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帆
(北京外國語大學 藝術研究院,北京 100089)
水,是人類賴以生存的最重要的自然物質之一,也是萬物之源。古希臘人稱水為Arche,意即“萬物之母”;東方國家的古代哲學也持相似的水宇宙觀。印度最古老的詩集《梨俱吠陀》中有《水胎歌》篇,詩中寫道:“在天、地、神和阿修羅之前,水最初懷著什么樣的胚胎,在那胚胎中可以看到宇宙間的一切天神?!保?]在中國,水是構成世界的五行之一,是萬物之本源。人類的祖先,大多傍水而居。世界四大文明古國,無一不發(fā)源于大河流域。幼發(fā)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共同營造了不朽的古巴比倫文明;尼羅河則成為偉大的古埃及文明的溫床;恒河生發(fā)了無與倫比的古印度文明;黃河與長江孕育了五千年燦爛輝煌的中華文明……從仰韶文化、細石器文化、印紋陶文化、大溪文化、屈家?guī)X文化等史前文化遺址出土的陶器上可見,大量條紋、渦紋、水波紋、漩紋、曲紋、漩渦紋等各種水紋圖飾遍布其上,充分說明了我們的祖先對水的依賴和崇拜。
我國是傳統(tǒng)農業(yè)大國,古人很早以前就認識到水對人類生活尤其是農業(yè)生產的巨大作用,以至于人類的生殖繁衍,也與水密不可分?!渡胶=洝肪砥摺昂M馕鹘洝敝杏涊d了一個神奇的被水環(huán)繞的“女子國”,郭璞注云:“有黃池,婦人入浴,出即懷妊矣?!保?]《詩經》中有大量表現(xiàn)男女于水邊歡會的詩歌,包括《周南·關雎》《鄭風·溱洧》《墉風·桑中》《衛(wèi)風·氓》《周南·漢廣》《魏風·汾沮洳》《陳風·衡門》《邶風·柏舟》等十數(shù)首。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并非偶然,它體現(xiàn)了古人對水的生殖崇拜。
明傳奇《金雀記》第十七出“乞巧”中,賈淑妃即在七夕行“水泊化生”之戲以求子。《詩經·鄭風·溱洧》描寫鄭國一對青年男女三月上巳在水邊歡會的場景,然而表面上絲毫看不出它實際描寫的是祓禊儀式。實際上,以祓除不祥為基本目的的祓禊活動,最終指向對水的生殖崇拜。中國戲曲有不少以三月祓禊為背景的愛情題材作品,如元雜劇中白樸的《裴少俊墻頭馬上》、石君寶的《李亞仙花酒曲江池》、喬孟符的《李太白匹配金錢記》,等等。傳奇中如《觀音魚籃記》中“祝金寵壽”一出,演三月三日,張、金兩家同去求子,并且指腹為婚。這也是水主生育思想的一種表現(xiàn)。再如《金雀記》第六出《議姻》,也發(fā)生在上巳節(jié)這一天。雜劇《雙鶯傳》中亦有“鬧嚷嚷八月中,七月七、九月九、三月三,待何時、待何時驀遇兩個真正才華,十分情趣。玉人兒,委他做風流婿”[3]的唱詞。這些都是祓禊與婚姻、求偶相關的例證。
在水生萬物的正能量之下,作為事物的另一面,水以其浩瀚無邊、變幻莫測讓人類覺得困惑和不安,大規(guī)模的洪水暴發(fā)常常給人們帶來滅頂之災。所以水崇拜有兩個方面的意義,一是對水的敬仰,二是對水的畏懼。對水的畏懼一般產生在三種情況下。第一是捕魚為生的漁民,他們的生活來源來自水中,而江海、湖泊、河流中似乎存在某種黑暗的力量,會讓他們在捕魚時遇到危險,舟覆人溺。第二是來往于水路上的貨船、客船,難以預測的漩渦、激流、狂風巨浪隨時可能讓它們葬身水底。第三是傍水而居的人們,洪水會淹沒他們的田地、吞噬他們的居所和生命。楊潮觀《吟風閣雜劇》有《李衛(wèi)公替龍行雨》一劇,演李靖代龍往河東行雨,他見旱情嚴重,便將龍母囑托的瓶中甘露盡皆灑向人間,致使河東發(fā)大水,千畝良田被淹,萬戶無家可歸。這便是古人將大自然的水患歸于龍等水神向人間發(fā)難的體現(xiàn)。
