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澤剛
一
你知道游隼嗎?一種遷徙的候鳥,在粗山野水間南來北往,性情孤僻倔猛,它已成為我唯一的伴。在我魂靈游弋的世界,總有一片望不到頭的沼澤地和一只游隼。
我是在濃霧散去時恢復意識的。我終于想起,那是一九三五年九月初川北的上空,輝映著散漫倦怠的天光,云層低垂,像一床厚厚的棉被蓋住沼澤地,草垛和水澤交錯密布,霧氣像鈷藍色幽靈彌漫,再彌漫。
我的部隊呢?我的戰(zhàn)友呢?
我叫白靈,父親是上海有名的外科醫(yī)生,母親是大學教師,有兄長,算是殷實家庭。女中畢業(yè)那年,我十六歲半,父親要我繼承父業(yè),到日本學醫(yī),按他的話說,女孩子嘛,學醫(yī)是最適合的。父親是威嚴的,我不敢違背他的意愿,但我不想學醫(yī),更不愿意到日本學醫(yī),事情就這樣僵持著,家里的氣氛一度肅穆。
靈呀,你就依了你父親吧!我還記得母親哀求我時,臉色像涂了一層黃蠟。
我天生叛逆,但再叛逆,也不能違背父命。在父母憂慮而期待的目光中,我開始考慮遠渡東洋。
那段時間,我整天瘋跑,游蕩在游行隊伍中,我的美貌引來不少驚嘆的目光,有人說我像影星胡蝶,美在身材和神韻,這種說法,算是讀懂了我。
在民族和國家危難之際,選擇到日本留學,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需要深思熟慮。不過,我的行蹤,引起父母的擔心,他們懷疑我參加了共產黨。那段時間,共產黨人被捕和被暗殺的事,時有發(fā)生。父母為我擔驚受怕,所以母親審問我,而我的回答斬釘截鐵,沒有!
一九三四年九月一日,我剛過完十七歲生日。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街上的游行仍在繼續(xù),看著同齡人舉小旗呼口號,情緒激昂的樣子,我覺得好笑。當走到外灘蘇州橋頭時,看到聚了很多人,先是臺上的人獨唱《松花江上》,后來臺下的人跟著唱,成了和聲: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還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
從那個悲慘的時候。
…………
這次我停住了,鉆進了人群并跟著哼唱,很快就和其他人一樣,淚流滿面。歌畢,一個男生走上臺,開始慷慨激昂地演講,并帶著大家呼口號,大意是反對政府“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要求政府無條件抗日。
這樣的口號,我耳朵聽得起了老繭,我質疑那些拼命高呼口號的人。正喊著,一陣急促的哨子聲,從蘇州橋那頭傳來,一隊黑壓壓的警察開過來,這邊人們奔逃、呼喊,場面大亂。
我被人群推搡著,也跟著往巷子里跑,跑了兩步,我又后悔,跑啥呢,我啥也沒干,最多是看熱鬧,想停下來,卻被推擠著。警察緊追不放,跑出巷口時,警察已經距我?guī)撞街b,一個氣喘吁吁的胖警察,從側面追來,他手中的警棍向我打下來,我都準備好了慘叫一聲,結果那警棍沒打在我身上,不知誰把我拉進了路邊的轎車,胖警察的警棍鐺的一下打在了車門上。
我剛上車,車就箭一樣射出去了。兩輛摩托警車追上來,咬死不放,在閘北以北,剛穿過一條鐵軌,就駛來一列火車,追我們的摩托警車被攔下,而我坐的轎車出了城,跑得更快了。車內的人打量著我,我一直納悶,誰拉我上的車?一個男生對我說了一聲對不起,說是他拉我上的車,他意識到拉錯人了。到這時,我才看出他竟然是在蘇州橋頭演講的人,當我提出要下車時,司機踩了一腳剎車,而拉我上車的男生一臉肅穆,猶豫了幾秒鐘后,對我說,對不起。然后用一塊布條蒙住了我的雙眼,轉身對司機說了四個字:繼續(xù)前進。
轎車發(fā)瘋一般,向前飛奔。
二
怎么到了這片沼澤地?那只游隼呢?我想撐起身,卻怎么也起不來,望著頭頂那塊灰色天空,我終于想起事情的來龍去脈。我是被那只游隼引到這里的。我是被軒原“綁架”到中共江西蘇區(qū)的。
軒原,二十四歲,中共上海市徐匯區(qū)委的一名學運負責人。他對我說:你上了我們的車,知道了我們的行蹤和秘密,國民黨軍統(tǒng)特務曾以這樣的方式打入我們內部,我們不得不防啊,所以“繼續(xù)向前”是我唯一的選擇。
當天就有二局的人找我,問了很多問題,我把我十七年的人生全告訴了他們,其中一個胖子干部,臉色像一塊生鐵,不愛說話,總是盯著我看,目光寒冷,而我沒當回事,我能有什么事?審查完后,我就急著回上海,能不急嗎?一個招呼沒有打,還不知父母急成啥樣了呢!再加上天天粗菜淡飯,心頭火起,以為他們虐待我,所以我歸心似箭。正當我要離開時,我生了病,我不得不給家里寫了信,通過他們的地下組織送到父母手里,不久就收到父親的親筆回信,催我趕緊回家。
軒原在紅軍某部任參謀。那天,他來看我,幾日不見,他瘦了一圈,給我?guī)砟瞎细?、桃酥和牛肉干,當時我不知道這些東西貴重,后來看到官兵們天天喝玉米粥過日子,我才知道我享受了特殊待遇。
我剛病愈,軒原再次出現(xiàn),臉上仍無笑意,他開門見山,催我馬上回上海,即刻。
軒原把一條紅圍巾掛到我脖子上,指著身邊的老漢說,由這位老鄉(xiāng)送你到南昌上火車,記住,你跟共產黨和紅軍沒任何關系,你的身份是到上海念書的吳四小姐。
他的話不容置疑,他幫我收拾好東西后,推我上了馬車。什么也來不及說,坐上馬車,我轉身跟他道別,卻沒想到他連跟我揮一下手的工夫都沒有,只留給我一個匆忙的背影。
沿途都有撤退的紅軍,我們的馬車在炮火中穿梭,老鄉(xiāng)時不時看看天上的飛機,安慰我說,不要怕,過了前面那道嶺,我們向右拐,就遠離炮火了。
老鄉(xiāng)的話音剛落,我耳邊就轟的一聲,馬車左前方飛起泥土沙石。老鄉(xiāng)為我擋住了彈片和土石,一臉是血,馬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幾個退下來的紅軍士兵跑過來,我被嚇得說不出話,老鄉(xiāng)一手捂著傷口,一手指著我,吃力地對士兵說,本要送她去南昌,現(xiàn)在去不了了,她是軒參謀的客人,你們領她回去吧。
而我想繼續(xù)向前,一個士兵拉住我說,瘋了!你就是不停地走,也走不到南昌。另一士兵說,就是你能走到南昌,路上的國民黨士兵也不會放過你。
一個矮個子士兵對我說,姐,跟我們回吧。
一聲“姐”,叫得我心里涌上暖意,說不清他臉上是被彈藥熏黑,還是被泥土糊住,看不清他長相,感覺他只有十三四歲。我跟他們往回走,矮個子說他名叫二石頭,十六歲。我問“二石頭”是小名吧,他說他也不知大名叫啥,別人都這樣叫他。
指揮部已人去屋空,我看著滿地飄飛的紙張,背后就躥出一串話來:隊伍正在大轉移,你們哪個部隊的,趕快歸隊。我轉過身,原來是審我的胖子干部,知道我找軒原,他告訴我軒原在左前支隊,就在前方不遠。
“左前支隊”我自言自語重復著他的話,就朝前方找去。轉移的隊伍,從四面八方擁來,越聚越多,蒼茫的黃昏時分,匯成了浩蕩的大部隊,像洪流,在夕陽中涌動,分不清東南西北,隊伍往哪兒去,沒人知道,而我只知道,只有跟著隊伍走,才能找到軒原。
身邊凈是荷槍實彈的士兵,我是異數。我沒有追上軒原的左前支隊,腳上起了泡,瘸腳走路,當我正要坐下休息時,后面上來幾個騎馬的,走過之后,其中一個長發(fā)中年人轉頭看了我一眼,很快下馬,叫旁邊一個戰(zhàn)士把我扶上馬,而他自己卻拄著拐棍走路。我有些過意不去,回頭望去,中年人到了路旁的一塊草地,幾個干部模樣的人跟了過去,他們坐在那里,展開地圖,對著地圖說著,比畫著。
一個斯文的年輕軍官走上來,對我說,你真不知道給你馬騎的首長是誰?
告訴你吧,他是中央大首長。年輕軍官的語氣和神情有些神秘。
中央大首長就這模樣?長長的頭發(fā),穿一件破舊的灰色軍衣,衣肩和手肘處還打了補丁。我質疑年輕軍官的說法,一臉詰問的表情望著他。不過不管首長大小,都不能占用他的馬,我下了馬,戰(zhàn)士只好牽著馬走了。
年輕軍官問,是衛(wèi)生員吧?
