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坤
一抹斜陽落在繡著金絲花鳥的大紅棉被上,小國弓著身子,鼻子貼近被頭的粗土布,覺得自己正靠近一汪煤火,火堆上是萌動的一壺水。一只銹黑的鋁水壺,壺蓋上搭著兩只微潮的條紋襪,正冒著若有若無的熱氣。小國縮進(jìn)被窩,在黑暗里試圖看清爐旁的景象,可通紅的火光將他的淚灼得發(fā)燙。
房間外有人說話,然后是干咳,接著有人下樓,踩著磨光的水泥樓梯;旅客在樓下的柜臺前似乎在敲擊著臺面,老板娘熱情招呼的聲音異常清脆。下午,離吃晚飯還早,小國低聲對自己說。從看守所的小路上,走來一個背著軍綠色大包的人,他在水泥路上快步走了幾分鐘,來到砂石路,靠著第一棵尚未成年的梧桐樹歇了一會兒,平息喘著粗氣的肺部。那是我,小國難過地對自己說,這個可憐蟲就是我,我是一個無家可歸的蠢貨,一個頂著光腦袋,臉上寫著“賊”的王八蛋!
隔壁房間的門開了,然后輕輕關(guān)上,沒有反鎖。一個男人在房間里卸下沉重的包袱,從包袱里掏出叮鈴咣啷的一堆瓶瓶罐罐,小國聽得真真切切。探視犯人的?和我一樣刑滿釋放的混蛋?小國將頭更深地縮進(jìn)散發(fā)棉花香味的被窩,就這樣打了個盹。
小國掀開被子,迅速起身,以便驅(qū)走圍繞著自己的寒氣。夕陽在窗玻璃右上角投來一塊亮紅色的光圈,旅館正對著的街道左邊那排平房瓦頂被抹上一層金黃色的暈,右側(cè)那排樓房擋住了太陽和晚霞的大部分,留出云彩灰色的毛茸茸的尾巴。室外街道上購物的、下班的和閑談的人們,制造出幾分喧鬧的聲音,從窗縫、門縫傳向小國的耳膜。小國分辨著這些聲音,試圖理解這些聲音的含義。一定有兩個相識的人在街頭相遇,說著寒暄的話;其中一個推著自行車,一個則騎在電瓶車上;旁邊有一個菜販子在刮魚鱗,嚯嚯聲明白無誤。
下了樓,旅館大堂里沒有人,柜臺上擺著一本旅客登記表,旁邊是一盆水仙花,肥厚的葉子在光影里綠得通透。站在走廊上,小國看到露天菜場正是熱鬧時分,一個管教干事的老婆正蹲在菜攤前挑挑揀揀,他忙扭過頭,穿過水泥路來到對面的小賣部。店老板是個精瘦的中年人,正抓著一張報紙喃喃自語,見小國踱步進(jìn)來,并不覺得奇怪,熱情招呼說:“買點什么,來一包香煙?”小國默不作聲低頭看玻璃柜里的各種香煙,搖搖頭說:“不抽了?!崩习鍙墓衽_上的煙盒里抽出兩根香煙遞給小國一根,替他打著火說:“兄弟,剛出來?”小國接過香煙笨拙地湊上打火機的火苗輕輕吸了一口,煙沒有點著,又湊到火苗上用力吸了一口,一股辛辣的氣味直沖上顎,小國皺了皺眉頭,強行將煙從鼻孔噴出去。店老板善解人意地笑了,鼻涕差點兒流了出來。每個月都有幾個茫然失措的刑滿釋放犯在小鎮(zhèn)的街頭游蕩,然后重新學(xué)會吸煙和喝酒,再踏上前途未卜的征途;有時候,這些剃著光頭眼神空洞的無人收留的漢子,會將包里的全部家當(dāng)?shù)盅?,換來幾天酩酊大醉,再踉踉蹌蹌地消失在露天菜場的盡頭,融入柏油馬路的樹影里。
小國摸索著口袋,里面有幾張百元大鈔,他不知道自己需要買什么,茫然看著貨架上花花綠綠的貨品。他最熟悉的是方便面和飲料,這是他在監(jiān)獄超市最常買的物品??蛇@個貨架上的各色飲料,有很多他沒有見過,不由地研究了很長時間。監(jiān)獄超市的大個子售貨員老穆和他道別時嚷道:活出人樣,好兄弟!小國苦笑一聲,煙灰撲簌簌跌在深灰色夾克衫的前胸。
