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培順
摘要:?班彪的《北征賦》以空間為線索,以流亡途中的所見所感為媒介,盡情抒發(fā)了自己國破家亡、流離轉徙的痛苦和漂泊無依的感傷,深刻地反映了人生命運的不由自主和變幻無常。在抒情過程中,作者的空間意識對作品的抒情方式、情感色彩及文本結構產生了決定性影響。
關鍵詞:?班彪;《北征賦》;空間意識;空間維度
中圖分類號:I207.2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5595(2018)05-0064-06
劉勰《文心雕龍·詮賦》云:“夫京殿苑獵,述行序志,并體國經野,義尚光大。既履端于倡序,亦歸余于總亂?!盵1]其中的“述行”是古代辭賦的一個大類,它反映的是古代文人的旅途經歷和情感狀態(tài)。這類辭賦始于劉歆的《遂初賦》,班彪、班昭繼作,此后作者繼踵,漸成辭賦的一大體類。班彪的《北征賦》是述行賦的代表性作品之一,作者以空間為線索,以征行途中的所見所感為媒介,抒發(fā)了自己國破家亡、流離轉徙的痛苦和漂泊無依的感傷之情,使人深刻地感悟到人生命運的不由自主和變幻無常。在抒情過程中,作者的空間意識對作品的抒情方式、情感色彩及文本結構產生了決定性影響。從空間維度解讀《北征賦》,可為該作品的研究提供一個新的視角,以彌補傳統(tǒng)研究只注重歷史事件的不足。法國著名哲學家加斯東·巴什拉說:“一個跟隨強烈激情波動的讀者可能會驚訝于宇宙空間性所造成的這一中斷。他只用線性的方式來閱讀書籍,沿著人間事件的線索閱讀。在他看來,事件不需要圖畫。然而,線性的閱讀從我們身上剝奪了多少夢想。”[2]207若我們只注重歷史事件本身對作者的影響,而忽視了事件的空間維度和作者的空間意識在抒發(fā)情感和文本結構方面的作用,就很難對作品有更加深入和充分的研究。
一、存在空間:長都(舊室)
《文選》卷九《北征賦》下李善注:“《流別論》曰:更始時,班彪避難涼州,發(fā)長安,至安定,作《北征賦》也。”[3]425他認為該賦創(chuàng)作于安定??疾熳髌返膬热荩湔f可從。《后漢書·班彪列傳》云:“年二十余,更始敗,三輔大亂。時隗囂擁眾天水,彪乃避難從之?!盵4]班彪為扶風人,扶風為“三輔”之一,“三輔大亂”是促使班彪“北征”的直接原因,也是他創(chuàng)作該作品的社會歷史背景,并理所當然地構成了作品的基本內容?!叭o大亂”從一個純粹的歷史事件,到成為促使主人公北征的直接原因,再到構成作品的關鍵要素,其形態(tài)和內涵發(fā)生了質的變化:它作為歷史長河中的原生事件,為人們所認識并被賦予豐富的社會意義,進而被寫入作品,成為作者抒發(fā)主觀情感的媒介。從敘事學的角度說,“所謂原生事件,就是在生活中實實在在、原原本本發(fā)生的事件。但事實上,原生事件只在理論上存在,因為事件一經發(fā)生,必須被感知到,才能進入人的意識,從而為人所認識、記憶和敘述。沒有進入人的意識的事件是毫無意義的,而進入了人的意識并被人所記憶和敘述的事件,就已經不是原生事件了”[5]34。的確,任何事件一旦被人們認識和反映,就具有了選擇性和價值取向,就不再是原生事件,而是意識事件了。
