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半島璞
一
車開過鎮(zhèn)上唯一的街道后,前路幾乎都是密林幽谷。
也許再過上幾十年,這樣的山中將再無人居住,成為真正的森林?,F(xiàn)在,還有多少年輕人愿意待在群山深處的村子?柏油路修得倒是細長平整。
鴨子走水路,我們逆著河流前進。
河漸漸靠近我們,然后又遠離。到河灘略開闊的地方,外婆家就到了。老房子在對岸半山腰上,獨門獨戶,院前有竹林。
木結構的近百年的老屋早被雨淋垮了,竹林不讓垮了的房子被對岸看到。桂花樹亭亭如蓋,像個永不離家的女兒。主人去世10多年,它每年入秋例行開滿香花,無人來嗅,再被風吹走。田地自然也早已無人耕種。前些年是送給別人種,這些年鄉(xiāng)間缺少勞動力,送給別人種也沒人要了。
有一只黃貓,年年春天來我們家,在半垮的房子里生一窩兒女。這是附近的鄉(xiāng)鄰告訴我們的,今年夏天,我們家的人才親眼見到它和它的一個幼子。扔過去兩根火腿腸,它們只吃了一根就走了,剩下的一根漸漸爬滿螞蟻。后來,就再沒見過它們母子。舅舅決定推倒老房子,重修一間新房,它們大概是忍受不了突如其來的人群和噪音。
重修新屋是因為當?shù)卣摺O裢馄偶疫@樣無人居住又年久失修的老房子,政府鼓勵重修,補貼4萬塊錢。如果不想修,就得完全推倒,地收歸集體,再按人口補貼,大概一人1.5萬,唯一把戶口留在農(nóng)村的小舅只好選擇前者。
因為要修這么一爿應付政策的房子,從春天開始,媽媽、大舅、小姨和小舅一起頻繁進出山中。房子當然是請了工人來修的,但旁邊自家的幾塊荒地讓他們都想種點兒東西。當年脫離土地,從此離開,也就是十八九歲的年紀。如今再回來拿起鋤頭,卻已是花甲之年了。這可能是種復雜難表的心情。
父母離世,兒女成家,肉身衰老。耕地無人種植,山林日益茂盛,野獸漸漸有跡可循。孩子們不再愛下河捉魚蝦,而是連上了Wi-Fi打《王者榮耀》。我們停好車,先去認識的兩戶鄉(xiāng)親那里借鐮刀,孩子都只顧著打游戲,不知家里的鐮刀放在哪里。多少也算是滄海桑田了。
二
這次隨他們進山,是因為要采收最后的一點兒辣椒。上次來,撒下小白菜和韓國蘿卜的種子,不知長勢如何。另外,還準備再種些豌豆。有片荒草齊腰的土地,前兩個月托人打了藥,草已枯干,今天回去的主要任務是割草,之后才能讓鄉(xiāng)親幫忙犁地,費用大概是50塊錢。
我爸很抗拒割草這件事,不知是否有意,他今天穿著一件精細的藍襯衣。姨夫也是能躲則躲,任憑小姨怎么喊,他只肯在下邊的菜地里跟我一起拔野草和澆水。我媽和小姨死心后,戴上帽子和手套,一言不發(fā)便開始揮舞鐮刀。
女人或許比男人更愿意編織這種田園牧歌式的夢想。
菜地里的野草其實也沒有那么好拔。
葉緣有刺,根也長得很深了,無數(shù)蟲子在葉下跳來跳去。我小時候最怕蟲子,現(xiàn)在卻不怕了。爸爸最終礙于作為一個男人應有的風度,戴上草帽,割草仿佛在跳爵士舞。