“兄弟,晚上到這里吃飯,喝一杯?!倍笫堑昀习鍩崆榈穆曇簟Pe了舉手,不知道是同意還是拒絕。他走出小店,向橫街西頭走去,響著音樂的店鋪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停下來向里面張望。掛滿廣告牌的店里,沿墻排列著方頭方腦的電器,有一臺紫紅色的柜式空調(diào)外殼上噴著一朵巨大的花兒,仿佛在大口喘氣,顯得非常怪異;音樂聲大了起來,音響似乎放在一只不穩(wěn)當(dāng)?shù)哪鞠渥由?,發(fā)出刺耳的震動聲,時不時會吱啦一聲。我還是喜歡放風(fēng)時的大喇叭,音樂嘈雜,分辨不出到底有幾個人在里面哼唱。主唱的口齒不清,有三四個人伴著和音,“呼哈”、“哎呦”亂作一團(tuán)。這不是打群架的聲音嗎,小國苦笑了。老板和伙計們,或許正躲在那個巨大的白色冰柜里發(fā)抖吧。
小國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傻傻地站在店門的門檻中間,忙縮了回來。我這樣鬼鬼祟祟地,被人發(fā)現(xiàn)了肯定要討打。他聳聳肩,驅(qū)散暗沉光線中的寒氣,向橫街更深處走去。走了百來米遠(yuǎn),水泥路戛然而止,眼前是一條土路,堅硬的土路盡頭掩映在斑蝥草叢中;路兩邊的田地裸露著灰黃色的胸膛,被田埂分割成大塊小塊;田埂上的枯草被淘氣的孩子燒過,到處是燒黑的痕跡。小國對著野地看了一會兒,轉(zhuǎn)身返回。
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坐在水泥路邊平房門口的小凳子上,雙手捧著一只藍(lán)邊碗,扭著扎著辮子的小腦袋和身旁的一只花母雞說話,竹編的雞籠就在不遠(yuǎn)處的窗臺下,籠子沒有門,籠子里的那只土黃色的小母雞正探頭探腦地看著小女孩。小國停在離小女孩幾步遠(yuǎn)的地方,想看清楚女孩碗里的東西,可看不太清,白白的,也許是冬瓜。轉(zhuǎn)念想,這個季節(jié)不會有冬瓜的,難道是肥肉?也不會,監(jiān)獄里都很少有純肥肉了。每當(dāng)周六加餐,兩塊肥肉上總會粘著一指厚的瘦肉。從女孩捧碗的姿勢看,這碗湯并不燙,也許已經(jīng)涼了,看不見熱氣。小國看了看四周,走近一步對小女孩說:“你怎么不吃啊,冷掉了。”說完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這才覺得自己真的有些餓了。隱約可以聞到一絲肉香,可碗中沒有看到肉的跡象——白花花的“冬瓜”沉在碗底,幾段小蔥飄在厚厚的油水上,和油水凝成薄薄的面皮。小女孩看了小國一眼,眼珠像兩顆小黑豆,她細(xì)聲細(xì)氣地回道:“沒有冷呢。”為了證明自己說的話,她彎著可愛的脖子湊到碗邊喝了起來,粉紅的小嘴吧嗒著,顯得有滋有味?!袄淞?,我說的不會錯……”小國話沒說完,從平房大門里走出一位穿著連帽棉衣的女人,她看了小國一眼,催促道:“丫頭,還不快喝,就等你了。涼了吧……”小女孩哦了一聲,一邊低頭喝著湯,一邊抽出壓在右腿下的筷子,扒拉著碗里的“冬瓜”。女人摸了一下小女孩的碗責(zé)怪道:“我說涼了,你還不信,給你再換一碗?!闭f完,女人端走小女孩的藍(lán)邊碗,進(jìn)了屋子。小國心虛地縮了縮脖子,快步走開了。走了一段,小聲問自己:“我還是賊嗎?不是了吧,我已經(jīng)被釋放了。我被釋放了,我干嘛還怕人家?賤?!彼槌鲅澊锏碾p手,像風(fēng)車一樣大幅度轉(zhuǎn)動著。這一刻,他覺得自己自由了,整條街都屬于自己的。我可以隨時走,坐上車,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明天就走,無論去哪里,去哪里都行。五年了,我終于要離開這個鎮(zhèn)子,離開這個籠子,不是從長著蘆葦?shù)拇蠛巫?,而是正大光明地從街上離開,走上在夢里反復(fù)出現(xiàn)的星光下的柏油路……可是,我要去哪里呢?
