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也

過去那一年半休假期，他騎單車、滑雪，將想玩的東西一一嘗遍，終于開始感到無聊，拍電影的渴求越來越強烈，以《獵狐行動》復(fù)出——這是一部有益于他漫漫回歸拍戲狀態(tài)的電影。

考慮到這是一位出演了《色.戒》、《花樣年華》，手握數(shù)尊影帝獎杯，被李安盛贊為“導(dǎo)演夢想的演員”的人，那么，他如今的選擇難免使人好奇，接拍這部電影，他想達成的藝術(shù)成就是什么？“其實我做^很憑心的。我感覺是怎么樣就是怎么樣，我不會去計算的，”他斬釘截鐵地否認，“我沒有，我從來沒有什么藝術(shù)上的追求?！?/p>

他突然把話題轉(zhuǎn)回剛出道時，坦言那時演戲是因為心中壓抑，躲在角色背后發(fā)泄，使他謀得平衡。況且還能賺錢，不少錢。

眼前的梁朝偉一副溫和模樣，傾聽問題時身體微微靠過來，表清專注。但在休息室，《獵狐行動》的導(dǎo)演張立嘉小聲地說：“他看上去很好說話，但其實沒有多少人能走進他的內(nèi)心。”

瘋狂的事

2019年4月底，梁朝偉與張立嘉第一次見面。一個月后，電影開機拍攝。

如果了解梁朝偉過去的拍攝習(xí)慣，會對他的大膽感到驚訝。以往，他習(xí)慣于準備充足后才上陣。他曾為《悲情城市》讀完一尺高的書，也曾為《一代宗師》苦練武術(shù)，研讀葉問生平資料。這并不是功成名就后保護羽翼的舉動。事實上，早在TVB時期，他就這佯做了。1984年，為演好《鹿鼎記》中的韋小寶，他將原著看了至少4遍。

在梁朝偉的認知中，進入角色，形似容易，神似難。這是一種消耗極大的表演方式。一些演員入戲決出戲也快，他不是，所有角色都確鑿地在他身上留下印記。他在拍攝《新扎師兄》時苦惱于韋小寶仍留在體內(nèi)，一合眼便看到自己拖著長辮、身著清朝官服。又在拍完《新扎師兄》后繼續(xù)做著張偉杰，分不清說話的人“是戲里的媽媽還是真正的媽媽”。2006年，他拍《色.戒》，其中一場戲，當他與湯唯肩并肩走在路上時，他強烈地感覺自己走回了《2046》的人物狀態(tài)中，不得不臨時叫停，讓李安給他點兒音樂，好將他拉回來。

他會為《阿飛正傳》中NG27次的戲而回家痛哭數(shù)日，也會在《新扎師兄》時因為工作壓力大在片場哭，“全組人看著我，我不能控制”，他在1989年說。

長久以來，他將自己置于不安、敏感的境地中，但現(xiàn)在他卻說，過去37年，他一直躲在安全區(qū)域里。這樣說或許更好理解——他總是選擇與熟悉的導(dǎo)演合作，名單上包括王家衛(wèi)、侯孝賢、劉偉強等人。他們賦予他安全感和信心，又因為熟悉省去磨合時間。

他害怕犯錯，擔(dān)心失敗。但現(xiàn)在，入行37年后，他意識到演藝生涯已到人生的“最后一個階段”，那還有什么不敢嘗試的呢？“我覺得你離開你的comfort Zone的時候，生命才真正剛剛開始。今年我57歲了，我不想再這樣過，我想犯點兒錯，做更多瘋狂的事情?！?/p>

瘋狂的事情包括與導(dǎo)演張立嘉合作，還包括接手《獵狐行動》這樣他從未嘗試過的影片。過去，他拍戲從不回看監(jiān)視器，也極少回看自己的作品。但《獵孤行動》剛開機，連著3天，梁朝偉每拍完一條就要到監(jiān)視器前看看。

“看完不講什么，回過頭去繼續(xù)演，3天后，他就不再看了?！睆埩⒓握f。

“我不想太有意去看自己在演什么，看完以后肯定會覺得這里要改、那里要改，這樣有時就會變得很刻意，沒有人物的真實感”，梁朝偉將此舉稱為一種“實驗性”，類似于畫家嘗試新的筆法或材質(zhì)、舞蹈家采納新的表演形式，“他們用不同的實驗去看出來的效果是什么樣的，那我為什么不可以？”

