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江 波
我叫王仙客,今年三十八歲,未婚,也沒有女朋友。
我的名字和一千三百多年前一篇唐傳奇里的人物相同,朋友們常常以此取笑我,說我是從古代穿越來的。但千真萬確,這是我的名字,父母給的。雖然這名字給我?guī)砗芏嗦闊?,但我也不想改。因為我的父母很久前出車禍死了,這名字是他們留給我的唯一紀(jì)念。
在那篇唐傳奇中,王仙客有個女友,叫作無雙。所以當(dāng)眼前的APP界面跳出窗口,要求填入昵稱時,我運指如飛,“尋找無雙”四個字鬼使神差般填滿了格子。
填完之后我沉默了半天,這不像是我自己的想法。據(jù)說,人在意識到自己要做出行動之前,大腦已經(jīng)做出了選擇和判斷,自我意識只是一個被通知的幻覺。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就是我的潛意識支配了我,這算是天意吧。
于是我按下了“確定”。
靈魂伴侶開始在我的手機上運行。
這是一個聊天軟件。
我在微博上看見了軟件的定向推廣,手一滑就點擊了安裝,于是,就有了這么一幕:我盯著屏幕,兩眼像是在放光。
這年頭,游戲也好,社交軟件也好,大同小異,打開了都是熟悉的面孔,使用了都是一樣的味道。這軟件卻與眾不同,它就像滿園牡丹玫瑰當(dāng)中突兀地立著一稈玉米,讓我有種見到了奇葩的驚異。
它簡陋得不像來自二十一世紀(jì)。
它有點像是最古老的QQ,那玩意兒我只在軟件博物院里見過。
我眨了眨眼。
又眨了眨眼。
當(dāng)我正想把這可疑的APP刪掉,一條消息跳了出來。
一個女孩的卡通頭像在我眼前閃爍。
“你好,尋找無雙。我是無雙?!?/p>
消息隨著女孩的頭像在我眼前閃爍。
于是這個叫作靈魂伴侶的軟件就在我的手機中幸存下來,后來的二十天里,它居然超越微信,成了我最常用的APP。
我叫王仙客,她叫無雙,這事委實過于巧合。然而巧合又如何,聊得來就好。
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我的死黨。
我有一個死黨,用流行的話來說,是好基友,我們是絕配。
這里沒有任何性取向的問題,如果有,那都是腦子被洗過的人的自我發(fā)現(xiàn)。
他叫沈萬三,很有錢。他之所以被稱為沈萬三,就是因為他有錢??膳碌氖?,我已經(jīng)記不得他的本名,這一點千萬不能讓他知道,不然恐怕死黨也沒得做。
我能成為他的絕配,因為我很聰明。有錢人可以有很多追求,其中某些追求,需要聰明人來幫他實現(xiàn)。
沈萬三沒有去資助國防工程承包政府項目,歷史證明那容易掉腦袋,他喜歡開腦洞,越稀奇越好,越花錢越好,反正他有數(shù)不完的錢。據(jù)說他的資產(chǎn)有三千億,和銀河中恒星的數(shù)量同量級,是個天文數(shù)字。
開腦洞是一個安全的花錢辦法,有時還可以賺來名聲。每次我看著沈萬三站在聚光燈下志得意滿的樣子,都會暗自慶幸我不用站在那里汗流浹背。
各取所需,互不牽絆。
這是成為絕配的必要條件。
而充分條件,則是他真的有錢,我真的聰明。
這可以被如下事實所證明:我們合作造出了時光機。
時間旅行是個熱門話題,穿越劇從它誕生的那一刻起,就從來沒有消停過。人們總喜歡這樣的句式:如果當(dāng)初……現(xiàn)在就……
二十一世紀(jì)前二十年,這個句式里經(jīng)常填充的是多買幾套房子,財務(wù)自由。后來到了四十年代,填充物變成了早點基因改造,長命百歲。我們這個時代,填充物則是買下幻境公司優(yōu)先股,可以進入美麗新世界。
這個時代,人們最大的愿望就是向美麗新世界移民,那個虛擬世界可以滿足人的任何欲望,正常的不在話下,變態(tài)的也可以,比天堂更天堂。
然而我以為那其實就是死亡,肉體消亡,人不再是一種生物,愛恨情仇失去了支撐,就像建筑在沙灘上的城堡,潮水一來,連渣都不會剩。
所以我仍是一個健康完整的人,活在真實的世界里。
真實世界里的人總會有些追求,有的高,有的低,在遇到無雙之前,我的追求就是制造時光機。三十八歲的時候,我完成了它。
它不能讓人穿越,只能讓人做夢。
做夢是個比喻,時光機可以讓人和過去某些特定的人之間建立連接,于是人可以進入過去,卻不能把自己的軀體也轉(zhuǎn)移過去。
時光機制造出一個五維的時空,用一條時間軸把過去和現(xiàn)在串在一起,就像一條河,人可以逆流而上,在一些合適的節(jié)點上停留。這個過程,說起來也真和做夢差不多。
不同之處在于,人做夢的時候,并不會老。時光機卻會讓人變老。
做夢是大腦產(chǎn)生的幻象,時光機卻讓人真正和過去融合。這夠真實,所以代價不菲,要使用時光機,除了付錢,還要付出生命。在過去的某個時刻徜徉一年,旅行者就要付出一年的生命代價,不多也不少。只是因為這一年他停留在過去,在時光機外的人看來,他仿佛在極速地變老。
這看上去有點可怕,然而人們樂此不疲,因為漫長的一生中,無用的時間實在太多。
相對于短命,人們更厭惡無聊,誰會愿意變成木偶然后活上一千年呢?更何況,時光機并不縮短生命,它只是將人的生命轉(zhuǎn)移到另一個時間,另一個地點,這和美麗新世界的效果沒有兩樣。
它或許還不夠真實,但是我以為至少比美麗新世界真實一些。
第二十天,我得意地向無雙炫耀時光機,說,能制造出時光機,我是死是活已經(jīng)不重要了。
無雙問明白時光機的來龍去脈后,沉默了半晌,然后說,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時光機大概能解開這個結(jié)吧!
說完她就下了線,再也沒有上線。
我困惑不解,但更多的是擔(dān)心。無雙到底怎么了,難道她嫌我老嗎?
但我才三十八,事業(yè)有成,精力旺盛,根本不老!
整個晚上,無雙都沒有出現(xiàn),這是從來沒有的事。
那晚,我失眠了。
天亮的時候,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愛。
我愛上了無雙。
這件事很怪,雖然聊了二十天,但連人都沒見過,怎么就愛上了呢?