在人類不能合理解釋這些水患發(fā)生的原因以及不知道如何解決時,就虛擬出了水怪、河神等掌管水的神怪。蘇聯(lián)哲學家普列漢諾夫就曾指出:“人把自然界的個別現(xiàn)象和力量加以人格化。為什么呢?因為人用同自身類比的方法來判斷這些現(xiàn)象和力量:在他們看來世界似乎是有靈性的;現(xiàn)象似乎是那些與他們本身一樣的生物,即具有意識、意志、需要、愿望和情欲的生物的活動結果。這些生物就是靈?!保?]如上古神話中的河神“冰夷”,水神“天吳”,海神“禹虢”等,都是人面獸身,人面鳥尾或人頭蛇軀的怪物。也有將水患的成因歸咎于“失政”等人為原因,如《魏書·靈征志》引《洪范論》說:“大水者,皆君臣治失而陰氣蓄積盛強,生水雨之災也?!保?]人世間的不平、冤屈等會引起自然界相對的反應,元雜劇《竇娥冤》中,含冤而死的竇娥臨終發(fā)三樁誓愿——血飛白練、六月降雪、亢旱三年,其中兩樁都與水有關,這同樣是中國古人天人合一的樸素觀念。
在對待洪、澇這兩種由水帶來的災害的態(tài)度上,絕大部分古人出于敬畏選擇禮遇與祭祀。如元雜劇《柳毅傳書》的主人公柳毅, 民間認為他是洞庭湖水神。據(jù)清東軒主人《述異記》卷上說:“洞庭神君相傳為柳毅。其神立像,赤面,獠牙,朱發(fā),獰如夜叉,以一手遮額覆目而視,一手指湖旁,從神亦然。舟往來者必臨祭,舟中之人,不敢一字妄語,尤不可以手指物及遮額,不意犯之,則有風濤之險。”[6]柳毅本一文弱書生,遇龍女后被洞庭神君召為婿,龍王因為柳毅相貌過于斯文,不能懾服水怪,所以“付以鬼面,晝戴夜除”,時間長了,面具和臉漸漸合二為一。另據(jù)山東濰坊柳氏后人手抄《柳毅傳》殘本內容,唐代時柳毅被敕封為河平王,即為黃河水神。而在江蘇民間,則稱他為柳將軍,掌管天下江河湖海。明隆慶四年(1570),時任淮安知府的陳文燭在其《柳將軍廟記》中記載了柳毅顯靈的事件:“隆慶辛未夏五月,淮泗大溢,黎民昏墊。秋八月,水復溢,環(huán)城不消。士民告余曰:水神有柳將軍者。余檄山陽縣令具主設牲,同禱于淮之濱。水夜退尺許,士民神之。告余曰:將軍捍水患,宜廟祀之。”[7]
也有選擇以對抗的態(tài)度震懾水患(水神)的。如《天中記》記載:“(陳茂) 拔劍訶罵水神,風即止息。”[8]再如《駢志·丙部下》云:“(王閎)拔劍斫水,罵伍子胥,風息得濟?!保?]元雜劇《張生煮?!分校瑥埳鸀橛埮偵?,借仙姑法器逼龍王同意婚事,實際上就是人們這種對抗水神精神的體現(xiàn)。
祭祀水神,除血食外,多以戲劇饗之。江蘇南通沿海地區(qū)的漁民常在海灘搭臺唱戲,是時在海灘上支起一張大漁網,上掛鯨魚肋骨和羊頭骨,有兩層意味,一是以羊鮮供奉海神,一是祈禱海神保佑漁民能從海中得到更多收獲。浙江海寧春熙門內有一座海神廟,位置在慶成橋北,橋南建“歌舞樓三楹,以娛水仙”[10]。江浙一帶常為水神演戲,在蘇州木瀆曾有“大網船二,遇風打入田圩,水驟退,船閣不得出……舟人急乃持香虔禱胥王廟,乞借神力,下午驟雨水漲高二尺,船遂入湖……兩船演劇謝神”[11]。對于這一地區(qū)的漁民來說,在“出洋”“回洋”時,向例請昆班演戲酬神,連演三天三夜,以祈禱大海風平浪靜以及滿載而歸。每年羊府菩薩生日時也需奉戲,必演《掃花》《仙園》《慶壽》三折戲。[12]據(jù)舟山一帶民間傳說,羊府菩薩是清乾隆年間一個姓羊的船老大,此人水性極好又仗義好俠,救過無數(shù)落海之人,死后被玉帝封為“羊府大帝”,因此被當?shù)貪O民視為保護神。