我搖搖頭,正準備問他是否知道軒原時,他就做了自我介紹,他說他是紅一軍團二師的營教導員章晉先。正說著,就聽到有人叫喚,擔架上的戰(zhàn)士傷情嚴重,章教導員彎腰看了戰(zhàn)士的傷勢后,下意識地轉身看著我。
我又不是醫(yī)生,看我干啥?雖然這樣想,我還是走近傷員,戰(zhàn)士傷口已經化膿,不及時處理,難逃一死。仿佛我真是醫(yī)生一樣,戰(zhàn)士們向我投來期待的目光。章教導員遞給我一個藥箱說,衛(wèi)生員犧牲了,你看里面還有沒有能用的藥,讓傷員不疼就行。
我在藥箱里找到幾粒嗎啡,先讓傷員吞下,等天黑下來,部隊在一片林子里駐扎下來后,章教導員對我說,就看你的了。
他的話,讓我不能有絲毫的猶豫,我從藥箱里找出一把手術刀,消毒后,橫下心,手術刀沿著傷口切入,僅憑從父親那里了解到的一點外科知識,我竟然從傷員大腿上取出了彈頭,那是我第一次當“醫(yī)生”。
沒找到軒原,卻成了一名紅軍衛(wèi)生員,穿上了灰色軍服,說不清這是不是我的意愿,但我想說,和戰(zhàn)士們同呼吸共患難,我時時被他們感動。
三
霧氣彌漫,沼澤地一片混沌,并且蒼茫。我的記憶只有依靠那只穿行的游隼才能連貫起來,所以從游隼說起。
那天,一只大鳥棲息草叢,我想看個究竟,便扶住水冬瓜樹撐起身體,視線高了,沒看到飛鳥,心里卻陣陣恐慌,從沒有過的恐慌,我意識到自己已經掉隊,也知道獨自一人迷失在荒無人煙的沼澤意味著什么,事已至此,我并不懼怕死亡,而是懼怕死亡之前那無邊無際的荒涼。
我想退回到那場激戰(zhàn),因為那里有人,我希望見到人,哪怕是你死我活的拼殺,我也愿意。當時敵軍追兵咬住我們不放,戰(zhàn)友們像暴風雨中的蘆葦蕩,一片片倒下,我為一個傷員包扎時,章晉先教導員說傷員是一等功英雄,要我一定要救活他。我嘀咕道,什么叫一定,這樣的重傷員住進大醫(yī)院,也未必能救話,何況在沒有藥物,沒有手術條件的情況下,所以我沒搭理教導員,他以為我態(tài)度不端正,和我爭執(zhí)時,那個審我的胖子干部走來,把教導員拉到一旁說話,表情詭異。胖子干部走后,章教導員看我的眼神像被冰水泡過。
一聲巨響之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而現(xiàn)在,在死寂的氣息里,我立起耳朵,感覺到不遠處掠起的水聲,確定不是錯覺后,我警惕起來,彎腰接近響動的水岸,扒開草叢,心里又驚又喜,水邊有一只大鳥,應該就是剛才飛過的那一只,大約四十多厘米長,頭至后頸灰色,上體藍灰,下體黃褐色,頰有黑色髭紋,鷹鉤鼻,雖不討人喜歡,但在荒無人煙的野地,我像見到了久違的親人。
我并沒有打算捕捉它,我收回扒開草叢的手,身子往后,坐到草地上,一聲嘆息,心想如果那只大鳥能陪自己,孤單感就會減弱。正想著,就聽到砰的一聲槍響,看到那只大鳥撲打著翅膀,在水邊撲騰起來,我沒去想誰開的槍,而是跑到水邊,就在我剛要捉到大鳥時,一雙手伸過來,沒想到竟然是章教導員。
見到他,我又驚又喜,以為找到部隊了,卻沒想到只有他一人。驚喜過后,我問他怎么會對一只鳥開槍,他說,這是游隼,性情倔猛,不擊中它,我能捕到嗎,有了它,我們今天就不用餓肚子。
原來是這樣。我決定放了游隼,而它卻怎么也飛不起來,在我懷里撲騰,我扒開它的羽毛哈氣時,終于找到它的傷口,血糊住了羽毛。還好,只擦傷一點皮,我從藥箱里找出消毒藥物,給游隼包扎。
看我對一只鳥細心呵護,章教導員一臉怒氣地說,白靈姑娘,游隼是打來填我們肚子的,藥物和命一樣金貴,要留給受傷的戰(zhàn)士,你倒好,用在鳥身上,這不僅是浪費,也是犯罪。
教導員的語氣由慢到快,由輕到重,最后給我定了性,我竟然就犯了罪,我不敢正視他的目光,而是承認了自己的錯誤。看我認了錯,他臉色緩和下來,為了岔開話題,我問了部隊的情況,而他的回答卻令我失望,他說他在敵機轟炸時被炸昏,醒來后,就不知隊伍去向。
他臉色突然凝重,眉宇間擰起了“川”字,他拍一下我的肩膀,看著蒼茫的沼澤地說,我們要有找不到部隊的思想準備。他邊說邊取下我的軍帽,幫我盤頭發(fā),盤好扎起來后,又給我戴上軍帽,說,在敵人圍追堵截的情況下,女孩子面臨的危險更大。
說完,他竟然抓一把稀泥抹到我臉上。我理解教導員把我打扮成假小子的用意,心里浮起感激。
退了幾步,他看著我說,不像,哪有這樣俊的小伙子呀!
他的目光不經意在我胸脯上停留了片刻,我開始以為他流氓,等低頭看見自己隆起的胸部,才知道他眼神的意思,我的臉唰一下就紅了,我噘著嘴,背著藥箱進了蘆葦蕩。我費了很大的力,用紗布纏緊胸部,把女孩子的特征藏起來。弄好出來,一個假小子出現(xiàn)在他面前。
我抱起游隼,幫它梳理羽毛,澆水清理它身上的血痕,洗好后,它乖順地倚在我懷中,像個聽話的孩子。我正和游隼說話,教導員突然對我做了個不要出聲的手勢,并掏出槍警惕地看著前面。前面蘆葦中有窸窸窣窣的響動,我們掩藏在水冬瓜樹后,很快,兩個穿紅軍服的人影,從蘆葦叢中鉆出來。
看到我們,那兩人歡叫起來,就在我們將要靠近時,咣的一聲爆炸,煙霧彌漫,飛沙走石,我倒在了地上,等意識清醒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教導員擁著,我懷里抱著游隼。教導員身上凈是灰土,我心里明白,是他用身子掩護了我,我感激地拍著他身上的灰,他搖了搖頭,我們幾乎同時問對方,沒事吧?
我們是沒事了,但一陣慘叫,刀子樣刺來,我和章教導員趕了過去。
一個看上去三十多歲、長著大胡子的戰(zhàn)士叫喊著。一聽說二石頭,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會不會是那個小戰(zhàn)士?果然,大胡子懷里的人真是我見過的二石頭。我搖著他,他沒一點反應,教導員催我給他處理傷口。
二石頭的傷在腹部以下,教導員明白我的遲疑,用二石頭的褲子擋住特殊部位,我定定神,最終還是幫二石頭取出彈片。大胡子吸了一下鼻子,對著二石頭說,雜種哦,彈片再往下一分,你這輩子就做不成男人嘍!
大胡子本想轉身夸獎我的醫(yī)術,此刻卻盯著我說,哪有你這樣俊的兵大哥,比我家閨女還俊呢。
你有閨女了?教導員打量著胡子兵,問。
你別不相信,我都三十六歲了,女兒十六歲,大姑娘了,告訴你,不跟共產黨到這種鬼地方,老子在家都抱外孫了。
聽了胡子兵的話,我對他說,別無禮,這是我們營教導員。
“哦,原來是個首長呀,報告首長,三團二營一連三排二班副班長胡大順向你報到,今后聽你指揮,如果二石頭這小雜種不死,也聽你指揮?!甭犃宋业慕榻B,胡子兵站起身,向教導員行了軍禮,行禮的手指彎著,像在太陽穴抓癢,不標準,也不嚴肅。
大胡子站起身,才顯出了他的體形,他不但個子高,還結實,那張大嘴總是合不攏,四周的胡楂兒,像風暴后的莊稼。
大胡子像個刺猬,我不喜歡。我轉身抱起游隼,想避開他,他卻擋在我面前,一臉驚訝地問,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我能有啥事?他沒打住,盯著我腿根處,還伸手往我腿根部捏了一把,接著愣頭愣腦地對我說,你小子真能忍啊,卵子都炸飛了,還說沒事?
他剛縮回手,就被章教導員一拳打蒙。
我咋了?大胡子罵了一句粗話,教導員瞪圓眼睛說,沒咋,給我聽好了,今后不許你對衛(wèi)生員動手動腳。
衛(wèi)生員胯胯都出血了,我關心他咋了?
說完,大胡子轉身就走,看到他背上打掃戰(zhàn)場得來的國軍頭盔,教導員吼叫起來:你把那破頭盔扔掉。大胡子回頭說,管多了吧,這個啊,不能丟。
明白大胡子剛才摸我的意思后,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自己下身,腿根處的血果然染紅了褲子,我啊呀一聲,趕緊跑進蘆葦蕩,到水邊清洗弄臟的褲子。做完這一切,我皺起眉頭,整理好衣服,端正了攏住長發(fā)的軍帽,走出蘆葦蕩。
見我出來,游隼扇動翅膀,我抱起游隼,正幫它梳理羽毛,就聽二石頭在叫喚,他醒了。我走過去,他睜開眼睛,眼神散亂,看著我發(fā)愣,一副努力辨認的表情,是我叫他一聲二石頭后,他才叫了一聲姐。旁邊的大胡子睜圓了眼睛,他問二石頭,你龜兒子叫他什么?什么姐?她就是姐。二石頭臉上蕩出了笑。
大胡子轉頭盯住我。章教導員拍了一下他肩膀,對他說,今后說話做事放規(guī)矩一點。
大胡子走到我面前,低頭認錯。我沒理他。
教導員彎腰問了二石頭的傷情,然后幾人坐下,討論如果找不到大部隊,我們應往何處去?我們誰都沒個主意,最后教導員斬釘截鐵地說了去向。
向北方!