我只見過她一張照片。照片里,她一身素雅的漢服白衣,長發(fā)烏黑及腰,打著一把青色的綢傘,背著身子,只露出些微的側(cè)臉。
這照片緊緊地抓住了我的眼。
人來到世上,就帶著自己的拼圖,茫茫人海,你并不知道自己的另一半在哪里,然而只要看見了,你就會知道。
那一刻,我想我印證了這句話。
所謂遇見,顏值比心靈更重要,大多數(shù)情況下,人們都因為顏值一見傾心。所以美女和帥哥往往會有好的姻緣。
但在靈魂伴侶這個APP上,我卻只能看見心靈,而見不到模樣。哪怕那讓我下定決心的照片,也不過是個背影而已。
靈魂伴侶,這個APP取了一個好名字。
用這個詞來形容無雙于我的重要,真是恰如其分。
她像是一首詩,帶著恰到好處的憂傷氣質(zhì)。她了解我,許多話我還沒開口,她就已經(jīng)猜到。我第一次感覺到原來人和人之間居然能達到如此心意相通的地步。
沈萬三和我合作了十二年,是最了解我的人。
然而和無雙聊了二十天,我知道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不是沈萬三,而是無雙。
只有愛上一個人,才能最深刻地理解他。
我不愛沈萬三,他也不愛我,因為我們都是異性戀。我們是伙伴,是朋友,是死黨。
但我愛上她了。
她給我看的那張照片更像是一幅畫,經(jīng)過了藝術(shù)的加工,畫邊上題著一句詩: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顯然,她也愛著我。
然而她不再上線,躲著我。
茫茫人海,我該去哪里找到她?
我在紙上不斷地寫下無雙的名字,寫滿了足足一本兩百頁的本子。
合上本子,我重重地在封皮上寫下四個字:尋找無雙!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尤其是聰明的有心人,如果碰巧他還有一個生怕錢花不出去的朋友,那么就算目標(biāo)躲進馬里亞納海溝,也能被挖出來。
我很聰明,沈萬三很有錢,我們是絕配。
絕配就要有大手筆。沈萬三以一個令人無法拒絕的價格收購了APP的開發(fā)方,然后開出高額懸賞,邀請黑客分析無雙留下的所有數(shù)據(jù)。
六個比特幣,這史無前例的懸賞轟動了整個黑客界。
超過一半的頂級黑客投入這個競賽中,在茫茫人海尋找一個女人,已知條件她該是一個華裔女人,年輕而有才華,未婚,使用無雙這個名字和我聊了二十天。
黑客們乘興而來,卻敗興而去。
靈魂伴侶這個APP使用了三層加密,用了不同的算法,要找到信息源頭,必須同時破解這三層加密,每一層算法破解的理論計算量是十三億次運算,三層加密,是十三億的十三億次方的十三億次方,這逼近無窮的數(shù)字對于人間來說已經(jīng)毫無意義了。
軟件開發(fā)方說他們保證每個用戶的隱私,只要不是自己泄露真實信息,沒有人可以通過這個軟件找到使用者。
他們是認真的。
認真得過了頭。
黑客們狠狠地詛咒這么不識趣的開發(fā)方,三天內(nèi)他們的工作室被黑了不下十五次。甚至有人送郵件炸彈給他們;墻高得令人絕望的時候,有的人就要瘋了。
找不到無雙,我感到自己快瘋了。
還好世界上總有奇跡。
懸賞令第三天,一個叫杰克的黑客找到了我。
“我沒法追蹤那個號,但是我有線索,一定有價值?!?/p>
“你說吧?!?/p>
“我要求一半的賞金?!?/p>
“如果你的線索有用,我會給錢的。”
“好,如果你不付錢,你就是在給自己找麻煩?!?/p>
“快說吧!”
……
杰克果然是個頂級黑客。
我把所有的賞金都給了他。
杰克說的像是一個故事,然而一個故事值得所有的賞金,因為不會有別的線索了。
我的視線投向手邊的那張畫,為了慰藉相思,我把無雙唯一的照片打印出來放在手邊。
俏麗的背影像是在無聲呼喚。
陌上人如玉。
無雙站在油菜花田間,一襲白服,青綢小傘,烏絲如云,逆著光,朦朧不清的背影上更有一層金色的暈彩。這符合我對另一半的想象。她就像從古典的中國畫中走出來,清素淡雅,不帶一絲煙火味。
玉只是一種石頭,鉆石只是一塊碳晶體,它們有價值,只是因為人們把美好的祝愿寄托在上邊。
玉象征溫和、圓潤、謙卑有禮的品性,它存在于你身邊,毫無侵犯之氣,卻令人生出親近之意。
無雙給我的感覺便是這樣,哪怕我從未真正見過她。
我把畫兒取下,放在桌上,用放大鏡觀察遠方背景。
遠方是山,山上有一座小小的高塔,像是一個觀景臺。另一座山上有條小小的紅色條塊,放大之后,能看出那是一些字跡,但模糊一團,看不清楚。然而杰克已經(jīng)告訴我,那上面的字是“千島湖,2018”。那是一場環(huán)湖自行車?yán)惖臋M幅。杰克進行了細致的分析,證明這照片只能在千島湖環(huán)湖公路的七十四公里處拍攝,千島湖每年要舉行很多次自行車賽,但是油菜花開的時節(jié)只在三四月,那個時間段里,自行車賽只有三月二十二日一場。他查證了那場比賽的情況,橫幅的字樣和款式完全一致。
我曾經(jīng)去過千島湖,那是個好地方,春天來的時候,湖邊總能找到大片的油菜花田,是個踏青的好去處。
但是二〇一八年……
今年是二〇六八年,那正是五十年前,杰克證明了那是一張五十年前的照片。
如果照片上的人真的是無雙,那么那該是她五十年前的模樣。
無雙最后說,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說的不是我老了,而是說她已經(jīng)老了。她躲藏起來,不愿意見我,因為我才三十八,而她或許已經(jīng)八十三。
或者,有另一個答案,她根本就是個騙子,用一張五十年前的照片行騙而已。
我對著畫像坐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的時候,我決定把畫像燒掉。
就當(dāng)是一個夢吧,一個沒有結(jié)果的游戲。
無論真相是什么,都到此為止吧!
火苗躥起,轉(zhuǎn)眼間畫像已經(jīng)缺了一角。我猛地撲上去,用一本書使勁地撲打火苗。
畫像靜靜地躺著地板上,被燒過的一角烏黑。我將它拾起來,輕輕摩挲著。
她在畫里,悄然無聲,似乎等待著我去喚她,她便會回過頭來。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她是在等我嗎?
