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威
那是后院菜園的一扇木門
現(xiàn)在我經(jīng)過那兒,要挖一些
冬季的蔬菜
木門右下方有個小洞
進出門時,只有認(rèn)真留意
才會發(fā)現(xiàn)它
我不知道木門是何時裝上的
用一根細鋼條鼓搗那個小洞時
我可能八歲
或者更小一些
如果我彎下腰注視那個小洞
它還會認(rèn)得我嗎?
我有多本陶淵明的集子,
薄薄的,中華書局出版的《陶淵明集》,
分別在開封和鄭州的住處、在辦公室里,
有時候也在我的背包里。
像分裂的、隱匿的、被冷落的自我一樣,
緊隨著我,是一個個幻象。
唯獨在鄉(xiāng)下老家,不曾有一本停留,
我回家時亦未曾帶上過一本。
我從未在與陶淵明文字中相似的鄉(xiāng)下讀過他,
一回到老家,這個幻象頓時消失了。
就像在那兒,我需要一一剔除對自己的某些幻覺,
失眠的夜里,覺得陶淵明很遙遠,
也不是我最喜歡的。
夜晚用它后半夜的五個小時收納他,
給他土壤般具有滲透性的身體。
好讓那些焦慮浸透夢境,讓夢的胃口來消化它們。
一早出發(fā)趕路,昏昏沉沉,
增加焦慮的同時偶爾閃現(xiàn)的夢境消化著焦慮。
身體成了一個蓄水池,
不知誰同時打開進水閥和排水閥。
如果你問,這蓄水池什么時候會注滿,
他最近堅持的鍛煉是否減小了這蓄水池的空間,
好吧!注滿他吧!
讓他變得臃腫,走不動,累倒在母親身邊。
在裸露中,鄉(xiāng)下的事物呈現(xiàn)出來。
饑饉的年代,祖母依賴它們生存下來,吃碾碎拌過面的
桑樹葉、楊樹皮時,喝著碗苦菜湯。
她每次說起時,我缺乏應(yīng)有的積極。
庭院西面,種滿了黃瓜、西紅柿、豆角各種蔬菜。
她拾來的樹枝,支撐起蔬菜和一部分日常生活,派上了用場。
重新接受這些事物的教育,為一個人的臉龐找到表情。
我再次回來,帶了錄音棒,想讓她口述,
記下過去的生活,走時卻帶了與她無關(guān)的聲音。
臨走,她頭暈發(fā)作,夜里傳來嘆息聲。
我后半夜失眠,感到大腦裸露著,探出屋外般地
正接受眾多裸露的事物形色各異的質(zhì)問。
我從來不曾忘記過這樣一些詞語:
它們看似單薄、漫不經(jīng)心,在暗處躲藏。
我還是有些不知所措,
在五月,面對它們的突然加速。
從開封到鄭州,我被追趕,
返回途中,
它們膨脹的身子在呼喚城際公交新的空間。
很多時候,
我希望只是自己在承受。
它們侵襲,我來抵擋,以此來忽略母親
言語中發(fā)出的一聲嘆息。
她深夜趕車,從上海到鄭州,
瘦弱的身子在火車上顛簸。
而在醫(yī)院,她哀傷的
表情瞬間就喚醒了
我內(nèi)心的那些詞語,母親在這些詞語的
翻騰里越來越小,但越來越溫暖。
第三天,他離開了家。
他從故鄉(xiāng)來,那兒的風(fēng)雪正緊。
他帶來了傷害和一身的風(fēng)雪在不停更換的汽車上。
他遇到的人都和他保持沉默。他看到的麥田一直在默默生長。
他看到自己的一半像途中身上被吹散的雪片一樣吹到了故鄉(xiāng)的村子里。
他走啊走,帶著半個自己,坐壞了的汽車扔掉他。
他后來磨破了鞋子,他扔了它赤腳走著路。
他路上翻破了的書、空了的包、用舊了的心和只能往后看的眼珠,一一扔了。
他一直走,不能停下來。
他最后只好扔掉他的雙腳,他剩下的身體
還在期待著走,他空了的雙眼看到扔出去的雙腳在路上依然走著。
現(xiàn)在整個大地是一張白紙。
完全鋪展開來,
干凈,等著被書寫。
從午后開始的降雪,
就是為了讓你在這白紙似的大地上寫下“離別”二字,
此時此刻,這二字早已蠢蠢欲動,捕獲了眾人。
書寫的紙張上偶爾出現(xiàn)了褶皺,
是雪順從了大地地勢的起伏。
就像庭院西邊種植的菠菜,
大部分被雪包裹住,
偶有的幾棵露著綠色的菜尖。
這褶皺,
你可以在書寫中停頓的時候,遮擋眼淚。
那時候我正忙于在通往蘆村的路上快步行走
有一會兒甚至還跑了起來
拐了幾拐,在路過一片薯地時
我看見一群身份不明的人燃起一堆篝火
他們圍火而坐,在小聲說話
好像談?wù)撌裁粗匾氖虑?/p>
其中一個人在埋頭吸煙,還有一個人
在不停地嘆息
那晚在幫五里外的親戚割了一天的豆秧后
我正急切地往家趕
開始時走得很快
中間跑了一段
后來放慢腳步,在秋后的田野里
我和一群身份不明的人談起了秋天、莊稼
好像還談到了收秋后的外出打算
詩觀
寫作者為他的詩歌寫作找到了什么樣的內(nèi)容(題材和主題),是一個十分重要的且具有某種決定意義的方面,這影響到他對自我寫作傳統(tǒng)的尋找、確認(rèn),影響到他對“怎么寫”的技藝層面的有效學(xué)習(xí),也影響到他對閱讀對象的辨認(r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