教導員說軍部開營以上干部會時,軍首長說過我們的目標是北方,至于為何去北方,教導員也說不清楚。教導員拿出指南針測試方向,指南針沒動,可能有東西干擾,他走到開闊地,讓指南針保持水平,仍然不行,以前從沒發(fā)生過類似的事,估計指南針壞了。
不能確定方向,大家都不知往哪兒去,那段時間,天空像捂了棉被,看不到太陽的起落,也就辨不出東南西北,而在搞不清方向的情況下,寧肯停止不前,因為南轅北轍,是錯中大錯,這是常識。
四
我來例假的第二天,我們仍困守在水冬瓜樹下,幾個人影潦草地倒在草地上,像幾只找不到路的羔羊。我們各自吃著干糧,二石頭似乎好了一些,靠在樹旁,把一塊煎餅真正吃出了味道,嘴吧唧吧唧響,他并沒注意幾個人在看他,當他把第二塊煎餅往嘴里送時,就被章教導員搶下了。
咋了?
你說咋了?
教導員一邊把煎餅裝進自己口袋,一邊說,吃完了,就沒了,我們得為以后著想。
教導員走到大胡子面前,說,把所有吃的東西交給我。
憑什么?當官的。
就憑我是教導員,就憑我要帶大家活著走出沼澤地。
章教導員的目的,大概是要統(tǒng)管食物,統(tǒng)一發(fā)放食物,我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就主動把自己身上的食物交到他手上。大胡子扭過頭,教導員跟著轉過去,逼視著他,從他身上取下食物包,挎在自己身上。
大胡子下意識地捂了一下自己的子彈袋,看到他這舉動,教導員拍了一下他的子彈袋,果然,大胡子有秘密,教導員要他把東西拿出來。
都拿走吧,我還想一身輕松呢,我餓了找你要。大胡子惡狠狠地說。
不會讓你輕松的,二石頭交給你,你就是背也要把他背出沼澤地。教導員邊說邊整理行裝,然后向我們招了一下手,說,開拔。
我望了一眼濃霧彌漫的沼澤地,心里一片蒼茫,回頭不解地問,去哪兒呀?
教導員指向右前方說,我估計那就是北方。
就算是吧,我心想,你教導員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走之前,我準備放了游隼,沒想到章教導員要我留下它,他的態(tài)度,讓我有些感動,他是考慮游隼的傷勢吧?
大胡子不情愿地扶起二石頭,二石頭撐起身時,搖晃了幾下,大胡子咧著嘴,臉上擰出疙瘩,邊走邊罵臟話。教導員沒理他,看著二石頭走路一瘸一拐的樣子,他費了很大的力,從樹上掰斷一根樹枝,稍加處理后,給二石頭作拐杖。
望著我脖子上的鮮紅圍巾,教導員說,不能收起來嗎?
我沒有理會他,扶了一下自己的圍巾,我連女人的身體都隱藏了,犧牲了自己的性別和女孩子的美麗,你還想剝奪我戴圍巾的權力?
我第一次對教導員有了意見,悶悶不樂地走著,時不時跟游隼說上兩句,走了兩百多米,我就跌倒三次,章教導員把手遞給我,要我們互相拉著,即使有人滑進泥潭,也不至于完全陷落。
天上的日頭被棉被包裹著,說不清是不是到了晌午,我餓得沒了一點力氣,看到幾人都走不動了,教導員終于叫停。我們都以為他要發(fā)食物,幾分鐘過去,沒見動靜,大胡子轉頭看了我和二石頭一眼,像要從我們這里得到支持,然后氣惱地走到教導員旁邊,雷一樣響出一句話:該發(fā)餉了吧?
教導員半閉著眼,沒應聲。
再不發(fā)餉,我們就死在這里了。
實話說,我也餓得慌,希望教導員發(fā)點食物,哪怕一小塊煎餅,而半小時過去,沒見他動,他看了看天,撐起身,繼續(xù)向前??此@樣,我們也沒說啥,悶不作聲,跟在他后面,大胡子扶著二石頭走在后面,哼著山歌,哼得有些無奈:
老四川有座峨眉山,
離天三尺三;
滇東北有座望海樓,
半截入在天里頭。
大胡子是滇東北人,他的山歌像他的樣子,胡子拉碴,土得掉渣,一副煙袋鍋嗓子,腔調還山路一樣繞上幾個彎,才出詞。即使好聽的山歌,餓著肚子聽,也鬧得慌。
煩,你就不餓?我嘀咕道。
衛(wèi)生員別發(fā)火,聽我慢慢說,就因為餓才唱嘞,這叫“餓腔”,餓時唱著就不餓了,不信?你試試?
我沒理他,抱著游隼走開了。他追上我,說,你真是把它當寶呀,人都走不動了,你還抱著它。
“鬧山雀”,我心里又罵了他一句,他沒罷休,指著游隼說,這種鳥,我們老家多得是,跟小麻雀一樣,告訴你吧,我打過七八只嘞,肉可香了。
一直在前的教導員,聽我們說到游隼,回頭看了一眼,目光落到游隼身上,他說天色已晚,就地休息。
光休息不吃東西?大胡子咧著嘴哼了一聲。
廢話多,你帶衛(wèi)生員找野菜,我和二石頭架火烤餅。
但此時,趕了一天路,我餓得蔫趴在地。大胡子放下行頭,用力蹬了幾下,沼澤地像安了彈簧一樣晃動,我慌忙抱定一個樹樁,緊張地看著教導員,教導員走過來拍了一下我肩膀,然后盯著大胡子,那目光像箭,而大胡子屁事沒有,伸了一個懶腰,放了一個響屁。
媽的,再不吃東西就死人了,跟老子走,小子,我們找野菜。
我竟然成了“小子”,他邊說邊拉我手,我沒理,把游隼安置好后,才很不情愿地跟在他身后。我從沒見過野菜,更沒吃過。所經之處,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大胡子找到一種貼地長的纖小野菜,他說是薺菜。他要取下我的軍帽裝野菜,那樣我長發(fā)就暴露了,我堅決不肯,他只好用了自己軍帽。我們俯下身子湊近地面的樣子,不像找野菜,倒像貼緊沼澤地進行科研的植物學家,盡管這樣,我還是一株野菜也沒找到,卻被草叢中的野花迷住了。
有一種藍色的無名小花,娟秀中顯幾分嬌媚,露幾分野性,還帶著幾分羞澀。我忘了饑餓,貪婪地摘為手中之物,無名藍花花有枝條,我把枝條繞成圈,就成了花環(huán),我戴在頭上,卻引來大胡子一串大笑。
我望著他,咋了?
他用笑回答我,咋了?飯都吃不上了還戀那些花花,羞不羞?
我不高興地瞪著眼,噘著嘴,看我這樣,他笑得更歡了,那一分鐘,我恨我沒有獵槍。
我們前面是一條一米寬的水道,對面有我們要找的野菜,大胡子拉著我要跳過去,我用力甩開了他,他看了看水道,笑笑說,我給你一點吃的,吃后保你能過去。
他里三層外三層地剝開衣服,費了很大勁,才掏出一塊煎餅遞給我,吃吧,吃了還要找野菜嘞。話音沒落,他就跳到了對岸。
私自藏糧,就不怕我告發(fā)你?我對他說,他沒答,只是一個勁地笑。我看著手中的煎餅,又干又皺,要是平時,看了都惡心,就別說吃了,但那時,我的手仿佛不受控制,抓著煎餅放進嘴里用力嚼,怪了,從沒吃過這樣香的煎餅,吞進肚里后,感到身上舒暢多了。
對岸的大胡子向我招招手,意思是要我止步,我就坐在了草地上,順手扒了一下脖頸上的紅圍巾,圍巾鮮紅而漂亮,我心情跟著好了一些。因心里敞亮,就冒出一個人來,這個人濃眉大眼,不露笑顏,拉我上錯車的人,他在哪兒呢?
我抬頭看了一眼天空,看出了巨大的迷茫和感傷,那時云層中泛出昏黃意韻,黃昏就要到來了,我從頭上取下花環(huán),望著喜笑顏開的花朵,禁不住哼起了一首兒時的歌謠:
天藍藍,靜悄悄;
風不大,云不飄;
鳥不飛,也不叫;
花無語,盈盈笑;
小妹妹,在睡覺。
歌聲一出,四周更靜了,天空開始有了遼闊的意味。
而很快,空氣突然凌亂起來,從身后傳出鳥鳴和撲騰聲,我警覺地起身往回走,心怦怦地跳著,跌了一跤,差點進了泥塘,我從地上爬起,扒開蘆葦叢,果然,教導員一手揪著游隼翅膀,一手拎起刀子,二石頭在一旁攏火,煙火正旺。
正當教導員在游隼脖子上試刀口時,我撲上去,教導員把游隼藏到身后說,都什么時候了,你還顧著鳥,今天要么它死,要么我們餓死。
我沒說話,而是硬著勁,搶下了游隼。他沒有罷休,義正詞嚴地說,我命令你把游隼交給我。
看我沒動靜,他對一旁的二石頭說,去把游隼搶過來。
二石頭放下柴火,擦了一把鼻涕,臉上就有了柴炭黑印,一張花臉轉向我,又看看教導員,不知如何是好。看二石頭沒動靜,教導員把目光濃縮成刀尖,并從牙縫里擠出四個字:這是命令。
十六歲的娃兒,哪里經得起這陣勢,他躡手躡腳地走到我面前,沒動手,而是說,姐,教導員都命令了,我們是戰(zhàn)士,哪有戰(zhàn)士不聽指揮的。
二石頭只說不動手,章教導員一怒之下粗暴地推開二石頭,我被他的樣子嚇著了,他正要搶我手中的游隼時,提著野菜趕來的大胡子,擋在了我們之間,教導員往左他往左,教導員往右他往右,他沒說話,只是若無其事地唱著山歌:老四川有座峨眉山,滇東北有座望海樓……
教導員怒視著大胡子,大胡子捧上野菜,對他說,吃這個,不但充饑,還消火。
我抱緊游隼,游隼就不再撲騰,眼里浸出的濕和潤,比人的眼淚更有感染力,我心里竄起一股酸,抱著它走到水邊,幫它梳理頸背,并說話安慰它,它慢慢安靜下來,乖順了。
二石頭架起了火,卻不知干什么用,看到大胡子手中的野菜,他說總不能烤野菜吃吧。大胡子歪了一下嘴,指向教導員說,問當官的,他有辦法。
二石頭不敢問,只是看著教導員,教導員沒好氣地說,看我干啥,我可是準備烤大鳥吃的,現(xiàn)在只有烤餅了,喝點熱湯倒是不錯,可沒有煮野菜的鍋,總不能用手板煮野菜吧。
這就怪嘍,挖野菜是你教導員布置的任務,把我們當猴耍呀!大胡子邊說邊從背上取下頭盔說,當官的,不為難你了。他走到水邊,洗了洗頭盔,再把野菜放進頭盔洗,舀來半頭盔清水,放到火架上??吹剿鐾赀@一切,我和二石頭臉上堆起了笑,教導員雖說沒笑,但拍了一下大胡子肩膀,知道他肯定了大胡子,我們心里松弛下來,而大胡子卻問道,還讓我丟頭盔嗎?