對于商船來說,人們也同樣需對海神供奉戲劇,出洋之前均會許愿演劇,祈求海神保佑。倘若遇到風浪,化險為夷后必至海神廟還愿。上海南市的商船會館戲樓原正對天后宮,舊時每年農歷三月二十三日天后誕辰,商號均要請戲班在此演劇敬神。天仙茶園全班曾在此作場,演出《大賜?!贰逗芍榕洹贰逗3睂m》等劇。[13]可見,為水神所演的劇目,一般都是吉祥戲或與水有關的戲,以契合祀神的主題。有意思的是,祭祀火神也會用以水為主題的劇目,如寧波昆班至遭火之家演戲酬謝火神菩薩時,常演《水斗》《下?!返葎。?4],以水克火,這大約是五行觀念的一種體現(xiàn)。
水神似乎比其他神靈更喜看戲,明人殷奎《強齋集》中“張將軍廟”條,描寫了陜西某地祭祀渡口水神張飛的過程,云:
咸陽縣中春寂寂,官寺民居皆瓦礫。巋然一殿渭河邊,暮雨荒垣翳蓬荻。人言此廟祀張侯,作創(chuàng)年深失來歷。但見舟人漁子事之謹,常具盤餐致私覿。七月二日慶生朝,十隊水嬉飛畫鹢。露臺百戲競娛神,變幻魚龍走巫覡。口稱將軍主吾渡,渡口流傳多偉績。盲風怪雨白浪翻,過客乞靈無沒溺。況聞生時在當陽,據(jù)水橫矛氣如霓……[15]
陳夔龍在《夢蕉亭雜記》中回憶其任河南巡撫時說:“余于光緒癸卯秋,抵豫撫任。省中有大王廟四,曰:金龍四大王廟、黃大王廟、朱大王廟、栗大王廟。將軍廟一……巡撫蒞新,例應虔誠入廟行禮。越日,黃大王到。河員迎入殿座,余初次瞻視,法身長三寸許,遍體著淺金色。酷嗜聽戲,尤愛本地高腔。歷三日始去。后巡視南北各要工,金龍四大王、朱大王均到?!保?6]引文中所描述的黃大王與朱大王,與白大王、栗大王生前都是清代的水利官員,死后被尊為水神。實際上在開挖河道的過程中,河工經??匆娚?、蝎虎、蛤蟆等物,都將它們視為水神,尊為“將軍”“大王”。黃、朱、白、栗四位大王實際上是四種顏色的蛇。而金龍四大王指的是宋末謝緒,因排行第四而得名,宋亡時投水死,曾顯靈幫助明太祖朱元璋在水戰(zhàn)中打敗了元兵,朱元璋稱帝后封為金龍四大王,主管黃河與運河漕運。
這種在秋季演戲酬河神的活動,一般被稱為“安瀾戲”,也叫“平河戲”。所謂“安瀾戲”,顧名思義,即防汛之戲。每年農歷九月霜降前后,雨季結束,黃河、淮河等水道的防汛工作將結束,一般由官府水利河防部門出面組織演出,邀請戲班到河堤邊上演出安瀾戲。戲臺為臨時搭建草臺,一般坐南朝北,對面設一神棚,中有供桌,桌上放一個尺余長、三寸高的木盒,木盒正面開一拱門,中鋪黃裱紙,此為“大王”看戲之處。安瀾戲一般連演三天,劇目根據(jù)流域不同一般以當?shù)氐胤綉驗橹?。如河南安瀾戲主要唱河南高調、濮陽大平調、梆子、柳子等。劇目有《桃黛綠扇》《鍘趙王》等。
薛福成《庸盦筆記》卷四“水神顯靈”條記載了一件更為有趣的水神嗜戲的例子,這回水神不是看戲,而是附身于戲子身上。同治七年(1868),李鴻章率軍于黃河、運河兩岸合圍太平天國起義軍。李鴻章調長江水師舢板炮船北上,船隊至山東臨清張秋附近時,因河水變淺而遭擱淺。李鴻章遂率眾赴大王廟進香,途中遇黨將軍。黨將軍即黨得住,據(jù)說是順治朝的一位黃河堤工。順治二年(1645),黃河在荊隆口決堤,堵口無法合龍,黨得住以身填堵口,水患終平。黨得住因此也被尊為水神,稱黨將軍,法身也是蛇形。黨將軍也被稱為楊四老爺,似乎與四川廣元射箭提陽戲的地戲中《出楊四老爺》中的神祇是同一人:
