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存中

一

秋天的早晨，騎龍頂風景真是好，風吹霧走，天開山朗，旭日東升。九十四歲的楊年人壽終正寢了。

騎龍頂有來歷。騎龍頂坐落在大別山群山環(huán)抱的山腰里。相傳騎龍頂?shù)娜死纤篮?，不喝迷魂湯，不過奈河橋，不經(jīng)那么多的磨難，直接有龍來接。空中傳來仙樂，那條龍駕著五彩云霞，落在山頂上，讓亡魂騎上直接上天堂。你要相信大別山區(qū)，越是貧苦的地方，傳說越美麗。

楊年人的死，事先沒有任何征兆。楊年人早餐還吃了兩碗飯。吃完飯后就出門到騎龍頂上看風景。按騎龍頂?shù)膫鹘y(tǒng)說法，這叫“望路”。是人要死之前決定朝那個方向去。楊年人的大兒楊大壯有個毛病，只要農(nóng)忙就看不慣父親心閑無事的樣子。稻場上忙著打稻的楊大壯問楊年人：“龍來了嗎？”這是咒人死的話。要在平時楊年人必定罵兒。但那時候楊年人一點也不在乎大兒的諷刺，只是微笑，回到家中就躺在床上，將身子擺平，靈魂出竅，騎龍去了。

楊大壯是進屋找籮筐裝稻子時，發(fā)現(xiàn)楊年人躺在床上不動的，說：“父，你莫死了哇。”這又是句慪人的話。說這話楊年人也不動。楊大壯就上前摸父親的鼻子，一摸沒有氣兒進出，就說：“父，你莫嚇我?！睏钅耆艘稽c也不理楊大壯。楊大壯這才號啕大哭：“我苦命的父！你真的死了哇！”楊年人的死，終于換來大兒的痛哭。

在騎龍頂，死人是大事。需要村干部出面組織人安葬，密切配合，才合規(guī)矩。自古以來騎龍人幫人生，人幫人死。楊大壯顧不著打稻子，匆忙跑去向村主任匯報。村主任在坳下的村部辦公。村部是祠堂改造的，舊貌換新顏。楊大壯進門就下跪。村主任吃了一驚，他沒有看見楊大壯向人低過頭。在騎龍頂楊大壯人窮，但窮得硬肘，一點也不羨慕日子比他過得好的，人若是對他炫耀，他就說：“你好你的?！币桓卑藏殬返赖臍鈩?，鎮(zhèn)得人無話可說。村主任問：“大壯，你下跪做什么？”楊大壯說：“我苦命的父，那個‘老兒升天了！”村主任這才明白，這是楊孝子報喪的禮儀。因為平時不求人，此時非求人不可，依靠組織，一跪重千金，作為村主任，你得出面主事。楊大壯并不糊涂，知道事情到什么地步，該怎么做。村主任感動了，上前將楊大壯扶起來，說了一句官話：“節(jié)哀順變?！遍_始思考應(yīng)對。

楊家不是平常人家，在騎龍頂情況比較特殊。楊年人有三個兒。分別叫作大壯、二壯和三壯。雖說山窮水惡，但基因好，壯漢生壯兒。三個兒因為家里貧窮，該找媳婦的時候沒有找到，只有小兒子到外地招親做了上門女婿，改了姓，做了別人的兒。楊年人身邊剩兩個兒，大壯和二壯。三個寡漢住在一起，飯集中吃，錢分開用。人稱寡漢之家。大壯過了六十歲，因為孤身，按政策吃上五保。二壯快到了六十歲，盼望著吃上五保。楊年人因為有兒子，盡管九十四歲了，也不能吃五保，靠國家對貧困戶的補助錢養(yǎng)他。所以楊大壯管父親叫老兒。騎龍頂是貧困地區(qū)。楊年人的家是國家精準扶貧的對象，有工作隊員一對一幫扶脫貧，制定了三年脫貧計劃，不脫貧不能離開。

村主任坐下來想了想，對楊大壯說：“大壯，你找我是對的。但這事叫我為難?！贝髩颜f：“老兒死了，嫩兒出錢，你組織人安葬，入土為安，一了百了。這有什么為難的？”村主任說：“老人去世了，按說由我出面組織人安葬。但是你家情況特殊，這事你要向扶貧工作隊‘真干部匯報?！贝髩褑枺骸澳汶y道是假干部嗎？”村主任說：“人家是‘欽差，下來專門為你家服務(wù)的。如何安葬？你得聽聽他的意見。他的意見很重要。朝大處講關(guān)系到國家的扶貧大計，往小處說關(guān)系到你家的命運和他的前途。你不要以為是小事。”

