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欣瑋
(上海交通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240)
“文化資本”是法國著名社會學家布迪厄提出的一個重要社會學概念?!皬馁Y本是積累的勞動角度上看,文化來源于人類的實踐,是人類智慧和勞動積累的結晶,它的傳承是通過教育和學習把知識固化于頭腦中的勞動,是一種積累或未被消費掉的勞動。”[1]作為文化最重要的表現(xiàn)形式,文學作品來源于文化生活?!白骷覍唧w客體的選擇總是或明或暗地受到當時社會生活的情勢的規(guī)定和制約,包括政治的、 經(jīng)濟的、 文化的和社會心理、 社會意識等多種生活因素。”[2]119我們將文學理論與社會學概念結合起來,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會受到一種被積累下來的文化資本因素的影響,這種資本,不僅僅是作家所面對的客觀存在物,更是一種已被前代作家的感性直觀和情感體驗所投射并固化下來的精神資本。同時,具有極大影響力的文學作品,以其所蘊含的精神力量,賦予客體新的文化內(nèi)涵。故本文在布迪厄之“文化資本”的前提下,提出“文學資本”的子概念?!拔膶W資本”特定于文學構思、 創(chuàng)作之中,是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所受到的創(chuàng)作客體已具有的文學內(nèi)涵。作家的創(chuàng)作往往在接受已有文學資本的基礎上,并不自覺地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建立在這樣的資本之上,成為這一文學資本積累的推動者、 傳承者、 發(fā)展者,在創(chuàng)作中與其形成雙向互動。本文以特定地理名勝作為文學資本與作家創(chuàng)作關系的切入點進行討論。
地理與文學的關系,學界多從地域文化、 風土人情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來討論,從魏征《隋書·文學傳序》:“江左宮商發(fā)越,貴于清綺; 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zhì)。”[3]1730劉師培《南北文風不同論》、 唐圭璋《兩宋詞人占籍考》、 錢建狀《南渡詞人的地理分布與南宋文學發(fā)展的新趨勢》,地域文學的研究主要集中于較大的地理區(qū)域和時間范圍,即一段較長時間內(nèi),地域文化對作家群體及其創(chuàng)作的影響。事實上,地域文化不僅間接浸染著生長于斯的作家,還會以一種更直接的方式影響往來于此的文人。特定的地理要素,尤其是風景名勝,常常在許多發(fā)于一時的山水記游之作、 登臨懷古之文中,扮演著極為重要的作用。他們本身作為一種客觀物質(zhì)在一代代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不斷被意象化、 情感化,最終成為了精神文明與物質(zhì)文明的雙重產(chǎn)物。這些名勝已經(jīng)建構起來的文化內(nèi)涵,在文學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成為了一種文學資本,對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這種文學資本,不僅是作家所面對的客觀存在物,更是一種已被前代作家的感性直觀和情感體驗所投射并固化下來的精神資本。作家不由自主地被這種精神資本所吸引,無意識地模仿,強化著這里的固有內(nèi)涵,并有選擇地進行再創(chuàng)作,使自己的作品成為文學資本積累與再生的重要資料。
