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燕
(汕頭大學 文學院,廣東 汕頭 515021)
2018年,已至歲末。前不久,讀到錢理群老師的一段話:
在我的《心靈的探尋》扉頁上有這樣的獻詞:“謹獻給正在致力中國人及中國社會改造的青年朋友”。這句簡單樸實的話包含了三層意思。首先是對魯迅的一個基本理解:魯迅思想就是“改造中國人和中國社會”的思想,這一判斷是王得后先生在1980年代首先作出的,在我和我們這些朋友中引起強烈共鳴,就自然成為大家的一個共識。其次,這同時表明,改造中國人和中國社會的思想,也是我們這一學派(指錢老師命名的“生命學派”的魯迅研究——筆者)研究者自己的人生與學術追求。這就意味著,我們的學術研究從一開始就有極強的社會責任感,歷史的參與感,心中始終有一個“中國問題”,有一種用學術的方式參與正在進行的中國社會變革的自覺意識。這樣的研究,就自然不是為學術而學術,而具有某種實踐性的品格,并且把自己的人生選擇和學術選擇、做人與治學融合為一體。其三,獻詞還表明,我和我們這一群朋友,從一開始就確定了自己的學術研究的主要接受對象,是“正在致力于中國人和中國社會的改造的青年朋友”,也就是魯迅所說的“醒著的青年”。這就使得我們的魯迅研究始終與當代同樣在探討中國問題的青年保持密切的精神聯(lián)系,這也是這一學派的魅力與力量所在。
這是錢老師在2018年11月18—20日寫的《在首屆新國學高峰論壇上的發(fā)言》(因年齡和身體原因,錢老師并未能親臨發(fā)言,所以這是一個發(fā)言稿。)里的一段話。然后,我想到的問題是,如斯這般的魯迅研究究竟與我們關系若何?《心靈的探尋》在1988年初版,王得后老師《改造中國人及其社會的偉大思想家》發(fā)表于1981年,王富仁先生的《魯迅前期小說與俄羅斯文學》初版在1983年,三十多年,眼看就四十年了,這樣的魯迅研究真的離你我的世界遠了嗎?如何回答這樣的問題?如何設立你我運思的基點?我如今堅信,一切有意義的思想源起于生命里愛的情感,愛自己,愛人如己,只因為人人皆是神圣的生命。從這里出發(fā),我們大抵能夠找到思維的起點和意向,中國人及其社會需不需要改變——朝著怎樣的方向改變?然后乃知“改造中國人及其社會的偉大思想家”這類的魯迅研究成果、魯迅精神資源需不需要再讀、再思?似乎,那看似遠去的還需要返回,還需要你我擎起歷史、時代中的明光,辨認出風雨雷電,將愛與自由的精神之樹一棵棵種植在學術史的化石層土之間。
是的,創(chuàng)新,魯迅研究的創(chuàng)新,這是一個問題。那么,先問一下,我們?yōu)槭裁葱枰??因為,新,能夠確證你我的自由創(chuàng)造意志?新,能夠證明你的和我的自己?新,能夠帶給你我精神榮譽——乃至物質利益?還是,因為,我們需要新的時代、新的社會、新的文化、新的學術,因為,它們是足夠美好的,因為它們能夠給每一個生命(不獨獨是你我她/他的自己)帶來更多的幸福、尊嚴和自由——我想,這才是人文科學,乃至自然科學之求創(chuàng)新的核心意義所在,是歸屬于人類的科學倫理。隨著人類歷史的發(fā)展,科學倫理的建構問題也日漸顯出復雜的形貌。就魯迅研究而言,多年之前,我已經認為,大凡魯迅世界里存在的,而至今為時代、為社會、為中國人所未及意識,乃至實現的,依舊是你我她/他在作魯迅研究時不能遺忘,反而要多多返顧的學術元素——在這個意義上,魯迅研究要創(chuàng)新,我似乎特別愿意銘記錢理群老師的上一段話,特別愿意視之為學術警鐘——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一個多世紀過去以后,在我的視野里,魯迅的意義世界大抵呈現為這樣一個金字塔式的結構體:人性意義上的魯迅,這是金字塔意義結構體上的最基本的基座(A),學術上呈現為魯迅那里的國民性議題,對應的是意欲改變“中國人”的魯迅;社會歷史層面上的魯迅——對應的則是,改變“中國人及其社會”的魯迅,中國人,同時是構成中國社會的關鍵元素吧,這是金字塔結構體的中堅(間)層(B);往上,是金字塔的尖端、頂部(C),是情緒體驗上不斷“反抗絕望”,哲學意義上勇毅“超越生存虛無”、創(chuàng)造生存價值的魯迅。研究者的整體意識要求人意識到,這個金字塔的每一層意義結構體(A、B、C)都可以獨立成一個整體性的魯迅形象。每兩層的結合更可以組成一個更豐富的、更富整體性、更深刻的魯迅形象(AB、AC、BC)。全部三層的結合(ABC)最能夠組成一個意義最為豐富、完整,并且足夠深刻的魯迅形象。合計起來,魯迅的整體性形象就共有七種可能供我們去領會。那么,敬愛的讀者諸君,您的魯迅形象屬于哪一種呢?您有沒有一種屬于您自己的魯迅形象?你需要不需要形成一種屬于您自己的魯迅形象呢?
