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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體與同體:程顥“萬物一體”說辨證*

2019-01-06 04:16
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9年1期
關鍵詞:同體二程程顥

雷 靜

程顥的“萬物一體”說,是理學與心學共同分享的理念。但從朱熹觀點看,此說所論是體驗式的同體,而非本體①朱熹:“與物同體固是仁,只便把與物同體做仁不得。恁地,只說得個仁之軀殼。須實見得,方說得親切。”[宋]朱熹著,[宋]黎靖德編,楊繩其、周嫻君點校:《朱子語類》第4冊,長沙:岳麓書社,1997年,第2233頁。。牟宗三不同意朱子,而提出:明道以天理來講道體、性體、性命之實,顯發(fā)了普遍理則②牟宗三:《心體與性體》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58—59,59頁。。與朱子比較,程顥能以同體顯發(fā)一體,乃是“即活動即存有”的本體論③牟宗三:《心體與性體》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58—59,59頁。。蒙培元認為,二程真正完成了形而上的本體論,形而上不離開形而下,因此其說不是純粹邏輯的觀念論,而是經驗綜合型的觀念論④蒙培元:《理學范疇系統(tǒng)》,北京: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41頁。。陳來指出,程顥的形而上論說,把人道提高到天道,來論證其普遍性與必然性⑤陳來:《宋明理學》(第二版),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63頁。。而程顥的萬物一體仁學,雖顯現(xiàn)為主觀的,但對形成這一話語造成了重大影響,為朱熹從客觀方面去把握萬物一體之仁,準備了基礎⑥陳來:《仁學本體論》,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第303—304,304,313頁。。朱熹主要揚棄了程顥的一體仁說,也并未采取程頤以公論仁,而是對伊川思想進行了加工和重構,吸收了明道的仁學思想⑦陳來:《仁學本體論》,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第303—304,304,313頁。,尤其是繼承了明道把仁與生聯(lián)系在一起,強調以愛推仁,天地之心是生物,生物是愛的根源⑧陳來:《仁學本體論》,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第303—304,304,313頁。。

上述研究指出,程顥的本體論與身心體驗有密切關聯(lián),而其所論“生理”方面,是宋明以來萬物一體說中的客觀性論述的思想資源。而由程顥思想可見,從一體來講本體時,除了強調生生之理,也指出了萬物有“別性”,從而作為生生之理的實存基礎。在一種重視“實存之理”的角度下,程顥借助“識痛癢”來講同體,以顯發(fā)生生之一體。這種顯發(fā),必然是在經驗現(xiàn)象中呈現(xiàn)的,那么,同體的經驗理路如何?盡管是作為一體之顯發(fā),但由于自身的經驗特性,在一體的本體論考量下,同體有什么樣的局限性、矛盾?經由這樣的考量,同體,或者說程顥強調的識痛癢的路徑,對于儒家倫理有何意義?

一、皆有生之理之一體

程顥的萬物一體說,首先是指“一體者皆有此理”,即萬物都具有生之理的普遍理則。

所以謂萬物一體者,皆有此理,只為從那里來。“生生之謂易”,生則一時生,皆完此理。①[宋]程顥、[宋]程頤著,王孝魚點校:《二程集》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33頁。牟宗三以為是明道語。牟宗三:《心體與性體》中冊,第72頁。萬物無一物失所,便是天理時中。②[宋]程顥、[宋]程頤著,王孝魚點校:《二程集》上冊,第77,29,29—30,20頁。

牟宗三因此指出,萬物因為同一本體,故互相連屬為一體③牟宗三:《心體與性體》中冊,第73頁。??梢娨惑w之中,既有一體的本體超越意思,又有同體(連屬)的經驗含義。然超越不離經驗,本體超越性的內涵是“生生”,無一不顯現(xiàn)于天地生物的現(xiàn)象。故程顥的萬物一體說,又強調“以生為道”,即道(本體)的實質,就是萬物生生,這是道之恒常性。