村主任說到三個關(guān)系，楊大壯就覺得事情遠沒有他想的那么簡單。

二

我姓鄭。我就是村主任說的“真干部”。他拿我姓的諧音，溫暖我。我拿他沒辦法。他還編順口溜表揚我?！罢娓刹?，特認真。一心一意為人民。白天訪對象，晚上守明燈。算細賬，填表格，寫公文。他是扶貧的指南針?！彼幍脤Α，F(xiàn)在對于扶貧干部的行蹤，采取手機衛(wèi)星導(dǎo)航定位系統(tǒng)，到?jīng)]到崗，查起來一目了然。

我工作的單位在市群眾藝術(shù)館，負責輔導(dǎo)全縣業(yè)余文學(xué)創(chuàng)作，同時也寫點小說之類的東西。精準扶貧每個單位要抽一個人下鄉(xiāng)，館長點名讓我去，說深入生活，對我創(chuàng)作有幫助。楊年人一家是我結(jié)對精準扶貧的對象。我在騎龍頂精準幫扶兩個年頭了，到了三年若是楊年人一家脫貧了，我就可以完成任務(wù)回到單位上班，所以我對楊年人一家的冷暖格外上心，容不得旁人染指。為什么呢？因為上級有規(guī)定，對于結(jié)對幫扶對象，村干部大事不能硬性作主，要征求幫扶干部的意見，主要防造假。

楊大壯找我時，我正在村部設(shè)的扶貧攻堅辦公室里填表。這樣的表格格外多，項目尤其繁雜，一填就是一大摞，每填一次就有不同的要求，你得根據(jù)不同要求，重新算賬，平心靜氣地填，不然你就過不了關(guān)。經(jīng)過兩年的訓(xùn)練，我對于數(shù)字格外敏感，注意交叉平衡，突出重點，上級檢查時總是表楊我。

大壯是帶著二壯進門找我的。大壯原先想一個人找我，后來覺得不妥，二壯也是父親的兒，若是拋開他，好就無話可說，不好怨言就落到他一個人的頭上。大壯就給二壯打手機?，F(xiàn)在是信息時代，兄弟二人都有手機的，只不過是老人機，不是智能手機。就是每人配一部智能手機，他們也不會用，覺得很麻煩。大壯給二壯打手機時，二壯正在跑摩的。這伙計老人機也配藍牙，兩條白線吊在耳朵旁邊，茅屋上面安獸頭。二壯有一部舊摩托，在騎龍頂?shù)矫┙?zhèn)的鄉(xiāng)村公路上送客，每一趟能掙十元錢。摩托上拖的是鄰村的谷花兒。谷花兒開了一個小賣部，每天要從鎮(zhèn)上打貨回來。谷花兒下摩托時不想付錢，說：“二壯，我讓你摸一把。”二壯說：“我現(xiàn)在不想摸，只想操?！惫然▋褐苯咏o了十元錢，說：“癩蟆蛤也想吃天鵝肉。”二壯說：“肥鵝吧？”二壯嘴巴不饒人，曉得回擊。谷花兒開小賣部剩的廉價零售吃多了，那里面含激素，肥得像油桶，一點不丟騎龍頂人的臉。大壯說：“你這絕種！還有閑心調(diào)情？父死了！”二壯這才關(guān)了手機，騎著舊摩托趕到村部。

大壯領(lǐng)著二壯進門后，并不按孝子報喪的規(guī)矩給我下跪，只說：“老表，我父升天了?！彼麨槭裁唇形依媳砹?？這也有故事。我的家就在騎龍山下，與他家不遠，說起來他認識我父親。我下鄉(xiāng)結(jié)對幫扶時，想拉近與他們的距離，就努力找親戚關(guān)系，這樣說起話來就親切。誰知道向上攀了五代，也沒有發(fā)現(xiàn)。于是我就對他說：“我們都是江西填湖廣時搬來的。你叫我老表吧?！贝髩研廊唤邮?。