教導員沒說話,而是從背包里拿出煎餅和鹽,大胡子接過一張餅,掰碎,放進頭盔,一招一式,像個大廚,他要二石頭弄幾截蘆葦稈當筷子,二石頭笑盈盈地去了。
一張餅全放進了頭盔,第二張餅只放了一半,教導員就搶過去,然后收進包里,大家知道他的用意。
二石頭很快回來,分了蘆葦稈,幾個人稀里呼嚕吃起來,撈完餅和野菜后,輪著喝湯,教導員叫我先喝,然后是二石頭,教導員最后一個喝。雖都沒吃飽,但湯湯水水在肚里,腸胃好受多了。
那一晚,我們在半明半暗的火堆旁蜷縮著。我怎么也睡不著,想著白天教導員殺游隼的事,想著接下來斷糧的日子,人吃的都沒了,還能顧游隼嗎?其實我理解教導員,只是不忍心看我親手救治的游隼被殺,我希望游隼盡快飛走。
半餓半冷著,我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五
我是被懷里的游隼弄醒的,可能餓了,它在哦哦地低聲叫喚。
看著粗山野水里長大的游隼,我叫了一聲野小子。可憐的野小子,在這荒山野嶺,拿什么喂你呢,我自然不敢向教導員伸手,就向大胡子求食,他睡眼惺忪地看著我,然后背過身,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塊煎餅,只說了一句,別讓當官的知道。
我點點頭,看我捏碎后,沒放進自己嘴里,而是喂給游隼,大胡子伸手來抓,我背過身,他只好停下。畢竟是野小子,吃食都野,就像知道我給它的食來之不易,它竟然用頸毛蹭我的臉,讓我感到了一絲暖意,我撫著它的羽毛,細滑的感覺像撫摸絲綢。
章教導員被我們的響動弄醒,條件反射般掏出槍,警惕地看著四周,確定沒事后,才收好手槍。
那時的云霧,像大地呵出的白氣,一團一團,不斷涌動、升高,沼澤地慢慢露了出來,能看到左前方的一處林子,這種林子,在沼澤地時有出現(xiàn),并不奇怪,而離我們最近的一棵樹,引起章教導員的注意,他環(huán)顧四周,一臉驚奇地說,你們看那棵樹。
大胡子近前查看,很快愣住了,好面熟的樹。沒錯,這就是我們昨天出發(fā)的地方。
是呀,這是二石頭拐棍的樹枝折痕,教導員皺起眉頭,指著折斷的樹枝說,怎么又繞回來了,一整天算是白走了。
教導員表情凝重地看著遠處,二石頭走到他身后,試探地問,教導員,還走嗎?
走,怎么不走!我們的目標是北方,大部隊就在前面。教導員語氣肯定。
說得輕巧,哪頭才是北方哦?大胡子接過話頭問,教導員被問住了。看到大胡子一會兒側耳靜聽,一會兒伸手在空中晃動,像使巫術,教導員知道他在測方向,等沒動靜了,就問有結果了嗎?大胡子面無表情地搖頭說,憑經驗呢,我可以說出一個方向,可沒有絕對把握,方向整反嘍,可是大事。
我們不能在這里等死呀。我感到了絕望,幾乎要哭出聲來,因肚子疼得厲害,就癱坐在草地上。
我們不會死,我們怎么會死呢?我們是革命者,能戰(zhàn)勝所有困難,眼下雖說缺少食物,但我們可以去找。說到這里,我發(fā)現(xiàn)教導員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游隼,也許是我敏感,感覺到了危險。
趁他們找野菜,我準備放走野小子,我取下紅圍巾,抽出一條紅線拴在野小子腳上,這樣今后再遇到,就能辨認。我站起身,舉起野小子,可它怎么也飛不起來,我急得取下紅圍巾,在野小子面前舞動,想用紅色激發(fā)它,這引來了教導員的目光,他叫我停止,我沒聽,越舞越起勁,因為野小子被我舞得興奮起來,不斷的扇動翅膀,看來游隼確實對紅色敏感。
我的注意力全在游隼身上,空中傳來的轟鳴聲,我也沒有聽到,直到一架飛機飛來,向我們掃射,一時間泥水飛濺,草木搖晃,槍聲掠過,我嚇倒在泥水里。看沒動靜了,幾個人才一個個爬起,大胡子罵了一句粗話,二石頭抖了抖身上的泥土,教導員翻過身,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問我,剛才你為何舞動紅圍巾?
我正想回應他,卻感到哪里不對勁,很快意識到是野小子不見了,我急得團團轉,到處找也沒找到,當我難過地坐在草地上時,感到了腹部的疼痛,并發(fā)現(xiàn)了大腿上的血跡,我從地上彈起,鉆進了蘆葦蕩。
我清理身體,給已有些破潰的特殊部位上藥,二十多分鐘后才出蘆葦蕩。教導員問,這么久,干啥了?我沒搭理他,把藥箱放到地上,幫二石頭往火里加柴。二石頭臉上浮起痛苦的神情,我問他怎么了,他說傷口痛。聽他這樣說,我想找顆嗎啡給他,結果剛轉身,就看到章教導員在動我藥箱,很快又裝著沒事的樣子,讓我心生疑惑。
頭盔里的水已滾開,大胡子倒進野菜,教導員放了鹽,并拿出一張餅,掰碎放到湯里,看他只放了一張餅,大胡子說,我們都餓得不行了,今天兩張餅吧。教導員反問道,明天吃啥?
大胡子吸了一下鼻涕,說,明天能不能活都不知道,吃完算了,死了也不會當餓鬼。
不是我批評你,你這是消極情緒,我們就是餓上幾天幾夜,也不能垮下來,革命是要吃苦的,知道嗎?
哼,笑話,人不吃食,就沒命了,哪里還能革命?大胡子一臉怒氣地說。
兩人誰也說服不了對方,我們勸也沒用。教導員賭氣一般把剩下的餅全丟進湯里,指著頭盔對大胡子說,這是最后一張餅,你等著餓死吧。
因方向不明,我們在原地停留了一天。沼澤地泊進夜色時,霧出奇地散了,幾顆寒星映在頭盔的清水里,被清水煮得畢畢剝剝地響。大胡子嘆了口氣,說,就是把天上的所有星星煮熟了,也不能飽肚子呀。
我們開始吃飯,教導員一邊吃一邊盯著夜空。
我說,天上沒月亮,你找什么呢?
他說,陰歷月初是看不到月亮的,但應該能看到北斗星呀?如能看到月亮和星星,我們就可以辨別方向了。
原來是這樣。知道他看夜空的目的后,我對他的不滿稍減。但他的臉色很快就暗淡了,因為黑壓壓的云層正在聚集,又堆滿了夜空。
不好,要下雨。大胡子叫道。
沒有帳篷,我們只好做好被雨淋的準備。
但是那晚的雨沒來,來了風,雨是被風吹跑的。
風來了,就更冷了。
六
轉天早上,我們醒來后,又遇到相同的問題:往哪兒走?
教導員召開了第二次會,議題是:走?不走?往哪走?教導員的方向是明確的,那就是向北,按他的話說,就是死也要死在向北的路上,問題是哪里才是北方?前車之鑒,再不能圍著樹繞圈子。但誰也不敢斷定哪里是北方,畢竟食物的匱乏已經不允許再犯錯誤,我們陷入了困境。
北方,害得老子們好苦。大胡子嚷道。
討論無果而終。
靜默中,天空飛來一只鳥,在我們不遠處停下,我心里一怔,那是種無聲的意會,我向那只鳥走去,十米,五米,我確認它就是野小子,最后一米時,我身后的大胡子把枝條擲了過去,野小子驚飛。看到飛走的野小子,我來不及埋怨大胡子,目光追隨著野小子,盼望它回來,而野小子向著一個方向,沒有回頭。
對了,那就是北方!所有人都被大胡子的驚叫鎮(zhèn)住。
我們都還沒回過神來,大胡子又說開了,游隼是候鳥,八月底正是游隼北歸的季節(jié),它飛去的方向就是北方。
所有人臉上,都綻出了欣喜。我們都相信大胡子,教導員緊緊抓住大胡子的手,仿佛生怕他跑脫,問,你確定嗎?
