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丹青
當(dāng)膝下的7個孩子都已經(jīng)人到中年的時候,外婆開始懷念自己年輕的時光。
陽光溫軟,晚風(fēng)撫慰,夕陽卷著流云,在閃耀的海面上翻滾……
歲月回轉(zhuǎn)90年,遼河岸畔長河孤帆……蘆葦蕩漾、稻田莽莽、大遼河湯湯入海、還有那個挽著褲管等著她一起追逐的少年……舊中國的20年代,外婆的童年在抓河蟹的小泥塘里深一腳淺一腳,踩出了一條一生都忘不掉的印記,還有那個給她抓小蟹子的小哥哥,一轉(zhuǎn)身,已過了百年。
“竹簍搖啊搖,跨過小石橋,春到燕來早,夏去摘紅棗……”一首兒歌,春來冬去地唱,年復(fù)一年地唱,唱得久了,也像是口頭禪一樣自然,簡單的幾句,流出的滋味卻濃。
“我要你去給我抓蟹子,我要小蟹子、小蟹子……”小外婆假撒嬌,催得少年直著急,“好好,我去,我去……你跟著我去……”小手拉著小手,這一拉,就再也沒有放開。
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小外婆12歲,她的小哥哥13歲。兩家原本是鄰居的讀書人,開始了流離失所的生活。民族危亡時刻,小外婆的父母參了軍,小哥哥在戰(zhàn)爭中失去了雙親。從此小外婆和她的小哥哥兩家人合成了一家人。父母隨軍征戰(zhàn)的日子里,小外婆和她的小哥哥在鄰家婆婆的照顧下也難以為繼。婆婆年老多病,本已不堪重負(fù),此后也在一次意外空襲中遇難。炮火、饑荒、流離失所、驚悸惶恐……在彌漫著死亡氣味的戰(zhàn)火中,兩個弱小的身影,緊緊依偎在一起,在饑餓中求生,在病痛的啃噬下存活……磨難是煉獄,也是涅槃之火。兩個孩子在戰(zhàn)亂中幸存,或許正是讓他們得以參與革命所注定的人生必然。1945年,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兩個都已經(jīng)參與革命的孩子——小外婆與她的小哥哥已經(jīng)整整20歲了。終于等到了民族大義得以伸張,相愛的兩人才在組織的支持下結(jié)為夫妻。樸素的房間里,大紅紙剪的囍字像一團(tuán)火苗,燒得人臉發(fā)燙。組織的意愿成全了兩人多年來想都不敢想的期待,能活著等到戰(zhàn)火平息,已是十萬分之一的幸運(yùn)。1948年,他們的第一個孩子降生,取名叫做“恩濤”,為的是紀(jì)念黨和組織給這個小家?guī)淼亩髑樗坪闩炫?、深邃?/p>
1949年10月1日,整個中國響徹了“中國人民站起來了”的強(qiáng)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這個小家自此又陸續(xù)降臨了新的小成員。簡陋的家中,開始升起了顏色、大小不一的“彩旗”……添丁進(jìn)口,其樂融融。
1950年,抗美援朝。外公帶著外婆的一行李袋叮囑,踏上了去朝鮮的路。家里的小家伙兒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叫爸爸,學(xué)會了藏貓貓,學(xué)會了掏雞蛋……可是,偏偏爸爸不在家,媽媽一個人照顧幾個孩子又分身乏術(shù)。這樣的日子“深一腳淺一腳”,走過了一場外婆一輩子也放不下的惦念。她時常從夢中驚醒,夢到那個牽著她手的小哥哥“不見了”,小蟹子散了一地,爬得無影無蹤……有幾次,她在夢中哭著尋找,淚水洇濕了一大片,醒來依然悲傷得不能自已……“真是連夢都不敢做了,連覺都不敢睡了,真的害怕有一天,是真的找不到了……”外婆常常對自己這樣說。為了不讓自己想外公,她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做針線活兒,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眼睛越花,越覺得注意力跟不上,最后累得眼淚流個不停。
