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悲劇一詞來源于古希臘酒神祭祀儀式，優(yōu)秀的戲劇能夠從悲劇中給讀者心靈上的凈化效果和審美體驗的升華。易卜生的社會問題劇《群鬼》塑造了以阿爾文太太等為中心的一系列悲劇群像，每個人物都處在進退維谷的精神困境中，在道德失落倫理崩塌的社會大環(huán)境中，“鬼”和“人”將如何選擇？造成《群鬼》這出悲劇的因子不只社會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惡化，更有自身性格悲劇的色彩?！度汗怼诽N含的悲劇性也有其本源，在古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等戲劇中也能夠看出易卜生在表現(xiàn)方式和悲劇內(nèi)涵上對他的繼承。

關鍵詞：群鬼 悲劇性 命運 易卜生

作為挪威著名劇作家易卜生最具爭論的作品之一，《群鬼》以三幕劇的形式集中展現(xiàn)了一出家庭悲劇，而關于它的爭論也最經(jīng)久不息，當時整個北歐的各家劇院都如同對待瘟疫般遠遠地躲避這個劇本，哥本哈根王室劇院張貼出審檢告示“該劇以令人厭惡的變態(tài)病理現(xiàn)象作為劇情首要主題，暗中破壞了我們社會秩序的基礎道德?！敝敝羻柺?0年之后，在維多利亞式的英國，《群鬼》仍遭到一片謾罵[1]。這恰恰反映了被戳到痛處后對于已經(jīng)畸形病變的社會一種遮掩和對于已然陳舊腐爛的道德倫理的維護。但我們?nèi)匀徊荒芤驗槠浔旧淼臓幾h性而忽視這部作品的悲劇性價值。本文即從這部戲劇帶給我們的悲劇性審美體驗來挖掘其悲劇內(nèi)涵。

一、悲劇群像的塑造

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這樣定義悲劇，他認為悲劇“描寫的是嚴肅的事件，是對有一定長度的動作的摹仿；目的在于引起憐憫和恐懼，并導致這些情感的凈化；主人公往往出乎意料的遭到不幸，從而造成悲劇，因而悲劇的沖突成了人和命運的沖突。”文本中的各人物都處在精神迷惘的困境中，他們在困境中斗爭、掙扎，最終因為行動無法戰(zhàn)勝強大的異己力量而墮入悲劇的深淵。如同《俄狄浦斯王》一樣，該劇里的“悲劇分析”在于過去埋下的罪惡釀成劇禍日后才爆發(fā)于一旦。為了完成這種悲劇性的塑造，易卜生運用了“追溯式”結(jié)構(gòu)構(gòu)成了《群鬼》的主要情節(jié)線索，并建構(gòu)了一眾悲劇群像。劇中人物的命運都是痛苦的、悲傷的，都受到命運的捉弄和懲罰。最典型的就是在夾縫中忍辱負重生存著的阿爾文太太，她為了迎合所謂的社會倫理道德和公眾價值標準而苦心營造出阿爾文上尉這樣一個虛假的理想化形象，一方面要忍受著丈夫阿爾文在外風流放蕩、花天酒地；一方面又要承擔起撫養(yǎng)歐士華，不讓他沾染上父親的惡習的家庭責任；更要建造孤兒院來作為給已逝丈夫的一塊遮羞布。阿爾文太太是覺醒的、反叛的，這種抗爭精神在與曼德牧師一番交談并和盤托出婚后痛苦生活后達到了頂峰，“可是我一定要撇開這一套拘束人欺騙人的壞東西。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要爭取自由?！?這里就明確看出了她渴望用個體的自由意志來控制和取代倫理教條控制下的理性意志，但同時她又是矛盾的，從開始的不敢違背父母意愿而嫁給自己不喜歡的阿爾文上尉，到后來的承擔起作為妻子的責任撫養(yǎng)丈夫的私生女呂嘉納、把歐士華送出國生活，都是限定在社會倫理道德的條條框框之內(nèi)。因此她始終陷在一種倫理困境之中：是追求“生活的樂趣”還是踐行倫理責任？她希望找到一種方式能同時滿足自己相互矛盾的兩種欲望：既想遵循社會強加在她頭上的各種法律、傳統(tǒng)和習俗，又想從各種規(guī)范中解脫出來，因此海默爾評價她的身份是“一個害怕叛逆的叛逆者” 。她的反叛精神及為之做出的嘗試性努力是合理的，但最終卻落得家丑暴露、痛失愛子悲慘結(jié)局，無法脫離命運力量的掌控，這也就該形象悲劇性所在。