目前,地理名勝與文學的聯(lián)系更多出現(xiàn)在地理攬勝類的文本之中,用于輔助介紹其文化屬性,并未將其文化意義提升到較高的地位。名勝古跡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關系不應被一筆帶過,相反,作為物質(zhì)文明與精神文明的橋梁,名勝古跡體現(xiàn)出的研究價值和歷史文化意義極有必要作為一種精神力量而被進一步挖掘和展現(xiàn)。這也有助于使社會大眾進一步體會到歷史文化遺產(chǎn)對于一個民族精神力量的存續(xù)作用,對于強調(diào)保護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樹立精神文化自信的重要意義。本文試圖討論特定地理名勝作為一種文學資本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或從文學角度揭示出歷史文化遺產(chǎn)對精神文明建設的重要作用,進一步喚起公眾對名勝古跡文化內(nèi)涵的重視,提升保護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責任感。
江浙地區(qū)氣候宜人,風景優(yōu)美,生活安逸,是歷代文人向往之所。湖州與杭州恰屬這一地區(qū)。杭州位于錢塘江下游,京杭大運河南部。湖州得名于湖,緊鄰杭州,西靠天目山、 北瀕太湖,與蘇州、 無錫隔湖相望。依唐圭璋、 汪國垣先生按省份地域劃分作家創(chuàng)作來看,兩地同屬江左之處。但深入研究,兩地卻具有著截然不同的文化資本:
“錢塘自古繁華”,杭州作為南宋政權的中心,是政治、 經(jīng)濟要地。自唐以來,其文化地位就在不斷上升,這里有豐富的物產(chǎn)、 怡人的環(huán)境,更有在當時世界領先的城市建設,從作為一種文學資本走進文人墨客筆下之始,便形成了獨有的文化特點。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琦,競豪奢。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蕭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4]25
(柳永《望海潮》)
這首《望海潮》,是表現(xiàn)杭州文化特色最鮮明的實例,不僅僅是柳永,歷代文人都在杭州留下了昂揚入世的文字:唐代李白“詩成傲云月,佳趣滿吳洲”[5]549; 孟浩然“今日觀溪漲,垂絕學釣整”[6]755; 岑參“千家窺釋肋,五馬飲春湖”[7]255,不管是快意行走江湖,還是在杭州壯麗景致前的遠大志向,抑或送別不作悲傷語,祝福友人能在杭州快意生活的話語。這樣的文化資本傳承至宋代,更因經(jīng)濟的南遷而愈發(fā)昂揚:宋初潘閬《酒泉子》:“長憶錢塘,不是人寰是天上。萬家掩映翠微間,處處水潺潺”[8]8; 張先《破陣樂》:“郡美東南第一,望故苑、 樓臺霏霧。垂柳池塘,流泉巷陌,吳歌處處。”[9]36“盡朋游,同民樂,芳菲有主?!盵9]36他們都以一種積極用世的態(tài)度,寫盡錢塘的繁華。
湖州自然景觀清幽,少煙火氣而多世外仙境之感。早在東晉時期,湖州便印上了“隱逸”的標簽?!百t者樂游其地。自魏晉以后,仕者或志慕閑散,往往請乞于此。”[10]湖州成為文人隱居的佳地,北朝鮑照《從庚郎中園山石室》表現(xiàn)了湖州的幽靜之景:“岡澗紛縈抱,林嶂杳重密。昏昏瞪路深,活活梁水疾,幽隅秉畫燭,地墉窺朝日?!盵11]81唐吳中四士之一的包融曾寫下“坐令開心胸,漸覺落塵滓。北巖千余切,結廬誰家子。愿陪中峰游,朝暮白云里”[5]49的隱逸心境。大歷年間,湖州文壇又出現(xiàn)了一大批隱逸詩人,如陸羽、 朱放、 李冶等,其中詩名最盛的是詩僧皎然“自從東溪住,始與人群隔”,自從來到湖州,詩人便過上了隱居的生活,體味著這里美景,也感受著前人所遺留下來的放世之情。“放世與成名,兩圖在所擇。吾高鴟夷子,身退無瑕摘。吾嘉魯仲連,功成棄珪璧?!盵12]19“舒卷意何窮,縈流復帶空。有形不累物,無跡去隨風。莫怪長期逐、 飄然與我同?!盵13]508錢起作“谷口春殘黃鳥稀,辛夷花盡杏花飛。始憐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陰待我歸。”[14]643亦表現(xiàn)湖州之清冷宜隱。總體看來,歷代文人在湖州留下的多為放世之作。