“所謂意識事件,是指在敘事行為即將開始之際出現在敘述者意識中的事件。從接觸渠道來說,意識事件可以來自敘述者在當下生活中的親身經歷,可以來自朋友或同事之間的閑聊?!盵5]34親身經歷、他人轉述和想象虛構等意識事件的來源不同,其基本性質和主觀色彩也有很大不同。
“三輔大亂”也是如此:這個純粹的歷史事件一旦被載入歷史典籍,它就變成了一個社會事件,它不僅是錯綜復雜的社會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也是此后一系列社會現象產生和發(fā)展的起因,更是直接影響了作者命運的轉變。
班彪親身經歷了長安(長都)的戰(zhàn)亂,這場戰(zhàn)亂不僅使大漢王朝經歷了一場大劫難,昔日繁華的帝都殘破混亂,作者的家園也被毀滅了,使他無法存身,不得不避難他鄉(xiāng)。班彪在文中說:“余遭世之顛覆兮,罹填塞之厄災。舊室滅以丘墟兮,曾不得乎少留。遂奮袂以北征兮,超絕跡而遠游?!盵3]426此時事件已經從原生事件變成了文本事件,“也就是被作家們書寫出來,而進入到了敘事文本中的事件”[5]34。由于事件是作者的親身經歷,它不僅具有鮮明的價值取向、強烈的感情色彩,而且包孕著感情生發(fā)的無限可能性。
在作者的心里,這個事件的背后還有一個巨大的心理影像,即“舊室”,也就是作者的家園,是作者生于斯長于斯、親人聚居、本根所系的地方。龍迪勇說:“ ‘存在空間是沉淀在意識深處的‘比較穩(wěn)定的知覺圖式體系,它具有認知的功能;而且,‘存在空間是我們非常熟悉,并投注了情感的空間。‘故鄉(xiāng)(尤其是家)就是這樣一種‘存在空間,它往往承載著我們最初的重要記憶,以后不管到了哪里,我們總是以這一‘存在空間作為參照系去體驗世間的萬事萬物?!盵5]345對于班彪來說,長安就是他的“存在空間”,是班氏幾代人曾經很榮耀地生活的地方。
家對于每個人來說都是具有特殊意義的地方,正如加斯東·巴什拉所說:“試想我們能夠來到世界上一個我們一開始都不知道如何命名的地方,我們第一次看到它,并且在這個無名的、未知的地方,我們能夠長大、來回走動,直至我們知道它的名字,懷著愛念叨它,把它叫做家園,在那里扎下根,在那里收藏愛,乃至每一次說起它的時候,都是以情人絮語的方式,用寄托著鄉(xiāng)愁的歌,用充滿著欲望的詩?!盵2]72長安不僅曾經是作者溫暖的家,而且承載著班氏家族物質和精神的世代積累,以及政治地位上的無上榮耀。班氏本為西北樓煩一帶的豪富之家,至班彪祖父班況“舉孝廉為郎”,“成帝之初,女為婕妤,致仕就第,資累千金,徙昌陵。昌陵后罷,大臣名家皆占數于長安”。一方面貴為外戚,一方面才德出眾,班彪之父兄弟三人都受到漢成帝的寵信,大伯父班伯被“拜為中常侍”,因年輕有為,德行高尚,得到成帝的親近和信重,屢受褒賞。二伯父班斿“博學有俊材……與劉向校秘書。每奏事,斿以選受詔進讀群書。上器其能,賜以秘書之副。時書不布,自東平思王以叔父求《太史公》、諸子書,大將軍白不許”。其父班稚“少為黃門郎中常侍”??梢姲嗍显诔傻蹠r期家世十分煊赫,當時的谷永曾說:“建始、河平之際,許、班之貴,傾動前朝,熏灼四方,賞賜無量,空虛內臧,女寵至極,不可尚矣?!盵6]4198-4205班氏本是豪富之家,又有皇帝所賜的“秘書之副”,班彪之姑母為漢成帝婕妤,班氏屬于擁有特殊社會政治地位的外戚,“家園”在班彪心目中的地位已經超出它作為 “生存空間” 的意義,變成了某種價值和信念,所以當他被迫離開故園長安的時候,他的內心充滿了極為復雜的感情:“朝發(fā)軔于長都兮,夕宿瓠谷之玄宮。歷云門而反顧,望通天之崇崇?!盵3]426