忽然間,一個念頭劃過心間:為什么不去找她呢?在這里我找不到她,但是這張照片——有時間、有地點,我應(yīng)該能夠找到她。
時光機是我造的。
如果無雙太老了,不愿意再和我聯(lián)絡(luò),那我就去找到年輕時的她。
這主意讓我一下子活了過來,我立即給沈萬三打電話。
電話通了,我開門見山,“萬三,我要做夢游人?!?/p>
夢游人是我和沈萬三給時光機的使用者所起的名目,原因我已經(jīng)說過——人在時光機中,就像做夢一樣。
成為一個夢游人不需要任何條件,只需要沈萬三點頭,我們正在招募各類志愿者來測試機器。
“仙客你瘋了!這還是試運行階段?!鄙蛉f三完全不贊同我的主意。
“你是合伙人,不是試驗品。更何況,時光機是你的專利,技術(shù)上的事只有你懂,萬一出了什么問題,還指望著你來解決?!?/p>
“我正好親自做一次試驗,體驗一下機器。”雖然我對于時光機頗有信心,但還從來沒有真正試過這機器,無雙的事,正好也給了我一個機會。
“這不行!”沈萬三的態(tài)度異常強硬。
這激起了我的好奇,也激發(fā)了我的任性,“為什么不行?”我強烈地反問。
沈萬三的臉憋得像個豬頭,似乎正絞盡腦汁想要想出一個靠得住的理由。兩分鐘后,他終于說:“萬一出了意外,這事就砸了?!?/p>
“連我自己都不敢用的機器,怎么敢給別人用?我用一次,不正好是個活廣告嗎?”我很輕易就從邏輯上反駁他。
他的臉再次憋得像個豬頭,“這事風(fēng)險太高,反正我不同意。”
成為一個夢游人沒有任何風(fēng)險,這是我們一貫的宣傳。
沈萬三卻說風(fēng)險太高。
這讓我感到不可理喻,正當(dāng)我想質(zhì)問他,沈萬三卻松了口,“你去可以,但是不能超過三天?!?/p>
我只是想去看一看無雙年輕時的模樣,哪用得了三天。
夢游人的三天,在時光機里不過是半個小時而已。時光機要消耗巨量的能源,時間越長,能耗越高,沈萬三或許擔(dān)心的是消耗了太多的能量,會導(dǎo)致整個華北的電網(wǎng)癱瘓。
億萬富翁不怕燒錢,但是怕惹事。
三天已經(jīng)很好了,一般人只能得到一天時間。
“好?!蔽彝纯斓卮饝?yīng)下來。
于是三個小時后,我躺在了時光機里。
時光機像是一個粗短的潛水艇,被粗細不一的鋼鐵纜線包裹著,從外邊只能看見艙門。艙室很小,僅容一個人躺下。躺下后,一個微微帶著點藍色的玻璃罩升起,將人和外界隔絕。
小巧的帽子套在頭上,那是最先進的腦機接口,可以讓人控制機器,也可以讓機器控制人。
機器已經(jīng)啟動,一種慵懶的感覺不斷侵襲我的大腦。很快,我昏昏欲睡。
在陷入昏睡之前,我看見了玻璃罩上顯示的數(shù)字:2018。
二〇一八年是個好年份。
那個時候,人們熱烈地討論著區(qū)塊鏈,基因技術(shù),探月工程和腦科學(xué)……技術(shù)的熱潮洶涌,一個更加光明的未來似乎觸手可及。
那是個夢想仍未褪色的年代。
我在那個時代醒來了。更準(zhǔn)確地說,我在二〇一八年的某個軀體內(nèi)醒來。
二〇一八年我尚未出生。
時光機制造出五維的時空,那是一個個四維時空的連綴,最后串成一條連續(xù)的時間軸。要進入過去的時空,時光機會為夢游人找到一個合適的大腦,正好和腦波匹配。在極端的情況下,如果實在無法匹配,夢游人只會做光怪陸離的噩夢,然后醒來,根本無法進入過去。好在世界上人口眾多,相似的人很多,這種極端情況極少發(fā)生。
我成功地進入了一個最相似的大腦。
我的意識和記憶進入了他的大腦。
這像是一種借用。
當(dāng)我逐漸適應(yīng)了軀體,這具軀體原本的記憶也涌了上來。
現(xiàn)在,我叫王十二。
王十二是我父親的名字!
我被這個事實震驚了,慌忙從兜里掏出錢包,找到身份證。
身份證上赫然是父親年輕時的照片。
我失魂落魄地站著,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今年是二〇一八年,還有十二年我才出生,然而父親已經(jīng)知道了我的存在。
王仙客的意識和記憶涌入了王十二的大腦中。
王十二的意識和記憶涌入了王仙客的意識中。
對于這件事,這兩種敘述都是對的。
現(xiàn)在我是一個混合體,既是王仙客,也是王十二。
我恍惚出神,只覺得冥冥之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降臨。
它蒼茫無邊,翻滾洶涌,仿佛大海。
它是命運。
ANAΓKH
這個單詞是希臘文,意思就是命運,某個不知名的人物將這個詞刻在了巴黎圣母院塔樓的暗角上,被大文豪雨果發(fā)現(xiàn),寫進了他的不朽名著里。我曾經(jīng)到過巴黎圣母院,爬上了它的塔樓,但并沒有發(fā)現(xiàn)刻著這個詞的墻磚,只在塔樓的頂上,看見了許多的石鬼像,就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使者,俯瞰著巴黎的蕓蕓眾生。
此刻,我正在上海中心的第一百一十八層。這里沒有石鬼像,卻有更令人炫目的高度和夜幕下川流不息的車水馬龍。
命運就像那車燈的軌跡,看上去雜亂無章,在長時間曝光的相片上,就成了一條平滑的線。
“十二你在干什么?”我身邊的人在問。
“沒什么?!蔽一琶卮?。
“你把身份證拿出來干什么?”
“哦,我看看有沒有丟?!蔽亿s緊把身份證塞回到錢包里,放進兜里。
她沒有繼續(xù)問,回頭望著玻璃窗外,沉浸在那五彩繽紛的夜景之中。黃浦江兩岸,燈火通明,她的模樣映在玻璃中,和黃浦江的夜景融為一體。
我認得她,她是我的母親,叫張呦呦。
我的父母青梅竹馬,二〇一八年的時候,他們該是剛從大學(xué)畢業(yè),新的生活正在眼前展開。
他們都加入了朝陽新聞集團,父親是攝影記者,而母親是調(diào)查記者。
明天,按照既定的行程,父親就要奔赴千島湖,采訪當(dāng)?shù)氐穆糜喂?jié)。這正是油菜花開的時節(jié),花海在那兒等著游人到來。
我端起相機,對著窗外絢爛的夜景拍了一張。
依稀中,我仿佛看見了無盡的油菜花海,一個白衣的女子緩緩行走在那金黃的原野上,身姿婀娜,步態(tài)端莊。
那人影并非我身邊的人。
我的心不由得緊抽,無端地生出一絲愧疚。
那個女子,應(yīng)該叫作無雙。
穿越時空,她在那里等著我。
我握著相機的手微微有些出汗。
如果我沒有穿越時空而來,那么那就該是一次美麗的不期而遇。
然而我來了,這就成了一個命運的輪回嗎?
