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中醫(yī)科學院中國醫(yī)史文獻研究所(北京,100700)
《古方藥議》全書五卷,成書于日本文久元年(1861年),作者是明治初期著名漢方臨床醫(yī)學家淺田宗伯。宗伯崇尚古方(即張仲景之方),兼用后世方,處方用藥講究配伍活用。他將《傷寒論》、《金匱要略》兩書之方互參印證,比類歸納,闡述其中百余種藥物的主治病證,最終闡明藥物的功能主效和加減運用,使此書成為研究張仲景處方用藥規(guī)律、臨床實用的藥學專著。
淺田宗伯曾直接向江戶時代后期漢醫(yī)學家多紀元堅學習,在學術(shù)上也繼承了多紀氏的思想精髓,故從編次特點來看,《古方藥議》的編寫體例與多紀元胤《藥雅》一書相仿,且內(nèi)容不遜于后者。森立之在“古方藥議序”中評價此書“向者劉柳沜先生有《藥雅》之著,其論核,其辨精,久已為世所推,而此書體例一仿之,而亦具極其精核,則學者以此為舟楫,其直上長沙之津涯也不難矣”[1]17- 18。
《古方藥議》采錄張仲景《傷寒論》、《金匱要略》兩書百余味藥,釋其品物,辨其藥性,與諸方所配合以議其功用,以免臨床誤用。全書分為五卷,其中:卷一載藥14味,卷二載藥16味,卷三載藥25味,卷四載藥33味,卷五載藥38味,以上共收錄《傷寒論》、《金匱要略》使用藥物126味,另有附藥10余種。卷一至卷四所載88藥均源自《傷寒論》,僅比《傷寒論》實際使用藥少數(shù)味;卷五所載38味,選錄自《金匱要略》。
首先,就藥物排列次序而言,歷代本草或依據(jù)《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上、中、下三品列藥,或按照金、石、草、木、鳥、獸等,以類聚相別。淺田宗伯尊張仲景方為“古方”,《古方藥議》為研究《傷寒論》、《金匱要略》用藥之書,對藥物的排列也依從相關(guān)醫(yī)方在仲景書中出現(xiàn)的先后次序,以利于臨床應(yīng)用,且便于在藥物加減時檢索。
其次,對藥物的闡述,除個別外,基本分為“釋品”、“釋性”兩項?!搬屍贰卑幬锏奈铩⑼?、宜、形、色五個方面,書中參照、對比中國本草諸書的記載、中日兩國出產(chǎn)的藥物,從藥名、產(chǎn)地、形狀、色澤、氣味等方面,辨別藥物的優(yōu)劣和實際藥用有效之品種。如卷一桂枝條載:“按《本草》有牡桂、箘桂,原是一物。蓋牡桂即干皮,所謂肉桂;箘桂即枝皮,所謂桂枝,但以枝干異名耳?!盵1]25此條即從名稱方面辨別藥物。又云:“古西舶所來貨,俗呼東京肉桂及交趾肉桂者,殆為絕品;又有蠻舶載來者,其皮厚色黃,脈理橫斜,疑是根皮也。邦產(chǎn)亦是根皮,故稱根皮桂。土產(chǎn)薩州者稍佳,足以補闕。其他諸州生者,并少辛辣,僅供香食耳,不堪入藥?!盵1]26從產(chǎn)地方面辨別藥物的優(yōu)劣。此外,尚結(jié)合諸家本草之說,提出自己的見解,如:“凡用桂枝,不拘大小,取味辛甘而香氣烈者為佳;味不辛甘,或澀而淡薄者,并不堪用?!盵1]25