《后漢書》說班彪“北征”,“年二十余”,陸侃如的《中古文學系年》將其定為二十三歲,則班彪這次逃難很有可能帶著家眷,他們離開長安,經過瓠谷,到達長安西北的云陽,這里接近“三輔”西北邊境,再往前走就要進入涼州地界了,所以班彪不由得回過頭來遙望故園,可惜“舊室”已經看不到了,只看到長安城內高高的通天臺。此時長安在班彪心目中,不僅僅是“舊室”,也是曾經十分強大繁榮的大漢帝國的都城,所以他稱之為“長都”。加斯東·巴什拉說:“既然家宅是一種活生生的價值,它就應該包容非現實性。所有的價值都應該震蕩起來。不震蕩的價值是死的價值?!盵2]73-74長安既是班彪的“舊室”,又是大漢帝國的都城,所以班彪此時的感情應是家、國雜糅的感情,內心體驗的是國破家亡的悲傷和痛苦,這必然會引起他痛苦的思考:一度強盛的帝國何以如此破敗混亂?人的命運何以如此變幻莫測?這種由“舊室”“帝都”產生的空間意識決定了此后作者情感的產生、情感色彩和價值取向。“正因為人類的生活很大程度上‘植根于家鄉(xiāng)的某些地方,所以對很多人來說,家鄉(xiāng)就儲存著全部的往事、積淀著和自己有關的所有的時間,因而家鄉(xiāng)就是全部的世界,至于其他地方,那只是外在于自己的、‘陌生的東西;只有和‘家鄉(xiāng)這一魂牽夢縈的空間聯(lián)系起來,其他的地方才能被賦予意義,因而也才有存在的價值?!盵5]346作者此后旅途中的感物與傷懷,都是基于這種家國情懷和命運感慨;對各種社會歷史現象的價值判斷,諸種感情的抒發(fā),都是基于對“存在空間”的深切體驗。
二、場所:疏散情緒的開放空間
班彪離開“三輔”后所經的第一個場所便是“郇邠之邑鄉(xiāng)”,此處之所以用“場所”而不用“地方”之類的詞,是因為它不是一個純粹的物理空間,更不是一個抽象的空間,而是一個歷史與空間的結合體。“只有當某一個空間和具體的人物、事件以及時間結合在一起的時候,才能成為真正的場所,而此一場所則構成了一個‘敘事空間,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當空間和時間元素、人的行為和事件結合在一起的時候,空間變成了場所,體驗的多樣性是敘事空間的最為重要的特征??磥?,場所不只是一個純粹的地方,作為一個特殊的空間,場所也收集事件、經歷、歷史甚至語言和思維,事件存在于一個場所,就等于存在于一個框架性的事物綜合體之中。當然,從本義來講,場所就是各種事件發(fā)生于其中的一種特殊的地方(空間);但從引申義講,場所則可指代容納某類主題的話語或思想于其中的框架性的‘容器。場所往往凝聚著某一社群或共同體的集體記憶,它們在情感上總是起著統(tǒng)合和聚集的作用?!盵5]60郇邠是一片古老的土地,華夏民族很早就在這里開拓、建設、奮斗、抗爭,這里有十分豐厚的文化積累,班彪所看到的,可能也是豐富多彩的自然和人文景觀:整齊的田壟,規(guī)整潔凈的房舍、街巷,莊嚴肅穆的社稷壇宇、先祖宗祠,勤勞忙碌的男男女女,含飴弄孫的老者,騎著竹馬、唱著歌謠的孩童,等等。這些景觀激發(fā)了作為歷史學家的班彪的歷史記憶。心理學研究認為,鮮明生動的具體形象更能刺激人們久遠的記憶,“不可否認的是:由于直接訴諸視覺的空間性存在物具備形象、具體和鮮活的特點,其觸發(fā)史學家敘事動機的效果往往來得比文獻強烈,因為,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觀看比閱讀能更有效地幫助人們理解歷史”[5]363。立于“郇邠之邑鄉(xiāng)”