輪回是佛家的說法,人的修為不夠,就要在世間不斷地受苦,一輩子又一輩子,除非能夠修煉成佛,涅槃解脫。
我是一個科學(xué)唯物主義者,從來不相信神神鬼鬼。然而,當(dāng)無雙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我的信念受到了強烈的沖擊。
她在這里等著我從五十年后趕來。
她真的在這里。
當(dāng)那個身穿白色漢服的女子從船上款款走下,人們?nèi)康难酃舛纪蹲⒃谒砩?。長長短短的相機圍著她拍個不停,而我則目瞪口呆,仿佛流水中的一塊石頭。
這或許不能叫輪回,時間在這里悄然打了一個結(jié)。
作為時光機的研究者和發(fā)明人,我深刻地知道在時間旅行中會發(fā)生一些意料不到的事,尤其是旅行到一個自己成長的地方,一些人和事,不可避免地會受到時間旅行的影響。所以對于夢游人,一般而言都要避開這些敏感區(qū)。我身在北京,千島湖遠在千里之外,我以為并不會有什么特別的影響,然而時光機卻并沒有讓我直接進入千島湖,而是到了上海,而且降臨在我父親的身上。他正和母親一道,在上海進行一項采訪。
那個時刻,時間已經(jīng)悄然扭結(jié)了。只不過,我還有機會反對它。
只要我不拍攝那張照片。
然而,當(dāng)我看見無雙真正的模樣,我明白命運早已經(jīng)注定,反抗毫無必要。
她并不是美得完美無缺,卻直接擊中了我的心田。
那并不僅僅是我的感受,也同樣是我父親的感受。
此時此刻,我們就是同一個人。
無數(shù)的文學(xué)作品贊頌反抗命運的英雄,然而那只是因為命運對人不公。如果那就是你想要的命運,又何必掙扎反抗?
無雙看見了我。
或許是因為我在喧鬧的人群中無比安靜,她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我身上。
她嘴角含笑,一雙眼睛仿佛一汪秋水。
明眸善睞,誰能抗拒這樣一雙妙目的凝視?
她轉(zhuǎn)過身,在花海中行走。我就像那無數(shù)的攝影俗人一樣,追隨著她的腳步。然而,我走的路卻和他們都不同。
我讓無雙位于我和夕陽之間。無雙像是洞悉我的想法,向著我嫣然一笑。
她再次轉(zhuǎn)身,把背影留給了我。
逆著光,夕陽在她身上鋪就一層金色的暈圈。遠方,“千島湖,2018”的橫幅在夕陽的光輝中像是淺淺的一個灰點。
我舉起相機,按下快門。
時間就此定格。
那張照片就是我拍的,千真萬確。
陌上人獨立,公子世無雙。
⊙ 劍魚· 城市
那么她也該認識我了。
她真的叫薛無雙。
我很快和她成了朋友。
她換掉漢服,穿上牛仔褲和白襯衣,轉(zhuǎn)眼間就變成了現(xiàn)代都市女性。人們往往通過服飾認識一個人,但真正的精神氣質(zhì),卻只在人本身。
無雙換上了常服,然而恬靜優(yōu)雅的氣質(zhì)仍舊在舉手投足間散發(fā)出來,讓我迷失其中,欲罷不能。
我把趕著打印出來的照片遞給她。
她微笑著接過來,看著,說:“很多人給我拍過照片,這張是最好的?!?/p>
我報以微笑,那微笑看上去有點傻。
“明天一起去游千島湖,有時間嗎?”我問。
“好啊,明天正好休息?!彼浅8纱嗟赝饬?。
千島湖是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讓人百看不厭。
早起趕上了最早一班游艇,人并不多,船員也管得松,我們可以站在船頭,享受乘風(fēng)破浪的暢快。我給她拍了許多美麗的相片,幫她提并不重的包。
在島上,山路不長,臺階的跨度卻頗大,她很自然地伸出手來求助,我抓住她的手,將她拉上觀景臺。她的手柔軟細滑,肌膚粉嫩。
狀元橋是兩個小島間的吊橋,吊橋晃蕩,她情不自禁地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仿佛我是她唯一的依靠。
從梅峰的高處往湖上看,大大小小的島嶼拼湊成“天下為公”四個字,這并不好找,需要一點眼力和想象。當(dāng)無雙順著我的指點看清了那四個字,我嗅到了她脖領(lǐng)間散發(fā)的芬芳。那并非香水的味道,而是自然的體香。我怦然心跳,只覺得口干舌燥,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了。
下午我們?nèi)ゲ降佬凶?,松林間的步道罕有人至,清風(fēng)徐來,鳥兒鳴叫,時而能看見叫不出名的野花,在這輕松愉快的大自然中,我們邊走邊聊,聊風(fēng)景,聊生活,聊美食、聊未來……我們甚至聊了一本叫作《機器之門》的小說,都覺得書里最有意思的是那個自稱薩拉丁二世的反派。
我采了一小捧淺黃色的野菊送給她,她笑吟吟地接過,我卻抓住了她的手,不肯放開。
她的臉龐唰地緋紅,嬌羞無限。
于是我們就不再說話,而是手牽著手,默默地走在步道上。
步道的高處是天嶼公園,一座步行橋凌空跨越,站在橋上,千島湖的美景盡收眼底。湖水映著夕陽,波光粼粼,泛出一片炫目的金色;遠方的島嶼連綿不絕,血紅的夕陽掛在群山之間,照得山峰多了幾分朦朧。步道下方,幾幢樓房臨湖而立,和遠方的島嶼對峙。
我們手牽著手,并肩而立,看著夕陽一點點沉沒,不知不覺,越靠越近,最后我摟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攬在懷中。
我似乎聽見了她的心跳。
我的整個身子都在微微顫抖。
“嗯……”她似乎想要說什么。
我咬住了她的嘴唇,發(fā)燙的嘴唇貼在一起,像磁石般吸著分不開。
一個纏綿而熱烈的吻。
洶涌的愛意將我們吞沒。
晚上,在她的房間,一切都那么自然地發(fā)生了。
當(dāng)屋子里的一切平息下來,她趴在我胸前,問:“你會愛我一輩子嗎?”