“生生之謂易”,是天之所以為道也。天只是以生為道,繼此生理者,即是善也。善便有一個元底意思。“元者善之長”,萬物皆有春意,便是“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成卻待他萬物自成其性須得。④[宋]程顥、[宋]程頤著,王孝魚點校:《二程集》上冊,第77,29,29—30,20頁。

生生既是本體屬性,也是萬物“各正性命”的分別個性。

告子云“生之謂性”則可。凡天地所生之物,須是謂之性。皆謂之性則可,于中卻須分別牛之性、馬之性。是他便只道一般,如釋氏說蠢動含靈,皆有佛性,如此則不可?!疤烀^性,率性之謂道”者,天降是于下,萬物流行,各正性命者,是所謂性也。循其性而不失,是所謂道也。此亦通人物而言。循性者,馬則為馬之性,又不做牛底性;牛則為牛之性,又不為馬底性。此所謂率性也。人在天地之間,與萬物同流,天幾時分別出是人是物?“修道之謂教”,此則專在人事,以失其本性,故修而求復之,則入于學。若元不失,則何修之有?是由仁義行也。則是性已失,故修之。“成性存存,道義之門”,亦是萬物各有成性存存,亦是生生不已之意。天只是以生為道。⑤[宋]程顥、[宋]程頤著,王孝魚點校:《二程集》上冊,第77,29,29—30,20頁。

“天降是于下,萬物流行,各正性命者,是所謂性也。循其性而不失,是所謂道也?!贝颂?,“性”有兩重含義。其一為生性。萬物的本性就是“生之謂性”,是上天賦予的性質。連人的德性也是“天賦”、“天資”:“德性謂天賦天資,才之美者也。”⑥[宋]程顥、[宋]程頤著,王孝魚點校:《二程集》上冊,第77,29,29—30,20頁。是天理的自然。其二為別性?!叭f物流行,各正性命”,“皆謂之性則可,于中卻須分別牛之性、馬之性”?!笆撬阒坏酪话?,如釋氏說蠢動含靈,皆有佛性,如此則不可。”既然是陰陽交感化生了千差萬別的萬物,則彼此之間,其性有別。人性與物性有分別,這也是天理自然。天道運行一任自然,從未有所高下分判于其間,人性雖異于物性,但從天地生生的整體來看,人性、物性都出于同一個天理,都是生之性⑦蒙培元指出,理學家所說的理,本質上就是生理,生理就是性。性既是存在范疇,又是價值范疇,是存在與價值的統(tǒng)一。蒙培元:《生的哲學》,《北京大學學報》2010年第6期,第11頁。。所以說“人在天地間,與萬物同流,天幾時分別出是人是物”——萬物同流,共處于“生生不息”的整體中,這就是所謂“萬物一體”的實存⑧陳來指出,程顥最重視四德中的“元”與五常中的“仁”的對應,肯定“元”就是“仁”。這就把宇宙論的范疇和道德論的范疇連接起來,互為對應,使道德論獲得了宇宙論的支持,也使宇宙論具有了貫通道德的涵義。陳來:《仁學本體論》,第350頁。筆者認為,萬物一體之仁就是生生不息的萬物整體,這也是程顥的本體論是從實存意義上講的特點。。

二、一體顯發(fā)于同體

程顥有“萬物一體”、“與物同體”、“天地一身”等說法⑨陳來:《仁學本體論》,第264頁。,除了一體的本體論外,還有關于同體、一身的條理論述。盡管牟宗三已指出后者是第二義的,是經驗情勢之理①牟宗三以為這并不是從本體上來說,而是物勢情勢。牟宗三:《心體與性體》中冊,第71頁??傊驗楣湃苏f自然,有時是情勢。前揭書,第72頁。,但后者如何顯發(fā)第一義,尚需梳理。

首先,對于程顥而言,萬物一體不僅是孟子指點的“萬物皆備于我”的人類體知的主觀境界,更顯現(xiàn)為普遍性的物我同體關系。這符合程顥“一體者皆有此理”的本體論基調,從而折射了他在回溯孟子、詮釋萬物一體的經典資源時,具有某種程度的客觀性預設。