小國來到小賣部,店老板和一個頭戴棒球帽的微胖中年人在柜臺邊的小方桌上喝酒,見小國在門口立刻招呼說:“兄弟,一起喝酒啊,等你好久了?!蹦莻€中年人似乎也知道小國的身分,端來一個小方凳擱在靠近門口的位置。小國坐到小方凳上問老板:“給多少錢?”店老板微微一笑說:“隨你的便,十塊八塊都行。大男人怎么婆婆媽媽的呢?”小國默不作聲,兩只手夾在兩腿之間盯著盤子里的蔥爆牛肉。店老板給小國搛了幾片牛肉,又倒了一杯大約三兩的白酒給小國,盯著小國繼續(xù)笑著說:“你叫什么名字?”“小國。”“好,小國,喝了這杯酒,大家就是朋友了。別瞎琢磨,我也是從牢里出來的,現(xiàn)在做正經(jīng)生意?!钡昀习鍖⒕票似鸱旁谛种小4髦羟蛎钡闹心耆它c點頭也勸道:“喝了吧,有什么好愁的,應(yīng)該高興啊,都是朋友?!?/p>
小國疑惑地看著“棒球帽”問:“你也是剛出來的?”店老板哈哈一笑,和小國碰杯喝下,大聲說道:“你覺得呢?吃菜。小國兄弟,這個鎮(zhèn)子上有幾個不是從里面出來的?”小國更加吃驚了,默默喝了一小口,追問:“老板,你的意思是這個鎮(zhèn)上有很多從里面出來的?”腦海里閃出剛才在路上遇到的那個發(fā)廣告單的年輕人,他和自己年紀(jì)相仿。
“棒球帽”喝得很快,喝干了杯中酒,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他一邊吃著涼拌土豆絲,一邊抽煙,抽空還會撮幾顆花生米,忙得不亦樂乎;店老板不停調(diào)整著電火鍋的按鈕,火鍋好半天沒有沸騰,似乎電火鍋出了毛病。小國想起旅店的老板娘,她也是從里面出來的?那是個保養(yǎng)得很富態(tài)的中年婦女,接待時熱情得有些過分。小國敬了兩個新朋友一杯,心里覺得敞亮了許多。原來和自己同樣處境的人并不少,也不奇怪。剛進(jìn)監(jiān)獄頭兩年,父母兄弟以及朋友還來監(jiān)獄看望自己,最后幾年,他們就很少來探視了,尤其在被加刑兩年半之后——自己和那個身上刺著一條眼鏡蛇的家伙打了一架——再沒有人來探視自己。小國偷眼看店老板和“棒球帽”的手腕處,沒有看到刺青的痕跡,或許是藏在衣服里吧。火鍋始終沒有沸騰,店老板說:“這王八蛋的火鍋,前天還行,今天壞了。湊合著吃吧,吃,吃,別發(fā)呆啊——”“棒球帽”緊接著說:“比牢里伙食好到天上去了,哈哈哈?!彼蛔约旱挠哪旱么笮Σ恢?,筷子上的粉絲滑落到油跡斑斑的桌子上。“棒球帽”也不講究,用手抓起桌上的粉絲塞進(jìn)嘴里,還故意砸吧著嘴。
大家默默地喝了一會兒,店老板抬起頭看著暗下來的屋外,起身點亮日光燈。回到桌邊,他用平和的語氣說:“小國啊,我也不問你是哪里人,以前干什么的。我那會兒見到你,覺得你不錯。我這個兄弟也很不錯,叫少華,你叫他華哥就行了。我,你就喊老鄭。大家都是江湖上漂的人,不要見外。還有,你不要覺得我們要干什么壞事。什么人悔改了,什么人沒悔改,我一眼就看得出來?!比A哥連連點頭,脫下棒球帽擱在玻璃柜臺上。