“這輩子不夠,下輩子還要和你在一起?!?/p>
笑容在她的臉上綻開,“騙人!一輩子就夠了,哪有下輩子?!?/p>
恍惚間,一股涼意從我的心頭涌起。
我掉進了一個時間悖論中。如果王十二和無雙在一起,那么王仙客就不會出生,因果的循環(huán)就此中斷,世界會進入另一個軌道嗎?
我在改變未來嗎?
我想起了張呦呦,突然一陣心痛。
無雙似乎覺察到我的情緒變化,問:“怎么了?”
“明天我就要回北京……有些事要解決?!?/p>
“哦,我還從來沒有去過北京?!睙o雙翻身而起,從包里掏出手機來,“下個月,我去北京找你吧!”
“好!”我已經(jīng)下定決心,回到北京就和呦呦把事情說清楚,我想和無雙在一起,這念頭無比強烈,“給我三天時間,我會回來找你?!?/p>
無雙漫不經(jīng)心地點點頭,“看看這照片!”她的手指在手機上一滑,遞到我眼前。
這正是我給她拍的那張照片,被她PS過,變得有些不同。
最明顯的一點,在照片的左側(cè),寫上了一句詩:陌上人獨立,公子世無雙。
這才是五十年后無雙給我看的那張相片!
突然間,我有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仿佛活在夢中。一切迅速變得模糊。
我被抽離了。
所謂抽離,就是從夢游人的狀態(tài)蘇醒,和依附的頭腦脫離了接觸。時光機不可能長久維持,一段時間之后,必然要抽離。
然而,約定的時間是三天啊,該是七十二個小時!這才過去兩天半而已,至少還有十多個小時才到三天。
該辦的事情還沒有辦!
我心急火燎地跨出時光機,大聲吼叫:“沈萬三呢?我要找他?!?/p>
見到沈萬三,我立即大聲喝問:“還不到三天啊!怎么就把我抽離了?”
沈萬三顯得很委屈,“沒人改時間啊,時光機自動跳出的,它消耗能源太厲害了?!?/p>
我不由得一怔,怒火頓時消散。
時光機自動跳出?
我顧不上跟沈萬三道歉,立即奔向我的工作室。
我開始不停地推演各種可能情況,把各種數(shù)據(jù)輸入超算計算機。
連續(xù)兩天,我沒有跨出工作室一步。其間沈萬三來了三四次,想讓我停下來,我根本不聽他的。
超算計算機全速運行,海量的數(shù)據(jù)不斷翻騰。平時這種時候,我都會讓助手幫我盯著,自己去休息;但是這一次,我沒有假手任何人,一心一意,只要等待這個計算結(jié)果。
第三天早上,沈萬三又來了。
“去休息吧,我讓小萬幫你盯著就行了?!?/p>
我扭頭看了沈萬三一眼,回過頭來繼續(xù)盯著屏幕。
“對了,你可以幫我找找這個人?!蔽彝蝗幌肫鹆藷o雙的地址,那是我從她的身份證上瞥到的,還有她的微信號。
我飛快地把這些都寫在一張紙上。
薛無雙,成都西藏南路999號,微信名:玉兒。
“這些都是五十年前的信息,但是應(yīng)該還能找到她。”
沈萬三拿起紙條看了一眼,“你還要找她?她都已經(jīng)是個老太婆了?!?/p>
“要幫忙就幫,不幫忙我自己去找!”我暴怒著懟了沈萬三一句。隨即又冷靜下來,說:“對不起!”
沈萬三搖搖頭,走出門去。
我靠在躺椅上,只感到身心俱疲。
我還要去找無雙做什么呢?她已經(jīng)老了。她也一定不會想見我。過去的事,畢竟過去了。
正當(dāng)我煩躁不安,胡思亂想的時刻,屋子里響起了《甜蜜蜜》的歌曲,那是超算計算機發(fā)出的結(jié)束信號。
我一下子翻身而起,去看結(jié)果。
打印機吱吱作響,很快一張圖畫出現(xiàn)在我眼前。
抽象的時間線變成了具體的圖。
圖上是一團亂麻般的線條組合,它本該無比順暢地從頭畫到尾,是無數(shù)條彼此平行的直線?,F(xiàn)在這些線條完全扭結(jié)在一起,仿佛一個樹瘤,突兀地呈現(xiàn)在紙面上。
我被抽離出來,因為時間的扭結(jié)達到了一個極限,如果讓我繼續(xù)留在那時那地,時間線將會崩潰。
我捏著紙的手抖了起來。
這個世界服從物理的法則,自然規(guī)律容不得人類竄改。
我一直認為時光機是一樣很有價值的發(fā)明,然而我錯了。從前的運算中,時間線的擾動微乎其微,只要避開敏感點,一切都很讓人滿意。
然而,那是一個被竄改的結(jié)論。
如果不是因為我親自體驗了時光機,可能至今還被蒙在鼓里。
我被助手出賣了。
我很快平靜下來。任何出賣都需要一個緣由,我的兩個助手,一個是身家清白的名校博士,一個是頗有聲望的業(yè)界精英。他們跟我一道分享榮譽,出錯對他們毫無益處。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們被收買了,倒在了金錢的腳下。
物理法則抽離了我的靈魂,金錢則抽離了他們的靈魂,賣給了一個叫作沈萬三的人。
我苦笑一下,拿起電話。
沒等我開口,沈萬三先說話了,“仙客,我已經(jīng)幫你找到她了?!?/p>
薛無雙!
我頓時精神一振,“她在哪里?”
“美麗新世界。”
美麗新世界或許是人類最后的歸宿,或者說是避難所。
它像是一個大型的游戲。
初級玩家沒有任何門檻,只需要買一個接入頭盔,找個有電有網(wǎng)絡(luò)的地方就可以進入。這個頭盔和時光機的頭盔很像,能夠通過腦電波和大腦互動,玩家可以獲得逼真的游戲體驗。
高級玩家則可以將自己的身體完全托付給美麗新世界照看,前提是捐出名下所有財產(chǎn)給美麗新世界。無論是富豪還是赤貧,美麗新世界并不在乎財產(chǎn)的多少,它對所有人開放,只要捐出名下所有財產(chǎn),就自動獲得高級玩家的資格。然后玩家就可以躺在如棺材般的接入艙里,一切營養(yǎng)所需,都由管子直接輸入血液中,生命的維持全賴輸液,因為不需要進食,消化器官最后都會退化,也無須排泄。人就像成了寄生在龐大系統(tǒng)中一部分,而所有的生活,都在虛擬世界中進行。
對高級玩家來說,游戲即人生。
已經(jīng)有十三億人成為美麗新世界的高級玩家,其中沒有我。
我并不喜歡美麗新世界,生命的意義在于活生生的血肉,而不是虛擬的電子信號,所以我對美麗新世界持反對態(tài)度。
當(dāng)沈萬三告訴我,無雙在美麗新世界,我吃驚不小。我以為玩靈魂伴侶的人都不會喜歡美麗新世界。
隨即沈萬三又告訴我,他們聯(lián)系到了無雙,但她只同意在美麗新世界和我見一面。
這樣也好,面對面總需要更多的勇氣,一個虛擬的空間,可以提供一層保護。
我進入美麗新世界,很快找到了她。她將自己籠罩在一層朦朧中,只有一個縹緲的影子。
“我回到了二〇一八年,遇見了那時的你?!蔽议_門見山地說。
“那么你是來說再見的嗎?”無雙問。
“我想見你,和你在一起?!蔽艺f。
“我已經(jīng)老了。能找到你,我很開心。我女兒催了我很多次,要我進新世界,我一直想等到你出現(xiàn)。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等到你了,該放下的都已經(jīng)放下,我也該去和我的女兒在一起?!?/p>
“你有女兒?”