他試圖分析自己過去不敢犯錯的原因?？诸▉碜运炷茉?shù)倪^往——父親在他不到10歲時離家。意識到與其他孩子的差異后，他從此變得自卑、寡言。

許多年后，梁朝偉的母親觀看電影《悲情城市》。當她看到兒子飾演的聾啞人林文清從獄中窗戶向外凝視被帶走的獄友們時，她忍不住掉下了眼淚——林文清眼中滿是無助與悲哀，那是孤獨、內(nèi)向的梁朝偉的寫照。

孤獨感自始至終沒有離開他。即便成為廣受歡迎的大眾偶像，他也情愿一個人待著。他喜歡一個人彈鋼琴、讀書、看電影、滑雪、騎車、吃飯、看日出、整理花園。他在一檔有名的訪談節(jié)目中說：“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最輕松，不用面對任何人，不用交代什么?！?/p>

現(xiàn)在，他承認，過去他一定程度上沉溺于這種孤獨、不安的情緒中。他曾在最熱鬧的春節(jié)獨自出國旅行，“弄得自己很孤獨的樣子?！?/p>

對演員而言，孤獨和不安不失為一種寶貴品質(zhì)。它們使他的眼神里混雜著憂郁和純真，如果遇上好導(dǎo)演，這種特質(zhì)就會被放大。

他曾說《重慶森林》中編號663的警察與他最接近，那是一個會對瘦了的肥皂、滴水的毛巾自言自語的男人。導(dǎo)演陳英雄看中他在《阿飛正傳》片尾3分鐘的精彩表現(xiàn)，邀請他出演《三輪車夫》中的詩人，他形容梁朝偉給人一種“虛幻”的感覺，望過去蒼白虛弱，卻渾身是戲。

“梁朝偉的每一條都是對的，演戲?qū)λ欢ㄊ潜灸埽娴氖翘觳??！睆埩⒓稳绱嗽u價。

拔河

要描畫一個準確無誤的梁朝偉極為困難。他常以自閉自居，但同時在媒體面前從不掩飾自己的脆弱。一方面，他對他人有著夸張的軟心腸。他從未在工作場合發(fā)過脾氣。拍攝《一代宗師》時，因為擔(dān)心出手重傷及武師，他表現(xiàn)得湟恐而隘張，不肯用力，“氣得那些武師七竅生煙，都告訴他情愿一次過痛，比連續(xù)受他三四十拳打腳踢好得多?！比~問門徒梁紹鴻在《詠春六十年》中寫道。另一方面，很少有人能夠真正走進他的內(nèi)心。

他取得了其他演員難以企及的成績，卻堅稱自己是一個沒有夢想的人。他的少年記憶包括15歲半便出來做工，幫舅舅打雜、去姨媽開的超市當營業(yè)員，對紙尿片和洗發(fā)水的價格滾瓜爛熟。進入無線洲練班后，他與劉德華、苗僑偉、黃日華、湯鎮(zhèn)業(yè)并稱“無線五虎”。當另外四人不打算與無線電視續(xù)約時，只有梁朝偉選擇了繼續(xù)。他主動跟張立嘉提起此事：“我跟他們都不一樣，我家庭不好，雖然五虎年輕氣盛一起走，可是晚上回去，我一看，我得養(yǎng)我媽，第二天又去上班了。”

“有些人真的是沒有理想的。他最初演電影就是為了糊口，需要錢?！睆埩⒓握f。

等到衣食無憂，粱朝偉又說，拍電影不是為了成敗，而是為了成事，“如果我能達成大家一個心愿，那有什么不好？成敗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成敗又怎樣？會比我在中間享受一部電影的快樂更重要嗎？”就像現(xiàn)在，他踏出了未知的一步，“哪怕有什么后果也無所謂?！?/p>

這聽起來像是功成名就后的松弛和改變。他否認了，“因為我從小就是單親家庭，也沒有人教，需要自己改進自己。我很懂得怎么去改。過去是我不想改，珊在是我想改，不是因為任何外面的事?！?/p>