大壯說：“我找村主任。村主任叫我找你。他說這事歸你管。你說怎么辦？”在他說他父親升天時，我的思維就開始高速運轉(zhuǎn)。這事兒非同小可，關(guān)系到他家脫貧，也關(guān)系到我三年內(nèi)能不能完成上級交給的任務(wù)。我能不能回去還好說，但我不能讓他家因喪事返貧。我問：“你父親有遺囑嗎？”大壯說：“他死得太突然了沒說。平時倒是念過多次，羨慕對面垸楊八佬幾好的棺材！我不知道這算不算遺囑？”我問：“你們打算如何安葬？”楊大壯說：“按他生前愿望辦?！蔽覇枺骸肮自釂幔俊倍颜f：“騎龍頂?shù)母改咐纤懒?，從古到今都是棺葬的。好葬托好生。今生不好望來生，我們要對得住苦命的父?！?/p>

我吸了一口涼氣，說：“棺葬要用很多錢?！贝髩颜f：“多少錢也得用。”我說：“你們準備了多少錢？”二壯說：“哪有準備的？我們想他萬壽無疆，可他不爭氣，不知道要用多少錢？”我說：“這要算賬。”結(jié)對幫扶最大的功夫就是算賬。我本來要拿手機出來，因為那上面有計算器，但我不能用，因為計算器算起來，我方便了，他們不直觀，達不到效果。我拿出算盤擺在桌子上。兄弟二人就盯著算盤看。他們對傳統(tǒng)算盤信任，有感覺。村主任進來了，責任在肩，這時候他不能不來。

我問：“壽棺準備了嗎？”大壯說：“沒有?！倍颜f：“你當什么長子？九十多歲的父親連棺材都沒準備？人家楊八佬七十歲就準備好了。還有臉朝出說？”大壯說：“你不是他的兒嗎？你怎么不提出來？還有臉說我？”兄弟倆一言不合就爭。村主任說：“這有什么爭的？如今街上裝人的棺材多的是，付錢人家送上門?！蔽覇枺骸百I什么材質(zhì)的？”村主任說：“現(xiàn)在沒有雜木的，都是上好杉木的。雜木的抬不出門?！蔽覇枺骸暗枚嗌馘X一具？”村主任說：“打七折，最低價三千五元?！惫撞拇蚱哒?，聞所未聞。我在算盤上打上三千五元。然后討論壽衣和入殮的香紙爆竹費用，這不貴，最多三千元。我在算盤上加上三千元。這些都是小錢。如今農(nóng)村老人上山最大的費用在后面。一是吹樂班子，這班子一般由十人組成，每人出場費三百元。我問大壯：“請不請？”大壯說：“我父做人一場不容易，當然得請。”二是抬棺的人，不管遠近得三班人，每班八個，得二十四人。每人二百元的工資，加上一雙鞋一條毛巾和兩包煙。三是辦酒的錢，加上鄉(xiāng)親，得開六桌，每桌加上酒水也得千元以上。我在算盤上一項項地加，所需費用達到了三萬元。村主任說：“還不止這些。錢用急家門。有些費用沒有打進去。估計要再加三千元。”

我盡管有心理準備，但還是被算盤上的數(shù)字驚著了。我沒有想到如今鄉(xiāng)村送一個老人上山要花這么多的錢？兄弟倆也被算盤上的數(shù)字驚著了。我問：“你們有這么多的錢嗎？”大壯說：“這有什么辦法？他是我們的老子啊?！倍颜f：“三個兒平攤，每人出一萬一?！贝髩颜f：“混賬東西！三壯能出這個錢嗎？他改了姓做了人家的兒。”二壯說：“他難道不是父親的種嗎？”大壯說：“咱們二一添作五，一人出一萬六。”二壯說：“你說得好聽。有兒的人不出錢，沒兒的人出錢？當年我說我去，父和你說叫他去?！贝髩颜f：“這不怪父，也不怪我，人家姑娘用手比畫，看不上你這個種?！倍颜f：“不就是個啞巴嗎？我還看不上她呢！他要不出錢，就你一個人出?！贝髩颜f：“憑什么？”二壯說：“你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摳鼻屎當鹽吃，嘴巴吃怕眼睛看著了，比我有錢呀！”于是大壯就打電話同三壯商量。三壯說：“大哥呀！我的兒今年考上了大學(xué)，實在拿不出那么多的錢，我出五千吧?！倍颜f：“這還差不多！哪有吃了樹菇忘樹恩的道理？老大，我的錢你先墊著，等我有錢時還你。”這是什么道理？大壯就氣得顫，問：“你的錢呢？”二壯說：“你不知道嗎？我的錢吃了喝了，嫖了賭了。”大壯氣不過，就想動手。被村主任攔住了。二壯問：“九十四的人死了，國家就不能給點照顧？”村主任說：“二壯，等你吃上五保，要是死了，歸國家安葬。你父有兒，按政策沒有多少照顧。你不要想多了?！倍研α?，說：“想到有今天，這個老東西為什么要生兒呢？哥，我是嚇你的。我有錢哇。我的錢放了高利貸。等下年收息，我一分不少還給你。放心！你是父的兒，我也是父的兒。我打個欠條你捏著。我會賴你的賬嗎？”二壯的話當不得真。