江邊鑼鼓響叮當,楊四老爺本姓楊,家住陜西百水江。楊四老爺少將軍,年登七歲我為神,桅桿高上打跟斗,風波浪里顯神通。玉皇見吾神通大,把吾撥在水當心,此木原來木中王,魯班制下巧花船。十五歲上當楊四, 二十歲掌龍船,上使船頭使不去,他去筆山問魯班,魯班說與楊四聽,朝天看見鳥在飛,前后架起橈對舞,沿河兩岸走如飛。也在陽州寫買賣,也在主家掃瘟癀,船頭高來要錢財,船頭低來要刀頭。說要開來就要開,口口聲聲要錢財。不要挨來,一股麻線拿漿來,麻瘟帶在麻州去,痘瘟帶在痘州城。說要走來就要走,一走一走在椒子口,天船就要天船送,地船就要地船行,說要開來就要開,船開不等岸上人,五谷包子上了載,瘟癀濕氣載出門……一堂愿信了得清,金錢寶馬火中化,領你愿信我回程。[17]
李鴻章拜完黨將軍后,“河水驟涌,船隨水進,所向無阻”[18]。
李鴻章當即許愿,戰(zhàn)后會給大王加封號,好生祭祀。交戰(zhàn)之時,李鴻章欲引水決堤不戰(zhàn)而勝,“忽對岸堤上有一蛇長十丈余,首如七石巨缸,鱗彩燦爛,三昂其首,驟聞天崩地塌之聲,則捷地壩陷矣。運河水滔滔滾滾灌入減河,賊果北竄,阻水不得皮,望洋嘆恨而去”[18]。李鴻章大獲全勝,卻忘了自己所承諾的給大王加封號一事。待其任天津總督時果然“畿輔大水”。接下來的事情更為神奇:
一日,天津吏民歡言黨將軍見于河干,請郡守、縣令往迎之。縣令讓以坐轎,不肯入;郡守乃以坐轎讓之,送入大王廟中。既而大王、將軍陸續(xù)踵至,津民連日焚香演劇以侑之。已逾兩月,李公謂屬史曰:“今值饑饉之年,物力艱貴,與其耗之演劇,不如賑濟饑民?!庇麑⒋笸酢④娝椭痈?。正在商議,外間尚未知也。一優(yōu)人忽自廟中戲臺跳至臺下,大言曰:“我黨得住也,李少荃與我有舊,本是一會之人。戊辰之役,我為出力不少。滅賊成功,得有今日。乃既不為我請封,今者演劇為樂,復欲驅我,何太無情誼也?”言畢,優(yōu)人偃臥于地,良久乃醒。問以前事,茫然不知。于是,屬吏力請李公聽其演劇,凡三閱月,而大王、將軍乃漸去。津民復相與醵錢重修大王廟,煥然一新。[18]
清陳琮《永定河志》卷八“葦場淤地”條載:“雍正四年,自郭家務改河,經水利府動帑二千八百六兩三錢一分四厘……所征租銀,按年批解道庫。除每年動支石景山南北惠濟廟、固安縣東西惠濟廟、南頭工玉皇廟、北二工河神祠安瀾演戲共銀三百兩三角……”[19]可見,大凡河流改道等工程必在新河段上設水神廟、河神廟等與水有關的廟臺,都有安瀾戲的酬神演出,且其費用并非民間自籌,而由政府水利部門支付。
除上述為水神演戲的例子外,還有為其專門組織較大規(guī)模賽會的。阮大鋮在《牟尼合》中寫道,四月八日,龍?zhí)了陆ㄥ埓髸?,用楊柳凈水灑龍神像。儀式之外有撮弄的、賣解的、耍拳的……還有跳獅子、盤杠子等百戲表演:
[雜扮回回跳獅子上]【水底魚】金鼓鏜鏜,流蘇引獸王,好送文殊菩薩,乘坐往蓮邦。[跳罷下介]
[雜扮盤杠子人上]【前腔】筋斗翻將,婆羅門禮梵王,蜻蜓高豎,鷂子又飛翔。[舞罷下介][20]
《古本戲曲叢刊》五集署名“青要山樵”著《洛神廟》中有洛神祠大會的情節(jié),洛神會中有打把式賣藝的,有扮故事的,還有社鼓等演出活動。洛水是流經洛陽的主要河流,歷史上常常泛濫成災。洛水神在歷史上有多種說法,但以宓妃為主。宓妃的傳說,最早記述見于屈原的《離騷》,而曹植的《洛神賦》則更為有名:“臣聞河洛之神,名曰宓妃?!湫我?,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保?1]大約在唐代晚期時,宓妃被附會為伏羲之女。杜光庭《墉城集仙錄》卷五“洛川宓妃”條載:“洛川宓妃,宓犧(伏羲)氏之女也,得道為水仙,以主于洛川矣。常游洛水之上,以眾女仙為賓友,自以游宴為適,或祥化多端,亦猶朝云暮雨之狀耳?!保?2]洛神也有消災除病的職能,《太平御覽》等古籍所載晉武帝時“太妃嘗有小疾,祓于洛水”[23]。而在《洛神廟》中,巫友娘托付丈夫去洛神廟祈禱自己病情康復??梢妱≈新迳襁@種祛病的能力,源自人們對水能祓除不祥長久以來的習慣認知。
