認(rèn)識她引以為榮。夜里,我跟那些姑娘們一起參加舞會。因為不會跳,我只能坐在椅子上看。她們很快就融到雜亂的人群里不見了,而我看到了附近跳舞的人,并沒有電影或電視上那么優(yōu)雅,他們更像某種笨拙的動物,縮著肩,勾著背,而跟他們跳舞的姑娘,也以同樣的姿勢配合,兩個人仿佛失卻了筋骨。讓人發(fā)生錯覺,面前人是動物園里的熊,它們胖滾滾的,慵懶而無聊。
那個夜晚是我在那個城市第一次的奔跑,我再也無法抑制對眼下生活的厭惡,我逃離鬧哄哄的舞廳,逃離那些笨拙的熊,在昏暗的人行道上奔跑起來。初時,我的雙腿并沒有奔跑記憶,它們沉重而遲緩地擺動著,有幾次差一點(diǎn)被自己絆倒。但后來,我的身體漸漸輕盈起來,熱起來,于是奔跑的欲望重新回到了雙腿和雙腳上,我像一個逃跑的人,也像一個追趕的人,我不知道自己要跑向那里,只是向前跑,跑。我想起了那次比賽,我知道,每一個終點(diǎn)都不是一面墻或者一個懸崖,在終點(diǎn)的前面,還有更無邊更迢遙的長路,它們伸向無盡的遠(yuǎn)方,遠(yuǎn)方,還有更遠(yuǎn)的遠(yuǎn)方。
我在一間闊大的辦公室遇見了她,她的走路方式暴露了她的秘密,她強(qiáng)勁的小腿,憂郁而凌厲的眼神,無不在透露出是渴望奔跑的人。
在接下來的半年時間里,我們像兩個被劃在圈里的人。是的,身份制約著我們走出去,我們只能停留在窄小的圈子中,東奔西突的同時也東躲西藏。渴望從這個城市走出去,實現(xiàn)我們奔跑的愿望。于是,我們聽話地做一些工作,遇見一些人,并等待時機(jī)。她全然沒有城市人所具備的矜持和做作,她呈現(xiàn)給我的,是一個帶有饑渴感的,略帶慌張和迷茫的奔跑者。晚上,我們在路燈下小跑起來,冬天風(fēng)大,一不小心,風(fēng)就灌進(jìn)了我們的嘴巴里,讓人窒息。偶爾遇見一個行人,他詫異地盯著我們看。我們穿過他,然后相視一笑。我早已脫掉了高跟鞋,就是為了隨時能跑起來。我們像兩個跑步愛好者,不,更像兩個跟命運(yùn)對抗的奔跑者。我在這樣不經(jīng)常的跑步中,體驗到了大人之間打架時全力付出,不顧死活的心情。我想,這更像在打一場架,掙扎,抵抗,同時接受命運(yùn)的不斷摔打。只是年紀(jì)輕,受點(diǎn)罪,吃些苦,很快就能復(fù)活,重新上場而已。
假若一個男孩約她吃飯,而這個男孩成為跑道或者鋪設(shè)跑道的概率極其微小,那只是一頓飯而已,我恬不知恥地充當(dāng)著電燈泡,我們吃掉一些牛羊肉,喝掉一些紅酒,讓瘦弱的身體漸漸強(qiáng)壯起來。有天夜里我們住在沒有安裝電燈的黑屋子里,那是一個平安夜,我們從未將它當(dāng)節(jié)日過過。她幻想的未來在黑色的空間是那么清晰可辨,她說,如果人生是要靠打破無數(shù)面墻才能突圍,她情愿遍體鱗傷。
在另外的場合,她結(jié)識了可能鋪設(shè)跑道的人。那是個中年人,似乎他更喜歡擺布生活的跑道。按他的身份和地位,他的確曾經(jīng)很用力地奔跑過,似乎也并不輕松。每個人的生命中,都充斥著大量的陰暗和丑陋,即便奔跑,你也無法排除它們的存在。在當(dāng)時,我陷入無望的單戀中無法自拔,許多年后,才明白這樣的戀愛其實是有目的性的,那就是,我并不是在單純地去愛,而是試圖通過一些手段去打動他,然后讓他幫我再跑起來,或者他直接就成為我生命中最理想的跑道,那樣的話,我達(dá)成目標(biāo)的可能性就更大一些。而在那個冬天,一切都凍僵了,我站在他門口,沒有勇氣去敲他的門,感覺自己的自卑。大雪落下,我就那樣站在雪地里,讓自己的腳和腿,慢慢地被厚厚的雪掩埋掉。顯然,我朋友這樣的想法更激進(jìn)也更明顯,她義無反顧地拿出以為堅不可摧的青春去交換一個男人的承諾。
我們是快樂的嗎?