歐士華與阿爾文太太悲劇性的不同則體現(xiàn)在：阿爾文太太因遵循倫理責任維護傳統(tǒng)觀念導致悲慘結(jié)局，歐士華卻因追求“生活的樂趣”而丟掉性命，二者間形成的張力擴散了悲劇效果給讀者以更純粹的凈化心靈的震撼力。關于呂嘉納的命運悲劇，主要集中在她不幸的出身和因此形成的畸形價值觀對其以后人生道路的影響。由于她母親等上一輩人犯下的錯誤，呂嘉納一直以為自己的親生父親是個上等的貴族人士，同時也養(yǎng)成了愛慕虛榮的習氣，在得知歐士華患有性病之后，決絕地離開了他，選擇到安格斯川開的水手飯店去當妓女追求自己渴望的物質(zhì)生活，事實上呂嘉納別無選擇，如果她既不選擇留在歐士華身邊，也不去水手飯店，心比天高的她也不會靠自己的能力去謀生，最終的結(jié)局還是親手葬送自己的青春年華，這種個人有限能力與命運永恒命運法則間的對立也突出了悲劇效果。

作為上帝意志的傳達者，曼德牧師以虛偽的善來遮掩真實的惡，他的自我意識已經(jīng)被虛無縹緲的宗教意識置換，變成了實現(xiàn)上帝意志的工具，最終淪落為空虛的軀殼，喪失了作為人的一個基本權(quán)利——運用個人意志的權(quán)利，這是其精神悲哀之處。

《群鬼》中的悲劇群像或體現(xiàn)了人的主體性的扭曲，或自我意志的淪喪，不同程度地體現(xiàn)了人的意志與強大異己力量之間的沖突，這也體現(xiàn)了易卜生的命運觀。

二、悲劇根源的追溯

易卜生賦予《群鬼》每個人物的悲劇命運必然有其根源，首先就是人所賴以生存的社會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失衡?！度汗怼分械乃腥宋锒忌钤谝撞飞鷦?chuàng)造的一個去理想化的社會環(huán)境中，這與他們所處時代轉(zhuǎn)型息息相關，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下，倫理道德、教會律令、價值標準都變得十分脆弱。最能體現(xiàn)這種大環(huán)境的是劇中人物們的言行，例如在聽到兒子歐士華要跟呂嘉納結(jié)婚的想法時，并沒有表示出明確的反對態(tài)度，甚至對他這種追求“生活的樂趣”的亂倫行為表示默許，“什么叫沒聽見過，說老實話，曼德牧師，你以為咱們這兒許多夫妻的血統(tǒng)關系不是這么近嗎？” 阿爾文太太漠視了所謂的社會道德倫理基礎，反映在性格上呈現(xiàn)出道德缺陷。社會結(jié)構(gòu)根基的崩塌與毀滅不可能使得她避免悲劇的結(jié)局?！霸谌吮旧鷳B(tài)觀的視野中，其著眼點是人的生存環(huán)境，這樣，就把自然生態(tài)學在其啟發(fā)下產(chǎn)生的倫理生態(tài)學、社會生態(tài)學、文化生態(tài)學和心理生態(tài)學等囊括其中，并加以整合，即在這個生態(tài)系統(tǒng)中，自然、社會、文化、倫理等既相互區(qū)別更相互聯(lián)系，互為環(huán)境，互生共長，共同構(gòu)成人類的生態(tài)場?！盵8]扭曲的社會文化和倫理道德不僅使阿爾文太太忍受著“鬼”的折磨，更把歐士華、呂嘉納這樣的人物異化成為活生生的“鬼”。歐士華和呂嘉納的行為打破了社會生態(tài)倫理平衡，當人類的生態(tài)場的一方傾斜的時候，支撐起整個社會平衡的價值大廈便轟然坍塌，而這也為更加泛濫的越軌行為提供了土壤，為日后悲劇命運的結(jié)局埋下種子。例如婚后的阿爾文太太與曼德牧師曖昧的關系、曼德牧師為安格斯川提供金錢支持他開所謂的水手公寓、安格斯川勸說女兒呂嘉納到自己的水手公寓（妓院）當妓女等這些行為也都符合了扭曲變形的社會秩序。

其次就是個人價值觀的妥協(xié)與順從。失衡的社會生態(tài)倫理環(huán)境是孕育這一切悲劇的溫床，而個人社會倫理價值觀的解構(gòu)和人格的墮落則是個體場域內(nèi)的主要原因。阿爾文太太的一生都是在不斷地妥協(xié)、退讓、屈從中度過的。在還是少女時期，就聽從母親和姑媽的意見嫁給并不喜歡的阿爾文上尉，后來即使在面對不堪和屈辱的婚后生活時，仍選擇隱忍和密不做聲地遮掩家丑，直到后來阿爾文的疾病發(fā)作時央求她給予自己安樂死的時候也是向傳統(tǒng)的母子倫理關系做了妥協(xié)。即便是追求“生活的樂趣”的自由而獨立的歐士華，在得知自己患有遺傳的性病之后，也是放棄了自我價值的標準不斷地從性愛中尋求快感以填補自己患病的恐慌與空虛。再則呂嘉納的妥協(xié)則是選擇出賣自己的青春與色相來換取自己渴望已久的物質(zhì)生活。環(huán)境對人的異化作用是外因，而個人主觀意識的放棄某些價值觀則是內(nèi)因。