一代文豪蘇軾在杭期間,大興政事、 上訪佛寺、 下采民風,創(chuàng)作多以積極的筆觸表達自己的政治抱負和對杭州景民的熱愛。如《飲湖上初晴后雨》:
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15]404
蘇軾前后兩次官任杭州,在經(jīng)歷了烏臺詩案等政治創(chuàng)傷后,亦常有人生幻滅之感,但每至杭州,這里積極昂揚的氣質(zhì)便不自覺地影響著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人生是空的幻滅之感被杭州自有的文化底蘊沖散,在這里,即使潦倒于政治,但蘇軾仍心系民生,曠達入世。如《自普照游二庵》:
長松吟風晚雨細,東庵半掩西庵閉。
山行盡日不逢人,郁郁野梅香入袂。
居僧笑我戀清景,自厭山深出無計。
我雖愛山亦自笑,幽獨神傷后難繼。
不如西湖飲美酒,紅杏碧桃香覆髻。
作詩寄謝采薇翁,本不避人那避世。[16]66
這首《自普照游二庵》直接表現(xiàn)出蘇軾在入世與避世間的矛盾: 政治的紛擾使詩人常生隱居避禍之念,但望著西湖美景,又生出積極于生活的沖動。杭州正是這樣用它獨有的文學資本感染著作家、 影響著其文學創(chuàng)作。
同樣位于江浙一帶,同樣是蘇軾其人,在湖州的作品卻常以逃離出世的“隱逸之心”為主題。[17]蘇軾未曾長居湖州,但每每短暫停留,卻受到湖州既已成型的文學氣質(zhì)影響,于湖之作往往曠然而生隱逸之心:“暖余與子久離群,耳冷心灰百不聞。若對青山談世事,當須舉白便浮君。”[16]61此詩是蘇軾第一次過湖州所作,字里行間都是政治的失意,心灰意冷間蘇子企圖“對青山談世事”,歸隱之心溢于言表。《將之湖州戲贈羊老》則明確地表示出蘇軾在仕隱之間做出的選擇。
余杭自是山水窟,久聞吳興更清絕。
湖中橘林新著霜,溪上苕花正浮雪。
顧渚茶芽白于齒,梅溪木瓜紅勝頰。
吳兒鲙縷薄欲飛,未去先說饞涎垂。
亦知謝公到郡久,應恠杜牧尋春遲。
鬢絲只好對禪榻,湖亭不用張水嬉。[16]57
全詩未提及一句政事,也未表現(xiàn)出任何仕途的不暢帶來的苦悶,有的只是對縱情于山水田園之樂的期待與享受??梢钥闯?湖州對于蘇軾而言,是一個可以全然忘憂、 隱逸于自我精神世界的地方。值得注意的是,此詩是蘇軾未至湖州前的創(chuàng)作,“久聞吳興更清絕”,還未親身體驗湖州之美,蘇軾便早早把湖州描繪得如此愜意怡人,這種詩人在創(chuàng)作之前的心理預期,不可不謂是湖州自有的文學資本對其產(chǎn)生的影響。此處再對比蘇軾于杭的作品《和蔡準郎中見邀游西湖三首》其一:
夏潦漲湖深更幽,西風落木芙蓉秋。
飛雪暗天云拂地,新蒲出水柳映洲。
湖上四時看不足,惟有人生飄若浮。
解顏一笑豈易得,主人有酒君應留。
君不見錢塘宦游客,朝推囚,暮決獄,不因人喚何時休。[16]44
同樣是對于美景的描寫,相比在湖州的醉心山水、 渴望決然歸隱的心情,蘇軾于杭州之時卻總是不自覺地將視線投注于景物之上的社會生活,以一種昂揚熱血的態(tài)度關注政治民生。兩相對比,湖、 杭兩地的文學資本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便十分明顯了。
如上所論,不同的地理文學資本會對同一作家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截然不同的影響,甚至使其在同一段時間內(nèi)做出不同的創(chuàng)作選擇。同理,不同時代背景、 人生經(jīng)歷、 文學氣質(zhì)的作家,在某個特定的文學資本面前,卻會受其影響,不由自主地向這一文學資本已有的風格、 內(nèi)涵靠近,從而創(chuàng)作出意境內(nèi)容上具有相似性的文學作品。