學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孟子言“萬物皆備于我”,須反身而誠,乃為大樂。②[宋]程顥、[宋]程頤著,王孝魚點校:《二程集》上冊,第16—17,34,121,125頁。

“萬物皆備于我”,不獨人爾,物皆然。都自這里出去,只是物不能推,人則能推之……百理具在,平鋪放著。③[宋]程顥、[宋]程頤著,王孝魚點校:《二程集》上冊,第16—17,34,121,125頁。

此處程顥做了一個范圍的擴展,即把“萬物皆備于我”的“人”擴展到“萬物”,則此命題不僅適用于道德主體的我,亦適用于在“物—我”關系中的物。這樣一來,我與物之間的主體、客體的界限被取消了,“物皆然”,物亦是“萬物皆備于我”的可能主語④陳立勝:“‘識痛癢’是識他者的痛癢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個‘他者’在本質上是‘能痛癢’者?!薄霸谌寮业男哪恐?,具有痛癢能力者從不曾局限在人類自身,萬物(動物乃至植物)亦能感受到痛癢?!薄叭祟愔R痛癢的能力越敏銳、越深刻,宇宙之中能痛癢的主體、物種就越豐富,反之亦然?!标惲伲骸丁皭烹[之心”、“他者之痛”與“疼痛鏡像神經元”——對儒家以“識痛癢”論仁思想一系的現(xiàn)代解釋》,《社會科學》2016年第12期,第114頁。。當然,這只是在明道思想中的一個“思想實驗”。因為在現(xiàn)實中,“只是人能推,物不能推”。雖然物沒有發(fā)展出人類的主體性能力⑤陳立勝:“儒家只是認定惟有人不僅能夠識自家的痛癢、關心自家的痛癢,而且亦能夠識他者的痛癢、關心他者的痛癢。人能推其識痛癢之心,物因其稟氣之偏,則推不得。”作者還比較了儒家與笛卡爾、康德等西方思想家,后者更傾向于將動物視為機器,是人的間接義務,這與儒家視草木與自家意思一般有根本差別。陳立勝:《“惻隱之心”、“他者之痛”與“疼痛鏡像神經元”——對儒家以“識痛癢”論仁思想一系的現(xiàn)代解釋》,前揭刊,第115頁。,但是,物與人在存在上都具有“萬物皆備于我”的結構關系,從而有可能互動而構成有機整體。

萬物之間的互動,的確是程顥認肯的一種理則,即“萬物必有對”?!疤斓厝f物之理,無獨必有對,皆自然而然,非有安排也?!雹蓿鬯危莩填?、[宋]程頤著,王孝魚點校:《二程集》上冊,第16—17,34,121,125頁。我不可能孤立于物而存在,我必然處于各種與物成對的關系中,從而形成“物—我”的一體⑦唐君毅指出,明道的生理,不是孤立表現(xiàn)為一抽象普遍而浮現(xiàn)于物之上層的生相,而是表現(xiàn)于其具體特殊,落實人與天地中其他之物相感而有應之事中。因必有此感應之事,方實有所生。此感應之事,即此性此理之表現(xiàn)為生之事(唐君毅:《中國哲學原論·原性篇》,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第223頁)。并且,感應之所以是生理之道,乃在于此感應在人的第一義是“內感”。只泛觀萬物相感應或他人與物相感應,尚不切。必須落實到吾人一己,而觀此一己如何與其他天地萬物相感,然后能深切著明其義。吾人之一己,在與其他天地萬物之感應中,乃一方有吾人自己之心之生而內感,同時有此所感之天地萬物之生于吾人之心,及至吾人對萬物所為之事的“生”,故有“天地萬物之變化”或“生”。此中所見者,即己之去感應,以及與所感應的天地萬物的一種“生則一時生”的關系。故而,觀此生之理生之性,在己亦在物,在內亦在外。是己之理亦是天之理。人在天地間,感天地萬物,而應之以己之生。而具此生之理為性,亦見天之命我以此性。一方面合內外之物我,一方面徹上下之天命人性(前揭書,第223—224頁)。。最容易被感知與我同體、命運相連的,是父母兄弟,并可以推及天下萬物。