正所謂“凡神所棲舍,具威儀簫鼓雜戲迎之,曰‘會’。優(yōu)伶伎樂,粉墨綺縞,角抵魚龍之屬,繽紛陸離,靡不畢陳,香風花靄,迤邐日夕,翱翔去來,云屯霧散,此則‘會’之大略也。”[24]在河北,每遇大旱之年,人們會組織起來向龍神求雨。里社間設有專門的“雨神會”,一般設會首數(shù)人,主持各項事務,另設管賬一人。會中所有經費,除由會首承擔外,不足部分由各村按田畝多少分攤。會首一般是當?shù)赜忻拇髴簦€有地區(qū)則是隨機挑選的。由會首組織鄉(xiāng)民祈雨,“倘雨降而田禾得其大惠者,即擇于農暇時特為定演梆戲一臺,令各村均到會進香,以示酬答”[25]。河北的祈雨戲,有的地方在平地上搭臺唱戲,也有的地方在干涸的大坑里唱戲。搭臺前,均須童子掃地或掃坑。唱祈雨戲前要先將神棚搭好,把所求的神靈從廟里請出來,戲班樂手吹打開道,用八抬大轎抬著神像游鄉(xiāng)。巡游完畢后即將神像安置在神棚內,然后才能開戲。祈雨成功后一般還需要再唱一場還愿戲。[26]
祈雨戲中比重最大的,是禱龍祈雨的演出活動。《呂氏春秋·召類》中就有記載:“以龍致雨。高誘注:龍,水物也,故致雨。”[27]隨著佛教傳入中國,佛教中的龍王和中國傳統(tǒng)信仰中的龍結合在一起,祀龍祈雨之風便從漢代開始漸盛。董仲舒《春秋繁露》云:“春旱求雨……于邑東門之外,為四通之壇,方八尺……擇巫之潔清辯利者以為?!约滓胰諡榇笊n龍一,長八丈,居中央。為小龍七,各長四丈,于東方,皆東向,其間相去八尺。小童八人,皆齋三日,服青衣而舞之……”[28]《文獻通考》卷七十七“郊社考十”中也記有造龍祈雨儀式:“劉教致雨,具作土龍,吹律,及諸方術無不備設?!保?9]從這些記載可見,無論是雩祭還是祀龍,古代的祈雨儀式活動中都有舞蹈或者管樂伴隨。隨著戲曲藝術的形成和成熟,它也被納入祈雨儀式中,并作為娛樂龍神的主要手段。
從我國民間祈雨演劇活動的地理分布情況來看,總體上呈北多南少的狀況。北方干旱,因此求雨活動要明顯多于南方。黑龍江農村在組織祈雨戲演出時,人們會在龍王廟前搭臨時草臺,邀班演戲。一般會寫“油然作云,沛然下雨;敬之其神,求之有靈”的臺聯(lián)和“風調雨順”之類的橫批。開演前,各戶門側,設缸盛水,以瓜蔓、黃瓜之類,制成二龍吞水形狀,以表祈雨之意。祈雨儀式開始時,村民們齊集廟臺,頭戴編織好的柳條圈,披麻蓑衣,赤腳挽褲,奉香火,敲鑼擊鼓,齊燃鞭炮。由四人抬出龍王泥塑,沿村落繞行一周,然后將龍王泥塑放回廟中供奉,由道士擊磬誦經,人們紛紛頂禮膜拜。若演戲期間就已降雨,演員們會情緒倍增,而群眾則冒雨不散,以示虔誠。求雨戲一般演三日或五日不等,演出劇目一般與廟會戲劇目相同,但必須插演《御碑亭》《臨江驛》《游湖借傘》等與水有關的劇目。[30]吉林的求雨戲,與黑龍江大致相同。演出前人們頭戴柳條帽圈,手持各種接雨器具祈雨。若七日內得雨,則演戲三天至半月。費用由當?shù)鼐用駭偱?。?1]