楊年人的這個兒實在難對付。他家的房子舊了，想住新屋，就動國家的心思。春節(jié)十五的晚上，他在土磚屋后荒草荒樹間，放了一把火，火燒起來后，就跑到村部來報警，說：“我家房子后面起了火。我向你們報告了，你們看著辦?！庇谑俏液椭魅谓M織村干部拼命去救火，焦頭爛額將大火撲滅了，保住了他家的房子。他大失所望后，表揚我們真是舍生忘死的好干部。

我問大壯：“你有這么多錢嗎？”大壯說：“實話對你說，我存了三萬元錢，是我多年打工和撿破爛掙的。我想存點錢防我的老。有什么辦法？父親死了，他勤扒苦做一生，做兒的得讓他入土為安。老三的錢也不能要，侄兒考上了大學(xué)要用錢。盡管不姓楊，但血脈還是楊家的。父親安葬的錢，歸我出。不夠的，我借。我不指望別人，折算父親只有我一個兒?！笔朗露嗄ィ瑑憾喔缚?。大壯痛心了，就哭：“父哇！你生前兒對不住你，沒有好言語。你死了，兒實現(xiàn)你的愿望，棺葬你，讓你安然！來世投胎，找個好人家?！?/p>

大壯的哭讓我心酸。脫貧對象遇到了人生節(jié)點，返貧即將發(fā)生。我這個結(jié)對幫扶的，欲哭無淚，束手無策。

村主任默默無言望著我。

三

我是上衛(wèi)生間時，靈光一閃，想到解決困境“點子”的。其實這個“點子”并不高明，我想到了，村主任也能想到，只是他不想。這就是我與他之間的區(qū)別，要是一點區(qū)別都沒有組織上能派我下來嗎？

我到騎龍頂來扶貧，村主任一點也不看好我，因為我來自文化單位，文化單位窮，帶不來財物，只有蹲在那里訪問、算賬、填表。如今城里雙休，我們單休，每個星期天回城“省親”一次。每次我空手而歸，他就說：“你就不能帶點什么來？”我說：“文化單位有什么可帶的？”他說：“圖書館歸文化局管吧？你就不能向局長反映帶點書來？”我說：“村圖書室的書不是文化局配備的嗎？”他說：“那是村村都有的大路貨。你們就不能送點經(jīng)典？”我說：“經(jīng)典圖書圖書館是有，但不能隨便送。要辦借書證，有借有還?！彼f：“你們什么都不送，那來做什么？”我說：“按你的意思，博物館有文物，那不要送一件元青花來？一件元青花就是一個億。”他說：“算了，我說不贏你。你們這些文人只會想單身漢半夜做夢娶媳婦的事?！?/p>

我碰了一下村主任，他就知道隨我到外面。這說明他與我還是心有靈犀的。外面說話方便。騎龍頂風景好。村主任是個聰明人，我對他說了我的“點子”后，他先是眼睛一亮，然后暗淡了，說：“你這個想法倒是省錢，恐怕行不通。”我問：“為什么？”他說：“‘三觀不合，很難說到一起?！边@是網(wǎng)絡(luò)語言。我志在必得，說：“上面的事歸我負責聯(lián)系，下面的事你要配合我做工作?！彼f：“那就試試吧?！边@兩年由于結(jié)隊幫扶，我對于扶貧政策有所研究，覺得按照想法能夠行通。于是層層匯報，打了幾個電話，果真能夠?qū)崿F(xiàn)。于是拍了村主任肩膀一把，說：“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我倆走到一起來了！我不說大話。你幫兄弟一把?！彼f：“說這話你就見外了，我是騎龍頂?shù)拇逯魅?。幫你就是幫自己?！蔽艺f：“事情辦成，達到預(yù)期效果，我送你一樣?xùn)|西?！彼麊枺骸笆裁礀|西？”我說：“我寫的書?！彼f：“你也出了書？童話吧？”我說：“不是童話。是小說?！彼f：“算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蔽夜烙嬎淮蛩阋业男≌f，他哪有心思看小說？要是童話他就要，童話可以給他孫子看。