,班彪的腦海中可能浮現出許多歷史畫面,但最能撥動他心弦、引發(fā)他感慨的當是公劉率領周部族在這里開拓、經營,創(chuàng)造安定、幸福生活的情景?!妒酚洝ぶ鼙炯o》載:“公劉雖在戎狄之間,復修后稷之業(yè),務耕種,行地宜,自漆、沮度渭,取材用,行者有資,居者有畜積,民賴其慶。百姓懷之,多徙而保歸焉。周道之興自此始,故詩人歌樂思其德?!盵7]在《詩經》中有專門頌揚公劉的詩篇《大雅·公劉》。公劉的仁政與周人的安定幸福生活,是當下最能觸動作者心靈的因素,所以他在賦中說:“乘陵崗以登降,息郇邠之邑鄉(xiāng)。慕公劉之遺德,及行葦之不傷。彼何生之優(yōu)渥,我獨罹此百殃?故時會之變化兮,非天命之靡常?!盵3]426
“所有的歷史事件都必然發(fā)生在具體的空間里。因此,那些承載著各類歷史事件、集體記憶、民族認同的空間或地點便成了特殊的景觀,成了歷史的場所。生命可以終止,事件可以完結,時間可以流逝,但只要歷史發(fā)生的場所還在,只要儲藏記憶的空間還在,我們就能喚起對往昔的鮮活的感覺。”[5]384處在具體的“場所”中,在作者的審美觀照下,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變成了鮮活的形象,形象超越了歷史事實,具有了審美價值,作者以此為尺度衡量當前的社會現實和自己的不幸遭遇:周人是多么幸運,他們遇上了一個仁德的君主,過著安定幸福的生活;自己是多么不幸,遭遇這樣的亂世,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忍受種種磨難。李善在“故時會之變化兮,非天命之靡?!毕伦⑨屨f:“故時會者,言此乃時君不能修德致之,故使傾覆,非天命無常也。時,亦世也。言人吉兇乃時會之變化,豈天之命無常乎?”[3]426-427深得作者本意。作者對社會現實的思考,也顯示了比較高超的歷史見解以及基于這種見解所作的對于現實的觀照。“通常情況下,事實不能解釋價值。在詩歌想象力的作品中,價值具有這樣一種新穎的特性,它使一切屬于過去的東西相形之下都變得缺乏活力。一切記憶都是用來重新想象的。我們的記憶中有一些微縮膠片,它們只有接受了想象力的強烈光線才能被閱讀。”[2]224一切的歷史,不管是歷史事件還是歷史人物,亦或是建筑遺存,只有通過人物主體的想象和體驗才能鮮活起來,才能顯示出它們的價值,而它們的價值正是人物主體在歷史反思和生命體驗中所獲得的啟示。
菲利普·埃辛頓認為:“‘場所以種種方式觸及實質性的問題,它們不僅是時間問題,也是空間問題,它們只能在時空坐標中才能得以發(fā)現、闡釋和思考。‘場所不是自由漂浮的能指?!盵8]250場所“呈現過去的歷史也呈現了人類活動的地方(場所topoi)。歷史描述的并不是一種作為陳詞濫調的‘穿越時間之變化,而是一種經由空間的變遷”[8]241。任何事件都發(fā)生在一定的時間和空間中,事件的意義只有放在時空坐標中才能得到全面的認識。每個歷史事件,隨著時間的推移,其價值會不斷得到疊加;每一個地點,隨著時間的推進,也會不斷地有新的事件發(fā)生,它恰似一個儲存寶藏的洞窟,里面盛滿了琳瑯滿目的珠寶。因此,每當人物主體面對一個“場所”的時候,他就會有多種多樣的歷史體驗和人生感悟。當然,在大多數情況下,他的體驗和感悟也是與他當下的生命境遇相適應的。
