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健
(廣東省外語藝術(shù)職業(yè)學院公共管理學院,廣東 廣州 510507)
廣州被譽為“花城”,廣州人愛花之心,古已有之。清代廣州人的日常離不開各種鮮花。屈大均的《廣東新語》[1]輯有《木語》《香語》《草語》三卷,介紹了當時廣東的主要植物,其中既有需要外省“河南土”加以培育方能開花的牡丹Paeonia suffruticosa,也有頗具廣州本土特色的木芙蓉Hibiscus mutabilis,以及梅花Armeniaca mume、茉莉Jasminum sambac、杜鵑Rhododendron simsii、紫丁香Syringa oblata等幾十種花卉。作者對花卉的描述,已深入到地氣、氣候?qū)ζ涞挠绊?,能細致地區(qū)分嶺南花卉與北方同類植物的習性之差異,指出“嶺南花不應節(jié)候”“花到嶺南無月令”[1]等。這些文字從側(cè)面也體現(xiàn)出廣東地區(qū)花卉的種植經(jīng)驗是較為豐富的。這無疑為廣州濃郁的賞花風氣打下了一定的基礎(chǔ)。
即便如今有不少獨具嶺南特色的花卉,贈花習俗卻已遜色于歷史。但細讀歷史,多少還是可以挖掘一些古意,讓今人更好地了解當時花卉銷售與審美等因素在廣州社會生活及經(jīng)濟發(fā)展中的地位及特點,從而也使現(xiàn)實與傳統(tǒng)之間能更好地對接起來。在眾多的歷史典籍中,清代的《廣東新語》《白云越秀二山合志》《廣州城坊志》《番禺河南小志》等著作為后人研究此類問題提供了較為豐富、清晰的文字記載,反映了的清代及前朝的某些賞花習俗及趣味。通過對這些史料的認真把握,有助于當下的相關(guān)研究在科學、嚴謹?shù)难酃庵姓归_。
清代廣州人對于花的審美離不開木棉Bombax ceiba與梅花。前者代表對濃烈奔放的趣味的認同,而后者走的卻是孤清冷傲的路線。至少從當時的典籍中可以觀察到這樣一種看似矛盾卻又統(tǒng)一的審美趣味之混合體。
如《白云越秀二山合志》[2]有:“珠林精舍,香氣氤氳;松院竹房,清陰掩映。望之如在天上。每逢良辰吉日,柳暗花明,碧澗流香,紅棉噴火,冠蓋相望。士女如云,何其盛也?!庇秩纾髑逯坏摹稘O洋詩話》[3]中描寫粵王臺一帶木棉景觀:“女墻間皆木棉,花時紅照天外,亦奇觀也。余甲子祭告入粵,屢游之。賦詩云:‘歌舞崗前輦路微,昌華故苑想依稀。劉郎去作降王長,斜日紅綿作絮飛。’”[4]可見,木棉花以其獨特的風姿、鮮艷的色彩,長期以來引發(fā)廣州文人的熱烈激昂情懷。
同時也要看到,廣州歷來不是一個封閉的、孤芳自賞的地區(qū)。在廣州落腳常住的除了朝廷命官,全國各地的商賈文人也不在少數(shù),彼此之間的文化交流必然帶來了一些不同于欣賞木棉之艷麗的“雅趣”。如對梅花的喜愛與欣賞,廣州人同樣表現(xiàn)得非常強烈:“靈巖香海,在粵秀山左麓,為道光間將軍慶保所筑,回廊窈窕,巖石參差,上有群玉山房,梅花數(shù)百本,高下環(huán)繞,花時香襲襟裾,頗饒登覽之勝?!盵3]愛花心之切,有如張維屛在《松心集》[5]中寫的那樣,達到了看來看去依然看不夠的地步:“……亭臺高下繞竹石,況有花木清而妍。海棠佳種出西蜀,坡公詩篇舊曾讀。翠袖卷紗紅映肉(坡句),廣州城中一株獨。我惜來遲看未足,夜看還思更燒燭?!?/p>