位于湖南北部,長江中游荊江河段以南的洞庭湖,最早與沅水、 澧水、 辰水、 敘水、 漸水、 酉水、 資水、 湘水并稱“九江”?!渡袝び碡暋吩?“江漢朝宗于海,九江孔殷”[18]52,最早記錄了洞庭的地理位置,文學作品中最為人所知的洞庭文字應是《湘夫人》中的“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19]48,屈原心系國家與政治,其作品多有關乎洞庭的描述,如“將運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19]107,“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中。安能以暗暗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19]182。屈子游經(jīng)洞庭湖所發(fā)出的對于國家、 政治的絕望吶喊成為了洞庭文學創(chuàng)作的起點和精魂,作為一種精神力量和文化資本,具有著闊大的胸襟與氣派。
隨著岳陽樓的興建,“岳陽天下第一樓、 洞庭天下第一湖”便一代代為人傳頌。延顏之《始安郡還都,與張湘州登巴陵城樓》氣勢開闊、 境界雄渾、 寄托遙深?!敖瓭h分楚望,衡巫奠南服。三湘淪洞庭,七澤藹荊牧。經(jīng)途延舊軌,登闉訪川陸。水國周地險,河山信重復。卻倚云夢林,前瞻京臺囿。清氛霽岳陽,曾暉薄瀾澳。凄矣自遠風,傷哉千里目。萬古陳往還,百代勞起伏。存沒竟何人?炯介在明淑。請從上世人,歸來藝桑竹。”[20]280自此,無數(shù)文人騷客不斷繼承、 強化著洞庭湖、 岳陽樓這一文學資本,壯志滿懷而來,而使其不斷發(fā)展、 再生。
孟浩然(689—740年),世人稱之孟山人?!耙皶缣斓蜆?江清月近人”[21]155,其詩沖淡自然,意境清迥,韻致流溢。作為盛唐詩壇的先行者,孟多以“隱士”的形象、 “沖淡自然,平和清冷”的詩風而為研究者所關注。與孟浩然不同,杜甫(712—770年)深受儒家文化的浸潤,有著“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22]1的宏偉抱負。其創(chuàng)作往往密切關注現(xiàn)實生活,又因經(jīng)歷安史之亂的顛沛流離而多“沉郁頓挫”之氣。杜甫和孟浩然,一位處在盛唐年間,一位經(jīng)歷由盛至衰的年代; 一位縱情山水,行隱逸之樂,一位投身社會,仕朝堂之憂。在時間、 空間、 性格、 經(jīng)歷上完全不同的兩位詩人,其洞庭湖之作卻有著相同的文學氣質(zhì):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21]74
(孟浩然《望洞庭湖贈張丞相》)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22]271
(杜甫《登岳陽樓》)
二詩均寫洞庭山色,都表現(xiàn)出壯闊宏大的文學氣象,為后世文人所樂道。方回于宋元之際編《瀛奎律髓》,此兩首詩均入選,回在孟詩后批道:“予登岳陽樓,此詩大書左序球門壁間,右書杜詩,后人自不敢復題也?!盵23]3胡仔亦云:“洞庭天下壯觀,自昔騷人墨客題之者眾矣……皆見稱于世,然未若孟浩然‘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則洞庭空曠無際,氣象雄張,如在目前。至讀子美詩,則又不然。‘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不知少陵胸中吞幾云夢也。”[24]41清人黃叔燦《唐詩箋注》卷一:“二詩總好在上四句,開口即極形容洞庭之大。”[25]90可見由宋元直至清代,《望洞庭湖贈張丞相》《登岳陽樓》都被認為是表現(xiàn)洞庭湖光山色的登頂之作。同時,在創(chuàng)作手法和表現(xiàn)內(nèi)容上,兩詩也多有相似之處:開篇先言視角和背景,“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盛夏遠觀洞庭湖山水一色,“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則是登樓遠眺。但不論視角高低,均為遠望之景。