“是啊,和你的年紀(jì)差不多,十年前就成了新世界居民?!?/p>
“你已經(jīng)捐出財產(chǎn)了?”
“正在辦手續(xù),應(yīng)該也很快?!?/p>
“不要去新世界?!?/p>
“為什么?”
“我們的世界才是真正的世界,那只是一個幻覺。”
“生活在幻覺中,只要不被戳破,不也很好嗎?你也就是我的幻覺??!”無雙輕笑。
我是一個幻覺嗎?
“給我三天時間,讓我想想?!?/p>
“你要想什么?”
“我在想怎么才能和你在一起?!?/p>
“不用想了,我們曾經(jīng)在一起過,但現(xiàn)在不可能。我們要走各自的人生。”
“給我三天時間?!蔽医鯌┣蟮叵驘o雙說。
無雙良久不語。
最后她幽幽地開口了,“當(dāng)年你也這么說。”
“原本打算明天就到那邊去報到,現(xiàn)在我就再等你三天吧。我不知道這有什么意義,但如果這是你的心愿,我可以幫你了?!?/p>
說完她退出了談話。
一幅畫飄飄揚揚,從天而降。畫上一位古裝的美人,斜斜倚在樹下的石桌上,手中握著輕羅小扇,神態(tài)安詳。畫上題著字: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時光流逝,人生易老。
我摘下接入頭盔。
時間的堡壘仿佛佇立在我眼前,我就像故事中的堂吉訶德,正沖向幻想中的風(fēng)車魔鬼。
我要向時間堡壘再發(fā)起一次沖擊。
我無意中制造了一個時間堡壘。時間線的擾動會讓所有的時間線折疊反復(fù),亂作一團,以二〇一八年為中心,越接近二〇一八,回到過去所需要的能量越大。我想要再次回到二〇一八年,所需的能量是如此巨大,甚至把未來五十億年太陽燃燒的能量集中在一秒之內(nèi)爆發(fā)也做不到。
宇宙就用這種巧妙的方式堅守著因果律。
打破堡壘的努力是徒勞的。
然而我可以回到堡壘不能覆蓋的時間,比如二〇三〇年。
二〇一八年,王仙客回到過去,和王十二合二為一,給了無雙一個承諾,這個承諾直到今天也沒有被兌現(xiàn)。
那么二〇三〇年呢?是否那個時候,我可以做出一點補償?
我還有另外的打算,和沈萬三有關(guān)。
“你為什么要騙我?”我質(zhì)問他。
“這是從商業(yè)上考慮,我也不知道有這么嚴(yán)重的后果,我只是讓小李把數(shù)據(jù)做得好看一點,不要影響時光機項目的預(yù)期,誰知道這個數(shù)據(jù)修改會有這么大影響。”
沈萬三口中的小李是我的助手,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的博士生。
我根本不想找小李來對質(zhì)。事情已經(jīng)如此了,多說也無益,我只想按照自己的想法再來一次。
“這件事就算了,你要再幫我進行一次時間旅行,然后我會簽一個協(xié)議,我名下所有的權(quán)益,都歸你。”
“仙客你這是什么意思,你看不起我啊!我們合作,是為朋友,不是為錢!”沈萬三憤然。
他的確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死黨。雖然有時候不太靠譜,但是我并不懷疑他的用心。他只是有些虛榮,希望自己能造出一個劃時代的機器來。
然而,事實就是時光機沒有什么實用的價值,它的確是安全的,付出的代價卻驚人——無論從社會的角度還是個人的角度來衡量。
從社會的角度來說,它需要的能量驚人,而且一旦造成時空過度扭曲,就會將夢游人抽離,保證時空的安全。所以夢游人真的只是做一個夢而已,對過去的世界,不能予以任何改變。
至于個人,代價就是:夢游人會飛快地變老。
小李修改了數(shù)據(jù),導(dǎo)致我做出了錯誤的推論?;氐竭^去度過的時間和旅行者的身體時間并不是一比一地兌換,而是和能量水平相關(guān)。要回到過去,使用的能量越大,人就老得越快。
一次三天的旅行,讓我的身體老化了一年。
這才是沈萬三反對我使用時光機的原因,他或多或少知道一點,這機器會讓人變老,所以應(yīng)該少用,最好別用。
但是我正想變老,無雙已經(jīng)老了,不愿意見我,如果我是一個老頭,她應(yīng)該會同意見面吧。
我也想再回到過去,去見無雙一次。
是我辜負了她。如果沒有那一次注定的偶遇,她應(yīng)該沒有這斷不了的牽掛,一直等到今天。
然而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命運像是一個已經(jīng)泄露的劇本,沒有任何懸念。唯一的問題就是,我是否該按照劇本度過這場人生。
“沈萬三,只有你能幫我了?!蔽曳浅U\懇地跟他說。
“你這是何苦呢?”聽完我的整個計劃,他的臉上困惑不解。
我沉默了半天,想起了一句詩來,我念出來給沈萬三聽,算作回答,“早知道浮生如夢,恨不能一夜白頭。”
“除非我死了,不要停掉時光機!”我叮囑他。
我回到了二〇三〇年。
其實我想回到更早一點的時間,然而時光機也只能幫我到這里了。為了這次時間旅行,時光機吸干了華北電網(wǎng)十分之一的電力。
我在時間堡壘陡峭的屏障前停下來。
王十二坐在窗前,正在整理上周拍攝的照片。電子相冊很方便,人工智能可以輕易識別各種照片類型,挑選出最適合的主題,然而王十二還是喜歡用照片墻的方式來挑選照片。這樣的做法富有儀式感,能帶來額外的滿足。
我的腦波穿越時空,和他諧振。王十二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抬頭望著窗外,若有所思。
……
我想起了無雙,那個十二年前就刻在腦海深處的美麗身影。
我把照片丟在桌上,從壁櫥里取出梯子,匆匆爬上去,打開書柜,從最上層取出一本厚厚的《辭?!?。翻開硬皮封面,一張相片映入眼簾。
相片上留著她的手跡,“陌上人獨立,公子世無雙”。
那一天的種種情形浮上心頭,歷歷在目,猶如昨日。
第二天王十二就回了北京,然而卻再也沒有去找過無雙。見到呦呦,分手的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反而順其自然,不到三個月就結(jié)婚了。無雙打過電話,發(fā)過微信,王十二只是沉默,仿佛就此蒸發(fā),失去了蹤跡。再后來,無雙的電話和微信也沉寂下來。
一切秘密都被埋葬在時間里。
我的父親深愛我的母親,而愛著無雙的人,是我。因為我以夢游人的方式和我的父親融為一體,才會有那刻骨銘心的一天一夜。
當(dāng)我的人格離開了父親的軀體,他也就失去了擺脫一切束縛去追求愛情的魯莽。他被捆在責(zé)任之中,這是他的優(yōu)點。他不想傷害任何人,尤其是我的母親。
然而在這樣一場游戲中,總有人受傷。
無雙就是那個受傷的人。
我的手指肚在相片上輕撫,我的手微微發(fā)抖。
嬰兒的哭聲從隔壁傳來,我慌忙放下相片,到了隔壁。
搖籃里,嬰兒正號啕大哭。他醒了,餓了。
我把奶瓶塞給他。
嬰兒停止哭泣,開始吸吮奶瓶。
這正是剛出生三個月的我。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隔著三十八年的時空,我們彼此對望。
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有了名字,他叫王仙客。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這個時候,無雙差不多該有三十八歲吧。
我掏出手機,找到了那個沉默已久的名字,打上一句話:“你還好嗎?”