在家庭內(nèi)部小規(guī)模的園林造景中,人們也不忘以濃淡不同的花色帶來極佳的審美享受。屈大均在介紹“西洋蓮”的時候說道:“廣人多雜以玉繡球、薔薇、凌霄等花。環(huán)植庭除。開時諸色相間。謂之天然錦屏?!盵5]“錦屏”一詞形象地表現(xiàn)了當時園林景觀中色彩之斑斕,猶如七彩屏風一般。
可見,近代廣州文人不僅愛花之“妍麗”,也愛花之“清雅”,濃淡相宜,兩者看似矛盾,卻也從側(cè)面反映出廣州人在賞花時審美趣味的包容性。
通過閱讀史籍,不難發(fā)現(xiàn),在清代廣州人的世俗生活中,素馨花Jasminum grandi fl orum獨占鰲頭,受到大眾的喜愛?!爸榻习?,有村曰莊頭。周里許,悉種素馨?!盵5]在當時的文人筆下,花農(nóng)月下采摘鮮花,待到天明運往城中售賣,成了非常具有詩情畫意的事情。如“看月人誰得月多,灣船齊唱浪花歌?;ㄌ镆黄馊缪盏觅u花人過河?!盵6]又如“莊頭到處素馨開,沖早何人采摘回。和露販來花渡口,曉妝未竟厭頻催。”[7]借助優(yōu)美的文字,人們仿佛可以看到賣花人在月下將鮮切花從珠江之南的城外,富有情懷地運往珠江之北的城內(nèi)。除此以外,為了滿足不同的需求,這些花兒也可能被售賣于傍晚時分:“鬻花人先一夜摘其花蕾,貫以竹絲,傍晚入城鬻于市。閨閣晚妝,用以圍髻,花在髻上始盛開,芳香竟夜?!盵5]這也許是史料中較早記載的具有嶺南傳統(tǒng)特色的“人體花藝”。史載“南人喜以花為飾,無分男女。有云鬢之美者,必有素馨之圍。在漢時已有此俗。故陸賈有采縷穿花之語”,花朵“上人頭髻乃開。見月而益光艷。得人氣而益馥,竟夕氤氳。至曉萎,猶有余味。懷之辟暑,吸之清肺氣?!盵5]
素馨花受歡迎程度之高、生產(chǎn)與銷售量之大,有文字為證:“城內(nèi)外買者萬家。富者以斗斛,貧者以升。其量花若量珠然?!盵5]再有“莊頭花擔露盈筐,手牽銀云用斗量。”[8]可以想象,莊頭的素馨花農(nóng),帶著城里人喜愛的花兒,從城南五羊門附近的“花渡頭”上岸進城。他們在大街小巷叫賣,風雨無阻,由此可見廣州花農(nóng)的勤快。在文人墨客的筆下,當時的廣州城,因鮮花的買賣而展現(xiàn)出日常生活的芬芳旖旎。如有人在臨近的太平沙大巷口看風景,順帶也將販花人圈入了取景框中:“鳳仙花發(fā)半溪紅,蝴蝶翻飛四面風。池上水光籠曉樹,販花人立雨絲中”[9]。
嶺南地區(qū)氣候常年濕暖,促進了鮮花的生長,這使當時的廣州人對于鮮花的欣賞不僅僅局限于野外看花或室內(nèi)養(yǎng)花,而還將鮮花時時插于發(fā)髻上,與花同行,接受花香的撫慰。在中原及江南文化中,雖也有關(guān)于古人“簪花”的文字記載與圖像表現(xiàn),但像廣州人這樣普遍對一種花懷有如此深厚情感的,大概還在少數(shù)。從中也可了解到廣州百姓欣賞素馨花的緣由—令人驚艷的花色及其馥郁的香氣。香氣,不能不說是當時人們賞花時非常重視的一個因素。
