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素 張愛琴 浙江省玉環(huán)中學

二戰(zhàn)中的納粹屠猶事件，被認為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悲劇，這段記憶是有重量的。

70多年來，各國導演不斷地從不同視角發(fā)掘探索這段歷史，拍出電影。值得一提的有：《辛德勒名單》（1993，美國斯皮爾伯格執(zhí)導，比利·懷爾德為電影貢獻了最初的劇本）、《美麗人生》（1997）、《鋼琴家》（2002）。

斯皮爾伯格，猶太裔美國導演，這位向來以游戲心態(tài)拍攝驚險片和科幻片而揚名世界的“天才”導演承載起了奧斯威辛的記憶，當電影書寫歷史，當斯皮爾伯格遭遇《辛德勒名單》，他完成了一次從娛樂大師到電影大師最精彩的轉(zhuǎn)型。它的真實，它的感人，觸動了人類心靈的底線，也觸動了奧斯卡的評委們，在1994年奧斯卡金像獎中獲得包括最佳編劇在內(nèi)的7項大獎。

有人說，它的存在是電影的一種永恒，奧斯卡金像獎，只是作為它的一個褪色的陪襯。斯皮爾伯格動情地說，《辛德勒名單》是他執(zhí)導過的最好的影片。

《辛德勒名單》的成功，是源于它對戰(zhàn)爭中人性的發(fā)掘達到了同類影片難以超越的深度。

納粹群落的人性微光——辛德勒

當納粹的屠刀已經(jīng)舉起，1938年的法國埃維昂會議上，沒有一個國家明確表示愿意接受猶太難民；二戰(zhàn)中，當納粹瘋狂迫害猶太人的時候，整個歐洲保持著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當時的情形下，把這么多人從守衛(wèi)森嚴的集中營里救出來，辛德勒的拯救工作付出的代價非常高，承擔的風險非常大，如果這份名單開始執(zhí)行，那么意味著辛德勒對于納粹的徹底背叛，這關系著辛德勒的性命，由此我們真切地感受到辛德勒救助的艱難。反復出現(xiàn)的名單是整個營救工作的關鍵，它也是整個劇本的主線，其重要程度正如劇本中的一句臺詞：名單就是生命，名單外的世界則是地獄。圍繞這份名單，辛德勒在擬定和操作過程中遇到的困難，我們可以根據(jù)劇本電影鏡頭的切換順序一一找出。

鏡頭1 0 5 1 0 6 1 0 8 1 0 9 1 1 6 1 1 7名單相關情節(jié)巧騙高斯準備名單老友幫忙擴充名單苦勸老板運作名單力爭海倫加入名單名單出錯利誘將軍勇救名單上的孩子困難計劃；動機（引起懷疑）不夠（孤身作戰(zhàn)，不能明說）遠遠不夠；很不滿意（尋找同盟，不獲理解）高斯的話（制造障礙）我可以下令逮捕你；你不應指名要人（甘冒喪命危險）應對納粹有勇有謀

盡管面對重重困難，辛德勒卻從未退縮。支撐他在拯救猶太人的道路上走下去并完成了這個奇跡的原因是什么？我們先來看辛德勒的人生簡歷。

黨派身份主要事跡最高榮譽納粹黨徒德國軍火商憑一己之力、傾盡財產(chǎn)、竭盡所能救助了1 1 0 0個猶太人獲猶太人自發(fā)贈送刻著“救人一命等于救全人類”戒指一枚獲“最正義的非猶太人”勛章

仔細看這張表格，有沒有發(fā)現(xiàn)矛盾的地方？一個利用和榨取猶太人大發(fā)戰(zhàn)爭財?shù)能娀鹕倘?，怎么會愿意為猶太人的生命傾其所有呢？一個可以慘無人道視生命為兒戲的納粹黨徒，怎么會傾盡財產(chǎn)、竭盡所能去救人呢？細讀劇本，我們發(fā)現(xiàn)，從投機商到善人到義士，從開始無意識的行為到最后成為一種信念，辛德勒的轉(zhuǎn)變是一個極其緩慢的過程。

1.納粹暴行使他驚醒。鏡頭101通過環(huán)境和一個細節(jié)加以表現(xiàn)，鏡頭102則通過一個德國軍官“發(fā)瘋”的情節(jié)進行表現(xiàn)?；\罩著黑霧，飄灑著骨灰，焚尸的濃煙遮天蔽日，人們仿佛生活在夜里，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就那么“輕易”地被處理了，這種“輕易”恰恰就是表現(xiàn)德國人的殘忍的高明之處，它給予我們的震撼絕對不亞于血流成河、哭天喊地的屠殺場面。值得一提的是，由于影片是運用黑白色表現(xiàn)，使許多血腥的畫面也被隱藏在了一種單調(diào)平板的鏡頭之內(nèi)，但，這并不等于說這部影片的恐怖就沒有了，相反，它在不斷地崩塌我們心理上的安全防線，最終也讓人明白了被敲入辛德勒的名單意味著什么。辛德勒的沉思意味著納粹的暴行使他驚醒，人性的利劍刺穿了他的靈魂。