“釋性”先列藥物的氣、味、主、能,其后以“議曰”的形式,參考歷代諸家論述,配合《傷寒論》、《金匱要略》中具體的醫(yī)方,論述藥物的功用,且僅論其證與方,而不釋其病解、方意?!白h”是作者編撰本書的目的所在,也是此書的重點內(nèi)容。全書先列藥性及主治,再以“議曰”引出作者的獨得之見,結(jié)合張仲景的方藥組成及藥味加減,闡釋藥品的性味、功能,將方與藥相結(jié)合,體現(xiàn)了方中有藥,藥中有方的特色。
如卷一桂枝條,宗伯述其性味及功效為“味辛溫,利關(guān)節(jié),溫經(jīng)脈,止煩出汗,通目閉,泄奔豚,為諸藥先聘通使”。議曰:“桂枝味辛溫,能上行而發(fā)泄,透達氣血,故發(fā)解肌表之邪氣也?!墩摗吩还鹬Ρ緸榻饧。梢哉餮?。夫桂枝雖能發(fā)解肌表,非芍藥、甘草戮之力,以和諧表里,則不能祛其邪氣,于是三物相依戮力,又加生姜、大棗,為入于口、受于胃之宜,而尤恐其力之難達,更歠熱稀粥以助之,而后翕然奏效矣。此為桂枝之一功用?!盵1]26- 27此處論述了桂枝發(fā)表解肌的主要功能。亦言:“桂枝又能宣達氣血,為諸藥向?qū)В且陨系诸^項,下及四肢,內(nèi)散上沖之氣,外治身體之疼痛。故桂枝湯,下后用以散沖逆,霍亂后用以消息其外,胎前用以安胎也?!盵1]27此處則論述了桂枝宣通氣血、散沖逆、調(diào)理內(nèi)外、安胎等其他功能。
其后,宗伯又結(jié)合具體癥狀,闡釋了仲景桂枝加桂湯、桂枝去芍藥湯、桂枝甘草湯、桂枝枳實生姜湯、苓桂甘棗湯、苓桂味甘湯、桂枝加附子湯、桂枝附子湯等方對桂枝的加減應(yīng)用方意,以及桂枝湯與他方組成合方所產(chǎn)生的效用變化,進一步通過仲景方對桂枝的加減,總結(jié)其效用言:“其他《金匱》論虛損十方而用桂枝者七方,其意不止溫補,要在宣通與向?qū)?,可見桂枝者眾藥之長,善散善通,善溫善托,表里上下,莫所不達焉?!盵1]29最后指出仲景制方的靈活性,云:“是所以張仲景桂枝湯為《傷寒論》首方,而去加增損,方劑之制,必造端于茲,而論中諸方多出于其變局也。學者能領(lǐng)會此旨,則于桂枝之效用,思過半矣?!盵1]29
以上內(nèi)容體現(xiàn)了宗伯在“古方藥議凡例”中提出的學術(shù)觀點,即:“本草之學,先認草木蟲石之形質(zhì)而辨其物品,別寒熱溫涼之氣性而審其主療,是為專務(wù),蓋其旨在用古之方,能不失古人之意。”[1]19
《古方藥議》中的“古方”,指張仲景《傷寒論》和《金匱要略》之方,兩書所用之藥有二百余種。此書采錄其中126味予以闡述,辨明張仲景的用藥法度。此書最顯著的特點是以方論藥,將藥物放到具體的方中,以探尋其功能,處處體現(xiàn)出方中有藥,藥中有方的思想。宗伯在此書凡例中言:“《本草》第言治某病而不明其所以主治,醫(yī)方第云用某藥而不明其所以當用,是以古今釋方意者,率皆征之《本草》,就物物論之性味,牽強為說。殊不知藥之性味,雖一定不易,方之運用,變化始無定也。故有以相輔而用者,有以相制而用者,有以相反相激而用者,亦猶五味相調(diào)為和,五色相糅為文,故當論其方,而不論其藥也。”[1]20森立之“古方藥議序”評價曰:“則在今日學者,可據(jù)以考古人用藥之意者,蓋唯有此書?!盵1]18
