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醫(yī)學倫理學》編輯部,陜西 西安 710061)
編輯:邱教授,您好!“基因編輯嬰兒”事件給我國的倫理規(guī)制建設帶來了巨大的挑戰(zhàn)。那么,我們應該從這個事件或類似事件中反思些什么(法律、倫理和社會等方面)?
邱仁宗:我個人認為,“基因編輯嬰兒”事件不是一個孤立事件?!笆鲁鲇幸颉?,不是從個人來說,而是從國家層面來說。首先,至少我們部門領導人對倫理問題不重視。制定863有關人類基因組研究時,我被參與制定863規(guī)劃的科學家邀請起草一個有關人類基因組研究的倫理、法律和社會問題的子課題,其中包括25個研究課題,例如群體和個人遺傳信息的收集、保管、使用;人類遺傳資源數(shù)據(jù)庫中的倫理問題;遺傳信息在醫(yī)療保險、就業(yè)、司法、社會安全以及其他可能應用中的倫理問題;遺傳服務與“優(yōu)生學”;克隆技術的倫理問題;人類胚胎干細胞研究的倫理問題;基因治療的倫理問題;異種器官移植技術的倫理問題;在涉及人類受試者的人類基因組研究中的知情同意;審查人類基因組研究方案的倫理委員會的組成、職能和程序;倫理委員會審查研究方案的經驗和問題;在社群進行人類基因組研究時研究人員對社群的責任;人類基因組研究中可能的利益沖突及其解決;人類基因組協(xié)作研究的利益分享;人類基因組國際協(xié)作研究時建立公正國際關系;產業(yè)在人類基因組研究中的倫理責任;雜志在涉及人類受試者的研究中的倫理責任;人類基因組研究中的知識產權及專利問題;動植物基因工程的倫理問題(含GMO對人體健康和環(huán)境的可能影響);科學家/遺傳學家的社會責任等,這些課題為期4年經費僅150萬元,卻被當時的科技部負責人以“現(xiàn)在不是討論倫理問題的時候”加以拒絕。結果,正是從這時開始,未經科學證明不受監(jiān)督管理的所謂“干細胞療法”(不是將分化的專能細胞移植到病變部位,而是注射未經分化的干細胞)在全國大約500家醫(yī)院(其中大多數(shù)是公立醫(yī)院、軍隊和武警部隊醫(yī)院)開展,用廣告代替知情同意,每次收費5萬元(成本大約100元),估計有數(shù)十萬患者上當受騙,不僅疾病沒有治愈,個別患者還因此喪失生命,眾多患者在身體、精神和經濟上備受傷害,可是至今沒有對這一事件進行嚴肅追究責任,進行處理。同是在美國發(fā)生此類事件,醫(yī)生受到刑事處罰,不僅被判繳納大量罰款,而且要接受若干年有期徒刑。有的丑聞還悄悄做了處理,缺乏透明性,沒有負責任地向公眾進行必要的交代,如“頭顱移植”就是一例。如何處理,毫無透明之處,對相關醫(yī)生與國外不學無術者相互勾結,浪費大量國家資金和納稅人的稅款,一點兒也沒有交代自責。唯一公布處理結果的是“黃金大米試驗”,但沒有利用這件丑聞認真總結經驗,而是就事論事,趕緊了結此案。例如,這一事件表明,我們的機構倫理審查委員會能力嚴重缺乏,也不認真。浙江省醫(yī)學科學院的機構倫理審查委員會不了解黃金大米試驗與一般臨床試驗不同,涉及三個重要的倫理問題:一是涉及兒童這一脆弱群體的試驗問題(兒童試驗應該在成人試驗之后);二是涉及在學術界和社會上有爭議的轉基因大米的試驗問題(倫理審查委員會對此不專業(yè),可特邀相關專家列席);三是涉及國際合作研究問題(國際合作研究應該解決我國某一人群的健康問題,而不是為外國科學家提供數(shù)據(jù),黃金大米不能解決我國兒童的營養(yǎng)問題,或我國已有物美價廉的辦法解決)。因此,在我國科學家違法違規(guī)進行試驗,幾乎不必付出任何成本。最根本的是,我國在國家層面還沒有建立一套確保負責任研究的倫理和法律框架,包括確??蒲姓\信和保護受試者的法律法規(guī)體系對研究立項和研究方案進行倫理審查的體系對科研人員、參與倫理審查人員以及監(jiān)管人員進行系統(tǒng)能力建設的體系以及對倫理審查機構進行考評和監(jiān)督的體系。我們僅在國家衛(wèi)生健康委員會和食品藥品監(jiān)督管理總局有法律法規(guī)體系和倫理審查機構體系,但能力建設和考評監(jiān)督都比較弱。科技部系統(tǒng)僅關注科研誠信和防止不端行為,效果也不理想,而對保護受試者則根本未納入他們的職責范圍之內。
編輯:針對當前“技術先行,倫理在后”的現(xiàn)象和“急功近利”的科學文化氛圍,您認為倫理學家應該做些什么來改變這一局面?您對科研人員有哪些建議?