最后就是對自我身份的逃避。作為阿爾文上尉的太太，歐士華的母親，阿爾文太太似乎始終在逃避自己的社會性身份。丈夫在外面尋花問柳，自己就主動承擔起家庭的產(chǎn)業(yè)，還將喬安娜送走嫁人，把呂嘉納帶在自己身邊撫養(yǎng)，將歐士華小小年紀就送出國。這儼然是將自己作為妻子和母親的女性身份置換成了男性身份。不僅阿爾文太太對自己的身份認識不夠徹底，曼德牧師也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作為牧師，本應該是上帝意志的傳達者并承擔起溝通上帝和民眾的責任的。然而，劇中的曼德牧師是受著世俗偽善所操縱的傀儡機器，婚后阿爾文太太向他訴說痛苦并想拋下家庭逃走時，曼德牧師卻說“想在這個世界上追求幸福就是反叛精神的表現(xiàn)。咱們有什么權(quán)利享受幸福？咱們只能盡自己的義務?！边€說“可是做老婆的不是她丈夫的裁判人。你的義務是低聲下氣地忍受上帝在你身上安排的苦難?！?他將阿爾文上尉的荒唐行為視為上帝給阿爾文太太安排的苦難，他將自己自私虛榮的觀點偷換了上帝的意志，沒有對牧師的職責有清晰徹底的認識，從而造成了這牧師一人物的實際身份缺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虛偽自私的小人身份。

三、悲劇的原型

從古至今，優(yōu)秀的悲劇不僅能給人以心靈的震撼力，更能讓人從恐懼和憐憫中獲得反思和凈化?！度汗怼愤@一出悲劇的塑造與古希臘的悲劇有著密切的繼承發(fā)展的聯(lián)系。它的原型特點首先在結(jié)構(gòu)上就是“追溯式“手法的運用，這種在沖突中展現(xiàn)過去的手法將情節(jié)矛盾更加集中，造成更加震撼的悲劇效果。古典學者普斯克耶特就看出了它與古希臘戲劇的相似之處，尤其是在與《俄狄浦斯王》的聯(lián)系中更加緊密。在表現(xiàn)主題方面，《群鬼》與《俄狄浦斯王》傳達的都是一種命運觀的悲劇主題，在個體意識與社會結(jié)構(gòu)斗爭的的背后，是人的能力的有限性與命運等異己力量的恒久性的對立，在社會道德倫理主線被解構(gòu)的背后，也是人與宿命的矛盾?！抖淼移炙雇酢分校淼移炙沟拿恳徊叫袆?，都有著命運之神在指引、支配著他，但同時無論他從哪一方面來行動，都會走向命運的羅網(wǎng)之中，沒有力量可以幫助到他，他的母親，也就是他的妻子俄卡斯特越是幫助他，就越是更快更深的使他陷入命運的泥淖。《群鬼》中阿爾文太太也是在命運之手的操縱下苦苦掙扎的一個人物。前文說過，阿爾文太太悲劇的原因之一是對其身份認知出現(xiàn)了偏差，她對身份的逃避是一種自我的異化，意味著喪失理性和主觀能動性，換言之，逃避是一種被動行為，即被命運控制。她在堅持自由意志追求“生活的樂趣”和沖破倫理道德價值體系之間別無選擇，無論是哪一條路，都會導致她走向毀滅崩潰的結(jié)局。約翰斯通認為“阿爾文太太悲劇性的啟蒙之旅與俄狄浦斯有可比之處。在俄狄浦斯對待提瑞西阿斯與阿爾文太太對待曼德牧師的方法上，在兩劇亂倫的主題上，雖然可比性很小，但也存在微妙的相似之處。最大的可比之處是家庭歷史、被玷污的家以及一幕幕激情滿懷的悲壯回憶等主題” 。除了阿爾文太太，另一條悲劇線就是木匠安格斯川，他與阿爾文一家的上等人地位不同，他認為是由于個體的差異帶來了精神墮落，通過安格斯川利用曼德牧師騙取錢財來建造自己的水手公寓、勸說自己的養(yǎng)女呂嘉納去當妓女來為自己謀利、間接引起孤兒院的大火等行為可以看出他在另一層面上實現(xiàn)了對亞倫理道德的觀照。他與阿爾文太太在兩個不同維度上塑造了具有清晰差異的倫理悲劇。他家與阿爾文家兩個家庭的倫理顛覆也可看作是俄狄浦斯的家庭悲劇的復刻。古希臘悲劇中有意識的、理性的、倫理道德行為與決策都造成了無意識的、非理性的以及恐怖的行為和后果。這些行為和后果卻帶來了真理和精神上的成熟。易卜生的《群鬼》卻并不像《俄狄浦斯王》那樣表達一種宿命觀，而是將易卜生式的人文主義蘊含在悲劇的背后，這也就是后來的“易卜生主義”。

所有命運悲劇的深處都最終都是性格悲劇，《群鬼》也是這樣，在一個個人物的悲劇命運身上我們窺探出了他們性格的支離破碎，從中獲得了極大的凈化心靈并引起反思的震撼力與效果，易卜生對悲劇性的觀照使我們對從古至今一以貫之的情感體驗有了更大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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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牛怡睿（1998.7～），女，河南洛陽，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2016級漢語言文學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