他的額頭和兩鬢已經(jīng)冒汗了,光禿禿的前額亮晶晶地閃著白光。華哥說道:“我出來后遇到老鄭,做他的伙計和司機,這些年,老鄭沒虧待我,我們雖然一個是老板,一個是伙計,但是老鄭待我像兄弟一樣?,F(xiàn)在我日子過得挺舒坦。周末或者節(jié)假日,沒有事的話,就去城里找小妹?!闭f完他對著小國眨眨眼,露出放蕩的笑容。小國掃視了一下店內(nèi),又看了看老鄭和華哥,突然覺得很溫暖,肩頭一緊,脖子和臉頓時發(fā)燙。他喝下杯中的殘酒,脫口而出:“兩位大哥肯收留我,我愿意跟著跑腿,什么活兒我都能干。只要……不違法?!崩相嵑腿A哥都笑了,老鄭指著小國笑道:“坐牢坐怕了。”接著又補充道:“我和華哥都商量過了,如果你愿意跟著干,我們就將隔壁的門面租下來,弄個面館,我做的面條是一絕,在里面的時候,中隊長就愛吃我做的排骨面。我馬上給你做一份嘗嘗?!闭f完老鄭放下筷子,起身去了小廚房。小國和華哥又聊了幾句,漸漸放心下來,知道這兩位大哥都是正經(jīng)人。
老鄭端來了熱騰騰的排骨面,小國嘗了一口,味道確實不錯,面筋道,排骨甜而不膩剛剛好。在這里安身,是個不錯的選擇,沒有更好的了。小國吃完面條,想到自己的行李物品放在破舊的旅館里,有些放心不下,況且在酒精的作用下,也的確想早點睡,便向老鄭和華哥告辭,丟下一張百元大鈔。老鄭生氣地大聲說道:“小國,不把老哥當(dāng)哥哥了嗎?拿回去,以后一個鍋里吃飯,還客套個屁啊?!毙缓谜f:“好吧,那么拿一條煙?!背隽诵≠u部,吹來陣陣?yán)滹L(fēng),小國覺得身子很輕,腳步雖然有些搖晃,但他還能看清楚路上的坑坑洼洼,并沒有磕著碰著。
在旅館門口,小國看見水泥柱旁蹲著一個黑影,定睛細(xì)看,這個年輕人不正是自己下午遇見的發(fā)廣告單的人嗎?他從監(jiān)獄外的小路走到鎮(zhèn)頭,第一個碰見的就是這個青年。當(dāng)時這個年輕人突然往小國手里塞一張紅通通的廣告單,將低頭走路的小國嚇了一跳。年輕人說了聲謝謝,繼續(xù)向其他人發(fā)放。小國這才仔細(xì)看了一下廣告單,里面印著各種空調(diào)和微波爐、電磁爐的介紹以及價碼。“莫名其妙?!毙緡佒戳四贻p人一眼。那個年輕人面色枯黃,身體輕微地顫抖著,趿拉著一雙花卷般的皮鞋。他病了。
此刻這個年輕人蹲靠在水泥柱旁,手里抓著一塊二兩重的饅頭,慢吞吞地嚼著。走廊上的節(jié)能燈將年輕人的影子投在門前水溝上,好似一顆咸菜疙瘩。小國摸了摸發(fā)燙的耳朵,走近年輕人問:“你在這里干嘛呢?”年輕人抬起頭,嘴里含著一口饅頭,癡癡地看著小國,眼睛陷在黑洞洞的眼窩里。小國看了看四周,街上人影稀少,大部分店鋪都關(guān)門了,小賣部的小窗已經(jīng)拉上了窗簾,透出暖暖的紅燒肉一般的色澤。年輕人快速站起身,似乎有些害怕。小國從夾在腋窩里的那條香煙中掏出一包,拆開后遞給年輕人一支:“抽煙嗎?”那人愣了一下,哆嗦著伸手接過去。小國一摸口袋,沒有火。年輕人掏出一個塑料打火機遞給小國。