邱仁宗:我國科研人員需要了解到,當今的科學與哥白尼、伽利略和牛頓那個時代的科學已經大不相同了。科學家應該實事求是、堅持真理、堅持科研誠信,這種科學精神是不會變的,以后也永遠不會變的。但科學的目的、科學與資助人、科學與社會的關系變化就大了。中世紀或近代較早一些的科學研究都是教會、宮廷或對科學感興趣的貴族或富裕商人支持的,研究的問題多半是日心還是地心、行星的旋轉、地心引力等純科學問題,與國計民生的關系不大。當年默頓要求科學不要考慮利益(deinterested),現(xiàn)在也已經無法做到了,即使做純科學的基礎研究,也不能不考慮利益、價值這些問題,當然主要不是考慮對科學家及其資助者的利益,而是考慮對受試者、對科學的進一步發(fā)展和社會的利益。而且現(xiàn)在科學的發(fā)展,有時要借助市場機制,也許資助者就是一個企業(yè)的大老板或者科學家自己開了許多以營利為目的的公司,那么科學家如何按照一定的倫理規(guī)范來處理他與各種利益攸關者(自身、企業(yè)、實驗室、資助者、受他的科研過程及科研成果影響的人包括受試者、受試的有感受能力的動物、消費者以及生態(tài)環(huán)境、如果動員公共資金那么還有繳納稅金的納稅人、他所屬專業(yè)學會或協(xié)會、對他所屬機構進行監(jiān)管的人員等)的關系,那比牛頓或默頓時代的科學復雜得多了。由于一個抽象的物質結構理論會引起像在廣島和長崎對人的大規(guī)模殺傷,科學家和醫(yī)學家竟然可以在集中營對受害者進行如此慘無人道的人體實驗,由于殺蟲劑的濫用致使春天變得寂靜無聲,這就使許多有正義感的科學家以及人文學家、公眾以及科學監(jiān)管人士對科學進行反思,原來科學是一把雙刃劍。在這種反思的基礎上,科學技術倫理學和生命倫理學應運而生,分別形成了實踐倫理學學科,形成了它們的理論和方法??茖W家已經不可能僅僅按照自己的直覺或經驗就能應對他們在科學研究實踐中面臨的倫理問題或挑戰(zhàn)了,也不能僅僅依靠他們的直覺或經驗來進行負責任的研究(responsible research)。在這里,我們說的負責任的研究是,堅持科研誠信的以及保護受試者(包括人類受試者和動物受試者)的研究。因此,我對我們科學家的建議是:學一點生命倫理學或科技倫理學!其目的不是將科研人員變成倫理學家,而是讓科研人員在科研實踐中對可能產生的倫理問題變得敏感一些,并且知道一個基本的應對辦法。
編輯:針對“基因編輯嬰兒”事件,2019年2月,國家衛(wèi)健委醫(yī)政醫(yī)管局發(fā)布《生物醫(yī)學新技術臨床應用管理條例(征求意見稿)》。就您所了解的,《征求意見稿》與之前頒布的涉及人類基因編輯相關法律法規(guī)相比,在哪些方面有實質性的改進?還有哪些可完善的空間?