后來的外公回憶時,常常會笑出來,那是幸福的笑,更是慶幸與感恩。原來,抗美援朝結(jié)束后,外公因?yàn)樯碡?fù)重傷沒有及時跟隨大部隊(duì)折返,沒有見到外公的外婆以為自己真的“把小哥哥弄丟了”,怔怔地在家里流了兩天兩夜的眼淚沒有合眼。后來等郵差寄來一封折疊完好的外公發(fā)來的信件以后才得知外公的消息,高興得又哭了一晚上。這是積攢了多少委屈與惦念的淚水呵,這又是承載著多少感激的淚水呵,感激“你沒有離我而去,感激你還是我身邊那個從未離開的小哥哥……”
外婆怎么那么愛哭呢,外公總是笑著說,”她打小就這個樣子,要人哄的……一定要哄的……要抓小蟹子,她就會笑了……”外婆在一旁害羞地微笑,一句話也不說。
外公返回后,就跟隨部隊(duì)奔赴青海,外婆也帶著一家老小隨著外公去到了這個與天邊甚為接近的地方。高原上物資短缺,空氣稀薄,教育資源嚴(yán)重不足。外婆就每天在洗衣做飯的間歇,用煤塊在一塊稍微平坦的木板上寫字,教會孩子們她自己認(rèn)識的那些文字。
“跟著我苦,你后悔嗎?”外公曾經(jīng)這樣問過,外婆后來常常提到這句話,因?yàn)樗龑τ谧约寒?dāng)時的回答非常滿足,并且引以為傲,“不后悔,這一輩子,下一輩子,都不后悔?!?/p>
歲月越來越沉,皺紋越來越多,兒女們也越來越大,春與秋、夏與雪都不再那么掛念的時候,捱過了饑荒、熬過了文革、經(jīng)過了撥亂反正,迎來了改革開放,80年代的春風(fēng)吹暖了一代人新的生命之花的時候,孩子們也都有自己的孩子了。外婆開始像帶兒女一樣,帶著這些孩子們的孩子。給他們講講鬧饑荒的時候,一家人吃不上飯的囧模樣,講講家里沒有錢,還要堅持送孩子們到遠(yuǎn)方去讀書的經(jīng)歷,講講青海的大風(fēng)、高山的大雪,講講讀書人的氣概,還有知識的力量。
歲月的沉,壓得出感情的滋味,像陳年的老酒,烈得人心暖,醉得人淚目。孩子們還算爭氣,個個生得聰明伶俐,讓外婆看得心中高興,總帶著他們?nèi)サ竭|河岸邊,看看葦蕩,抓抓小蟹子。
如今的遼河岸畔,再也沒有昔日的荒涼與莽莽,有幾片葦蕩,也只是些許浪漫,在岸邊稍作點(diǎn)綴罷了。小蟹子自然也是難得一見,早已沒有了小時候的浩浩蕩蕩的感覺。外婆沒法,只好帶著孩子們到鄰近的小市場,買上一兜新鮮的河蟹,帶回家,讓孩子們放在院子里抓著玩……
年紀(jì)越來越老,身體越發(fā)不濟(jì)。晚年的外公心臟羸弱,常年臥床,思維雖在,言語卻失了掌控,外婆天天陪在床邊,說說話,給外公聽,雖然沒有回應(yīng),但卻一直從未間斷……醫(yī)生囑咐,要給外公一些記憶,他才會有所意識,于是,外婆想了很久,最后,在一鍋煮熟的河蟹當(dāng)中,選出了一直較為勻稱的,將兩只蟹鰲掰下來,放在陽光下晾干,那蟹鰲分開的兩個指丫,像極了燕子飛翔時張開的尾巴,外婆將兩只蟹鰲穿插著安插在一起加以固定,做成一只飛翔的燕子的形狀,那正是外公小時候交給外婆過家家的“小把戲”……如今外婆用它來喚起外公的記憶……
這只“燕蟹”,像帶著春來的消息,一直用紅線懸掛在外公的床頭,一直到他故去,一直到外婆故去,一直到他們兩人的記憶鐫刻在后人永久的回憶中,一直到老屋易主……
春秋須臾,時不我待?;蛟S只有當(dāng)記憶,不只成為記憶的時候,才是它尤為令人懷戀與銘記的開始。這只燕蟹,始終在我最柔軟的心底,歌唱著春天的模樣,從不曾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