抽了一口煙,年輕人似乎回過神來,問小國:“你和他們認(rèn)識?”小國不知道他問的是誰,疑惑地看著年輕人。年輕人用煙指了指小賣部,小國這才明白,含糊地答道:“剛認(rèn)識的朋友,你也認(rèn)識嗎?”年輕人抖了抖煙灰說道:“你要跟他們干?”話里有話,小國斟酌著詞句問:“不好嗎?”年輕人笑了一下,喉嚨里發(fā)出短促的“咔”的聲音,捂著胸口痛苦地說:“看怎么想了……他們要拉我入伙,我沒干?!闭f完,他猛烈地咳嗽幾聲,將痰吐在水溝里。
一束光從小賣部的門縫透出打在馬路上。小國暗忖:這個年輕人是在暗示我,老鄭做的不是正經(jīng)生意?線索是……他琢磨記憶里老鄭和華哥的手,并沒有什么特殊之處;兩個人的臉,也并不像偷竊扒拿的臉。難道是干殺人越貨買賣的?無數(shù)個念頭浮上心頭,糾纏不清。
年輕人抽完煙,捏著饅頭不聲不響地向西頭走去。小國在他身后問:“你去哪里?”年輕人停住腳步,轉(zhuǎn)身回道:“我住在那頭。”借著路燈的光亮,小國看清了年輕人的臉和他背著的帆布包,那張臉是一張病人的臉,但眼睛沉默而倔強,似乎不承認(rèn)自己病了。小國追上年輕人,指了指他的帆布包問:“你發(fā)傳單,一天賺多少錢?”年輕人退后一步輕聲說道:“不多,你也想干?”小國搖了搖頭:“我的意思是,我們能不能干點別的,不違法,而且賺錢的?”年輕人突然狂笑起來,又咳嗽了好一會兒,眼淚都笑了出來。
小國窘迫地站在馬路邊,心想,我一定搞錯了,他大概是個瘋子,或者要飯花子……人家可憐他,才讓他發(fā)傳單掙一點錢吧……年輕人一扭身,腳下的爛皮鞋啪嗒啪嗒走遠(yuǎn)。小國聽到年輕人在安靜而黑暗的夜色中叫喊:“不違法,賺錢,哈哈哈……哈哈哈……”
小國反身走進(jìn)旅館大堂,老板娘的波浪頭從柜臺上露出一撮,她大概正趴在桌上打瞌睡。踩著光溜溜剛拖過的水泥臺階,小國走進(jìn)自己的房間,開了燈。軍用大包和兩個塑料袋———全部行頭——都在,很好。他覺得自己的頭有些暈,脫了鞋子和襪子鉆進(jìn)大紅色的被窩,心怦怦直跳。隔壁房間悄無聲息,睡下了還是沒人在屋里?他憶起雜貨店的角落放著一個巨大的彩條布袋子,里面也許是老鄭偷來的什么東西??墒?,真的是偷來的東西?如果是,那是什么東西呢?小國猛搖了搖頭,阻止自己的胡思亂想。
小國爬起來,倒了杯開水,站在后窗前邊喝水邊向外面看。旅館后頭是一片荒地,黑黢黢地在夜色中朦朦朧朧;三三兩兩的星星掛在夜空,遠(yuǎn)處的天空微紅,那片天空下一定是燈火輝煌的城市;而通往那紅彤彤的城市的柏油馬路,我看不見。天一亮,我就去柏油路,也許可以趕上早班車。
小國將杯中已經(jīng)涼了的水倒出窗外,然后關(guān)了燈,摸索著床鋪?!昂孟牒纫豢跓岷鹾醯娜鉁?,哪怕是一碗飄著肥肉的湯也好?!边@個聲音將小國嚇了一跳:奶奶臨死前說的正是這句話,口氣也是剛才那樣的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