改變從數(shù)年前就開始了。2016年，《擺渡人》上映，他決定今后只拍喜劇，為觀眾做一扇叮當貓的任意門，讓人們在沉重的世界里重拾朝氣。更早之前，他拍完《一代宗師》，跟所有人說再也不演沉重的戲，人生開心最重要。他那時向一家雜志推薦了一本書叫《你還在找借口嗎》，感嘆讀了書才驚覺，原來可以決定自己是誰，從此打算做個輕松、快樂的人。

但現(xiàn)在，他否定了過去的說法?！吧蠲刻於荚谧?，人也是。現(xiàn)在這樣是第一步”——他指的是接拍《獵狐行動》，“希望將來能有更多一些不同的狀況，會有新的東西給到觀眾”，他想將自己交出去，好奇那些從未與他合作過的導(dǎo)演還能從他身上發(fā)掘出什么新的東西來。哪怕對方是新導(dǎo)演，他仍自謙地表示自己在拍攝過程中需要不斷學(xué)習(xí)。

與此同時，他對拍戲又有一種“拍完即過”的想法。他幾乎不看自己的作品，更不會收藏它們。他的態(tài)度聽上去很“灑脫”——“沒什么好看的，已經(jīng)演過了”。

但如果了解他的投入程度，不難理解他的“不看”。他用雙手抱住頭，牙齒狠狠地咬在一起，發(fā)出痛苦的“滋滋”聲《獵狐行動》拍攝過程中，他如過去每一次拍攝一樣，不可抑制地失眠，必須依靠安眠藥才能入睡。他很清楚，電影結(jié)束后，他需要很長時間治愈心理上的傷害，而重看或者接受訪談，都會將他重新帶回往昔的記憶中。

毫無例外，無論導(dǎo)演是誰，他總處于緊張和壓力之下，“哪有舒舒服服不費力就拍完一部電影的？沒有這樣的。任何電影的過程基本上都是一模一樣的，大家像在拔河一樣，都希望可以站在自己這邊。”

張立嘉：梁朝偉的演技不來自于熱情

導(dǎo)演張立嘉第一次見到梁朝偉是在一家酒店會議室。那是2019年4月的一天，梁朝偉走進來，低眉順眼，“像個犯了錯的小孩”。

兩人互相謙讓了好一會兒才坐下來。一坐下，梁朝偉并攏雙腿，兩手局促地放在膝蓋上，無辜地看向張立嘉。過會兒，他開始不安地扯襯衫衣角。一整個下午過去，幾乎全是張立嘉在說，梁朝偉在聽。張立嘉發(fā)現(xiàn)，眼前這個人“極度客套”：“他就說我沒事，我沒有意見，我沒有想法，全部聽導(dǎo)演的?！?p>

可他不是真沒想法。到了晚上，兩人一塊吃飯喝酒。酒一入肚，拘謹?shù)牧撼瘋プ兊幂p快、松弛、魅力四射，話也多了起來。剛開始，張立嘉很困惑，懷疑這是梁朝偉在試演片中角色紿他看——電影《獵狐行動》中，梁朝偉扮演的就是這樣一個松弛的、充滿魅力的人。時間一久，兩人沒少一起喝酒，張立嘉才發(fā)現(xiàn)，梁朝偉一喝多就這樣。

電影《獵狐行動》講述的是中國公安部經(jīng)偵局獵狐專項行動小組跨境追捕金融犯罪嫌疑人的故事。2018年9月，張立嘉接手此片時，電影已經(jīng)籌備了兩年多，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導(dǎo)演、編劇。

制片人找到張立嘉，問他，這樣的題材，你腦海中對應(yīng)的是哪種片子？他答，《諜影重重》。對方聽了很高興，決定將片子交給他。

表面上看，這是一部用于展現(xiàn)公安部門跨國追捕行動的影片。但張立嘉不這么拍。之所以想到《諜影重重》，是因為那樣的電影簡潔利落，懸疑感和動作戲都做得足。接手后，他將厚厚的采訪資料讀完，很快把那些職務(wù)類犯罪排除在外，“職務(wù)詐騙、職務(wù)侵占、盜刻公章那一類硬騙的，我不感興趣”，讓他著迷的是犯下重罪的金融才子們。