2.身邊猶太人的影響。鏡頭103辛德勒做好了一切打算，和自己的老搭檔猶太人伊特茲哈克“告別”。一個“深情”的眼神，一個“噙滿了淚水”的細節(jié)，都表明辛德勒已經(jīng)由一個“納粹”而變成一個“人”，這是他后面所有行動的基礎。辛德勒與伊特茲哈克之間的關系變化值得關注，一開始兩人并不相信對方，而關系的最終變化出現(xiàn)在他們一起制作名單時，劇本有一個細節(jié)，這次伊特茲哈克喝下了杯中的酒。起初，辛德勒聘用伊特茲哈克的時候請他喝酒，他并沒有喝，“喝酒”意味著兩人達到了最終的互信。辛德勒和伊特茲哈克在苦笑中都明白“特殊待遇”其實是一場殺戮，這是一場生離死別的開始，這是為什么最后辛德勒抱著伊特茲哈克痛哭的原因，身邊忠誠的猶太助手讓辛德勒受到了極大的震撼。

3.還沒有完全泯滅的人性。納粹的暴行、身邊的猶太人、宗教詩意的影響等使辛德勒意識到在時代的深沉暗夜里，他還需要做一個人。在一個個不斷推進的鏡頭中，我們和辛德勒一起體驗著一個普通人在戰(zhàn)爭中所走過的感情歷程，從矛盾于自己與異族的立場，到最后良知戰(zhàn)勝了利欲，拯救1100個猶太人，辛德勒完成了自我心理轉(zhuǎn)變的涅槃。而特殊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人物多面性格的展現(xiàn)與轉(zhuǎn)變正是劇本的精彩之處，它讓我們明白，人的良知在任何惡劣的環(huán)境里都不會完全泯滅，罪惡有多大，善良就有多大。

也許有人不禁要問，行賄是遭人唾棄的行為，辛德勒賄賂的行為也是人性的復蘇嗎？劇本向世人提供了一個深刻的悖論：辛德勒的工廠大量制造兵器，也就是說，他是以協(xié)助屠殺的方式來制止屠殺的。在非常態(tài)的生存境況之下，他沒有更好的選擇，以行賄的方式，最大限度地保護猶太人，是非常聰明的舉動，也是對屠殺本身極有力的諷刺。

在影視文學作品中，英雄有真實與理想之分，理想的英雄趨于集中了一切可能的優(yōu)秀品質(zhì)，而真實的英雄未必完美。辛德勒是人性舞臺上一個兩面的人，我想，這個角色讓人更覺得動人的原因是劇本不曾將他神化，沒有把他當作傳統(tǒng)的英雄進行“高大全”處理，反而更多地去表現(xiàn)他是如何由“為己”轉(zhuǎn)變?yōu)檎嬲龅健盀槿恕?，他很真實，也很立體。英國當代詩人西格夫里·薩松曾寫過一行不朽的警句：“心有猛虎，細嗅薔薇。”在人性的國度里，一只真正的猛虎應該能充分地欣賞薔薇，而一朵真正的薔薇也應該能充分地尊敬猛虎。非薔薇，猛虎便成了粗漢；非猛虎，薔薇便成了懦夫。它具體而又微妙地表現(xiàn)出人性里善惡兩種相對的本質(zhì)，但同時更表現(xiàn)出善惡兩種相對的本質(zhì)的調(diào)和。

拯救1100個猶太人相對于600萬被屠殺的猶太人而言似乎實在渺小，但辛德勒義舉的影響可以用戒指上的箴言揭示：凡救一命，即救全世界?？吹叫恋吕兆詈笫峙踅渲缸载熗纯?，懺悔著他的無能，愧疚著他沒能救更多的人……我們也不禁為之動容，看見一滴眼淚中的人性世界?！蹲凤L箏的人》中有句極富哲理的箴言：“當罪行導致善行，那就是真正的獲救?！蹦且豢?，辛德勒完成了自我救贖，獲得了重生。

納粹群落的灰色靈魂——高斯

辛德勒拯救了猶太人，也完成了自我救贖，可是，在那樣一個年代，善是否都能戰(zhàn)勝惡？

高斯很英俊，當然，那只是外表，他那雙深邃而冰藍色的眼睛里仿佛蘊藏著全世界的冷酷。對猶太人來說，高斯無疑是魔鬼的化身，高斯的出現(xiàn)幾乎預示著死亡。伴著高斯“今天就是歷史”的聲音，大屠殺開始了。從一個常人墮落為殺人機器，高斯這個人物的蛻變給我們帶來的沖擊，并不亞于辛德勒。我想，解讀高斯，對我們理解劇本，乃至那個時代，都有重要意義。