“無獨必有對”,又可以引申到“以物待物”的認識原理。當然,后者更具深意,因其指向“無我”的境界。

以物待物,不以己待物,則無我也。圣人制行不以己,言則是矣,而理似未盡于此言。夫天之生物也,有長有短,有大有小。君子得其大矣,安可使小者亦大乎?⑧[宋]程顥、[宋]程頤著,王孝魚點校:《二程集》上冊,第16—17,34,121,125頁。

天地萬物是“無獨必有對”的,物之間的相互關系不僅僅是彼此成對,更是彼此之間的平衡。以此來看物與我的關系,程顥提出“以物待物,不以己待物,則無我也”,這就避免了“以己待物”時我的偏私。進入程顥的理路,無我雖容易引發(fā)讀者對于道家相關思想的聯(lián)想,但最終還是落在了“天之生物”的生理上。萬物成對互動,都是一體的生之理的顯發(fā)。

生之理顯發(fā)為萬物成對互動,又被程顥歸結為“中之理”,以中為一體的作用原理。

中之理至矣。獨陰不生,獨陽不生,偏則為禽獸,為夷狄,中則為人。中則不偏,常則不易,惟中不足以盡之,故曰中庸。①[宋]程顥、[宋]程頤著,王孝魚點校:《二程集》上冊,第122,14,74頁。

其中,“獨陰獨陽不生”,以顯發(fā)生之理作用是成對互動的?!爸袆t不偏”,以顯發(fā)生之理作用境界的無我意蘊。一方面,“獨陰不生,獨陽不生”,偏私則違背宇宙整體的生生之理;另一方面,從萬物稟賦而論,人作為高級的生命,正是更貼近“中則不偏”的存在,如“偏則為禽獸,為夷狄,中則為人”。

獨陰獨陽不生,一體之生理,顯現(xiàn)為陰陽交感互動,又以中為一體發(fā)用的常道。以《中庸》之中為陰陽交感而不偏,“中則不偏,常則不易”,這是在《易》的基礎上對《中庸》天道觀的發(fā)明。《易》之陰陽為常理,而《中庸》之中,則為儒家之道義所在?!拔铩摇眱稍g的平等,從而能夠交感互動,俱來自陰陽互動的《易》的宇宙觀。而中作為天理,是陰陽互動的天道運動的客觀狀態(tài),也可以為人類的道德奠基。因為在程顥看來,所謂惡,不過是天地陰陽交感的“過與不及”的狀態(tài),是偏而非中,善惡的來源是一致的,都是天道運動②陳鐘凡指出:“如此解釋,方與張說不混,而性之用善惡并彰,亦至易明。則‘定性’之功,為不可忽矣。非謂氣質有善有惡也?!保愮姺玻骸秲伤嗡枷朐u述》,上海:商務印書館,1938年,第79頁)另,溫偉耀指出,《遺書》卷一未注誰語,然見《明道學案》,有“則人不可以不加澄治之功。故用力敏勇則疾清,用力緩怠則遲清,及其清也,則卻只是元初水也。……故不是善與惡在性中為兩物相對,各自出來”。所謂“性中”指“本體”(being),“清濁水”之“性”,指實然具體(existential)之現(xiàn)象。在道德現(xiàn)象層面,因為有善惡,所以要“用力”。在本體層面,性的本體是善(溫偉耀:《成圣之道:北宋二程修養(yǎng)工夫論之研究》,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41頁)。陳來指出,程顥的天理就其宇宙論而言,是宇宙生生之理(陳來:《宋元明哲學史教程》,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第103頁)。程顥思想中精神境界的仁,其意義是萬物一體;作為宇宙原理的仁,其意義是“生生不息”。生生之仁與一體之仁是相關聯(lián)的,生生之仁是同體之仁的宇宙論根據(陳來:《仁學本體論》,第264頁)。筆者認為,善惡同出于生生之天,故而是天道運動的表現(xiàn)。?!疤煜律茞航蕴炖恚^之惡者非本惡,但或過或不及便如此,如楊、墨之類。”③[宋]程顥、[宋]程頤著,王孝魚點校:《二程集》上冊,第122,14,74頁。由此可知,人類善的道德乃是天道運動達到中的狀態(tài),善就不僅僅是主觀價值,善本質上更是客觀的天道。

