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曉 航
這幾年有關城市文學的話題逐漸升溫,其實這和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息息相關。在我個人的印象中,當代城市文學涵蓋的內容非常駁雜,有“進城文學”“打工文學”,也有“市民文學”(包括世俗摹寫、城市民俗和部分底層寫作)。如此分類都是純個人化的,并非專業(yè)界定,不必太當真。
我的小說一直以來被認為是城市文學的一種樣式,早些年被人稱為“智性寫作”。確實,它們跟以上列舉的小說風格都不一樣,但是同樣屬于城市文學范疇。本篇文章我想根據(jù)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談一談我對城市文學的理解。由于個人視野與能力的原因,只能勉強以小見大,難免會有種種錯漏,希望讀者諸君指教。
我從小生活在北京,沒有任何農村經歷,城市是我唯一的具有可靠經驗的地方。如同很多城市里的孩子一樣,我的青春時光都“浪費”在讀書考試上,我念過物理化學和國際貿易兩個學科,畢業(yè)后,從事過很多職業(yè),搞過科研,當過電臺主持人,后來一直做國際貿易,也接觸過企業(yè)管理。
無疑,我和城市的關系是緊密的,我生活在這里,所有的親朋好友、社會關系都在這里,我跟隨著城市的發(fā)展而發(fā)展,看著它日新月異、欣欣向榮,也看著它越來越臟,越來越龐雜。北京對我來說是最主要的存在之一,我愛它、怨它,卻永遠無法離開它。我沒有什么歸隱情結,從未想去一個山清水秀的鄉(xiāng)村開始新的生活,那種誘人的清靜和背后貧苦的日子我根本受不了?!斎?,這是我想象的一種情況。
事實上,我只喜歡北京,喜歡它的鬧騰,喜歡它的生生不息。我也不想出國,雖然我接受的是西化教育,一是我學不好外語,二是我吃不慣西餐。我只想在這個城市終老,即使它有霧霾,有不健康食品,水很硬很難喝,但是我還會長久地待下去,直到和我的愛人垂垂老去。
我從一九九五年開始業(yè)余寫作,到二〇一七年已經超過二十年。時間算起來長得可怕,但是度過時又快得不知不覺。我為什么寫作呢?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我困惑,無法直面現(xiàn)實的無奈、虛偽與打擊,因此想自我拯救。
記得從很年輕的時候,我就常常問自己,什么是生活的意義?這個問題每次產生幾乎都是在夜晚,當所有的喧囂都散去,我直視自己的內心時,這往往是第一個跳出來的問題。我問過很多人,答案因人而異。我向宗教、哲學求援,它們時而滔滔不絕,時而沉默不語。到目前為止,沒有人的回答能夠讓我信服。正是基于這種對于意義的尋找以及對于被拯救的渴望,我從二十年前拿起筆,開始了孤獨的文學之旅。
如上所述,我個人把當代城市文學分為這么幾類,“進城文學”“打工文學”“市民文學”,城市文學的發(fā)展與中國的城市化發(fā)展具有很好的投射關系。
⊙ 書本· 貓頭鷹
建國之初,中國的城市化率只有百分之十,到了二〇一六年已經達到了百分之五十七,這是一個巨大的發(fā)展和進步。尤其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中國經濟快速騰飛,造就了舉世矚目的經濟奇跡,而中國社會也逐漸從一個典型的二元結構——農村與城市并存,向大規(guī)模城市化大幅度邁進。這就使大量的中國人從農村走向了城市,一句話,他們進城了。
從心理學的角度講,當人們離開土地,到達城市之后,他們所面對的不同的物質形態(tài)以及精神沖擊,都會使他們產生一定的心理不適,因此人們勢必會做出相應的反應,并進行一定程度的心理調適。這一過程,據(jù)我觀察,在當代城市文學中恰如其分地反映出來。
當代中國作家有相當一部分是屬于這些“進城”人群的,他們本身具有廣泛的鄉(xiāng)村以及小城鎮(zhèn)生活經歷;從他們的作品中可以看出進城之后遇到的種種困難,各種改變命運的可貴的努力,作品充分表達了那種自強不息的人類精神以及對生存意義和價值的追求。而當他們的生活安定下來之后,他們的筆觸開始轉向城市中的世俗生活時,這樣,“市民文學”就會隨之大量產生。
“進城文學”“打工文學”“市民文學”,這三種類型的城市文學并不具有簡單的時間順序,或者說它們三者不是順序向后推演的,而是復雜疊加的,有時A在前,有時B在前,有時AB又混搭在一起。我記得好像上世紀九十年代有一陣子“新寫實”流派很火,在我看來,那就是一段“市民文學”的輝煌,它反而產生在進城、打工、底層之類的寫作前面。