內蒙古烏蘭察布一帶舉行祈雨演出前,會按傳統(tǒng)習俗的慣例在河邊舉行隆重的祭龍儀式。儀式分為四個主要部分。首先是“披龍衣”。村民于演戲當日清晨,會用一副鑾駕請出龍王廟中的龍王牌位或神像,于鼓樂齊鳴聲中,由旌旗引路,官吏與百姓光頭赤足,手捧火燭,徒步行至水灘或山泉處,斜置凈瓶于水中,跪拜焚紙,將事先扎好的龍骨架拿到河邊,把繪制好的“龍皮”在龍骨上披扎整齊。其次是“飲龍”。將龍頭低垂于河面,并擺動龍身各部位,以示龍飲水。再次是“跑龍”。人們高舉長龍在河邊旋繞舞動,表現(xiàn)龍已喝足了水,準備好觀看人們?yōu)樗鼫蕚涞母鞣N演出活動。跑龍后演出即可開始,演畢即舉行最后一個儀式——“放龍”。人們再次回到河邊,把整條龍投入河中,放任自流,以示龍歸大海,保佑來年風調雨順。[32]
華北地區(qū)的祈雨戲對演出劇目有較為明確的規(guī)定。一般不能唱《劉全進瓜》、《大上吊》、《巫魂傳》、《斬竇娥》(山西除外)、《劈棺》一類悲情戲。因為人們認為這類戲的內容大多不太吉利,擔心會影響祈雨的效果。而《九件衣》《明公斷》《算糧》《夜宿花亭》《打宮門》《牧羊圈》《烏玉帶》《穆桂英下山》等充滿喜劇色彩的小戲則是祈雨戲的首選劇目。同時,對所演劇種也有要求。如悲劇色彩較強的“耍孩兒”,也被禁止在祈雨戲中演出。[33]
山東地區(qū)如遇天旱不雨,由鄉(xiāng)村名流或族正出面,編柳條為轎,將敬奉之龍王或關帝之泥胎塑像曝曬日下,眾村民編柳條為圈戴在頭上,大吹大擂,鐃鼓喧天,行香,跪地求雨。其過程不許扇扇,不許遮陽。求雨戲所演劇目中須有龍王爺或關帝爺相關的內容,一般演出六天,多為日場。如祈雨成功,四鄉(xiāng)村民以為鄰村求雨之功,感激萬分,一齊出人力協(xié)助、四處尋戲班,并均攤集資作為演戲費用,感謝龍王爺、關帝爺降甘露,兆豐年,接演謝雨戲。謝雨戲演出時間一般為六日,多為夜場演出。所演劇目大多是為龍王爺、關老爺表功的劇目。[34]
湖南民間若遇大旱年,人們于各家門前自設水桶,插楊柳枝或結草為龍,焚香跪道,禱于龍王廟或諸真人“肉身”以求雨。由地方鄉(xiāng)紳或祠堂首事出面斂資辦會,演戲侑神。常演《岳傳》中之《天門交代》一折,即名“求雨譜”。其意與四川求雨戲“搬東窗”近似,視岳飛為雨神。觀者每人燃香一根持手中,戲完時齊向天拋去以祈雨。一旦得雨,人們還要給廟里送匾、修廟、重塑金身等,謝雨的酬神演戲更盛。[35]
浙東一帶每逢天旱,要請昆班演龍王戲以祈雨。當?shù)赜旋埻鯊R的就在廟里演,沒有的就在祠堂演。一般演兩天兩夜。演戲前,先扎一座楊樹亭子抬到河邊,捉些蝦蟹魚水族放在亭子里,再抬去龍王廟,供在神座前,謂之“接龍頭”。演出劇目一般必須包括《西游記》《岳傳·天門交代》《哪咤鬧?!贰端鹕健返?。[36]
還有一些地方民間并不祀龍,反而認為這些天災是孽龍在作亂。如黔南、黔北一帶,若逢天旱或者水災造成糧食歉收,當?shù)厝吮阏堦枒虬嘌莩觥抖山瞪瘛返葎?,是為厭?zhèn)龍神之意。這與許多地方將龍王、關老爺神像置于太陽下曝曬同理。
除龍王之外,民間雨戲所娛之神還有觀音、城隍、關帝、許真君、天妃、岳飛,等等。明傳奇《四喜記》中,第七出“久旱祈神”云:
[外]父老聽我道:多時不雨,皆我不職之過。詩云:旱既太甚,如炎如焚。今日乃遭此毒。聞得城隍廟與許真君觀里十分靈應,你們在此祈禱。[37]