按下發(fā)送之后我把手機擱在桌上,強迫自己不去看它,對著窗外,做了一個深呼吸。
手機發(fā)出輕微的震動。
我拿起手機,一條消息跳出來。
“我很好,你呢?”
是無雙!
時隔十二年,我們終于又開始對話。
就像十二年前一樣,我們很快就聊得如漆似膠,仿佛片刻不能分離,然而滄海桑田,物是人非,我們都青春不再,不復(fù)當(dāng)年。
無雙嫁給了一個富豪,育有一兒一女,美滿幸福。
我則早已和呦呦結(jié)婚,今年剛有了兒子。
我們不再是充滿熱情和希望的年齡,然而當(dāng)壓抑了十二年的火焰被重新點燃,爆發(fā)出來的能量仍舊驚人。我像個墜入愛河的大學(xué)生一樣,沉浸在網(wǎng)絡(luò)交流中不能自拔。
文字,語音,視頻,VR通話,我們用各種方式交流。
終于,兩個星期后,在一次視頻通話中,我對她說:“我去成都找你吧?!?/p>
無雙沉默片刻,抬起頭問:“你來干什么呢?”
“我就想看看你?!?/p>
“這樣不就已經(jīng)見面了嗎?”
“有些事,要見面才能了結(jié)?!?/p>
“什么事?”
我揮了揮手中的相片,“我要把這個親自交給你?!?/p>
無雙看了看那相片,又陷入了沉默,半晌后,說:“還是你留著吧,這是你拍的照片?!?/p>
結(jié)束通話后我呆坐良久。去見無雙,這念頭如此強烈,令我無法抗拒。
我立即開始尋找合適的航班。
五個小時后,我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成都的機場里。
我給無雙打電話,告訴她這個消息,她果然沒有拒絕見我。
我終于見到了她,她站在別墅的花園門口迎接我。
白衣勝雪,美人如玉。時間并沒有將她美好的生命力帶走,反而隨著歲月的積淀,散發(fā)出更成熟的味道。
就像當(dāng)初第一眼看見她,我立即沉醉其中。
然而昨日之我并非今日之我,少了激情,多了沉靜。我和她在茶室里品茗聊天,她的茶室裝修淡雅,一如其人。在主人座椅的背后,掛著一幅巨大的水彩畫。我見過這畫,三十八年后,她在美麗新世界里留給我的,正是這幅畫。
畫上題著字: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眼前坐著的人,仿佛就是畫中的人,從漢唐的時代,穿越到了現(xiàn)代,從容不迫地為我斟茶倒水。
“你好美,就和當(dāng)年看見你一樣!”我說。
無雙微微一笑,“這身衣服,也快十二年沒穿過了?!?/p>
我心頭一動。
突然茶室的門被推開,一個穿著紅色小襖的小女孩走了進來。她看上去只有四五歲,正是上幼兒園的年紀(jì)。
“媽媽,我餓了?!迸⒄f。
“餐廳桌上有蛋羹和肉腸,寶貝吃完了自己看書好不好?”
“嗯?!迸Ⅻc了點頭,出去了,順手還帶上了門。
真是一個乖巧懂事的好孩子。
我和無雙對坐無言。
“我們都有自己的家?!睙o雙說,她垂著眼,并不看我。
我忽然感到心情格外沉重。沒有我,無雙是幸福的,王十二和張呦呦也是幸福的。我根本不該在這里出現(xiàn)。
命運再次向我招手,它無邊無際,滿是黑暗。
那么我該拒絕它嗎?只要我此刻站起來,回北京去,那么一切都會結(jié)束。我不會在三十八年后再見到無雙,也不會在十二年前遇到她。
我似乎站在了命運的岔路口,只要一個不同的決定,所有相關(guān)者的命運會就此改變。
我來了,我能夠放棄嗎?
