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天
一
1983年秋,我和鐵生第一次見面。只是我那時沒想到,此后的很多年里,我竟會如此地想念他。
認識鐵生,是因為《芒種》的編輯洪鈞,我的第一篇拿稿費的小說就是他發(fā)表的,那時候,我還是個北師大的學生。洪鈞把一大批北京作家介紹給我認識,除了鐵生,還有劉樹生、劉樹華、劉孝存、陳放、曉劍、李劍……因為鐵生腿不方便,大家常常在他家聚會。鐵生家住在地壇附近,就像他在《我與地壇》中所說:“自從我的祖母年輕時帶著我父親來到北京,就一直住在離它不遠的地方——五十多年間搬過幾次家,可搬來搬去總是在它周圍,而且是越搬離它越近了。我常覺得這中間有著宿命的味道:仿佛這古園就是為了等我,而歷盡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多年。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了雙腿。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剝蝕了古殿檐頭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門壁上炫耀的朱紅,坍圮了一段段高墻又散落了玉砌雕欄,祭壇四周的老柏樹愈見蒼幽,到處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蕩。這時候想必我是該來了。十五年前的一個下午,我搖著輪椅進入園中,它為一個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準備好了。那時,太陽循著亙古不變的路途正越來越大,也越紅。在滿園彌漫的沉靜光芒中,一個人更容易看到時間,并看見自己的身影?!?/p>
看到鐵生的文字,仿佛又回到了他的身邊。他微笑著,靜靜地看著我們在思想碰撞,在生活煙火中喧嘩與躁動。前幾天在微信上又一次看到這么一段話:“人活著要有底線,你至少得知道:什么是黑,什么是白;什么是對,什么是錯;什么是善,什么是惡;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辫F生親和、溫暖、崇高,是我仰望的方向。1983年,我到《鐘山》編輯部工作的時候,鐵生已經(jīng)是全國獲獎作家,他的作品《我的遙遠的清平灣》獲得了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
二
從《現(xiàn)代小說技巧》《西方現(xiàn)代派小說研究》開始,西方各種流派的小說陸續(xù)翻譯過來了,中國小說迎來了發(fā)展的春天。李陀建議《鐘山》組織一批作家,寫一批探索性的小說。參加這個活動的有林斤瀾、史鐵生、李陀、陳建功、理由、戴晴、韓少功、何立偉等十七位作家,這便是后來的“十七人協(xié)議”。最后一次討論會也是在鐵生家,有一位第一次參加會議的著名作家突然向我發(fā)難:“什么是先鋒?什么是新潮?什么是探索?”當時我嘗試著想回答,卻回答不了,記得好多作家?guī)臀掖蛄藞A場,包括平和的鐵生?,F(xiàn)在我已經(jīng)知道了,這種名詞概念,一萬本書也寫不出個絕對真理。
李陀建議《鐘山》組織“十七人協(xié)議”的簽約作家,辦一個筆會。我回編輯部后,吳秀坤告訴我,南海艦隊正在和他聯(lián)系辦筆會的事。于是,就有了《鐘山》組織的第一次“海南島筆會”。李陀說:“一定要和鐵生一起去。”大家也許都記得,那時候,《鐘山》有個年輕的編輯叫蘇童,鐵生的海南島之行,不能用輪椅的時候,在部分時間都是蘇童背著他的。其實,我也背了N次,也許是因為我“嘴巴老”,沒人記得我背了。哈哈。很多年以后,韓少功對我說過,他后來定居海南,其中很大的原因,是那次“海南島筆會”。
1987年的海南,還是比較原生態(tài)的,??诰褪且粋€小漁鎮(zhèn)。到海南的第一天,我們?nèi)胱∏鍨懙能姞I。當天晚上,以蘇童為主力,我們輪流背著鐵生去找海灘,走了很遠很遠,到處都是布滿海蠣子碎片的灘涂,很多人的腳都被割破了,沒有人感覺到疼,大家吹著海風,開懷大笑?;貋淼穆飞?,路過一座石橋,大家坐在欄桿上休息,也許是意猶未盡吧,我建議大家玩“成語接龍”,輸了的,就手里拿一個竹竿,單腳站在橋中間。大名鼎鼎的、德高望重的文壇前輩,平時擺擺的、文章咄咄逼人的后起之秀,每個人都會輸,在大家的哄笑中,遭受“捉弄”與“懲罰”。鐵生輸了,大家一片放過聲,他不,他把輪椅搖到橋中間,手里舉起那根破竹竿接受“懲罰”。何立偉說:“像一尊佛的剪影?!?/p>
三
鐵生的小說越寫越好,約稿的人絡繹不絕,嚴重影響了他的寫作與生活。萬般無奈,他在門上貼了一個小通知,希望大家在每周的某幾天來。我忘性大,常常是走到門前才想起來。有那么一兩次,我厚著臉皮敲門,鐵生的爸爸開門,從來沒有一絲嫌意,鐵生總是溫和地笑著,他知道我是為了他的作品而來。我對鐵生說:“你寫你的?!蔽揖妥阼F生對面,看著他寫。鐵生用鋼筆寫作,只要有一個字寫錯了,他便會撕掉重新寫,即使那一頁已經(jīng)寫到最后一行了。我開始不理解,鐵生對著我笑,也不解釋。很久以后我明白了,鐵生其實是在推敲。他撕掉重寫的過程就是推敲的過程,他對自己有著非常高的要求,我也由此明白了為什么鐵生的作品那么好,大家都喜歡。