如卷一對甘草藥性功用的論述,其中針對甘草附子湯主治的短氣、梔子甘草豉湯主治的少氣、甘麥大棗湯主治的臟躁,所用為甘草的和緩之性;四逆湯、調(diào)胃承氣湯二方所用為其緩之性,而非和之性,故甘草唯與生姜、大棗配伍,則有調(diào)和之意。桂枝湯、葛根湯、麻黃湯、大小青龍湯、黃連湯、苓桂甘棗湯、苓桂五味甘棗湯、建中湯、麥門冬湯、竹葉石膏湯、麻黃附子細辛湯、烏頭湯等方的配伍,“皆剛?cè)嵯酀?,以立安?nèi)攘外之功,又以消除眾毒,不致偏害”[1]35- 36。
卷一干姜功能的議說:“今推之于仲師諸方,如甘草干姜湯、干姜附子湯、四逆湯、茯苓四逆湯、白通湯、白通加豬膽汁湯、理中丸、人參湯、桂枝人參湯、桃花湯、梔子干姜湯、烏梅丸、九痛丸、大建中湯、附子粳米湯、柏葉湯等,則皆溫其里寒者也;如半夏干姜散、干姜人參半夏丸、苓桂術(shù)甘湯、小青龍湯、小青龍加石膏湯、厚樸麻黃湯、苓甘姜味辛湯、半夏生姜甘草之瀉心湯、黃連湯、干姜黃連黃芩人參湯、六物黃芩湯、柴胡桂枝干姜湯等,則皆散其水飲者也??梢?,干姜之為用,雖寒熱異方,其溫中散飲則一也?!盵1]44- 45
再如卷一大黃條文對其應(yīng)用的論述,凡是應(yīng)用大黃,“痞必開,閉必通,結(jié)必散,痛必和,硬也,濡也,實也,滿也,莫遠而不逮焉,莫通而不到焉。如大陷胸湯、大小承氣湯……柴胡龍骨牡蠣湯等則用之于熱也;如桂枝加大黃湯、大黃附子湯、備急圓等,則用之于寒者也;如苓甘姜味辛夏大黃湯、厚樸大黃湯、己椒藶黃丸等,則用之于水飲者也。大黃之為用,廣矣,大矣”[1]60- 61。通過大黃在張仲景醫(yī)方中的應(yīng)用范圍,淺田宗伯稱其為“百藥之老將,攻毒之干莫也,茍欲蕩滌病邪者,必不得之,則不能奏其績”[1]59。
書中通過對仲景醫(yī)方的互參、比較、分類,以總結(jié)歸納藥物的功能,探求《傷寒論》、《金匱要略》的用藥法度和意義。通過對比,宗伯就某些前人的論藥觀點、用藥流弊提出異議,如干姜條載:“孫思邈曰:無生姜則以干姜代之。以余觀之,仲師所用干姜,主吐逆厥冷,或下利清谷,或小便數(shù)遺尿,而生姜但在嘔吐噦、胃中不和、不寒不冷之間,其主治療體,大不同矣?!盵1]45對于大黃的應(yīng)用,世間有畏其如蛇蝎而終身不觸及,或動輒謂毒藥不害人,宗伯根據(jù)《傷寒雜病論》中的使用規(guī)律,總結(jié)其主治病癥廣泛,但“仲師用大黃攻病,必隨人之虛實而施,非一概而用也”[1]62。
關(guān)于藥物的配伍,仲景書中雖然沒有藥物配伍的直接論述,但其三百余方中蘊含著藥物的配伍運用規(guī)律?!豆欧剿幾h》全書尤為重視各種藥物之間的配伍運用,通過與其他藥物的配伍,擴大該藥物的治療范圍,增強其他藥物的治療作用。如卷一對大黃的配伍論述,“芒硝賴此以下宿食燥屎,黃芩黃連賴此以下水與血,瓜子牡丹賴此以下腸膿,茵陳梔子賴此以去發(fā)黃,各隨所伍而運用無窮”[1]59。
《古方藥議》以《傷寒論》、《金匱要略》兩書之方藥互參印證,闡述了組方配伍之后在藥物功用、升降浮沉、作用部位等方面所產(chǎn)生的微妙變化。
單味藥與不同藥物組成方劑后效用產(chǎn)生的變化。以卷一麻黃條為例,“釋性”中述曰:“孫思邈曰麻黃止汗通肉,此特以越婢湯言之,非麻黃湯之謂也。蓋配以桂枝者,表證無汗者也;配以石膏者,無大熱而汗出者也。”[1]51- 52體現(xiàn)出隨其所配而異其用的內(nèi)在規(guī)律。