那還有假?我家鄉(xiāng)的游隼每年都這樣,一到八月底就開始北飛,不會飛向第二個方向。大胡子說完,又唱起了“大四川有座峨眉山”。
教導員興奮得像通了電,他告誡大家如再遇游隼,不準驚動,讓它自由飛翔。我們即刻出發(fā),向游隼飛的方向前進。他們情緒高漲,只有我心里像絞了疙瘩,野小子都來到我身邊了,又被大胡子打走。教導員察覺到了我的情緒,對我說,你怎么知道那就是野小子?我說,我就知道,我在它腳上系過紅線。
其實我并沒看清游隼腳上是否有紅線,但我寧愿相信它就是野小子。
有了方向,就有了動力,即使只是一個不太清晰的大方向,所以那天行軍像趕趟子,我總掉隊,還時不時要躲進蘆葦叢,清理女人的麻煩。
而每次從蘆葦蕩出來,我都會遭遇教導員的目光,說不清他目光背后的內容。奇怪的是有一次我從蘆葦蕩出來,還準備迎候他的目光,卻不見了他,我四處張望,問二石頭,二石頭沒答,抬手指了一下蘆葦蕩。教導員是從蘆葦蕩的另一面出來的,還若無其事地望著遠處伸了個懶腰。
一想到可能被人偷看,我心里極其惡心和憤怒,而他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讓我沒辦法直接質問他。
我們邊走邊采野菜,野菜越來越少,薺菜沒了,只有零星的馬齒草。當我們來到一個平壩時,走在前面的教導員站住了,他說游隼呢,都飛到哪兒去了。
一直跟教導員走,我們沒想過方向問題,現(xiàn)在教導員沒了把握,我們只得停下。望著沒有盡頭的沼澤地,我心里發(fā)毛。野小子,你在哪兒,我在心里祈求它出現(xiàn)。
我們只有暫時停下來,那是我們進入沼澤地的第四夜,我們煮了沿路采到的野菜,但再也沒了煎餅,教導員每人發(fā)一把青稞子,青稞子很硬,有的嚼不碎,只有整顆吞下。
第二天,聽到鳥叫,我急著從地上站起,四處張望,果然有一只游隼站在灌木叢旁邊,我想走近看是否是野小子,卻被教導員拉?。翰灰@動它,我們要靠它引路呢。說完,教導員叫醒其他人,做好動身準備。
大家背好行裝,教導員扔去一塊石子,游隼飛起,我們緊跟其后。路越走越險,花卻越來越多。土塬帶越來越少,多數是腐草泥和草根盤結形成的漂浮物,腳怎么也踩不踏實,有的地方,幾個人不敢一起過,只能單人過,有時踩上一個草垛子,就自動漂走,只能用棍子撐著方向,像劃船。有一段路,我不能控制草垛子,就脫離了大家,教導員急了,遞棍子給我,我卻怎么也夠不到,落入泥潭,誰都知道陷進去意味著什么,教導員涉水扶我,遠處的大胡子也急了,叫我別動彈。出于求生的本能,哪有不動彈的,我不僅撲騰,還大聲喊叫,還好,泥淹到腿根部時,我踩到了實處。教導員因為沒拉住我,失去平衡,倒在了水中。他雖然站穩(wěn)了身子,卻嗆到了泥水,大胡子過來說,水有毒,你沒喝進去吧?
聽大胡子這一說,教導員一臉焦急地問,我嗆下不少,會死人嗎?
沒陷進泥潭,你就撿了一條命,就是過后被水毒死,你也多活了幾個時辰,老天爺很對得起你了??粗蠛铀菩Ψ切Φ谋砬?,教導員更緊張了。
教導員別急,我有殺菌藥。我忙從藥箱中找出黃連素,按理說,中毒要有反應才服藥,而他從我手中接過藥就干吞了,吞下后,緊張地問這下就沒事了吧?
聽我說服用黃連素就沒事了后,他才放下心來。他指著天空的游隼說,游隼正在引路,我們得趕緊趕路。
只走了一小時左右,一直半扶半背著二石頭的大胡子,累得不行,把二石頭撂在一塊結實的地上,倒下了,嘴里嘀咕,老子餓得兩眼冒金星,要是給老子一張餅,不是吹牛,老子能背起二石頭呼啦啦跑。
教導員也累得喘粗氣,對大胡子說,我沒有餅,連青稞子都只剩最后一點了,吃完就沒了。
七
我是被痛醒的,下身的紅腫弄得我疼痛難忍。整個沼澤地在我眼里一片灰色,那是死的顏色。
睜開眼睛的教導員,側耳靜聽,突然站起身,指著左前方水岸問我,聽到沒有,那邊有動靜,一定是我們的大部隊。一聽教導員這樣說,大胡子和二石頭迅速翻身爬起,看著寬闊的水面,大胡子皺起眉頭說,即使是我們的隊伍,我們也過不去啊。
教導員想了想,說,至少證明我們方向沒錯,繼續(xù)走,就能和大部隊會合。
但此時沒有游隼帶路,我們不敢盲目前進。不知是餓還是痛,二石頭叫了起來,我身為衛(wèi)生員,不能減輕他的痛苦,只能幫他擦臉上的泥漿,撈起他的衣服,把自己舍不得用的紫藥水涂到他傷口上,醫(yī)療箱里并沒有能派上用場的藥,除了這個,我就沒轍了。
坐著挨餓,還忍受疼痛,是最難受的事。我望著天空,想起上次野小子因我舞動紅圍巾而興奮的情景,我突然站起身,從脖頸上取下紅圍巾,不管不顧地向著天空狂舞,紅圍巾旋起風潮,好像空氣也紅了,那時的紅圍巾,成了沼澤地上最鮮艷的顏色,幾個人被我的舉動驚住了。
空氣被我攪動,野小子卻始終沒有出現(xiàn),我不甘心,繼續(xù)舞著紅圍巾,再次忽略了天空中的飛機,直到飛機向我們掃射。大胡子把我摁倒,子彈在我們頭頂啪啪掃過,向左前方的水岸沖過去,可能是教導員意識到那是大部隊的所在地,他一臉焦急,但敵機掃過,左前方沒有任何動靜。我們轉移進蘆葦蕩后,大胡子對我說,你這次肯定是受傷了。經他這一說,我就感到額頭上火辣辣的,手一摸,凈是血。
大胡子要幫我包扎,看他笨手笨腳的樣子,二石頭忍著痛,從地上爬起,過來幫我,他扶我到水邊,映著清水,我照見了自己的傷口,還好,子彈只是擦過,我告訴二石頭包扎方法,他試著給我包扎。大胡子要幫忙,卻被教導員叫了過去。
我隱約聽到兩個男人在爭吵,二石頭幫我包扎好后,教導員走了過來,我以為他來關心我的傷情,而他卻逼視著我,目光像一把刀子。
他說,是你引來了敵機。
什么意思?我奇怪地看著他。
你說你幾次三番舞動紅圍巾是什么意思?
我招引野小子呀。
誰是野小子?是敵機的代號?敵機一直在尋找我們的大部隊,你剛才聽我說左前方可能有我們大部隊,你就給了敵機信號。告訴你吧,我一直在注意你的動向。
教導員繼續(xù)逼問我,說我受傷是苦肉計,問我受誰的指派,目的是什么?我無法容忍,和他爭吵起來,他蠻橫無理,搶走了我的紅圍巾,并把我的手捆起來,說,我看你還能不能跟敵軍聯(lián)絡。
見教導員這樣,二石頭伸出手,說,把我也捆起來。
把你捆起來?你以為我亂捆人,聽好了,小子,你負責看管她。教導員一臉怒氣地說。
大胡子對教導員說,你說衛(wèi)生員是國民黨特務,我就是不信,她一個女孩子跟我一起吃了這么多苦,我不準你傷害她。
我沒有傷害她,等把事情弄清楚了,你們就理解我為什么這樣做了。教導員一臉嚴肅地說。
我成了被管制對象,空氣一度凝固。
我氣得渾身發(fā)抖,沒一點力氣,不想再和他爭辯。我坐在草地上,看到自己被捆綁的手,聯(lián)想一路我進蘆葦蕩方便,被他跟蹤,他幾次避著我,翻弄我的藥箱,當時我不明白,現(xiàn)在我知道了,原來他在監(jiān)視我查找證據。想到這些,我眼淚就出來了,我為什么要跟隨紅軍,一路上吃盡苦頭,受累受罪也就罷了,還要讓我承受這份天大的冤屈。我恨上了那個叫軒原的人,不是他,我能到這步田地嗎?我原本對他有種說不清的復雜情感,特別是想起和他相處的短暫時光,想起他送我紅圍巾時的情景。
我看了一眼教導員,遇到一道冷峻的目光,讓我從頭寒到腳底。
青稞子沒了,野菜沒了,吃的全沒了,都到這種時候了,他還有心思搞斗爭。大胡子的話,氣得教導員踢了一腳,一塊石頭飛到水里。大胡子也氣得忘了我的存在,竟然在幾步開外,褪下褲子就方便,我趕緊扭轉身。那一刻,我也極想方便,就舉起被捆的手向教導員提要求,教導員凝視著我,不發(fā)一言。
我姐要方便,給她松綁。二石頭雖然聲音不大,口氣卻像是命令。
方便可以,但她如果趁機逃跑你要負責。二石頭沒應教導員,就給我松了綁,說,我姐進蘆葦蕩,誰也不許跟著。
教導員懷疑我的藥箱有問題,我就把藥箱放在地上,進了蘆葦蕩。我不爭氣,居然有些拉肚子,本身就沒吃什么東西,此刻覺得天旋地轉。剛起身,頭一昏,就倒在地上,幾分鐘后,我才試著站起身,晃晃悠悠出了蘆葦蕩。
教導員又捆了我的手,叫二石頭看守我,他和大胡子去找吃的,大胡子很不情愿地跟他去了。
姐,離開他們,我們現(xiàn)在就走。二石頭邊給我松綁邊說。
我不是國民黨特務,我不怕他。
我就不準他捆你。
他捆我是暫時的,事情弄清了自然就沒事了。
二石頭沒聽我的勸告,不知他哪來的力氣,拉上我就走,我沒力氣和他爭執(zhí),由著他,半小時后,我們實在走不動了,就倒在了草地上。一停下,餓得更厲害了,我們開始拔茅草根,這種茅草根以前只能泡水喝,最多潤一下咽喉,這次我們餓得連渣吞下,茅根粗糙的纖維攪得喉嚨生疼,但為了填肚子,我只能使勁咽。與其說咽下的是草根,不如說咽下了饑餓,茅草根絲毫沒有起到充饑的作用,肚子反而越來越餓。
天像黑鍋一樣向沼澤地蓋下來,搖晃的蘆葦像潛伏在暗處的怪物,奇異的叫聲此起彼伏。我又餓又怕,他像個男子漢,一副保護我的樣子。我們靠在一起,所有聽過的鬼故事和恐怖的情景一一浮現(xiàn)……
饑餓和寒冷慢慢摧毀了我們的意志,夜色中晃動著二石頭迷惘的眼神,我看他時,他也在看我,我們再沒了平時自然流露的笑意,他的表情透出沼澤地特有的寒意,風聲如訴,他悄聲叫了我一聲姐,就沒了下文,過后他又叫了一聲,欲言又止的表情,從喉嚨擠出一句話:我們會死嗎?