三、同體之當下生機

從本體論而言,萬物是生機整體。從實存結構看,生機整體內的萬物彼此之間具有交感互動。這種交感互動的生機整體,其生機的特性,又見于程顥“至仁則天地為一身”的說法。

若夫至仁,則天地為一身,而天地之間,品物萬形為四肢百體。夫人豈有視四肢百體而不愛者哉?圣人,仁之至也,獨能體是心而已,曷嘗支離多端而求之自外乎?故“能近取譬”者,仲尼所以示子貢以為仁之方也。醫(yī)書有以手足風頑謂之四體不仁,為其疾痛不以累其心故也。夫手足在我,而疾痛不與知焉,非不仁而何?世之忍心無恩者,其自棄亦若是而已。④[宋]程顥、[宋]程頤著,王孝魚點校:《二程集》上冊,第122,14,74頁。

由識痛癢而識萬物一體,實際上是體知到物我同體的生機的特性是“當下”。盡管我的身體無法概括萬物生命的總體,但身體的健康狀態(tài)確實可以摹狀生機的當下狀態(tài)。這意味著,盡管生死相伴隨,但只要我當下體知到生,這便是現(xiàn)實的生?!搬t(yī)書言手足麻痹為不仁”,程顥引用中醫(yī)關于生機不暢的癥狀來摹狀生,是因為只有在當下狀態(tài)中的生,才是生機不息的現(xiàn)實體現(xiàn)。因此,程顥的身體譬喻,其合理性在于,用身體知痛癢的當下生機來摹狀生生不息。

身體知痛癢的當下狀態(tài),說明兩點:其一,痛癢的地方,還是我的身體的一部分;其二,當我體知到痛癢的時刻,證明當下我的身體、也即是我處于生機不已的狀態(tài)里。若以上述為基點來推導,則可知:

(一)若我能感知到萬物的痛癢,則萬物正是我的身體的部分。如:我能體會到我兄弟或鄰居的痛苦,則我的兄弟或鄰居恰如我的手足。

(二)當我體會到萬物痛癢的當下時刻,證明我與萬物正處在生機不已的整體當中。當下體會到的生機,就是善(萬物皆有春意便是“繼之者善也”①[宋]程顥、[宋]程頤著,王孝魚點校:《二程集》上冊,第29,4頁。)。

此處感知到萬物的痛癢,其原型是我感受到自己身體的痛癢。因此,這不是我對另一個獨立個體的同情,而是在痛癢的當下,我與你是同體的,因為“我識痛癢”與“我和痛癢部位是同體”互為充要條件。所以,綜合而論,當我感知萬物的痛癢如同我的身體痛癢時,我當下體知了:其一,萬物與我是同體的;其二,我認識到了這種生機不已的當下狀態(tài),即是善。

識痛癢所體知的是當下的痛癢,而從更長的時間段而言,身體總有死亡的時刻,痛癢相關的經驗,既可以是生的證明,也可以表示走向死亡的痛苦。對于佛家而言,如何面對死亡是一等大事,而生則是暫時的虛幻片段。盡管痛癢只占據體驗的當下、某個時間片段,然而程顥并不贊成視生為幻的宇宙觀,而認為“物生死成壞,自有此理,何者為幻”②[宋]程顥、[宋]程頤著,王孝魚點校:《二程集》上冊,第29,4頁。。在程顥的視界中,宇宙總體是生生不息的。