于是我與他商量如何做工作。我說：“你唱黑花臉，我唱紅花臉。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彼f：“這不要你教。你把角色分配一下就行，我曉得怎么唱?！边@是鄉(xiāng)村劇團演提綱戲的套路。二人進屋，村主任就進入了角色，不愧是農(nóng)村工作的老手。村主任喝口茶，點支煙吸，說：“大壯哇，我同你說個事。昨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你父親。他說他要死了，要我保證不讓你受苦。我說，大伯呀！你大壯是個倔種，恐怕不聽我的話。他說，你是村主任，你要是不答應(yīng)，我做鬼也不饒你。你說巧不巧？我醒了，你父就走了?！贝髩研乓詾檎?，說：“這個老父親不是我說他，一生不相信自己的兒，相信外人。我連外人也不如?！贝逯魅握f：“你父親要我替他算個賬，看他死了棺葬要花多少錢？我在夢里算了一下，同剛才算的一樣。你說這巧不巧？你父就一哭，說，我苦命的大壯只存三萬元呀！還不夠！還要借債！你不應(yīng)該把存錢的數(shù)目告訴你父親。你說你存的那點錢算什么？還不夠一次花！讓他死了也不安，放心不下你?！贝髩蜒劬τ旨t了，想哭。二壯說：“哥，你又想哭是吧？我建議你想哭就哭出點名堂，編詞兒唱楚劇的悲雅腔，叫‘真干部給你拉胡琴?！贝髩丫途X了，不哭，望著我和村主任，說：“不要編了，我曉得你們的心思。是不是要父親去火化？”我以為事先沒議提綱，村主任性太急了直奔主題，戲演砸了。哪曉得村主任一點不驚慌。村主任對兄弟倆說：“這是組織決定的?！贝髩颜f：“什么時候決定的？”村主任說：“就在剛才?！倍牙湫?，說：“你和他就是組織？”村主任指著我說：“他代表市領(lǐng)導(dǎo)，我代表村委會，不夠格嗎？”大壯說：“我不管你們代表誰，我們不同意?！?/p>

我以為事情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村主任不急，向我使了個眼色，嘆了口氣說：“‘真干部，關(guān)于楊老如何安葬，我們的工作白做了。我們不能按著牛頭喝水，就隨他們兄弟的意見。你只有將他們的態(tài)度如實向組織報告，明年大壯的‘五保取消了，后年二壯的‘五保爭不上，也是沒辦法的事。”這一招果然奏效。大壯急了，問：“你說什么？你們憑什么取消我的‘五保？二壯的‘五保為什么爭不上？”村主任說：“你們還不曉得是吧？最近國家對吃‘五保的政策作了調(diào)整，好吃懶做的、鋪張浪費的、抹牌賭博的、不執(zhí)行國家政策法規(guī)的，要視情節(jié)輕重予以取消?！边@擬出臺的政策，是針對“低?！钡?，“五?！闭邲]有變。村主任張冠李戴，說得像真的。二壯說：“你敢？”村主任說：“你不要嘴硬？嘴硬硬得過國家政策？”大壯就嚇著了，對二壯說：“你不要說話好不好？”二壯就朝大壯翻白眼。

村主任黑花臉演得相當成功，下面就該我出場了。我說：“上級正在抓移風易俗的典型，騎龍頂分到了一個指標。若是愿當?shù)湫鸵骑L易俗讓父親到城里火化，喪葬費用歸公家出?！倍褑枺骸坝袥]有獎勵？”這伙計思維相當敏銳。我說：“獎勵倒沒有?！贝髩褜Χ颜f：“你想把父親賣錢呀？”二壯說：“折算遺體捐獻。”大壯氣不過，給了二壯一耳光。二壯捂著臉忍住了。我說：“還有一個政治待遇。”大壯問：“什么待遇？”我說：“按副科級安葬。”這是我臨時想出來的。大壯和二壯搞不清楚什么是副科級？我就現(xiàn)身說法，說：“現(xiàn)在的村書記，上級規(guī)定副科級。前年你們村老書記不是死了嗎？不是送到城里火化的嗎？就按他的標準安葬你父親。”村主任說：“大壯，那次你不是送葬代表嗎？你看見了的。就是那待遇?！贝髩颜f：“那不是官葬？”我說：“當然?！贝髩颜f：“那行。我把父親交給你?！边@時候二壯站了起來，走到大壯前面抬手給了一耳光，然后抽腳就走。大壯打愣了，站起來就追。路兩邊樹竹之間，雞飛狗跳。