他這樣問,我心里咕咚一下,這是我此刻最不愿談及的話題,我無法回答,我能做的,就是抱住他,拉緊他的手。他的手冰涼,我畢竟是姐,得給他安慰,我用我的手握緊他的手,他悄聲對我說,姐真好。
姐,你看。那兒有一顆星。
天都被云捂得嚴嚴實實的,哪來的星?
那的確是一顆星,只一顆,在沼澤地的墨色里,由遠而近,緩慢飄過來。我心里一陣緊張,因為極像鬼故事里的鬼火。我感到二石頭全身顫抖,畢竟他還是個孩子。
星星慢慢變成一支火把,火把在我們臉上晃動,大胡子大笑一聲,化解了繃緊的空氣,已快要跳出來的心,重新回到胸腔。我們都沒說話,二石頭擦了一把鼻涕,而我卻小聲抽泣起來??奚叮瑳]事吧,妹娃子,這不找到你們了嗎,不哭。
教導員呢?我抹了一把淚,問道。
大胡子說,你還提他啊,就是他把我們帶到這鬼地方的,上不沾天,下不著地。
大胡子沒怪罪我們,而是從衣服里掏出半張餅,分給我和二石頭,說,就剩這點了,你們吃吧。
我和二石頭抓過餅就吃,吃了兩口,我才停下問,你呢?
就別管我了,我命硬,幾天餓不死。
那晚,風涼,為了取暖,我們三人背靠背坐著睡覺。
八
第二天一早,我以為大胡子會帶我們找教導員,一個多小時過去,我問,我們不去找教導員嗎?他說你還沒被他捆夠呀,再說了,教導員長著一雙腳,我們到哪兒找?。?/p>
他說的也對,在蒼茫的沼澤中,誰找誰都難,我以為他會帶我們繼續(xù)往北走,當天上出現(xiàn)游隼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方向不對。
怎么不往北走?聽我這樣問,大胡子哈哈一笑,說,鬼才知道往北走是啥意思,再往北,我們就變成鬼嘍,眼下走出沼澤才是大事。
原來大胡子故意偏離方向,現(xiàn)在說改就改,就不能和教導員會合了。我正在納悶,就聽二石頭驚叫一聲:魚。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他不小心滑進水里,全身濕透,大胡子扶起他,罵道,狗日的,見到魚姓啥都忘了。
二石頭躲到蘆葦叢里,擰干衣服,架起火烘烤。我們開始捉魚,把魚追到水淺的地方,費了很大的力終于捉到一條,提著魚的大胡子皺起眉頭說,水有毒,魚也會有毒吧,這魚還是不吃的好,我們還是趕路吧。
肚里沒貨,哪來力氣走路。正在烤衣服的二石頭這樣說時,臉上擰成了一塊疙瘩,我問咋了?他只說了一個字:疼。我撩起他衣角,發(fā)現(xiàn)他傷口紅腫,已經干結的傷口,怎么突然化膿?會不會跟他滑進水里有關,感染了細菌?這一結論很快被推翻,因為我和大胡子沒掉到水中,身體也開始浮腫,出現(xiàn)紅斑,又癢又痛。
我摸二石頭腦門,發(fā)現(xiàn)他在發(fā)燒,傷口裂開,膿水四溢,發(fā)出惡臭。惱人的是,我藥箱里沒了黃連素和酒精,紫藥水也所剩無幾,我?guī)缀醢阉凶纤幩纪康剿麄谏?,緊緊握著他的手,說,堅持住。
大胡子問我,還有什么更好的辦法?
我說,有,盤尼西林,可我接手藥箱時,里面就沒了盤尼西林,一支都沒有。
大胡子嘆了一口氣,背起二石頭就走,見我原地不動,他說,好像前面就是村莊,我們趕緊趕路吧。我說,我們應該等等教導員,不然越走越遠了。
但我心里清楚,要等到教導員,幾乎沒可能,就站起身說,要走也應該往北走。
看我堅持往北,他放下二石頭,和我爭執(zhí)起來。我肚子餓,不想和他多說,他拿我沒辦法,就耗著。哼哼唧唧的二石頭,沒關心我們爭啥,大胡子罵了一句粗話,站起身對他說,我們再不走,你龜兒子就死在這里了。大胡子剛站起身,就怔住了,我往他看的方向看去,心中一喜,教導員正向我們走來。大胡子彎腰走到我面前,捂住我的嘴,不準我說話。教導員沒看到蘆葦叢中的我們,從幾米遠的地方走過。
躺著的二石頭并沒看到教導員,而是看到我被大胡子捂著嘴,他一怒之下,大叫了一聲,這一叫,教導員就發(fā)現(xiàn)了我們。
教導員看到我們時,大胡子已松手,看我一臉慍色,教導員問我怎么了,我把真相告訴了他,他一句話沒說,轉身就給大胡子一拳。大胡子被激怒,兩人扭打起來,在泥潭里滾成了泥人。我和二石頭連勸說的力氣也沒了,就由他們去了,兩人打累了,終于停下。
過了一會兒,教導員走到我旁邊,我以為他要捆我,就伸出雙手,而他卻一改平時的嚴肅,臉上浮起笑意,擋回了我的手。我心想,他對我態(tài)度的轉變,可能跟我告訴他實情有關。
大胡子也似乎消了氣,他明白自己一個人在沼澤中更加危險。他叫大家找野菜,一看到地上的模樣怪異的野菜,突然意識到,二石頭傷情復發(fā),會不會跟吃這種野菜有關?聽說不能繼續(xù)吃野菜,教導員咬了咬牙,指著灌木叢說,我們煮樹葉吃,大胡子說,使不得,這些矮子樹叫樟藤,也有毒,我們老家有人吃了就出事了。
少提你老家的事。教導員不耐煩地說。
啥也不能吃,教導員就發(fā)了最后僅剩的青稞子,一人半把。吞了青稞子,肚子還餓著,大胡子往手板心吐了一泡口水說,老子就不信大活人會餓死,跟我走,拔茅草根,那東西回甜,正宗好吃貨呢。
茅草少,拔到天黑,也沒拔到多少。
那晚,我們在火堆旁睡去。轉天我是被餓醒的。七八天時間以來,開始兩天的進食只到四分飽,進入沼澤地后,就二分飽了,前天還有一點青稞子,昨天下午就只是茅草根和湯了,一分飽都說不上,餓得頭昏眼花,醒來的第一念頭就是見啥吃啥,是泥土吞下去,是樹皮是草葉也吞下去,甚至看到自己手指,也想咬了吞下肚。
冷靜一點后,我生怕真的嚼了自己的手指,就把手插進包里。我無法忍受饑餓,終于倒在地上,恍惚中,感覺到教導員和大胡子站起身,教導員說了一句,站著干什么,還不找吃的?
大胡子嗯嗯地離去了。
等我有些清醒后,大胡子正在喂我食物,顆粒狀,我往頭盔里看了一眼,是炒過的青稞子。
哪來的,不是沒有青稞子了嗎?
被我一問,教導員、二石頭和大胡子,一個望一個,吭吭哧哧,過后,大胡子才說,是從教導員衣兜縫縫里搜出來的。
教導員坐到我身旁,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不管你是啥身份,我們都不會讓你餓死,共產黨人最講仁慈。
本來氣氛融洽,被教導員這一說,又變得嚴肅,二石頭離開,靠在一棵樹上,半躺著,無話。
嚼下那些青稞子,我慢慢有了一點生氣,等意識完全恢復后,我的肚子就又有了情況,我起身,沒站穩(wěn),差點跌倒,是大胡子扶住了我,他意識到我要方便,就慢慢放開我,我晃晃蕩蕩地進了蘆葦蕩。
我找到我前幾次拉肚子的地方,這里隱蔽。我走出蘆葦蕩時,一只游隼飛來,站在離我不遠的枝頭,一般鳥都警覺,不會離人這么近,我意識到它是野小子,就試圖走近它,我走得很慢。果然是野小子,它腳上還系著我的紅線,我一下激動起來,禁不住叫了一聲“野小子”,就走了過去,它晃動著身子,迎著我歡叫,那一刻,就像親人相見,我眼里竟然沁出了眼淚。
就在我快要走到野小子面前時,一聲槍響,打破了沼澤地的寧靜,野小子驚飛,肯定是教導員開的槍,我憤怒地轉過身,看到的卻是大胡子的槍筒冒煙。
為什么?
妹娃子啊,為了我們的肚子,為了我們的命。大胡子的理由很充分。
教導員走到大胡子面前說,我不是說過嗎,讓游隼帶路,你怎么開槍了?