單味藥與他藥配伍所產(chǎn)生的升降浮沉變化。以卷一甘草條為例,“釋性”論曰:“又得麻黃散水氣,更添附子,發(fā)少陰表寒及氣分水氣;又得桂枝治叉手冒心,更添龍骨、牡蠣治煩躁;又得干姜,治煩躁吐逆,更添參、術(shù),治霍亂吐利;又得芍藥,治腳攣急,更添附子治惡寒;又得大黃治胃反,更添芒硝,治胃氣不和,又更添桃仁、桂枝,治少腹急結(jié),是乃一陰一陽,一寒一溫,共配以為升降浮沉之妙用。”[1]36揭示了甘草配伍之后的升降浮沉規(guī)律。
單味藥與不同藥物配伍后作用于不同的部位。以卷一干姜條為例,言:“蓋干姜得甘草一味,治肺中冷,更添附子治膈上寒飲;又配甘草、術(shù)、人參,治胃上寒;又去人參加茯苓,治腰中冷;又得附子一味,治陰躁,更添甘草,治厥逆。其變化運用之妙,在隊伍之際而至其尤極,則大佐附子、巴豆、大黃之勢,蔚然以奏績。”[1]45說明干姜隨其所配藥物,可以分別治療肺、膈、胃、腰、四肢等全身不同部位的寒證。
《古方藥議》以仲景醫(yī)方為準繩,全面系統(tǒng)、詳細精當?shù)貧w納了所選藥物的功能,尤其是澄清了前人的某些誤說。如在桂枝去芍藥湯、桂枝去芍藥加蜀漆龍骨牡蠣湯等方中,對于芍藥之應(yīng)用,臨證有去之者,注家認為是避滿,因其性滯,妨礙桂枝迅走之勢,而淺田宗伯認為此說與《傷寒論》太陰腹?jié)M用桂枝加芍藥湯相背,之所以去芍藥,是“專桂枝之力,以散胸中陷入之虛邪”[1]33;又有人稱產(chǎn)后及血虛寒之人不可用芍藥,但宗伯認為張仲景治虛勞里急用建中湯,治產(chǎn)后腹痛用枳實芍藥散,故芍藥可“主女人一切疾,并產(chǎn)前后諸疾”[1]33- 34,在婦人產(chǎn)后亦用芍藥。
全書總體反映出淺田宗伯對于方藥講究配伍活用之妙的特色。書中對藥物主治功能的論述,反映了《傷寒論》和《金匱要略》據(jù)證制方和隨癥加減的用藥規(guī)律,對研究張仲景的組方規(guī)律和臨床實際運用具有較高的參考價值。
《古方藥議》為淺田宗伯研究《傷寒論》、《金匱要略》藥物的結(jié)晶之作,但成書之后一直未曾刊行,僅以鈔本形式流傳。日本昭和十一年(1936年),木村長久對《古方藥議》加以訓釋,撰成《和訓古方藥議》并以活字出版。此外,盤瀨直則撰有《古方藥議續(xù)錄》一書,為此書的續(xù)編之作[2]。
綜上所述,《古方藥議》以張仲景《傷寒論》和《金匱要略》兩書之方相互參合印證,闡釋仲景所用藥物的適應(yīng)證和禁忌證,從方和藥的主治,到藥與藥的組合、藥物加減之后所產(chǎn)生的主治證變化,方與藥相結(jié)合,以方論藥,沒有紛繁的理論闡述,直接面向臨床實際。全書重視分析歸納和實際運用,論述嚴謹,直觀明了,有助于理解經(jīng)方常用藥物的功能效用、加減變通及各類醫(yī)方的創(chuàng)制規(guī)律,是研究傷寒雜病方藥較為完備、臨床運用十分便捷的佳作。盡管書中并未涵納仲景醫(yī)書中的全部藥物,但其核心和主要藥物已包含其中。學者若能掌握其蘊含的規(guī)律和思想,必能舉一反三,執(zhí)簡馭繁,在臨床組方用藥時得心應(yīng)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