離開“郇邠之邑鄉(xiāng)”,班彪依次經過了義渠、泥陽、彭陽、安定長城、朝那,作者通過對這六個不同“場所”的體驗,抒發(fā)了不同的情感,這些情感都與“國破家亡”、動蕩流離的當下心境相契合。班彪所經“場所”見表1。
在這里,作者的思維類似于“意識流”?!啊庾R固然是一種時間意識,但它同時也是一種空間意識;而且,任何意識的流動都少不了某種空間性的物件作為其出發(fā)點,這種空間性的物件可以是一幢房子、一級臺階、一個茶杯,甚至可以縮小為墻上的一個斑點。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這種作為意識流動出發(fā)點的空間性物件,其實正是觸動‘無意識記憶的按鈕——讓一些沉睡在無意識深處的事件不斷地、‘共時地涌向意識?!盵5]127作者經過六個“場所”的所見,正是作者敘事抒情的支點,班彪通過這些空間性物件抒發(fā)了不同的感情。關于空間(地方)與歷史感情之間的關系,美國作家尤多拉·韋爾蒂曾經這樣寫道:“地方是有名有姓、可以考證、實實在在、準確無誤、要求極高,因而可以信賴的集中一切感受的地點。地方同感情緊密相連,感情又同地方有著深刻的聯(lián)系。歷史上的地方總代表著一定的感情,而對歷史的感情又總是和地方聯(lián)系在一起?!盵9]這些場所凝聚了歷史,儲存了豐厚的人類文化記憶,一旦有外界的刺激,這些沉睡的歷史畫面立即就會在人們的大腦中復活,正如米勒所說:“通過盤根錯節(jié)的根系,歷史被固定在土地和文化中,在‘神經原里仿佛被觸覺連接到‘鏈和‘弧上,深深地進入人們的記憶。不過這需要脈動來產生刺激,形成聯(lián)系并點燃火花。當一個人進入了童年時代的教堂,拿起一位已故朋友的禮物,或者聆聽一首被遺忘了的曲子的時候,這一切就會發(fā)生。”[10]
這六個“場所”中刺激班彪記憶的因素各不相同,有的是文物古跡,有的是廢墟,有的是古人用過的小物件,有的是風土民情,所憶事件的時代也各不相同,因而其含蘊和情感色彩也不相同。如他經過泥陽時,看到破敗的班氏祖廟,想到了自己祖上的輝煌,不由悲嘆自己的悲慘遭遇:“遂舒節(jié)以遠逝兮,指安定以為期。涉長路之綿綿兮,遠紆回以樛流。過泥陽而太息兮,悲祖廟之不修。”李善注:“《漢書》,北地郡有泥陽縣?!稘h書》曰:‘班壹,始皇之末,避地于樓煩。故泥陽有班氏之廟也?!盵3](427《漢書·敘傳》載:“始皇之末,班壹避地于樓煩,致馬、牛、羊數千群。值漢初定,與民無禁,當孝惠、高后時,以財雄邊,出入弋獵,旌旗鼓吹,年百余歲,以壽終,故北方多以‘壹為字者?!盵6]4197-4198班彪的祖上曾稱雄于西北樓煩一帶,雖無官職,但卻有錢有勢,威風八面,受到當地百姓的敬畏以至于景仰。反觀自己,不僅未能將祖上的事業(yè)發(fā)揚光大,反而流離他鄉(xiāng),居無定所,這使班彪深感慚愧,不由得感傷。