一個別科室的同事來,她粗重的眉毛給人的印象更深刻。每隔兩周,都要過來找我的朋友給她拔眉毛。她坐在椅子上,一縷光線照著她蒼白的臉,我的朋友拿出夾子,開始一根一根地拔下那些黑色的眉毛,她們一直在說話,試圖分散來自拔掉毛發(fā)所帶來的疼痛。但似乎并不見效,坐著的同事眼里,不斷地涌出淚水。那些淚水在陽光下閃著光,讓人驚駭。當(dāng)然,這只是由于眼部柔細(xì)纖薄,稍微刺激淚腺便會分泌淚水的緣故。但是我卻看到了兩個人的決絕,一個毫不留情地下手,一個隱忍不屈地承受,我想起了當(dāng)年祖母說過的做人要硬氣的話,仿佛就看見無數(shù)有奔跑欲望的人,正在承受著壓力和重負(fù),低著頭,佝著背,卻從不喊疼,不妥協(xié)。
我離開城市,用縮回去的姿勢,來選擇另外的途徑實現(xiàn)和承載我的夢想。我看見滿山的桃花,看見山和樹,看見我之前一直努力逃離的那些目光,但我不再退縮,而是勇敢地迎上去。
我的朋友很快辭職,在她歌舞升平一片繁華的信件里,隱約知道這些不過是另一種假象。真相是,當(dāng)一個人的能力極其有限的時候,必須依托一些機(jī)遇或者另外的人才能達(dá)成目標(biāo)??墒菣C(jī)遇只有通過人得以實現(xiàn),于是,她用同居的方式去拴住那個男人。很快,那個男人就厭倦了,他們的事沸沸揚(yáng)揚(yáng),她決絕地選擇將他告上法庭,一個駭人的大新聞一夜之間傳遍那座城市,作為受害者,她被人指責(zé)的同時也被人可憐,但施受者受到了法律的懲罰。路程遙遠(yuǎn),在一起,只是一個美好的愿望而已。沒有傷害和被傷害,就不會獲得經(jīng)驗。即便這樣,對一個沒有后盾的女孩來說,她的出路只有一條,那就是男人。是,男人喜歡有姿色的年輕女孩,他們可能愿意提供一些諸如深造或者學(xué)習(xí)這樣的機(jī)會給你,只要你不要愛情和婚姻。這些東西,就像跑道上的石子,它們硌著她的腳,讓她疼痛,讓她受傷,而她卻開始跑起來。
世界是廣闊的,道路有很多條,如果你愿意,隨著年歲的增長,成熟和經(jīng)驗會教會你巧妙地選擇一條適合的跑道,設(shè)置一個很小的目標(biāo),只要在跑,奔跑者自有她要抵達(dá)和容納她的終極目標(biāo)。許多年后,我們重聚,時間在我們身上刻下無數(shù)的痕跡,皺紋,傷疤,病痛,即便這樣,我還是在她目光之中,看見熟悉的像火光一樣明亮的東西。我不知道或者連她也不知道,這一路走來,她曾受過多少磨難,而同時也達(dá)成多少目標(biāo),而那些目標(biāo),仿佛助跑器,讓她的夢越做越大。她笑著說,我快跑不動了。我也笑笑,其實我也跑不動了。
我們都老了。
我終于站在了塑膠跑道上,皺紋奔跑到了我的臉上,贅肉奔跑到我的身上,疾病奔跑在我的內(nèi)臟上,而疏松正奔跑在我的骨頭上,每一種物質(zhì)都以快速而不停頓的姿勢跑向終點(diǎn)線。一個人年歲大了以后,喜歡刪減自我愿望,變得愛妥協(xié),隨大流。他們說,走路是最健康的一種鍛煉方式,于是,我就來到這條塑膠跑道上。
這里有很多人,年輕人、中年人、老人、小孩,似乎這里是一個能延長生命年月的集聚地,所有人把自己的性命當(dāng)賭注押在這里,幻想獲得健康。
很快我就遇見了熟人,如果不是他喊我,我可能認(rèn)不出他來。之前,他是一個有點(diǎn)胖的人,他的口頭禪就是,我是個除去三高外沒有毛病的人。當(dāng)然調(diào)侃的意味占了很大的成分,但也不得不說,在我們的生活圈里,人們并不在乎自己的身體,乃至在想象中,自己一直是健壯的,年輕的,有力的,直到有一天病倒,醫(yī)生冰冷地下了結(jié)論,他才知道,原來自己貌似強(qiáng)壯的身體下,蟄伏著許多的危險分子。