第二聯(lián)共同表現(xiàn)了洞庭的壯闊氣象,懷抱日月,吞吐山河?!皻庹粼茐魸?波撼岳陽城”,水汽蔓延,波濤洶涌,其豪邁之勢有撼動城池之力。“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洞庭水勢浩瀚,可將吳楚兩地東南分隔。日月、 星辰、 山川、 宇宙都包孕其間。三四聯(lián)同述心事,聯(lián)系上文已闡述的作者時代背景和文學風格,再細究子美、 浩然創(chuàng)作兩詩的時間,我們發(fā)現(xiàn),前兩聯(lián)對洞庭氣象極為相似的表達,卻是在截然不同的環(huán)境下創(chuàng)作的:據(jù)《新編唐詩三百首》注,孟詩開元二十年作,字里行間都是與其平淡沖凈的創(chuàng)作風格截然不同的躊躇滿志和政治期待。杜甫《登岳陽樓》則創(chuàng)作于其57歲之時,即去世的前兩年。依據(jù)后兩聯(lián)看也可得知,此時的杜甫已是年老多病,飽經(jīng)滄桑。在這樣“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的時刻,杜甫卻并未將心事移情至洞庭湖,在詩景中表現(xiàn)出凄涼衰颯之境,反而以一種難得的氣魄描繪了聲勢浩大,極為壯麗的洞庭水景。
其實,洞庭—岳陽文學資本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在孟、 杜二人的詩歌中有鮮明的體現(xiàn):依前文所記,孟浩然之《望洞庭湖贈張丞相》創(chuàng)作于開元年間,而杜甫之《登岳陽樓》作于大歷年間,前后相隔三十余年,在杜甫登高創(chuàng)作之時,《望洞庭湖贈張丞相》早已名冠天下?!短圃娂o事》記張說薦孟浩然,孟浩然為玄宗賦詩事,玄宗說:“卿何不云‘氣蒸云夢澤,波動岳陽城’?”可見此詩當時已是天下傳誦。杜甫之“昔聞洞庭水”“所聞”內(nèi)容恐怕也有作為一種文化資本所傳遞下來的《望洞庭湖贈張丞相》,即使我們將子美在艱難苦恨之時仍作曠達遼闊之景的矛盾現(xiàn)象理解為受到孟浩然詩的感召,也是說得通的。二位作家的詩歌創(chuàng)作與其本身的文學風格、 生活經(jīng)歷產(chǎn)生了極大的矛盾,究其原因,我們不妨猜測,是洞庭湖這一文學資本已經(jīng)建構的文化內(nèi)涵,感染著孟、 杜二人,使他們不自覺地靠近、 模仿、 強化著洞庭文學資本。
同一作家面對不同的文學資本,會做出不同的創(chuàng)作選擇; 不同作家筆下的特定地理意象卻受到文學資本的影響而有了相似的文學表達,這都是文學資本對創(chuàng)作的驅(qū)動作用。反之,作家創(chuàng)作是文學資本得以形成的前提,文學資本源自偉大的作家和極富影響力的作品。作家創(chuàng)作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我們對某些傳統(tǒng)的地理名詞的認知,通過文學世界里的表達與描寫,模糊了其原本的含義,使其成為一種文學資本長久流傳。地理文學資本與作品創(chuàng)作正是在這樣的雙向互動中獲得了藝術上的超越。
論及西塞山,“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26]13的詞句會首先進入文學愛好者的腦海中,“西塞山”作為一個文學意象,代表著清麗柔美的江南景象,更是文人悠然閑適、 遠離塵囂的心靈家園。但是,縱觀文學史上“西塞山”入詩入詞的情況,我們卻發(fā)現(xiàn),地理概念上的“西塞山”不只有一個:“壁立江心,橫山鎖水,危峰突兀,雄奇磅礴”等大相徑庭的景致存在于對西塞山的描寫之中。在張志和《漁父》之前,文學作品、 地理文獻的記載往往將“西塞”與“西塞山”混同:“河水重源,又發(fā)于西塞之外,出于積石之山?!盵27]462江淹《渡西塞望江上諸山詩》[28]13:“南國多異山,雜樹共冬榮?!稚蠀㈠e,流沫下縱橫?!薄拔魅麩o塵多玉筵,貔貅鴛鷺儼相連。……魯儒縱使他時有,不似歡娛及少年。”