四、同體的經驗基礎

因他者的痛癢而痛癢,在物我同體當中,他者的痛癢也就是我自己的痛癢。這也可能引發(fā)利己而非利他的理解,即基點是自己的痛癢感受,他者的痛癢并沒有得到獨立的關注。如果這種理解成立,那么萬物一體就無法在哲學上得到證明,生的價值選擇的本體根基也不會穩(wěn)固。

一方面,理解的關鍵在于我。在萬物一體中的我,固然身體形態(tài)上還是生理的我,這種生之性的我③楊儒賓指出,儒家身體觀是四體一體觀,孟子所說的四端,不是特殊的脾性,而是通往超越的(楊儒賓:《儒家身體觀》,臺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籌備處,1996年,第3頁)。孟子、荀子雖觀點不同,但二者身體觀都奠定在“身—心—形”的大傳統(tǒng)上,而孟子思想中,形、氣、心都是道體安居處的意思強烈。又如荀子的禮,身體的社會性是與禮的關系。禮是人文現(xiàn)象的骨干,故而也是“體”(前揭書,第17—18頁)。楊著中突出了身體作為道體的各個面向。但孟子的四端之情與程顥的痛癢之喻,作為道體的身體,體用不離,身體的生理現(xiàn)象正是道體之用。,也是我之能對別的個體負責的基礎。但是,此我在精神上已非小我,而是大我。當我體認到物我一體時,我突破了私我的界限,走向了天地大身體。此刻,我之身體就是“天地大身體”,則我的痛癢已不屬于小我,而是天地自己的痛癢。

另一方面,我雖然在超越意義上體認到萬物一體,并可能由此導向對萬物的責任感,但我最終形成這種責任感,仍是基于生之性的生理的身體(小我)。這是因為,萬物的痛癢,都是因為生之性的身體而來的,即個體生命在存在上的局限(生老病死)和需要(飲食男女富貴等)。如果沒有小我,也就無所謂痛癢的現(xiàn)實發(fā)生了。事實上,小我的生之性特點,決定了以下三點:1.基于生存需要,我要對自己(天地,即大我)的痛癢負責,也就是我對萬物存在著責任;2.由于生之性特點,我能夠理解萬物的需要,并且落實到——3.我如何對萬物負責。

因此,在萬物一體中,有兩種“體”:一是天地大身體,二是我身。由于天地大身體,我體知物我之間的一氣周流,血脈貫通,這是“我必須對萬物負責”的基礎。由于我身,我與萬物都是獨立平等的個體,并且作為獨立的生命體,有著生存的種種需要,這是我能夠理解萬物需要并“如何對萬物負責”的基礎。生之性的身體是道體的作用現(xiàn)象,也是開展的基礎,這正體現(xiàn)了萬物一體之作為“經驗綜合型”的觀念。

五、由一體考量同體

天地大身體被感知,乃在于我體認到他人的痛癢如我身的痛癢,從而體認到我與你之間生機的一貫,是在同個身體中。但問題在于,其一,從一體之本體論而言,本體即是主導者。但識痛癢而體認到物我同體的主體,是經驗的我;并且,理論上,可以有無數(shù)個經驗個體都是我。在這種情況下,如何確保顯發(fā)一體本體的無數(shù)個主導者之間不會自相矛盾?其二,一體作為本體,具有永恒性。即便物我同體被體知是因為天地大身體的生機一貫,但這種一貫如何能確保是生機永久的一貫?

對于問題一,當“體認到他人的痛癢”時,已經預設了“認為他人和我在同個身體中”。當我體知到四肢的痛癢時,已預設了我與四肢是同體的,并且是我作為體知同體的主體。同樣地,在天地大身體中,當我體知到萬物的痛癢時,已預設我即是主體。這對于小我是自明的,當作出大我的延伸時,指示小我身形的我可以是大我身體的主體—主導者。按照萬物一體的前提,理論上,任何個體都可以成為大我身體的主導者——只要是在識痛癢的體知中。這表明萬物一體的圖景中,擁有無數(shù)個主導者。關鍵問題則是,無數(shù)個主導者發(fā)出的導向會不會自相矛盾或者混亂無序?或者說,識痛癢有沒有關于主導內容或秩序的限定?