在上述因素當中,文物古跡最能引發(fā)人們的歷史記憶,因為有些文物古跡本身就有文字記載或指示性內容,正如麥里克·加蘇邦所說:“古文物研究者只要看到古玩就會為之著迷,倒不是喜歡它基本的造型或材質(盡管古玩的這兩方面常常是出類拔萃的),而是因這些古代幸存下來的證據在他們腦中形象地再現了久遠的歷史,往昔歲月仿佛這古玩般重現于眼前?!盵11]廢墟雖然殘缺,但正因為這種殘缺,才更容易引起人們的猜測、遐想和感慨,“廢墟是過去的痕跡、往昔的印記,所以往往容易引發(fā)思古之幽情,并激起歷史敘事的沖動”[5]364。這是因為“廢墟之類的東西對史學家敘事動機的觸發(fā),與其說是認知,不如說是感情——一種深邃的探究往昔的歷史情感,正如有論者所指出的:‘廢墟所喚起的情感比起它包含的意義也許更能打動人心。是的,情感往往是一種比理智更為強大的力量,當史學家的歷史情感被強烈的激發(fā)出來的時候,一般而言,那就非得通過書寫一部史書才能得到盡情的抒發(fā)了”[5]366。作為史學家的班彪,經過這片文化積淀深厚的土地,面對一個個歷史豐厚的場所,適當其處于國破家亡、飄泊無依的情景下,怎能不感慨萬千?于是,他用比史書更便于抒情的辭賦來表達了這種濃烈的情感。
一個場所,一個地名,積累了層層的文化記憶,許多歷史事件容納在地名里,豐富了它的內涵,人們溫習歷史,也不斷地熟悉這個地名,事件與地名形成固定的聯(lián)系,此后人們一旦提起這個地名,馬上就會聯(lián)想到與之相關的歷史事件,“于是,一個抽象的、脫離了具體空間的概念——地名,也就因此而獲得了喚起過去、積淀記憶、儲藏歷史的魔力:‘傳說中和固定地點相連的地名——它們保證歷史關系的結合力——在喚起記憶方面無論如何都有不容變更的意義。僅僅稱呼一下這些名字,就可以喚起過去?!盵5]391
三、時空拓撲:外在空間到心理空間
從長安到安定郡治高平,班彪經歷了一個較長時間的艱苦行程,這首先體現為一個時間過程,班彪企圖通過這個過程平復洶涌澎湃的感情、消釋難以言狀的焦慮,然而他所體驗的卻是一個個空間,郇邠、義渠、泥陽、彭陽、安定、朝那,正像時間之流上的一個個洞窟,它們既是空間,又是時間的凝聚,班彪就在這時空的變幻交匯中印證了現實、認識了自己。加斯東·巴什拉說:“人們有時以為能在時間中認識自己,然而人們認識的只是在安穩(wěn)的存在所處的空間中的一系列定格,這個存在不愿意流逝,當他出發(fā)尋找逝去的時光時,他想要在這段過去中‘懸置時間的飛逝??臻g在千萬個小洞里保存著壓縮的時間,這就是空間的作用?!盵2]8班彪在這一個個“小洞”里,運用自己的想象,重構了歷史事件,再現了遠逝的形象,并且賦予它們恒久的價值,正如加斯東·巴什拉所說:“是憑借時間,是在空間之中,我們才找到了經過很長的時間而凝結下來的綿延所形成的美麗化石。無意識停留著?;貞浭庆o止不動的,并且因為被空間化而變得更加堅固。”[2]9
不過,被班彪寫入文本中的這些歷史事件和人物形象,早已不是原生事件,而是已經變?yōu)閮r值的載體,它們作為價值印證了現實,舒緩了作者的焦慮情緒,“我們自問道:以前存在的東西是否存在過?事實是否確曾有過記憶賦予它們的價值?久遠的記憶只有通過賦予它們價值,賦予它們幸福的光暈,才能夠被憶起。一旦抹去價值,事實也就不復存在”[2]72。事實上,作者對歷史的回憶,也只是選擇那些契合當前情景及作者經歷感受的歷史事件和人物,也就是作者認為有價值的東西,而其他的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則較少進入作者的體驗范圍,因為相對于作者當下的心境和精神體驗來說,它們是沒有價值的。