[29]2452《全唐詩》中,涉及“西塞山”的詩歌共11首,其中孫元晏《吳·武昌》、 陶峴《西塞山下回舟作》、 韋應物《西塞山》、 劉禹錫《西塞山懷古》等詩中描寫的西塞山,也都明確指向湖北省黃石市的舊時古戰(zhàn)場的遺址,這里厲風颯颯,黃土漫天,山勢高聳險峻:“勢從千里奔,直入江中斷。嵐橫秋塞雄,地束驚流滿?!盵30]532“殘日銜西塞,孤帆向北洲?!盵29]6546此類對“黃石西塞山”的描寫并不在少數(shù),但為何最終卻被“江南西塞山”所取代,不僅為后世文人反復引用、 吟唱,而且成為了無數(shù)人心中的精神家園,和極具力量的文學資本?張志和《漁父》在“江南西塞山”經(jīng)典化的過程中,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西塞山邊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春江細雨不須歸。[29]278
《漁父》表現(xiàn)西塞山下悠然的隱逸生活,白鷺、 桃花、 蓑衣、 斜風細雨,從視覺、 觸覺幾個角度勾畫出一幅美麗的江南山水圖。一經(jīng)創(chuàng)作,便廣為傳播,引來一眾文人墨客的唱和與吟誦?!吨衿略~話》載:“當時和《漁歌子》者無算?!薄胺聫報w詠漁父者亡慮十數(shù)家。”[31]78“西塞山”的從容與安逸使它成為無數(shù)在宦海中浮沉的文人心之所向的精神凈土,爭先恐后將其作為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原料。張羽《西塞晚漁》:“西塞山前日欲基,江樹離離起煙霧。玄貞仙馭不可扳,時聽漁歌隔溪渡。灣頭酒賤級魚肥,紅塵不上綠獲衣。投竿侍掉看新月,擾見雙雙白母飛?!被谩稘O父》詞境,并進一步擴充、 豐富。王琪《望江南》:“西塞山前漁唱遠,洞庭波上雁行斜。征棹宿天涯?!睂ⅰ稘O父》中的意象化入詩中。甚至有蘇軾《浣溪沙·漁父》:“西塞山邊白鷺飛,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鱖魚肥?!秉S庭堅《鷓鴣天》:“西塞山邊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朝廷尚覓玄真子,何處如今更有詩?!?黃詩直接引原句至自己的詩中。吳綺《漁父家風過西塞山訪張志和舊隱不得》:“鱖魚春水舊迢迢,有客泛蘭舠。而今事往無人問,花落大夫橋?!?吳詩更是訪遍舊址,以求先人遺風。數(shù)不盡的文人墨客受到西塞山“隱逸”的精神感召,在不斷的化用、 借引之中,西塞山成為了一種文學原料、 文學資本,讓作家不自覺地靠近、 模仿、 豐富。西塞山也在文人墨客一代代的傳承與發(fā)展中,逐漸經(jīng)典化,成為湖州的一個標志性的地理文學坐標,作為一種文學資本,顯示出了其獨特的價值和影響力。
隨著張志和《漁父》的流傳,“西塞山”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被重新選擇與解構,成為詩詞中江南魚米之鄉(xiāng)的代表,其地理指向也由湖北黃石移至浙江湖州。清代詞人查慎行的《瑤華慢》:“……磯邊小作遲留, 向香火荒祠, 笑問漁父。鱖魚肥美,算只在苔霅, 溪山深處。生前好事, 多著了, 清吟幾句。又分得, 西塞山前, 別派斜風細雨?!蔽魅讲辉僖院秉S石高聳險峻之境而為人所知,人們印象中的西塞山,就在煙雨朦朧的江南。西塞山這個普通的地理名詞,因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變化而發(fā)生地理位置的流變,并最終成為一種文學資本而被廣泛使用,這恰恰體現(xiàn)著地理名勝作為一種文學資本與創(chuàng)作之間雙向互動。可以這么說,曾經(jīng)概念模糊、 指向不清的西塞山成為文學資本而流傳下來,依靠的是極具影響力的創(chuàng)作,而自從這一地理名詞文學化、 資本化,便作為一種極具人文內(nèi)涵的素材,不斷豐富著后人的創(chuàng)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