雖然有這么多類型的城市文學風起云涌,但是很可惜,據(jù)我觀察,真正具有長期的、高質量的、現(xiàn)代化城市生活經驗的作家并不太多;即使有,他們大多也沉浸在“市民文學”的通俗中難以自拔,有的甚至還自說自話地進行“底層想象”。因此,在城市文學創(chuàng)作中那些穿過城市表象能夠深入城市內心的作品并不多。
從我個人的經歷來看,我的小說注定是關于城市的。從一九九五年開始寫作,直到二〇〇二至二〇〇七年,我的作品才有了一個質的改變,并形成了自己的風格,我的小說逐漸受到了重視,一些評論家根據(jù)我的小說創(chuàng)作方法提出了一個“智性寫作”的概念。之后,到二〇一二年,在這個階段我嘗試著使作品向兩頭靠近,一個方向是現(xiàn)實,我打算更深入地理解和表達現(xiàn)實;另一個則是向思維的深處,探索一些更抽象的哲學與宗教問題。再后來,我從二〇一二年起開始長篇創(chuàng)作,這對我來說是一個新的歷程,我又成了文學新人。
對于“智性寫作”這個概念,我自己的闡釋如下:我以為,“智性寫作”就是以復雜震蕩式的多學科組合方式,以不斷擴展的想象力,運用現(xiàn)實元素搭建一個超越現(xiàn)實的非現(xiàn)實世界,并且在關照現(xiàn)實世界的過程中,完成對于可能性的探索以及對終極意義的尋找。
這些年由于直接經驗與間接經驗的擴展,使我建立了一個比較完整的看待世界的框架,即理性的批判主義框架;同時由于對哲學與宗教的涉獵,使我深深了解了上帝或者說佛陀植根于人類心中的那些基本善念,以及人們永遠無法解決的種種困境。科學、哲學、宗教這些不同框架的相互參研與對抗都讓我受益匪淺,給我提供了很多不可多得的思想體驗。
因此,正是依據(jù)上述框架的建立,并且借用各種學科的工具,我逐漸完善了自己的“智性寫作”模式。我認為小說需要本質,其目標是崇高的。文學最終的任務應該是這樣:它必須創(chuàng)造一個迥別于庸常經驗的嶄新的世界,并努力探索形而上層面的解決之道。一個真正的好的文學作品就是要重新觀察事實,重新建構世界,或者說給世界一個新的解釋;就好比音樂、繪畫、政治、科學,都有不同的對世界的解釋方式一樣,文學也必須得有它獨特的方式。基于這樣的觀念,我寫每一篇小說都打算努力擺脫對世界的庸俗化闡釋,這種努力逐漸發(fā)展下來,就形成了我自己獨特的“智性寫作”風格。
從我個人的偏好來說,我很愿意把寫作當作一種智力游戲,愿意在思維的探索中得到具有特殊意義和一般意義的東西,我認為這才是小說的樂趣所在。因此我特別不愛看當下的某些具有“庸俗”氣質的小說。
第一種是“偽底層”寫作。其實作者的現(xiàn)實生活經驗相當枯竭,每天除了開會,就是書房或者辦公室,他們天天想象底層的現(xiàn)實生活,然后加上點道聽途說就開始表達,一邊表達一邊覺得自己悲天憫人,覺得自己有大愛,這種創(chuàng)作方式在我看來相當可笑。我自己由于機緣巧合,干過不少行業(yè),見多識廣不敢說,但是比起一般作家,對于現(xiàn)實的接觸要廣泛得多。從我的社會經驗看,他們寫的底層完全不是真實的底層,他們不太了解現(xiàn)實是怎么樣的。我曾接觸過貧困縣投資企業(yè)的管理者和大型企業(yè)的維穩(wěn)工作,那些經歷都讓我刻骨銘心,使我有機會看到當代各階層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可是安于書齋、會議中生活的作家們能寫出什么樣的底層呢?他們寫出來的既不是真實的事實,也不是有切膚之痛的感受,很多人只是功利主義使然,為了獲得利益跟風而已。
第二種,我不喜歡那種無聊的、世俗化的“市民小說”。這類小說現(xiàn)在期刊上比比皆是,一翻開全是雞毛蒜皮,一點小事無限擴大化,從書房到客廳接個電話能寫好幾千字,一直在那里絮叨。開頭是什么樣,結尾還是什么樣,完全沒故事沒結構,想象力和思想能力匱乏,只有無意義的囈語,這種小說不寫也罷,它幾乎沒有提供有價值的信息。
第三種是有些惡俗的農村題材,寫得那個臟亂差,那個假丑惡,那個血腥暴力,還動輒就“亂搞”。我覺得,文學根本上是審美的而不是審丑的,看到人類的惡并不獨特也沒有多了不起,誰也不是盲人誰也不傻,真正有價值的是在我們的作品中如何讓人類最終的善戰(zhàn)勝人類廣闊的惡,只有這樣人類才有希望。作為作家,我們除了要揭示人類的惡,更重要的是給人類以希望!