我仿佛看見無雙身著白衣,打著青綢小傘,在油菜花田間款款而行。
命運在向我招手,而我無力抗拒。
我對所有人感到抱歉,然而上天注定的,那就讓我把這條路走完。
我將相片遞了過去。
這輩子不能相守,那就下輩子吧。
“二〇六八年,有個叫王仙客的人,會出現(xiàn)在一個叫作‘靈魂伴侶’的APP里,他用的名字叫‘尋找無雙’,他是我的兒子。我都寫在這相片背后了?!?/p>
無雙抬頭驚訝地看著我。
“我來是和你告別的,這輩子不能相守,只能下輩子了。”說完我站起身來,準(zhǔn)備離開。
這突如其來的荒誕說辭讓無雙無比錯愕,她站起身,想要拉住我,卻被我伸手一把抓住。
她的手仍舊細膩柔滑。
“這是一個約定,”我認真地看著她,讓她明白我并不是開玩笑,“我會在那里等你,那時候,你和我都是自由的。”
說完我吻了她。
無雙呆呆地站著,沒有迎合,也沒有躲避,甚至我走的時候,她連再見也沒有說。
無雙會來嗎?她會的,在這時間扭結(jié)的封閉世界里,她是我的原因,也是我的結(jié)果。
我能感覺到她的目光留在我的背上。
回到北京,飛機剛落地,呦呦的電話就打進來了。
“我去接你?!边线系恼Z氣有些異樣。我明白,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你別來了,我打車回家,很快的。”
“我去接你。”她的語氣不可抗拒,這種時候,她的內(nèi)心往往早已經(jīng)做好了打算。
在車上,呦呦并沒有說話,而只是一路沉默。
高速上車并不算多,燈光給漆黑的路面染上一層黯淡的金黃,一切就像是沉浸在夢境中。
我多希望這真的是個夢。
“有多久了?”呦呦突然開口。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想解釋。
“有多久了?!”呦呦吼了起來。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我只是去做個了斷?!?/p>
“你騙我!”她恨恨地說。
呦呦的肩膀急劇地顫動,不住抽泣,握著方向盤的手都在發(fā)抖。
“不是這樣,十二年我根本沒有和她來往過……”我寬慰著呦呦,希望她能平靜下來。
呦呦將車開到路肩上停下。
冥冥之中,仿佛有第六感在提醒我危險正在逼近。
呦呦并沒有打開雙跳燈!
她把車停在了拐彎處!
“快開車!”我催促她。
然而遲了,一個黑影從后方?jīng)_了上來——那是一輛重型集卡。
我一把抱住呦呦,將她護住,雖然這個動作毫無作用,卻是我最本能的反應(yīng)。
劇烈的震蕩一瞬間奪走了我的意識。
我在時光機里悠悠地醒過來,淚流滿面。
我對父母的記憶,僅限于照片和錄像。我一直以為,他們死于車禍?zhǔn)且粋€意外。然而,在踏入鬼門關(guān)的一剎那,我明白正是因為我,他們才失去了生命。
血凝結(jié)成痂,堵住了我的心口。
上天為何如此不公,要將這樣的命運賜給我。
或許,這是因為時間的秘密太過寶貴,打破秘密的人活該接受這樣的懲罰?
我在時光機的艙室里躺了足足有半個小時,沈萬三來勸了我三次。
最后,我還是從時光艙里出來了。
沈萬三說,我在時光艙里足足停留了六個小時。
我在二〇三〇年停留了三十六天。
我的生命消耗了四十年。
我照著鏡子,鏡子里是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臉上的皮膚松松垮垮,連嘴唇都已經(jīng)皺縮起來,向內(nèi)卷起。沈萬三的眼里流露出懼怕和厭惡,是啊,眼看著一個人從精力旺盛的中年突然間變得如此蒼老,誰又能不心生恐懼呢?
“把合同拿來吧?!蔽覍ι蛉f三說。
沈萬三搖頭。
“快點吧,我快不行了。”我的聲音很虛弱。
油盡燈枯,我已經(jīng)感覺到了死神的召喚。
“這不是一個好項目?!鄙蛉f三說。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從來沒有想過,時光機居然能讓人發(fā)生這么大的變化。
“那么你就把它鎖起來?!蔽覒K淡地笑了笑,“我把所有的權(quán)利都轉(zhuǎn)讓給你,你想怎么辦,就怎么辦。”
“仙客,我不是那種人?!?/p>
“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但是我不想欠你什么,所以把時光機都交給你,也算是對你花的錢有個交代。你就不要避嫌了?!?/p>
沈萬三拿來了合同,我痛快地在上面簽了字。將死之人,留著身外之物沒用。
“我還有最后一件事想要請你幫忙?!卑押贤f給沈萬三之后,我說。
“你說?!?/p>
“請你幫我把無雙請來,我想再見她最后一面?!?/p>
“我試過很多次了,她說過兩天就要去轉(zhuǎn)入美麗新世界,相見不如懷念,還是不要見了。”
“你有沒有告訴她,我快死了?”
“這種胡話,我怎么會說呢?”
“你就告訴她,我快死了,上輩子欠她的,這輩子還給她。她來不來,都由她?!蔽矣袣鉄o力地說完這幾句,就躺在沙發(fā)里,閉上眼睛,再也不想說話。
我和她,命運交織。過去無可改變,未來卻仍舊未知。
她會不會來?我想在生命的最后時刻,給自己一個懸念。
“無雙,無雙!”王仙客嘶啞的嗓音令人無法辨認清楚。
薛無雙早已哭得像個淚人一般。
兩只枯瘦的手拉扯著,緊緊相握。
王仙客喃喃地說:“我終于找到你了?!?/p>
“嗯!”薛無雙不住點頭。
“那天你說,年輕人不會喜歡老女人,可能你說得是對的。但現(xiàn)在我們一樣老了,我可以喜歡你了?!?/p>
王仙客抬頭,掙扎著將另一只手抬起,哆哆嗦嗦地向無雙的臉上湊過去。他觸到了那橘皮般粗糙的肌膚,角質(zhì)堅硬得有些扎人。他明白自己的手也是如此。
“別人都愛慕你年輕時的模樣,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容顏?!蓖跸煽托χ?,眼淚卻滾出眼眶,“好像哪個書上是這么寫的,過去我不明白,但現(xiàn)在我懂了。”
“早知道浮生如夢,恨不能一夜白頭?!?/p>
王仙客的聲音低了下去,漸漸地幾不可聞。
薛無雙泣不成聲,最后趴在了床邊,號啕大哭。
……
新的墓碑上沒有姓名,只刻著一句詩:流光輕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時間從不停留,更不流連,只是在茫茫天地間,人總可以緊緊地抓住些什么。
白衣老婦打著青綢小傘,在墓碑前默默地放下一束花。
美麗新世界里,一個美婦收到了消息,“女兒,我不來了,我還是覺得我屬于這個世界,我想安葬在這里?!?/p>
畫面變成一片空白。
沈萬三站起身來,他已經(jīng)上百次進入美麗新世界觀察老朋友的虛擬世界,每一次,故事都會在這里結(jié)束。他嘆了口氣,飛快地撥動眼前的屏幕,又將一筆錢撥入王仙客的虛擬賬戶,讓這位老朋友可以再次獲得重生一百次的機會。
他總覺得是自己害死了王仙客,如果不是因為自己一點點小小的虛榮,王仙客不會死,他不會失去這個朋友。
他知道王仙客不喜歡美麗新世界,但仍舊抱著小小的期望將他的意識復(fù)制進了這個虛擬世界中。虛擬的世界里,人們可以度過無數(shù)的人生。他只希望,或許有那么一個機會,王仙客和薛無雙的故事,有一個令人歡喜的結(jié)局。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