教導員沒有反駁,而是側耳靜聽,然后往我們背后看,那里騰起了煙霧。大胡子的槍聲引來了國民黨追兵,我們得趕緊走。這是教導員的第一反應,他一聲令下,我們跟在其后,走了幾步,大胡子問這方向是北方嗎?教導員被問住了,他愣了一下,說,我也不知道,走起來再說,總不能讓追兵活捉我們吧。
半小時后,教導員懷疑方向不對,看后面沒有追兵,就停下腳步。我實在走不動了,就在我們坐下時,一只游隼在頭頂盤旋,我高興地叫道,野小子,肯定是野小子。
教導員說,不管是不是野小子,是游隼就行,大家動身,跟著游隼飛的方向走。
游隼飛得很快,幾分鐘后就沒了蹤影,我們走得慢,水塘密布,泥潭黏腳,只能從一條條窄滑的土塬上走過。
路上開始有了糞便,說明有人到過,大家都有些興奮,特別是教導員,他說可能大部隊就在附近。
終于,我們見到了人,而且是紅軍戰(zhàn)士,但那是具尸體,走不多遠,又是一具,然后兩具,教導員想掩埋他們,又找不到一塊像樣的土地,最后他只有帶頭脫下軍帽,為倒下的戰(zhàn)友默哀。當我取下軍帽時,長發(fā)散了下來,我發(fā)現(xiàn)教導員看我的眼神里閃過一絲光亮,在我臉上不經意地停頓了一下,大胡子也驚奇地看著我,就像從沒見過我一樣,悄聲說道,沒想到妹娃子這樣漂亮,我閨女差不多和你一樣大,今年十六,明年十七,妹娃子,你今年多大了?被他一問,我想到了自己的年齡,我問他今天是幾月幾日,他說他只知道走路,不關心時間。他問了章教導員,教導員說今天是八月二十九日。
聽到八月二十九日這個數字,我心里咕咚一下,如果教導員說的沒錯,明天三十日,就到我十八歲生日了。
十八歲,我滿十八歲了。放到平時,我肯定高興,但那時我心中只有幾分感慨和莊嚴感。我想起往年過生日的情景,吹蠟燭,吃蛋糕,每次父母都叫我許個愿,記得十七歲生日許愿的情景,吹蠟燭之前,我微閉雙眼,橘紅的燭光將我籠罩,還有父母親切的目光,我雙手合十許愿,到十八歲生日,我要自食其力,不再讓父母為我操心,我要讓他們過上更好的日子。
九
進入沼澤地后的第八天早上,天空亂云飛渡,一只游隼在云層中穿行,我們又開始跟隨它的方向前行。我堅信它就是野小子,因為,任何一只游隼,都不會總是在我們需要它時準時出現(xiàn),野小子已成為我們最忠實的朋友和向導,有了它,我們就不會偏離向北的方向。
我希望自己的想法是對的,想得到證實,就說了出來,沒想到大胡子哈哈大笑:你以為你是神仙,天上的飛鳥專門幫你引路?
世上自有緣分和神性,粗人是感受不到的。我心里嘀咕道。
大胡子和教導員一路找吃的,只有我照顧二石頭。他虛弱得脫了相,一路叫喚,基本不能自己走路,全靠我支撐他,所以走得慢。
姐,我怕是不行了,我想活啊。
你行的,姐一定把你帶出沼澤地,你父母還等你回去呢。
姐,我想爹媽了。
石頭弟,我也想,我們往好處想,你今后還要娶媳婦,還要當爹,到時姐送你回家。
姐,要真有那一天就太好了。
一定會有的,姐給你唱歌,我小時候唱的:
天藍藍,靜悄悄;
風不大,云不飄;
…………
歌聲引來教導員的目光,他停下找野菜,向我微笑,還問我是否還走得動,我說沒問題,他說那就繼續(xù)前進,趁天上還飛著游隼,我們得抓緊趕路。
姐,我實在走不動了。二石頭說完,眼睛就濕潤了,低下頭不再說話。
姐背你。我蹲下身,要二石頭趴到我背上,二石頭怎么也不肯,我反過手臂,把他摟到自己背上,他看我費力,沒再堅持。都不知哪來的力氣,我背著二石頭,雖說緩慢得像蝸牛,但畢竟在前進。
看到二石頭在我背上,找野菜回來的大胡子吼道,二石頭,你他媽不像話,人家是妹娃子,要人家背,你先把你褲襠里的卵子割了喂狗。
聽了大胡子的吼叫,二石頭硬是從我背上滑落,我和他都倒在了草地上。教導員向我們走來,而大胡子卻高興得叫起來。地上有一團黑色的東西,唰的一下,前半截蹺起,我嚇得驚叫起來,教導員大叫了一聲:蛇!大胡子提著棍子追上去,教導員臉上突然出現(xiàn)笑容,說,這下好了,老天給我們送吃的來了,圍住它,別讓它跑了。
我拿著棍子,緊張地看著草叢,教導員和大胡子已從左右方搜索過來。我雙腳發(fā)抖,生怕那又滑又軟的東西突然躥出,我都做好了驚叫的準備。只見三步之外的大胡子,突然跳起來,邊打邊吼叫,朝教導員那邊追去,我親眼看到逃竄的蛇鉆進了教導員褲筒,教導員發(fā)出驚叫聲,他像蛇一樣拼命晃動。好在那條蛇沒進多深,就鉆出來,逃之夭夭,教導員卻倒下了。
大胡子追到水邊,也沒追到蛇,只好回轉,看到教導員驚魂未定的樣子,大胡子開玩笑說,那蛇是條母蛇,沒有嚇你的意思,看你是當官的,它就想和你親熱一下。
聽了大胡子的玩笑,我們都沒有笑。教導員叫個不停,大胡子說,真被蛇咬了?他調頭喊我,衛(wèi)生員,快,教導員被蛇咬了。
我背著藥箱過去,我清楚藥箱里已經沒消毒消炎藥了,更沒蛇藥,背著藥箱過去是想讓大家相信我??吹經]藥,大胡子安慰教導員說,當官的,那不是毒蛇,你吐泡口水消消毒就得了。
教導員站起身,果然沒問題。
大胡子正想把找來的一點野菜和茅草根煮湯,后面就傳來一聲清晰的槍聲,教導員說,追兵來了,我們趕緊走。
我扶二石頭時,像搬一塊鐵,怎么也搬不起來,他一臉痛苦地說,姐,我痛,我餓。
就是餓死,也不能當俘虜。一旁的教導員說著,就親自扶起二石頭,二石頭耷拉著頭,雙手下垂,趴在教導員背上,大胡子拿著槍在后掩護。
我再次跌入泥潭,好在沒有陷進去,教導員看到我滿身是泥,走近我。
我很想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如果你真是國民黨特務,說出來,爭取寬大。
我沒力氣和你說話,教導員。
就在我氣得轉過頭時,背著二石頭的教導員跌倒在地,我趕緊扶起他,他撈起褲角,小腿上有一條紅腫的痕跡。
完蛋了,咬我的那條蛇有毒。教導員心情沉重地說。
我仔細查看了教導員的傷情,對他說,對不起了,教導員,我沒任何辦法醫(yī)治你的蛇傷,不過大胡子說不應該有大問題的。
趕上來的大胡子看了看教導員的蛇傷,沒說蛇傷的事,卻說,追兵快上來了。
快走。教導員一臉痛苦地說。
大胡子背起教導員,照顧二石頭的任務又落到了我身上。那是我們走得最艱難的一段,我是在用最后的力氣支撐著向前,向北方,朝著那個有些虛幻的終點。
下午時分,我們來到一條河邊,河不寬,大胡子放下教導員,扔了一塊石頭,聽石頭落水的聲音,他說河水不深。我昏倒在地,恍惚中,我感到大胡子在掐我人中,而昏昏沉沉的我,眼前凈是向北的路,以至于我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問大胡子,教導員被蛇咬了,他還能帶我們繼續(xù)向北嗎?
聽我這樣說,大胡子望了一眼教導員,湊近我小聲說,咬他的蛇是眼鏡蛇,被這種蛇咬一口,就沒命了,我不敢告訴他真相,一直在暗中找蛇草,沒找到,看來教導員沒救了,可我們得活著呀,妹娃子,你們歇著,我去找些吃的。
大胡子離去。我看了一眼教導員,他正低著頭,一臉沉思,不久,他就瘸著腳走來,臉像張白紙,他看我的目光有些奇怪,他在我旁邊坐了一會兒,然后心情沉重地對我說,白靈啊,我好久沒這樣叫你了,一路上,我們身處絕境,有的事不能不防,不全是我要懷疑你,是組織上認為你有些疑點,你還記得那個胖子干部嗎?
我說當然記得。教導員說,就在我們進入沼澤地的第一天,也就是我們和大部隊走散的那一天,他告訴我,你身份可疑,當然僅僅是可疑,他這樣提醒我,是合乎情理的,我沒全信他的話,我知道你是一個不僅漂亮,也特別善良的女孩子,是后來你一路的反常行為,引來了敵機,我才懷疑你,你多包涵。
講到這里,他停了一下,似有話又不便說的樣子,空氣像結了冰,大約一分鐘后,他從衣服口袋里費力地掏出一塊煎餅,湊近我說,我知道你餓得不行了,這是我留下的最后一塊,你吃吧,你吃下去,我心里就踏實了。
你不是早就說你身上沒有餅了嗎?我想繼續(xù)追問他,他卻沒給我說話的機會,而是語氣越來越急促地對我說,你知道嗎,其實我很喜歡你,你就是國民黨特務,我也喜歡你。剛才大胡子對你說的話,我都聽到了,我并不怕死,死在革命的路上,我死而無憾,我只是想在死之前,對你說我的心里話,我今年二十六歲,沒有成過家,你是我第一個喜歡的女孩子。他邊說邊用手摟住了我的腰,并把我壓到草地上。我知道他要干啥,拼命掙扎,發(fā)現(xiàn)情況的二石頭,吼了兩聲,突然身后飛來子彈。
槍聲響過,驚起幾只游隼。教導員先是一愣,很快就吃力地爬起來,望了一眼后面,又很快看著前面,說,追兵上來了,游隼在往河對岸飛,說明河對岸就是北方,來不及等大胡子了,白靈,剛才的事對不起了,以后再向你道歉,現(xiàn)在我們必須馬上渡河。
他邊說邊走到河邊,一瘸一拐,剛走到水邊,他就倒下了,他撈起褲腳,露出紅腫的小腿,說,蛇毒是要我的命啊。
沒想到,二石頭沒有同情他,反而上去就給他兩拳,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再欺負我姐,死得更快。
教導員沒和二石頭較勁,撐起身,艱難地挪動步子,說,情況緊急,我們過了河再說。我勸住二石頭,顧全大局,把剛才不愉快的事放到一邊,出主意說,過不了河,我們可以順河走。
不行,順河走是永遠到不了對岸的,對岸才是我們要去的北方,河水不深,應該能過去。
你和二石頭走平路都難,能過河嗎?