元至順《鎮(zhèn)江志》云:“關王廟,在江口坊豎圖土山之側。大德三年,縣尉孫琳鼎建。天歷元年,封顯靈義勇武安英濟王。夾注云:‘大德三年秋旱,縣尉孫琳祈雨有應。飛蝗渡江,又禱于神,禾稼無傷,乃率眾建廟焉?!保?8]據(jù)《中國戲曲志·內蒙古卷》記載,在伊克昭盟一帶,若春播后出現(xiàn)旱情,必于農歷五月十三關老爺磨刀日(傳自于《磨刀伏蛇精》等民間故事,據(jù)說關羽磨刀就會下雨)前后,邀請戲班唱祈雨戲。會首點戲時必點《渭河水》,因有河必有水,祈雨必有望。[39]雜劇《關云長大破蚩尤》中,關云長戰(zhàn)勝了使鹽池水枯竭的蚩尤,天下重又風調雨順,即有關羽是雨神的意味。在山西潞城賈村《迎神賽社禮節(jié)傳薄》的第四部分“啞隊戲”角色排場單二十五個中,可以看到《關大王破蚩尤》一單:“三帝真君駕頭,寇準,金紫園,歸使臣,城皇,土地,千里眼,順風耳,急腳鬼,宰相王欽,張?zhí)鞄?,鬼怪(八個),炳靈公,風伯,雨師,雷公,電母,四揭地神,關公,關平,周倉,五岳陰兵,降蚩尤,上,散?!保?0]人們演此隊戲是為了祈求山西的保護神關圣帝君,擒殺帶來旱災的妖魔蚩尤,祈禱來年雨水充足、五谷豐登。
除對上述神祇的直接求雨外,消滅致旱的惡靈,如旱魃、蚩尤、商羊等也是求雨的一種主要方式。關于驅除旱魅的記載古已有之,如張衡在《東京賦》中寫道:“……然后凌天池,絕飛梁。捎魑魅,斮獝狂。斬蜲蛇,腦方良。囚耕父于清泠,溺女魃于神潢。殘夔魖與罔像,殪野仲而殲游光?!保?1]《神異經》中則描述了旱魃的樣貌:“南方有人,長二三尺,袒身,而目在頂上,行走如風,名曰魃,所見之國大旱,赤地千里,一名旱母。”[42]旱魃到底從而何來呢?《山海經·大荒北經》記載:“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畜水,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魃不得復上,所居不雨?!保?3]旱魃是因為黃帝戰(zhàn)蚩尤而被召來的,所以像上述山西的一些地區(qū),以斬殺蚩尤求雨,與斬旱魃同義。《斬旱魃》多用于盛夏祈雨演出。山西雁北的民間賽戲多在祈雨時演出,所以也稱“水賽”。其中就有《斬旱魃》,當?shù)厝擞纸小跺広w萬牛》。其實該劇跟《斬旱魃》是兩個不同的劇目?!跺広w萬?!分v的是忤逆子趙萬牛殺父之事。劇情演到人們要捉拿趙萬牛時,他跑入后臺,換裝為短褲、束紅腰帶、光膀子、頭戴鮮羊肚子,手捧一碗羊血,從臺上逃到臺下。從此刻起便是《斬旱魃》的內容了:旱魃被“四大天王”執(zhí)大鍘刀追趕,從臺上追到臺下,群眾與四大天王一起追趕,邊追便用磚石砸打旱魃。旱魃跑遍全村后無處容身,只得返回賽臺,俯首就擒。旱魃被擒后,人們縛之游街示眾,之后再返回賽臺,斬殺之。這兩劇在當?shù)赝换鞛橐徽?,大約因為是人們認為趙萬牛殺父之事惹得天怒人憤,才會有旱魃出來作祟;所以斬殺了趙萬牛,旱魃就不會來了,當?shù)匾膊辉儆泻登椤?/p>
重慶銅梁求雨演出活動中,“抬龍女”和“斬旱魃”同時進行。人們把將扎制好的龍女抬入廟中供奉,并沿街追逐旱魃,最終將躲藏于陰暗之處的旱魃捉住,釘在廟宇的龍柱上示眾。
安徽貴池的儺舞《打赤鳥》也是一種祈雨的儀式演出。表演時一位戴有白色角面具的人手舉木雕赤鳥道具,作高低回環(huán)飛翔狀;另一戴黑臉面具的人手持彈弓作追鳥、射鳥狀。兩人繞場數(shù)周,最后鳥被擊落。全舞共分四段,每段都有唱詞?!洞虺帏B》儺舞應該是起自古老的日鳥合一的神話母題?!渡胶=浌{疏》記載:“《淮南子·精神訓》云‘日中有踆鳥?!哒T注:‘踆鳥,猶蹲也,謂三足烏。’”[44]王充《論衡·說丑》也有類似記載:“日中有三足烏?!保?5]當?shù)厝苏J為太陽是帶來干旱的主要原因,且赤鳥之“赤”字象征著火?!洞虺帏B》中有詞云:“赤鳥赤鳥,賀!年年下來害我禾苗,賀!”