因地氣和氣候的不同,嶺南花卉的生長與江南、中原迥異。這也使廣州人在購花、賞花、贈花等方式上,有著自己的獨特認知。
首先,長久以來廣州鮮花的穩(wěn)定供應,促生了廣州人對花的認知—不對應季節(jié),因此也養(yǎng)成了人們不分季節(jié)常逛花市的習俗。當時的花市并不局限于春節(jié)期間,平時也常開設(shè)。例如在夏天開設(shè):“在藩署前,燈月光輝,花香襲人,炎歊夜尤稱麗景。”[10]“炎歊”一詞即說明是在天氣熱的時候。再如徹夜開設(shè):“粵省藩署前,夜有花市,游人如蟻,至徹旦云?!盵11]花市不僅規(guī)模大、人多,而且開設(shè)時間也長。當然,年末的花市在春節(jié)將至的喜慶氣氛中則更為熱鬧:“每屆年暮,廣州城內(nèi)雙門底賣吊鐘花與水仙花成市,如云如霞,大家小戶,售供座幾,以娛歲華?!盵12]“雙門花市走幢幢,滿插籮筐大樹秾。道是鼎湖山上采,一苞九個倒懸鐘。”[13]雙門底花市的位置,相當于現(xiàn)在北京路的中段,此路當時是舊城的中軸線所在,也是廣州城內(nèi)繁華之地。史料的記載復現(xiàn)了廣州花市的繁榮,本地與外地的鮮花源源不斷地供應市場,也難怪在廣州人的心目中,鮮花常在,季節(jié)不分了。
其次,與逛花市這一習俗相關(guān)的是,廣州人也愛將賞花放到戶外進行,“大抵粵花之美者多在野花”[5]。無論冷暖,廣州的郊外總可見姹紫嫣紅的景色,野外賞花,給人帶來了更多發(fā)現(xiàn)美的可能。如“開歲為春游,共作云水客。小港多桃花,霞采映空碧?!盵14]即便今日讀來,眼前并無桃花,卻依然令人感到水天一色,滿目春光、喜不自禁。
還有,在賞花中,除了頻頻的“我賞”,更有“他賞”。前文提到頭簪素馨花的例子便是很好的證明:將花插于發(fā)髻上,自己能聞到香味的同時,也是物我一體,讓他人賞看云鬢花開如雪的美妙時刻。對于廣州人來說,賞花已進入到“物—我—他”融合的境界了。
再有,購買鮮花,不僅為了審美需要,也寄托著廣州人對生活的美好愿望。各種花卉被賦予獨特的花語,包含著美好的寓意,如“越人祈子,必于花王父母。有祝辭云:白花男,紅花女。故婚夕親戚皆往送花,蓋取詩華如桃李之義。詩以桃李二物,興男女二人,故桃夭言女也。摽梅言男也,女桃而男梅也?!盵5]以桃喻女、梅喻男,在贈送花禮時寄托祝福。
綜上所述,氣候適宜、栽培得當和商業(yè)流通,使清代的廣州人得以常年與各式鮮花相伴,也在其賞花過程中顯示出獨特的審美趣味與賞花風俗。透過當時人們喜愛的素馨、木棉、梅花、桃花等一系列的花卉,大致復原了近代花卉觀賞乃至生產(chǎn)販賣過程的圖景。這對于當下的嶺南園林造景來說,應有一定的啟發(fā)意義,例如:讓素馨花再現(xiàn)風采;在河涌兩岸的景觀改造中,更多地參考史料記載,再現(xiàn)桃紅柳綠、梅香暗動的景致;或使“兩岸荔枝紅”或“芭蕉夜雨”的景致得到更多樣的表現(xiàn)。追溯傳統(tǒng),可以讓人們了解到鮮活的過去,從而更好地激發(fā)起故土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