高平是安定郡的郡治所在地,這里距離長安已經很遠,班彪歷盡艱辛到達高平,也就意味著他已經遠離了中原的戰(zhàn)亂,所以他到高平以后,才有心思登高望遠,借景抒懷:
阝?齊?高平而周覽,望山谷之嵯峨。野蕭條以莽蕩,迥千里而無家。風猋發(fā)以漂遙兮,谷水灌以揚波。飛云霧之杳杳,涉積雪之皚皚。雁邕邕以群翔兮,鹍雞鳴以嚌嚌。游子悲其故鄉(xiāng),心愴悢以傷懷。撫長劍而慨息,泣漣落而沾衣。攬余涕以于邑兮,哀生民之多故。夫何陰曀之不陽兮,嗟久失其平度。諒時運之所為兮,永伊郁其誰訴?[3]429-430
眼前這片正處深秋之時的邊遠荒涼之地,也成了作者的傷心之域,這里的山谷、曠野、飄風、谷水、云霧、積雪、翔雁、鹍雞等意象營造了一種蕭肅之境,作者觸景傷懷、憫時傷世、煩亂飄零之情由景而生。
加斯東·巴什拉說:“被想象力所把握的空間不再是那個在測量工作和幾何學思維支配下的冷漠無情的空間。它是被人所體驗的空間。它不是從實證的角度被體驗,而是在想象力的全部特殊性中被體驗?!盵2]序此時作者的內心中不僅僅是眼前的場景,而是整個事件的前前后后:“三輔”的大亂,逃難的過程,眾多令他難以忘懷的場景。這里又出現了“家”和“故鄉(xiāng)”的意象,“家宅形象的高度被折疊在固定的再現中。當詩人將它展開并延展時,它就從純粹的現象學角度呈現出來。在一個通常‘休息著的形象中,意識‘提升了。形象不再是描述性的,而絕對是啟示性的”[2]66。也就是說,此時在作者的腦海中形成了所謂的“時空拓撲”。作者“在體驗景觀時,隨著‘步移景異,美感經驗在‘持存中持續(xù),由點成線與景觀環(huán)境產生交流,得到景觀的整體體驗。這種整體的體驗,是不同景觀感受的綜合,是人與不同空間形態(tài)結合的‘情境得以持續(xù)而產生的‘情境流。這種內在時間的體驗獲得的‘情境流體現在空間組合上,可稱之為‘時空拓撲”[12]。離開故鄉(xiāng)逃難的艱難過程,一個個讓班彪感慨萬端的空間場所,都一股腦兒涌上心頭,使他由困惑迷惘走向清醒,從激憤悲慨歸于平靜,他最終領悟到這是“時運之所為”,個人在這種情景之下只能順遂時變,根本無力改變什么,“永伊郁其誰訴”。加斯東·巴什拉精辟地指出:“空間性通常被認為有可能化解不安情緒,并在一個無處容納沖突的空間中使精神回到不動心的狀態(tài)?!盵2]283于是在作者內心里形成了一個平靜明朗的空間,文中最后說:
亂曰:夫子固窮,游藝文兮。樂以忘憂,惟圣賢兮?達人從事,有儀則兮。行止屈申,與時息兮?君子履信,無不居兮。雖之蠻貊,何憂懼兮?[3]430
這是作者經歷曲折遭遇、痛苦的思考后達到的心靈境界,“沒有這些‘對象以及其他一些被同樣賦予價值的對象,我們的內心生活就會缺少內心空間的原型。它們是混合的對象,是客體-主體。和我們一樣,因為我們,為了我們,它們也具有了內心空間”[2]99。作者經過多次煩郁沉痛的空間體驗,外在空間終于憑借它強大的擴張力而進入作者的心靈,形成心理空間,至此,作者也完成了對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的理解和對人生命運的體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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