第四種是那種新聞化寫作,就是把公共新聞事件轉化為個人小說中的敘述元素,處處都是新聞點。這么干的作家很多,橫跨老中青三代。問題是,寫小說跟寫新聞能等同起來嗎?那要記者干嗎?要新聞干嗎?人家網絡上的種種深度分析、評說再加上后續(xù)報道,比你想象到的、揭示的要深刻得多。拿新聞寫小說,這是寫作能力衰退的表現(xiàn),這是現(xiàn)實生活匱乏的表現(xiàn)。
文學圈的這些怪現(xiàn)象長期存在,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我覺得這些怪現(xiàn)象的產生是有多方面的原因的。有作家生活面狹窄、信息匱乏的原因,有作家受功利主義驅使的原因,也有作家世界觀單一而原始,方法論笨拙而故步自封的原因。正是因為對上述寫作的不敢茍同,我在寫作時才會保持著特別的警惕,對庸常經驗毫不猶豫地拒斥,努力求新求變。
與“進城文學”“打工文學”“市民文學”有所不同,未來,我自己的城市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應該是這樣;它一定會跟上述庸常寫作所對立,超越簡單樸素的生存經驗范疇,要盡量書寫個體在巨型城市中的存在與文化經驗,展現(xiàn)出個體身上的現(xiàn)代性與后現(xiàn)代性的多元沖突。
城市文學應該具有現(xiàn)代的價值觀與方法論,具有開放、多元、動態(tài)、復雜的視野。在城市文學中,個體不僅關注自身,也關注社會,并把哲學批判當作最終的批判。城市文學應該從人類的高度思考問題,看到人類的基本欲望、基本窘境,體悟人類的基本情感。在城市文學中,對于終極關懷的追求是自始至終的,寫作者要力求從感性與理性的交織中,上升到對神性的思考。
一個好的寫作者需要經久不息的理想主義精神,持之以恒的思考能力,以及自我犧牲的勇氣。經過多年的寫作,我雖然依然無法擺脫自身的怯懦、卑微、功利,但是我已經從只關注自我的生存狀況變成一個關注群體、大眾、民族的思考者。我認真地觀察著中國社會經濟與政治的變化,希望我們的民族獲得更高的騰飛。這些年沒有改變的是,我依然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思考是我終生的痛苦的任務,也是我面對客觀世界時唯一有力的武器。
從二〇一二年起,我開始長篇創(chuàng)作,題材依然是關于城市的,五年之內寫了兩個長篇,一個叫作《被聲音打擾的時光》,另一個叫作《游戲是不能忘記的》。我認為,未來中國一百年以內的道路都將是城市化的道路,城市文學會大行其道。歷史會把它意味深長的目光投向城市的深處,我們這些忠實于城市題材的寫作者將會接受歷史的考驗,會努力表達出城市的開放性、多元性、矛盾性,還有它極為深刻的“變形記”。
作為一個骨子里的悲觀主義者,我覺得人類的孤獨與哀傷是與生俱來不可避免的,它歸因于人類生命的有限性和人類理智的有限性。我們的生命如白駒過隙,我們對于生命和宇宙的起源一無所知,這些本質上的絕望,這些人類最終的窘境深深困擾著我,因此這是我永恒的城市文學的創(chuàng)作動力。我力圖在我的小說中,在我“建造”的城市中揭示這些困境,展現(xiàn)出人類在與這些困境進行斗爭時所激發(fā)的偉大情感與基本理念,比如愛、憐憫、寬恕、正義、自由,等等。
城市化進程會在可預見的未來一直向前,城市文學會在可預見的未來蓬勃發(fā)展。作為城市的表達者之一,我會在整個生命的歷程中謳歌它批判它,為之痛苦為之歡樂,為之汗顏也為之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