鏡頭105，高斯用顫抖的雙手撫摸著一沓沓嶄新的鈔票，“顫抖”是細節(jié)，高爾基稱細節(jié)是“隱藏在字里行間的魔術”，它用準確的語言把某一現(xiàn)象、某一局部加以特別突出強調(diào)，從而將那一表象分外強烈地感訴于讀者的想象力，讓讀者在心中喚起具體而豐滿的藝術形象。對劇本而言，“動作即是人物”。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卻在此時顫抖了雙手，為什么？結合語境，不難得出結論：一是錢的數(shù)目巨大，激起了高斯的貪婪；二是高斯做交易時內(nèi)心恐懼。

鏡頭108，尤其值得注意。辛德勒在里面說了很多次更多，可見他當時是多么地想多救些人出來。當打到最后一頁時，辛德勒叫伊特茲哈克空點出來，那一行是準備寫海倫的，為什么要最后寫而不是打，這是考慮到這個女人對高斯有重要意義，高斯是不會輕易地放走她的。海倫使他的堅定意識形態(tài)出現(xiàn)了一絲裂縫，高斯想帶海倫回維也納，和她“白頭偕老”，可是他又沒有勇氣擺脫自己的處境和自身獸性的一面，最后高斯選擇了讓海倫離開他，讓她成為辛德勒救贖名單上的最后一條生命。這個鏡頭非常深刻地反映了高斯內(nèi)心情感和信仰的撕扯與沖突，他不得不克制自己的感情，不得不痛苦地泯滅因為海倫所萌發(fā)的那么一點點的人性。高斯嘗試去愛卻迷失，嘗試去寬恕卻放棄，在他的身上，我們看到了納粹群落里充斥著的心理掙扎，也看到了他灰色靈魂背后竭力隱藏卻依舊難掩的人性閃光。高斯同意交易，除了他有對金錢的欲望外，我更愿意相信他是想給海倫一次活下去的機會。

我堅決認為這是全片最深刻的筆觸之一是因為，辛德勒想幫高斯重建人性，想在堅韌有力的納粹精神體系中打進去一根楔子，他選了酒過三巡兩人說話格外知己之時，用絕對自信的語氣、神態(tài)去打擊高斯的思維模式，而高斯的心靈深處也曾在某一瞬間被喚醒寬恕之心，但最后，辛德勒所有的努力宣告失敗。影片以有力的手法結束了這一段對高斯的精神探索，讓—段頗富于哲理的思想實驗以悲劇告終。

高斯是數(shù)百萬納粹軍人的縮影，他們都是由凡人、好人淪為野獸的。高斯的悲劇也是數(shù)百萬普通納粹的悲劇，更是全人類的悲劇。如何防止這種悲劇重演？加害者本身也是受害者，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辛德勒名單》是斯皮爾伯格真正成熟的作品，這一段歷史在影片中超出背景的意義在于，他沒有將自己置于道德審判者的至高點來控訴和譴責，德國人也好猶太人也好，既不批判也沒有歌頌。他只是想通過講述一個普通人的故事，來檢視這個事件對當事人以及整個時代的影響，并且將這個影響化作忠誠的記錄與忠告，安慰著逝去的靈魂，警醒著幸存的生者，傳遞給不曾經(jīng)歷的人?！拔乙v述的，不是單純的施暴者和受暴者之間的故事，而是兩個民族的共同災難，這關系到我們以何種心態(tài)重讀歷史?！眾W斯維辛之后，猶太知識分子把“屠猶”上升到人類生存困境的高度。

在許多表現(xiàn)戰(zhàn)爭的影片中，陸川的《南京！南京！》在一定程度上顛覆了我們的情感系統(tǒng)，它給了我們一個新角度去看南京大屠殺，甚至是中日關系。我們可能會不由自主地想，在明天的戰(zhàn)爭中，你會不會成為施暴者？如果我們沒有極高的自省力和自我控制能力，會不會也參與到這種群體惡行之中？

劇本在對不同人物的深度剖析、對比之中，彰顯了辛德勒行為的偉大。辛德勒只是一個商人，高斯卻是身兼重任的納粹軍官，辛德勒人性的覺醒尚且那么困難，高斯想走上救贖之路的難度可想而知。這說明人性戰(zhàn)勝獸性并不是容易的，更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做到的。這個形象的塑造，使影片對人性復雜性的表現(xiàn)更加深刻?！缎恋吕彰麊巍分杏袃蓚€向往人性光輝的德國人，他們一個成功，一個失敗了。前者令人欽敬，后者令人同情。

財富和永恒是人類追逐的目標，財富容易被易手，歷史經(jīng)常被改寫，財富是不是能取代人生的價值？歷史是不是能抹煞存在的記憶？影片的最后令人深思，高斯被處以絞刑，而長眠在耶路撒冷的辛德勒，用財富買到了永恒，成為永不被遺忘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