一個高智商的人為貪欲所控，犯案手段高超精明，人性的幽深復(fù)雜達到極致。他們對自己終將被捕的未來心知肚明，卻仍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為的只是尋求決感。張立嘉喜歡這種極致，“他們在電影當中會充滿魅力”。

制作劇本時，張立嘉想到了梁朝偉。后者是2019年6月進組的。在之前，他在家中做準備。在片場的張立嘉總能收到他發(fā)來微信客氣地問，導(dǎo)演，這個地方的臺詞我有點兒難受，能不能換一個方式說？末了，他還要表明立場，導(dǎo)演，我不會動對手的戲的。

張立嘉察覺到，梁朝偉正處于一種極度不安的狀態(tài)當中。“他發(fā)那一點點兒東西給我的時候，背后可能有一火車的話想講，但他只能擠出一兩句來?！?/p>

總是如此。梁朝偉總是“顧慮特別多”，“內(nèi)心太容易痛苦，表面還得裝得特輕松?！彼麚?dān)心自己不禮貌，擔(dān)心影響導(dǎo)演創(chuàng)作，到了現(xiàn)場還是這樣。過去，他拍了幾十年戲，從不去監(jiān)視器前看自己的表演?？蛇@次不同，剛剛進組，梁朝偉一連看了3天監(jiān)視器。

即便看監(jiān)視器，他也在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其他演員，一聽導(dǎo)演喊“咔”，立刻從監(jiān)視器的畫面中消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過來，擠著腦袋往里看：“怎么樣？我看一眼，我再試一個這樣的好不好？”

梁朝偉不是。張立嘉喊“咔”，他還留在原地，好像壓根兒沒打算動。但過會兒，你就發(fā)現(xiàn)，他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過來了，在邊上默默瞅著監(jiān)視器里的畫面，一句話也不說。

張立嘉知道，梁朝偉這一眼，看的不是自己的表演，是在檢測他作為導(dǎo)演的功力。拍了3天，他對導(dǎo)演、攝影、美術(shù)、燈光等各個部門的工作心里有數(shù)了，從此再也不來看。

一些演員，即便到了片場，仍在緊張準備著，無法放松下來。梁朝偉不在此列。至少從表面上看，他很平靜，等戲時，總是一個人在一旁面無表情地坐著發(fā)呆。

張立嘉跟他說什么，他就呆呆地點點頭，叫人難以判斷他是否真聽進去了?？梢谎輵?，那就是另一個他了。表情、眼神、肢體都很到位，臺詞方面，中文的、英文的，他一個字也不會錯。走一遍戲，他便知道這條該怎么演?！翱梢娝孪榷家呀?jīng)準備好了。他不光是有經(jīng)驗、天分，還有功課?！睆埩⒓握f。

但他同時說：“梁朝偉對演戲沒有熱情?！薄八f拍戲可以賺錢，那我就去。他對沖浪、滑雪、跑步、自行車有熱清，他跟我提到這些事物的時候，雙眼部在發(fā)光，他對那些東西特別癡迷?！?/p>

一定程度上，梁朝偉的成就出自天賦、職業(yè)精神以及擔(dān)心給他人造成麻煩的小心翼翼，但因此說他對表演毫無熱情或許有失偏頗。他的安靜、自謙和努力緣自對人群的躲避。那總是使他感到不安，他便以降低自我的方式來讓他人舒服——無論是在拍戲前做足準備，或者在現(xiàn)場安靜地隱形。他的態(tài)鹿總是謙和，極少以職業(yè)上的成就來獲取優(yōu)越感。與此同時，很少有人能夠真正走進他的世界。

多數(shù)時候，這位影帝總想一個人待著。張立嘉描述了一個場景，今年，梁朝偉的生日是在劇組中度過的。那天，劇組工作人員在片場支起白色帳篷，中法兩國的演員在帳篷里聚餐。張立嘉安排梁朝偉坐在帳篷的最角落，緊挨著他。剛開始，梁朝偉還很放松。過會兒，經(jīng)紀人過來，告訴梁朝偉，制片人要組織大家給他慶生，他立刻開始不自在。等到蛋糕端上來，眾人對著他又喊又拍照，他突然很緊張，臉上掛起熟悉的職業(yè)的笑。照片一拍完，他便拿著花束偷偷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