對于問題二,由問題一可知,只有我身的感知基礎,才能保證天地大身體與我同構的理解基礎。而當我感知到痛癢時,這種痛癢是關乎四肢百骸的生機永久的一貫嗎?就生機不息而言,不是指個體的永存,而是整體的生命循環(huán)的周而復始,機能不息。就生命體的機能而言,有許多機能可以表示我感知到四肢與我一體,例如,我與四肢的一致性,即我可以命令我的四肢去運動、伸展。此時我的確與我的四肢是一體的。而這種役使的命令者與動作者之間的一致性,更能說明一體生機的健康狀態(tài)。而痛癢發(fā)生時,意味著身體處于疾病狀態(tài)中,這本身已是某種意義上的生機不暢,為什么選擇這種情況?

痛癢的發(fā)生,并不一定能表征生機不息,但卻能表征我為了保持生機,而對身體作出了反應。保持生機因而成為了我行為的目的。在天地大身體中,當我“保持萬物的生機”時,我事實上是對萬物的痛癢作出了生動的回應,并通過保持其生機而對萬物負責。痛癢是一種召喚①[德]漢斯·約納斯著,方秋明譯:《責任原理:技術文明時代的倫理學探索》,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81頁。,是我進入對萬物負責的責任關系中的前提。如果沒有痛癢,則我對萬物并不需要負責。而當痛癢發(fā)生時,這種責任當下就朗現(xiàn)。因此,識痛癢本身就是體認到萬物一體的主體對這個同一體的主導內容。由于這種主導是當下自然地即時發(fā)生的,并不牽涉保持生機之外的主觀目的,而正是同一體當下解決某處痛癢以保持整體生機通暢的必要舉動。因此,同一體當中有無數(shù)個這樣的主體,本質上都是為了一個目的:即確保整體的生機存續(xù)。

但是程顥并沒有回答另一個問題。圍繞同一個目的的主體們,卻是在別性的基礎上,即在自身的位置處境中作出識痛癢的反應,那么,如何甄別在同一時段發(fā)生的多個主體的識痛癢的反應——它們是否彼此沖突?比如當胃中空空、饑餓疼痛的同時,口腔與食道潰爛,一進食就如刀扎火燒,識胃的痛癢而欲進食,與識食道的痛癢而排斥進食,是彼此沖突的。當食物極其有限,饑餓的人們都能感受到自身與他人的痛苦,彼此生命皆懸一線,該拯救誰的痛苦?孟子在勸告君王推恩的時候,其實也觸及了這個矛盾。不仁的君主驅趕百姓的子弟去戰(zhàn)場效命,終有一天,戰(zhàn)事危敗,不得不將自己珍愛的子弟送到戰(zhàn)場赴死②孟子曰:“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愛及其所不愛,不仁者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惫珜O丑問曰:“何謂也?”“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爛其民而戰(zhàn)之,大敗,將復之,恐不能勝,故驅其所愛子弟以殉之,是之謂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也?!币姟睹献印けM心下》,楊伯峻譯注:《孟子譯注》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324頁。。在別性的序列中,自然是自身的親人是第一序的識痛癢的對象,親情之外的他者,甚至在地球另一端的陌生人,我如何能夠識其痛癢——尤其在有限的時空、有限的資源條件下,我該如何取舍?