我不僅僅是為了索要鐵生的作品,還和他聊文學,聊其他方面的書。有一陣子,我們都在看鈴木大拙的《禪與心理分析》。鐵生說,他想寫3篇小說給我,它們是:《原罪》《宿命》《頓悟》。我的心震顫了,我知道他是想用3篇小說表達他對生命的看法,他從哪里來,他經(jīng)歷了什么,他不知道為什么會經(jīng)歷這些,他又將向何處去。我知道他決定把這3篇小說給我,是原諒我“違約”,是欣賞我對《鐘山》的熱愛,是對我的情義,情重如山。當然,更重要的是對《鐘山》的信任。
《原罪》和《宿命》以中篇的形式發(fā)表在《鐘山》?!对铩穼懜呶唤匕c患者“十叔”每天只能通過7面鏡子看到窗外的世界,可他卻喜歡給孩子們講故事,命運困住了他的身體,卻擋不住他對生命的思索;《宿命》講一位中學教師“莫非”在打算出國的路上出車禍導致癱瘓,從此命運改變成了一名作家的故事。鐵生對他出車禍的那一秒之前的無數(shù)可能性進行思考,命運沒有早一秒也沒有晚一秒,結(jié)果似乎在冥冥之中已被注定。鐵生的這兩個短篇其實表達的是相同的主題,那就是如何面對命運的不可逆轉(zhuǎn)。
我請我的好朋友——《人民文學》編輯部主任朱偉寫了評論。朱偉喜歡《宿命》,我比較喜歡《原罪》,大家有自己的想法,喜歡的不同,不存在高下,只是藝術(shù)感悟的不同。中華民族“比”的傳統(tǒng)有不好的一面。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審美趣味,都可以有獨立判斷。朱偉后來由于某種原因,離開了他熱愛的《人民文學》。朱偉后來先后做了《東方紀事》、《愛樂》和《生活》的主編。聽說北大、清華的學生,曾經(jīng)把朱偉主編的《生活》評為中國最受歡迎的刊物,真為他高興。幾年前我有事到北京,突然想他,特別想他,給他電話,約好了見面,沒想到,當天,我的脛骨骨折。
我也由于種種原因,不得不離開了我無比熱愛的《鐘山》。鐵生沒有再寫《頓悟》。余華曾說他給《鐘山》寫稿的激情是沖著范小天的。我不知道鐵生是因為說好了《頓悟》由我擔任責編,還是他在頓悟的旅途中艱難前行,遲遲不能定稿。
四
鈴木大拙《禪與心理分析》中引用了17世紀日本一位偉大的詩人芭蕉的詩:
當我細細看
啊,一朵薺花
開在籬墻邊!
鈴木大拙用這首詩闡述了他的禪意觀:“當你看它的時候,它是多么溫柔,充滿了多么圣潔的榮華,要比所羅門的榮華更為燦爛!正是它的謙卑、它的含蓄的美,喚起了人們真誠的贊嘆。這位詩人在每一片花瓣上都見到生命或存在的最深神秘。” 那時候我怎么也理解不了,就像我30多歲的時候,怎么也不明白“難得糊涂”和“吃虧是?!?。
在我的心里,鐵生應該早就頓悟了,也許他出生的時候,就具有了佛心與佛性。他在《我與地壇》中說:“此岸永遠是殘缺的,否則彼岸就要坍塌?!苯?jīng)受了那么多苦難,經(jīng)受著那么多苦難,還將經(jīng)受無窮無盡的苦難,他卻還是那么平和。鐵生的頓悟是高于鈴木大拙的,他在我心里,是一尊佛。科學是有限的,科學達不到的地方,唯有信仰去支撐。鐵生早就領(lǐng)悟到了,所以他才會說“生命就像琴弦,拉緊了才能彈好,彈好了就夠了”。一個心中有信仰的人,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被命運打敗的。鐵生離開我們了,他沿著漫漫無邊的頓悟之路,向著天堂前行。
鐵生離開我們很久了,和他相處的點點滴滴以及他對生命的摸索、感悟和征戰(zhàn),依然會讓我在某個思緒的罅隙想起他來,時間不露痕跡地帶走了很多,卻把鐵生永遠留在了我的心靈深處。
我現(xiàn)在終于慢慢領(lǐng)悟到了鐵生的頓悟。人所不能者,皆是限制,是殘疾。鐵生若不是早早領(lǐng)悟到這一點,又怎會活得如此通透徹悟呢?
人們常說,若一個人頻繁想起以前的日子,那他也就老了。我到50多歲,才慢慢明白什么是鈴木大拙所說的頓悟:“好美的一朵花啊”,頓悟是能感受到萬物的美。我常常說,一個人,從事妓女行業(yè)到70歲,她的內(nèi)心都可以是純潔的。記得很多年前,有個熟人發(fā)給我一張照片:西方的圣誕節(jié),一對臀部上有了皺紋的老夫妻,和年輕人一起,裸體下海游泳。這位熟人知道,在我心里,哪怕身上都是皺紋、贅肉,也可以是美的。
李陀曾經(jīng)建議《鐘山》幫鐵生換一個方便一些的輪椅,由于某種原因,這件事沒有成功,成了我心里的永久的遺憾。前些日子,我在好朋友阿海的畫室里看到了這幅畫:
你看這個和尚多快樂啊。
鐵生一定也是這么快樂著。
似乎,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能理解的美的層次更多了。
此時,此刻,我真想,再一次去鐵生的房間,坐在他對面,看著他寫稿,和他聊一聊我們心中向往的頓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