[46]便是把莊稼歉收的原因歸結于赤鳥造成的天旱不雨。所以打下赤鳥即可止火,也就會帶來雨水。此外,從《打赤鳥》的唱詞中可見明顯的相互矛盾之處,既有“官人差我放飛禽”句,又有“見了飛禽就要打”句。所打自然是赤鳥,所放也許是一足鳥。一足鳥即商羊,先秦魯國童謠云:天將大雨,商羊鼓舞。《說苑》也有記載:“其后齊有飛鳥,一足,來下止于殿前,舒翅而跳。齊侯大怪之,又使聘問孔子??鬃釉唬骸嗣萄颍备婷袢ぶ螠锨?,天將大雨’,于是如之,天果大雨。”[47]可見,一足鳥與三足烏恰恰相反,它的出現(xiàn)會給人間帶來甘霖。因此,貴池儺舞《打赤鳥》是從滅日、求雨兩個方面同時進行的祈雨儀式。
還有一些特殊劇目具備祈雨的功效。在四川的一些地區(qū),特別是川北農村,常用搬目連的方式來求雨。據(jù)川北大木偶第四代傳人李泅元介紹,過去川北一帶每逢大旱不雨之時,就常請大木偶戲班去搬目連,要一直演到下雨才給錢。1919年,綿陽縣忠興場久旱不雨,就請享譽川北的“太洪班”在場外河壩搭臺唱過幾天目連戲。在川東達縣,天旱不雨,必搬目連。[48]四川民間有與“搬目連”規(guī)模相近的“搬東窗”,也是天旱祈雨戲。所謂“搬東窗”,即搬演川劇《岳飛傳》大戲,從“降天鵬”起演至“風波亭”止,最多可演48天。民間傳說岳飛死后被封為雨部正神,專司人間雨露,故逢天旱要祭祀岳飛,又稱“雨醮戲”。一說岳飛含冤而死,天怒人怨,釀成旱災。演岳飛戲為之鳴冤正名,感天落雨。據(jù)老藝人介紹,“搬東窗”也可演到48本之多。[49]四川三臺縣的馬壕戲,常在《搬目連》后加演《搬東窗》,寒林、旱魃一起捉。
綜上所述,祈雨演劇是安瀾戲的對應面,體現(xiàn)了水崇拜的兩面性,而對二者的關注說到底是對中國戲曲與水崇拜關系的考量。中國戲曲從襁褓時期至今日,都與水崇拜或水神信仰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這主要體現(xiàn)在:一是古人的水上演出在形式上具有親水性的特點,其戲場可統(tǒng)而言之“水臺”。在臺與水的地理位置關系上有環(huán)水、跨水、臨水三種不同形態(tài)。根據(jù)水體大小可分為池臺、河臺、湖臺、江臺四類,另有橋臺、船臺兩種。二是演出內容除戲曲外還包含聲伎、樂伎、百戲雜技,甚至還包括游戲等。三是戲曲文本中有大量與水有關的情節(jié)、內容,這些都基于人們的水崇拜心理,緣起于古代與水有關的祭祀歌舞,以及受到文人“樂水”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
古人與水有關的演出活動,始終未被歷朝歷代的學者所重視而加以系統(tǒng)研究。其原因大約在于:首先,陸地上的演出空間本已眾多,且為主流;其次,中國南北地理特征的差異,造成少水的北方地區(qū)欠缺開展水上演樂活動的環(huán)境條件,因此其具有較為明顯的地域性;再次,史料中的相關記載除與皇室開展的水上演出活動有關外,大多語焉不詳、零亂星散,很難根據(jù)一定的規(guī)律歸納整理;最后,現(xiàn)在所能見到的留存下來的水上演出活動相當之少,不能提供足夠的事實資料。只有通過宏觀與微觀相結合、史料爬梳與田野考察互為補充的研究方法;以戲劇學為主,同時結合社會學、民俗學、文藝學、人類學、建筑學、園林學等交叉或相關學科的研究方法與視角,才能對中國戲曲與水崇拜這一主題做出更為全面、系統(tǒng)的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