盡管程顥沒有給出解答,識痛癢本身不能夠甄別哪些主體將導向維持整體的生機,但識痛癢仍是表征萬物一體的一個有效的詞。識痛癢對于體知萬物一體而言,在身體經驗上并不是唯一的典型,但卻是較具廣泛性的典型。而用識痛癢來體知萬物一體時,朗現(xiàn)的是保持生機的責任,一體并未在物我融合中結束。物我融合、天地萬物同流僅僅是開始,一體更意味著我聽到了痛癢的召喚,痛癢的一體需要我對之負責。生機條暢的宇宙中,我在痛癢的責任中覺悟一體。無論凡圣,在生命歷程中生機被阻隔時,痛癢始終是我身的當下自明的感知,“圣人循天理而欲萬物同之,所以有憂患”③[宋]程顥、[宋]程頤著,王孝魚點校:《二程集》上冊,第78頁。,“情順萬物而無情”④[宋]程顥、[宋]程頤著,王孝魚點校:《二程集》下冊,第1263頁。。生命遭際中,痛癢是常態(tài),憂思常在。

結 語

若將程顥萬物一體說視為經驗綜合型命題,則一體顯發(fā)為同體,當是題中應有之義。一體以生生為內涵,顯發(fā)為同體的經驗現(xiàn)象,即“物—我”的陰陽成對、互動平衡的有機整體。一體的生之理,顯發(fā)為陰陽交感互動,以中為一體發(fā)用的常道。這是程顥在《易》的基礎上對《中庸》的發(fā)明。中獲得了易的陰陽天道運動的客觀天理意義,從而這種不偏不倚的天理可以為道德奠基。人類善的道德乃是天道運動達到中的狀態(tài),善就不僅僅是主觀價值,善本質上更是客觀的天道。因此,一體藉由同體的交感現(xiàn)象,生發(fā)出中的道德意涵。

具體而言,程顥通過識痛癢來述說同體。一體之生生顯發(fā)于同體,在識痛癢的經驗中,是一種當下的生機。當下生機,恰恰是極其有限的個我能夠在日常的識痛癢經驗中,即時自明地體知到物我同體。在這種即時自明的體驗中,包含了兩重意蘊:萬物與我確實是同體的;又,物我同體的感受,是彼此作為同一整體從而生機未曾隔斷的、春意盎然的生機不已的當下體驗。生生之理自明,而其顯發(fā)的同體、識痛癢的經驗亦是不假思索的當下自明。同體顯發(fā)生生之理的當下自明性,在程顥看來,是“萬物皆有春意便是繼之者善也”。一體顯發(fā)于同體,經由識痛癢的當下體知,道德的善的自明性即奠基于此。

因生生之理,一體必然顯發(fā)于經驗的同體,生性的身體就是同體得以開展的基礎。藉由身體的意象,程顥的同體不會基于小我身體的需要,而是基于更大的身體——天地大身體的需要。在日常生活中,小我的身體體驗,例如痛癢,則是感受大身體的基礎。一旦走出小我的局限,我將能夠體驗到大我的痛癢,從而真實地獲得同體的體知,乃至一體的境界。在身體的經驗基礎上,萬物一體作為經驗綜合型命題得以建構,痛癢一貫于“小我—大我”的體知。程顥的大身體體知,應當是其體貼天理的基調。身體是本體的作用顯現(xiàn),交感關系基于此,識痛癢當下生機亦基于此,故而前述所論及交感而中的道德意涵、當下生機而奠基的道德自明,皆可說是植根于身體。

若仔細梳理,用一體本體來考量同體,同體有其作為經驗的局限性甚至矛盾性。痛癢的發(fā)生,并不能表征生機永久延續(xù)。能夠識痛癢的主體可以有無數(shù)個,可能同時出現(xiàn)彼此沖突的痛癢體驗,但程顥的識痛癢本身并不能甄別哪些主體將導向維持整體的生機。識痛癢的確是即時性的反應,也具有個體差異,但與此同時,識痛癢召喚著道德責任。當痛癢發(fā)生時,我對萬物的責任當下朗現(xiàn)。當下解決痛癢,“保持整體生機”成為了即時性的唯一目的。盡管識痛癢的反應只存在于某個時間片段,但“保持生機”本身已經蘊含著對生機連綿不斷并接續(xù)于未來的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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