只要沒有泥潭就能過。
一定要過嗎?
一定要過,我們歷盡千辛萬苦,目標就是向北。
聽他這樣說,我皺起眉頭,我沒傷到腳,到河中探路的事自然落到我身上。我用棍子探路,正準備走向河里,被他制止,他第一次用信任的目光看著我說,我用繩拉著你。他把仨人的子彈帶和藥箱背帶拴在一起,但不夠長。我突然想起什么,就進了蘆葦蕩,快速解下纏胸的紗布,走出蘆葦蕩,把紗布交給教導員,教導員把紗布結成一條繩,一頭他拉著,一頭拴在我手上。
我感到身后的追兵已逼近我們,事不宜遲,我沒多想,走進水中,側著身,用一只腳先試探,然后再往前走。進入深水區(qū)時,我紅腫的下身遭遇冷水,針刺一樣疼,全身的肌肉都在收縮,腳在打戰(zhàn),但我沒停下,結果都走到河心了,腳一滑,踩不到實處,身子漸漸往下沉。
我聽到教導員叫二石頭下水救我,二石頭卻挪不動步子。教導員伸了一下手,沒有夠到我,就沒敢再往前一步,止步于死亡邊緣,盡管他剛向我表達過愛意。
他和二石頭拼命拉繩,也沒起作用,本能驅使我不停地撲騰和晃動身體,結果是越陷越深,黑暗向我涌來。
大胡子趕來,直走到了我前面兩三步的距離,奇怪的是他并沒有下陷,當他拉住我的手時,水面上只剩下了我的手臂……
十
霧散去,露出藍天、青山、綠水,沼澤地顯出了本來面目。
我被他們清洗干凈后,放到河邊草地上,我一身紅軍軍裝,教導員取下我的軍帽,我的長發(fā)垂到腰間,他終于把那條紅圍巾還了我,圍到我脖頸處,圍巾的兩頭向后鋪展,鋪到了草地上。自解開束胸后,我胸脯又像以前一樣隆起,少女的身體曲線顯了出來。二石頭淌著淚,不停地叫姐,大胡子摘來藍色小花,重新給我做了一個花環(huán),挨我頭頂放下,教導員取下纏繞我額頭的紗布,槍傷露出,他用花環(huán)遮住了我的槍傷,然后向我懺悔,可謂情真意切,最后還對我說,白姑娘,你先走一步,我隨后就來。
他被蛇咬過,按大胡子的說法,他很快會跟我一樣離開人世,想到這些,我對他的怨恨就煙消云散了。
這是我們進入沼澤地后的第九個早晨,陽光像一床透明溫暖的棉被蓋在我身上,讓我想到了許多溫暖的事,想到了上海的私家小院,想到了父母,他們正在小院門口等我,但我卻無法告訴他們,他們再也等不著我了。我最內疚的,是我沒能遵從父親的意愿學醫(yī),爸,下輩子,我再做您的女兒,事事聽您的安排。
遍地的無名藍色小花,從我四周鋪向天邊,安靜的沼澤地深處,隱約傳來我兒時唱的那首童謠:
天藍藍,靜悄悄;
風不大,云不飄;
鳥不飛,也不叫;
花無語,盈盈笑;
小妹妹,在睡覺。
我此時還想到那個叫軒原的年輕人,想到了他濃眉大眼卻不茍言笑的表情,說不清是恨他,還是牽掛他,總之,是他拉我上錯了車,走上了一條我從沒想過的道路,不過,我沒有后悔走上這條路,我的生命和這條路聯(lián)系在一起了。他如今在哪兒,他還記得他送我的這條紅圍巾嗎?他還記得我這個叫白靈的上海女孩嗎?
很快,我感覺有成千上萬的人擁過來,但他們不是追兵,而是紅軍大部隊??吹侥莻€審查我的胖子干部,章教導員笑了,說,原來后面不是追兵,是我們的大部隊呀!
章教導員的笑很快在臉上消失,他指著我跟胖子干部說,白靈同志為了給我們探路,陷入沼澤中犧牲了。她是為了讓我們活著出去,她還那么年輕……
胖子干部沒有接著說我的事,而是對教導員說,你們一直在我們前面引路,因為指南針失靈,我們一直擔心走錯了方向,現(xiàn)在指南針恢復了功能,證明你們的方向是對的。走出沼澤,延安就不遠了。
聽到這里,我真高興,我們的部隊終于走出沼澤地了。過后不久,我又聽胖子干部問章教導員,在指南針失靈的情況下,你們靠什么辨別方向?
章教導員抬起頭,指著一只正在飛行的游隼說,是它。
胖子干部望著那只游隼,又調頭不理解地看著教導員,教導員正想進一步解釋,卻一趔趄倒在地上,胖子干部還沒回過神來,大胡子就對胖子干部說了教導員被蛇咬和二石頭的傷情,胖子干部聽后,轉過身,向不遠處的衛(wèi)生員招了一下手,趕到的幾個衛(wèi)生員,把二石頭和章教導員抬走了。
講到這里,我的故事本該結束了,但我還想告訴你,大部隊出了沼澤地后,最大的問題還是食物,缺糧挨餓,餓死了不少戰(zhàn)士,前行艱難,情況嚴峻。大首長們決定就地休整幾天,并派人到附近找糧,大首長對找糧的戰(zhàn)士說,雖然成千上萬的官兵等著你們找來糧食,但你們一不能搶,二不能偷,用錢買,錢要給夠,如果老百姓不賣,還不能硬買。
找糧戰(zhàn)士領會了首長指示,分頭到村子找糧,而所到村莊都空無一人,墻上還寫有反共標語,估計是國民黨對村民進行了反動宣傳,全躲了,找糧戰(zhàn)士空手而歸,首長們一籌莫展。
那天,看到樹枝上蹲著一只游隼,正在找糧的戰(zhàn)士就想打下來充饑,戰(zhàn)士舉起槍,剛要扣動扳機,就被走來的大胡子制止了,游隼驚飛,大胡子突然發(fā)現(xiàn)驚飛的游隼腳上有一絲紅,說不準是不是紅線,就跟了過去,沒想到這一跟就發(fā)現(xiàn)了情況,不遠處空中盤旋著一群游隼,大胡子心里納悶,一般游隼不喜歡集體活動,都是單飛獨處,眼前的情景讓他費解,他帶著幾個戰(zhàn)士過去,叫大家不要弄出動靜,躲在樹后窺望,發(fā)現(xiàn)游隼們在一堆石頭上翻找,還不斷地啄東西。大胡子轉到那堆石頭后面,當看清情況后,他心頭一熱,高興得什么都不顧,撲向那堆石頭,隼群飛走,石頭下面竟然是二十多袋青稞子、麥面和苞谷。
這一發(fā)現(xiàn),讓紅軍隊伍一片沸騰,上下喜笑顏開,但首長不準動糧食,即使買也要先找到鄉(xiāng)親,所以他要大家繼續(xù)尋找鄉(xiāng)親,很快,鄉(xiāng)親們被找回,看到紅軍不像國民黨宣傳的那樣,情感上就接納了紅軍。
當天,村子里發(fā)生了一件事,一個戰(zhàn)士打下一只游隼,組織上決定為此鳥開追悼會。聽說谷場上坐滿了紅軍,那位大首長說,我們必須像對待一位立過赫赫戰(zhàn)功的功臣一樣對待這只游隼,請大家想一想,在我們陷入沼澤困境,辨別不出方向的情況下,是游隼引導我們大部隊走向了正確方向,不僅如此,我們還循著游隼找到了糧食,沒有糧,我們就會餓死。據說這只游隼叫野小子,不管今天躺在我們面前的游隼是不是野小子,我們都要開會紀念,感謝這些對我們有恩的“引路人”和“救命人”。
首長講到這里,全場起立、脫帽,向躺在會議桌上的游隼默哀。之后,大胡子帶著戰(zhàn)士們把游隼埋到一個山坡上,并立了碑。
幾天后,戰(zhàn)士們來到我身邊,向我告別。沒想到,走在前面的竟然是首長,大胡子在他旁邊引著路,他邊走邊向首長講著什么,首長臉色凝重地點著頭。當走到我面前時,首長取下軍帽,在場的所有指戰(zhàn)員跟著首長,向我彎腰鞠躬,再向我致軍禮。
看到這個場面,我很感動,我想表達一下謝意,卻又說不出話來。在人群中,我沒發(fā)現(xiàn)胖子干部,卻看到了教導員和二石頭。沒想到教導員腳不瘸了,想必是找到了治蛇毒的藥。二石頭從人群里鉆出來,走到我旁邊,他哭得很傷心,這一哭,就哭出了傷感和離愁,沼澤地更靜了。
二石弟,我不能帶你回家了,請你原諒姐,姐別無選擇,只能永遠留在這片沼澤地里了。
二石頭啥也沒說,只是哭,首長眼里也濕潤了,他摘了一朵藍色小花插到我旁邊,然后離去。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我有些依依不舍,但沒辦法,他們還要繼續(xù)北上。都走很遠了,二石頭還回頭望了我一眼。
其實我并不孤單,空中總有一只游隼在盤旋,它一定是野小子,我敢確定,本來,我朝它舞動一下紅圍巾,它就會來到我面前,遺憾的是,我再也不能舞動紅圍巾了。這些都算不了什么,讓我最糾結的是,胖子干部和教導員還會懷疑我的身份嗎?我算是真正的紅軍戰(zhàn)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