天地之間一時只有鐮刀將草莖唰唰割斷的聲音。草割得很快。干草堆在一起,可以燒掉肥田。我爸說什么也不同意,他堅持認為會有衛(wèi)星拍到,如今燒荒是要被罰款的。罰款事小,失火事大。對岸其實也有縷縷青煙升起,大概燒一燒也不礙事,但大家最終還是服從了我爸的小心翼翼。
割完草,三個人又下來幫忙給菜地拔草。
野草幾乎搶占了小白菜所有的陽光及營養(yǎng),蟲子則吃掉了大部分韓國蘿卜的種子,以至于真長起來的只有五六株,其中一株還被我誤拔了起來,發(fā)現(xiàn)幼細的一只小白蘿卜。在水下沖了沖,嘗了一口,還沒有甜度,辣味倒是有的。
鐮刀順勢被用來砍掉辣椒株,砍下都丟給我,讓我采下上面所有的辣椒。
秋后的辣椒據(jù)說不會太辣,拿來炒肉特別香。沒長起來的小小的辣椒也格外好吃。這是今年最后的辣椒了,明年,須再栽種新的辣椒苗。
今年夏天,這一小塊地結出的辣椒多到幾家人都吃不完。
巖壁的草叢里還發(fā)現(xiàn)了野蔥,拿來炒飯或者剁了拌抄手餡兒會特別香。這是我第一次見野蔥,仔細采了一把,大概夠做一頓鴨蛋炒飯的。手上留下了一種介于蔥與韭菜之間的味道。
我媽帶我去看了夏天時她發(fā)現(xiàn)的一株野百合,就在老房子的竹林下方。當然,現(xiàn)在早已沒有花開放,她說明年打算把它移栽到房前的位置。
南瓜和絲瓜也是今年春天種下的,還有好些個未被采收。大舅偶爾會開車進山來,摘幾只大南瓜抱回去。南瓜太大,吃起來太慢,許多只能任憑它們腐爛在地里。
菜地邊上就是外公外婆的墳塋。繞過去,再往山谷深處走,是母親他們小時候稱之為莓溝的地方。當年都十分幽僻,何況現(xiàn)在。那個年代,常有孩子生下來沒能養(yǎng)活,死嬰便會被埋進莓溝里,讓那里的色彩更加幽冷。小時候跟外公進去過幾次,不知為何,記憶里留下的卻是幽蘭空谷般的印象。陽光穿射樹冠,溪水琤 。這次想再進去看看,遭到了阻止?!斑@些年,更少有人進去,怕是路也沒有了。”
三
洗了手,鎖好門,還掉那五把鐮刀。別人家的貓狗也圍著我的腿打轉。天暗成桃紅色,鴨子都回家去了。媽媽和小姨憑記憶分辨哪幾家可能有鴨蛋賣。如今大家的生活變好了,老人在農(nóng)村養(yǎng)的鴨子下了蛋,幾乎都是留給城里的兒女們吃,沒有人再缺賣鴨蛋的這點兒錢。
最后,找到一家愿意賣鴨蛋給我們的,女主人竟是我媽媽的小學同學。她的臉上滿是皺紋,問母親還認不認得她。她說鴨蛋剩的不多,天氣漸冷,鴨子下的蛋也少了。我們一共買了50個,一個一塊二,比雞蛋還便宜三毛。
車在入夜后的山路上謹慎行駛,難得地開了遠光燈。
山谷與暗影次第浮現(xiàn),恍若探照燈映亮深海海底。我將鴨蛋小心地抱在懷中,像掌握著某種陸地生活的憑據(jù)。深山種菜,大概是一種能潛回過去的儀式。媽媽和她的兄妹們,多少都有了點兒人生才剛開始的幻覺:剛參加工作,意氣風發(fā),無論走多遠,始終有家可回;房屋不會破敗,雙親永在;屋前永遠有竹林與燈,廚房里留的飯尚有余溫。
在他們年輕的幻覺里,我暫時失去了身份和年齡。這一路,我適合做一個母親的陌生人。好好抱著這50個鴨蛋,于微微的顛簸之中,逐漸接近前方那燈火通明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