他也是,當(dāng)他享受富足生活的時候,很樂觀地忽略著一些細(xì)微的毛病,比如頭疼,頭暈,臉紅,他以為是喝酒所致,下著戒酒的決心,但一到酒桌上,就難以控制,不醉不罷休,酒品極好。直到一次體檢,他才知道,自己的身體發(fā)生了狀況,不止三高,還有脂肪肝,當(dāng)他拿著一堆藥回家的時候,才覺得自己已經(jīng)忽略了自己。于是,他想起減肥,戒酒,戒煙。他是個急性子,走路并不能讓他減肥,于是,他選擇了跑步,剛開始每天400米,兩個月以后,加到800米,而現(xiàn)在,他每天要跑1000米。于是,我面前站著的,是個皮膚略暗,清瘦的人。他說看見你真稀罕。言下之意我是一個不可能出現(xiàn)在公眾場合的人。我笑笑,便問起他的事,這下打開了他的話匣子。據(jù)說他已經(jīng)成功減肥40斤了,那可是一袋白面嘞。我們都笑。他說,自己剛又去體檢,除了血壓,其他正趨向正常值,但醫(yī)生說,運(yùn)動不能停,營養(yǎng)要跟上。我說,那你的目標(biāo)是什么?他愣了一下。
前面一個人正在奮力朝前走。很明顯,他是經(jīng)過一場大病的人,臉面僵硬,手臂彎曲,而雙腿卻猶如兩根木棍,它們支撐著他的身體,卻不聽他指揮,于是,他的走步帶著一種掙扎的恨意,仿佛是對自己的,也是對整個世界的。當(dāng)一個人失去了奔跑的資本,他能做到的只是堅強(qiáng)的妥協(xié)。像拿刀在自己身上劃口子,咬著牙,不流淚,也不說疼,看著自己流血。人活著,便是奔跑的過程,不是自己跑,就是命運(yùn)帶你跑,不是被動跑,就是讓時間的河流裹挾著你跑。
塑膠跑道的平整度,抗壓強(qiáng)度,硬度和彈性及穩(wěn)定性最適合跑步,它也更有利于運(yùn)動速度和技術(shù)的發(fā)揮。若在幾十年前,我擁有一條塑膠跑道,或許我可能取得名次,那樣的話,我會走到另一條怎樣的路上呢?記起當(dāng)時,同學(xué)們讓我嘗試各種方式和姿勢,以提高跑步速度。據(jù)說步子邁得小一些,就會跑得快點(diǎn)。雖然再沒有一場考驗?zāi)芰Φ谋荣?,但因為參加過而成了有經(jīng)驗者,在他們眼里,我還是那個跑得快的人呢。于是我就在他們的指揮下,把步子邁得小一點(diǎn)跑,但很別扭,那樣感覺自己窸窸窣窣的,扭扭捏捏的,像一個沒有腿的人。更可笑的是,跑得更慢。可是如果延續(xù)著以往邁大步跑的經(jīng)驗,又跑不長久,很快就喘起來,這樣到了賽場,同樣也跑不過其他人。黃昏,在場院里,我餓著肚子,一直在練習(xí)著奔跑。從姿勢到速度,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正確,我只是在跑,那時肚子里空蕩蕩的,腳下漸漸軟綿綿的無力起來。
肯定的是每一種奔跑都會受到阻力,不是外在就是內(nèi)因。所有的安排,都是注定了的。就像此刻,當(dāng)我終于擁有一條塑膠跑道的時候,卻失去了奔跑本能,就像早年間愛上的一個人,你用盡力氣奮力奔跑,終于趕上他的時候,發(fā)覺你已經(jīng)不愛他了。但即便這樣,我還是試圖跑起來。腳下,悄然無聲,我聽見自己的心跳,怦怦怦怦地響。耳邊風(fēng)聲習(xí)習(xí),我的視線,再一次劃過流動著的樹木、空氣。假想中,環(huán)形跑道就是生命之途,起點(diǎn)和終點(diǎn)終會重疊,那么,我會在奔跑中與自己迎面相逢嗎?兩圈后,我大汗淋漓,氣息急促,我不得不停下,彎下腰,抹掉浸到眼睛里的汗水?;秀敝校匆娒媲暗囊磺羞€在向前奔跑,建筑,樹木,草坪,包括跑道本身,還有更多的人。我們一直在時間的河床上奔跑,跌倒、爬起,蓬頭垢面,傷痕累累,卻未料此生將永遠(yuǎn)跑不出時間本身,它是那么寬闊無邊,冷酷無情。
責(zé)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