邱仁宗:我和我的同事曾多次指出,國家衛(wèi)健委醫(yī)政醫(yī)管局發(fā)布《生物醫(yī)學新技術臨床應用管理條例(征求意見稿)》是一個非常好的文件,其中有需要修改和改進的地方,我們也已經向衛(wèi)健委有關領導同志提出建議。給我印象突出的是,一是類似基因組編輯那樣的生物醫(yī)學新技術,必須先經過倫理審查委員會審查,根據(jù)其可能的風險水平,有些研究方案在機構倫理審查委員會審查后,還需要經過省/直轄市的倫理委員會審查甚至衛(wèi)健委的倫理委員會審查;二是為違法違規(guī)的科研人員制訂了罰則,規(guī)定了各種行政處分,如果觸犯刑律,還需要受刑事處分。這樣就大大提高了科研人員違法違規(guī)的成本和代價,既是一種回報公正,也對科研人員今后可能的違法違規(guī)行為起威懾作用。我希望,其一,對基因編輯以及其他的基因技術、干細胞的臨床使用和再生醫(yī)學、線粒體轉移、人與動物混合體研究、異種移植、醫(yī)用人工智能、神經技術、合成生物學和納米醫(yī)學等新興生物技術,都分別有一個有關該技術研究和應用的專門的倫理準則;其二,對科技人員、各級倫理審查委員會委員以及相關監(jiān)管人員進行一次生命倫理學的培訓。翟曉梅教授和我合作編寫的《生命倫理學導論》第2版作為精品教材即將在清華出版社出版發(fā)行,該書包括倫理學的理論、原則和方法,臨床倫理學,研究倫理學,公共衛(wèi)生倫理學以及新生物技術倫理學(遺傳倫理學、神經倫理學、納米倫理學和合成生物倫理學)五篇,將為科研以及臨床、公共衛(wèi)生人員提供一本倫理學理論原則聯(lián)系科研實際的參考書。
編輯:“基因編輯嬰兒”事件促使我國開始加強對科研的監(jiān)管和倫理學治理,可以說這是積極的一個方面,基于此,您認為今后我國的科學界和倫理界應該如何對話,以使科學和倫理共向而行?
邱仁宗:我們現(xiàn)在做的一項工作是,怎樣把壞事變好事。生命倫理學的歷史就是一部將壞事變好事的歷史。首先是總結納粹醫(yī)生科學家對受害者進行史無前例的反人類的醫(yī)學實驗的教訓,這些教訓總結在《紐倫堡法典》之中,由此產生了生命倫理學。在美國進行了40年的種族主義的塔斯吉基梅毒實驗,自從被揭露后才有論述研究倫理學基本原則的《貝爾蒙報告》,才在美國建立直屬總統(tǒng)的生命倫理學委員會,才有非科學家參與倫理審查委員會的規(guī)定和實踐。有關將生命倫理學制度化或體制化的努力,首先就是制訂相應的法規(guī)和規(guī)章,這就需要科學界與倫理學界的對話和合作,各級倫理審查委員會審查研究方案也需要科學家和倫理學家通力合作。雙方對話以及合作的基礎是彼此要相互理解,這就需要科學家學一些生命倫理學,而倫理學家也要學一些科學、醫(yī)學和生命倫理學。倫理學家是一大學科群,聞道有先后,術業(yè)有專攻,從事一般倫理學的,尤其是從事倫理學史研究的,恐怕就不懂生命倫理學的一些專業(yè)知識。
編輯:在推進我國生命倫理學工作的進程中,公眾的參與一直不夠,您認為公眾應該怎樣參與進來,有關方面應該如何提高公眾的參與度?
邱仁宗:這是我一直關心而幾乎沒有進展的問題,盡管我們有非常好的線上通訊網。公眾的聲音可以通過他們的組織發(fā)出,即社會組織或民間組織。但在我國關注這方面問題的社會組織或民間組織似乎不多。公眾的聲音也應該通過人民代表機構和政治協(xié)商機構發(fā)出。新聞機構也應該代表公眾發(fā)聲。我比較寄希望于新聞界,但也希望新聞界人士能夠有機會接受有關生命倫理學的培訓。他們就可以理解一些基本的概念和道理。我也很愿意參加與公眾的互動,例如通過今日頭條向公眾說明一些有關基因編輯的問題,也在許多學校的公開論壇上向學生或前來聽講的聽眾講講這方面的基本知識,但這種場合互動還是不夠,多半主要我講,而留給受眾提問的機會不多。所以,我想到等我們的《生命倫理學導論》第2版出版后我們可采取讀書會的方式,這樣大家既有機會讀書,又有機會向老師多提問題。我非常同意錢理群老師的意見,大學里的老師和學生讀書太少了。我也一直在鼓勵大學里的老師和同學多讀文獻。如果你們有機會看看我國一些人文社會科學雜志的文章,就可以知道如果編輯讀過相關文獻,或者文章有經過讀過文獻的同行評議,這類文章就不會在雜志上發(fā)表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