我在想,基于上述魯迅世界的三層面金字塔式的意義結構體,對其中的任何一個層面的知識譜系,亦即學術史變遷脈絡的梳理,是不是仍然是迄今為止的魯迅研究領域內的創(chuàng)新性研究呢?更不用說,當其中的兩個層面的知識譜系結合起來的時候,三個層面的知識譜系結合起來的時候了。所以,在我看來,基于一定的觀察視野和學術識見,魯迅研究的新與舊其實是沒有辦法分離的——甚至,我更愿意說,獲得某種高屋建瓴地穿透過往魯迅研究中諸多史料、文獻的繁雜而秉有某種知識譜系的定位、構建能力,人文價值的判斷能力,乃是諸多創(chuàng)新研究之中的重中之重。但是,現實中的情形似乎是相反的,我們越來越失去這種能力了,我們越來越失去對眼前信息、史料的知識定位能力和價值判斷能力,于是,在話語而非學術的浩瀚海洋里,我們其實是失去了方向的鳥!不知道如何去肯定,不知道應該否定什么?又或者,我們真的僅僅是不知道而已么?
找回方向,并且永遠真誠地牽掛著我們的方向,是起點,又是至上,而今天的方向是什么?還是,今天已經不需要方向了?
談到魯迅研究的具體創(chuàng)新,上述金字塔式的意義結構體A、B、C三層面,它的哪一部分可以或缺呢?它的哪一部分是今天的中國人可以忽視的呢?良知猶在的人們自會心中有答案——誠摯有愛的一份答案啊。在魯迅研究路上的創(chuàng)新,是否意味著你我她/他,既需要觀察今日何夕,今天的中國人、中國社會怎樣了?在何處正處覺悟,在何處依然蒙昧?又或者,裝作蒙昧?在何處坦然進發(fā),又在何處令人黯然神傷??!又需要觀察魯迅世界之種種種意義結構體與今日之國人、之時代、之社會、之生命的精神聯(lián)系呢?這種研究魯迅的法子,我記得高遠東在1994年寫的《魯迅研究的歷史傳統(tǒng)與當代發(fā)展》(參見《現代如何拿來——魯迅的思想與文學論集》,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231-235頁;又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95年第2期)中說,這是屬于魯迅研究中的“意識形態(tài)性”的法子,他稱魯迅研究中的另一種“品格”是“科學性”的法子:“突出判斷尺度的客觀性和普遍性而非主觀的、黨派或學派需要的意識形態(tài)價值”(同前書,231頁),高遠東并且表示“把一部分魯迅研究工作說成建立某種意識形態(tài),并不像人們通常所認為的含有貶義?!彼暮诵囊馑际恰鞍ㄐ聲r期魯迅研究在內的近70年研究史正是在完成意識形態(tài)使命和滿足科學性要求的張力場中形成其相互滲透、相互對話、相互競爭、相互適應的格局的。這是一份有得有失、有喜有憂的遺產?!?同前書,232頁)如此說來,大抵,我更傾向于意識形態(tài)性的魯迅研究的路子,錢理群老師所說“生命學派”(關于這個命名,我另有思路,已另作討論)的魯迅研究也屬這種路子了。對此,我的觀點是,人文科學的科學性,恐怕說到底也還是意識形態(tài)的科學性,亦即精神意識意義上的科學性,我很懷疑,人文科學研究的“客觀性”是否真的存在和應該存在(當然史料、文獻的真實性不在此列)?人文科學必有的領悟能力、價值判斷連接著人的自由意志、人的主體性,也許有各個“精神意識共同體”的存在以及相互之間的博弈,卻難以言其“客觀性”,我更傾向于人文學者對“人”與“社會”的闡釋的日漸自由、廣闊,日漸歸乎人道,日漸究明關鍵的議題是什么,核心的問題是什么,而不是漫無關鍵,不知此身于何處言說,言說的方向又在哪里。而恰恰,魯迅雖則文體多樣,其雜文世界更狀如百科全書,但是,魯迅的精神機體卻是有機的,魯迅世界的基本意義結構恐難以越出前文所言的三個層面的金字塔結構體,且一直是有其核心意向的——在這個意義上,要談魯迅研究的創(chuàng)新,似乎首先要明白的一點是,這是在魯迅世界的何種意義層面上的創(chuàng)新?這是在一個相對明晰的魯迅整體形象上的新發(fā)現,還是這僅僅是一個新,這不需要考慮任何意義上的既有魯迅形象的問題。換句話說,在這個創(chuàng)新出場時,魯迅整體形象的混沌不構成任何問題?又或者,這個新其本身,就意味著一個新的、整體性的魯迅形象的誕生?退一萬步,對于自身的研究情形,無論是怎樣的一種狀態(tài),研究者是需要一種自覺的?
最后,我還想強調的關鍵一句是——在種種新的背后,“新”是否需要一個方向?一個于生命有所助益的方向?一個令生命更加自由、更具尊嚴、更其幸福,更有人間之愛的精神意向?諸般元素間,我如今最不能忘記的是——魯迅世界與人類生活中的人人之愛,生命之愛究竟有什么聯(lián)系?就我本人而言,我非常感謝魯迅世界以最深刻、最誠摯的路徑啟示過我:人,如何至上地愛自己;又如何至上地愛她/他人——這其實是魯迅本人所言“個性主義”與“人道主義”“消長起伏”但終究相依并置的精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