二壯站住了，指著大壯說：“你上來試試？你上來我就做死你！你這個取好賣乖的東西！說我想賣老子？你這不是賣嗎？我不管了。與我不相干！你愛怎么賣就怎么賣？”這伙計又硬又臭，棺葬不想出錢不說，火葬還義憤填膺。騎龍頂就有這樣的人。百年前魯迅先生說：“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爆F(xiàn)在是“悲其不幸，痛其懟爭?！?h3>四

我是從叫殯葬車來，將楊年人的遺體抬上車后，開始領(lǐng)教大壯“我把父親交給你”那句話真正含義的。從那時候起我成了喪事的法人代表，村主任成了主管，大壯成了督導(dǎo)。他見官大一級，監(jiān)督和指導(dǎo)我們?nèi)绾伟此勒呱暗脑竿M行。

我遇到過這樣的情況。那年我老娘去世后，我老娘的兄弟，也就是鄂東人所說的母親娘家的舅爺，到我家后代表娘家人履行過這個角色。盡管我盡了孝心，他還是許多的不滿意。他只要不滿意，我就隨時給他磕頭賠不是。那時候垸人不指責他，說他做得對。這樣的心情不難理解，人生不易，最后一場，哪能草率？不然意義何在？

殯葬車是殯儀館的，遺體抬上車后，司機發(fā)動了車子，大壯攔在車子前不讓開。我對大壯說：“送父親上路吧！天不早了。”大壯問：“就這樣上路嗎？”我問：“有什么要求？”大壯說：“孝子不穿孝服？”村主任說：“到城里去火化，移風易俗，不穿孝服?！贝髩颜f：“你們不是說按副科級待遇嗎？不穿孝服，就沒有別的方法？我看到電視上領(lǐng)導(dǎo)人死了，送葬的人戴白花和黑袖章?！蹦悴荒苷f他沒道理。既然“官葬”，就得按“官葬”的規(guī)矩。好在白花和黑袖章殯儀館都有，他們提供全套服務(wù)。大壯將白花戴在胸前，把黑袖章套在胳膊上。村主任問：“好了吧？”大壯還是不放車子走。我問：“還有什么要求？”大壯氣憤地說：“父親既然明確了副科級，與你們一樣都是官。官送官葬，家屬戴了孝，你們?yōu)槭裁床淮餍?？做事要憑良心！”這話有道理。我連忙說：“對不起。你說得對，我們馬上整改?！?/p>

我和村主任按要求戴上了白花和黑袖章。大壯還是不放車子走。村主任說：“大壯，該上路了?！贝髩颜f：“就不放爆竹丟買路錢嗎？”我說：“官葬移風易俗，不丟買路錢。”大壯說：“那不行。不丟買路錢，鬼要找我父親扯皮的?！贝逯魅握f：“大壯，爆竹和紙錢，你準備了嗎？”大壯說：“說了沒準備。不是說費用包了嗎？”村主任說：“移風易俗，不包這些費用?！贝髩颜f：“我不管。你們不能屙尿變?！贝逯魅蔚脑捠钦娴?。我說：“算了，有賣的嗎？”村主任笑了，說：“現(xiàn)在什么沒賣的？有錢就行?！蔽揖湍贸鋈賶K錢出來，叫大壯去買。大壯說：“公家的錢，我不承手?！蔽艺f：“這錢報不了，我出?！贝髩颜f：“私人的錢，我更不能承手。”村主任只好拿著錢到小賣部去買。

車子終于上路了。我和村主任陪大壯坐在遺體兩邊。按照傳統(tǒng)習(xí)俗，放爆竹和丟賣路錢歸孝子，大壯還是不承手，坐著發(fā)呆。沒有辦法，我和村主任就充當孝子，一個放爆竹，一個丟買路錢。如果這樣順利進城，那就無話可說。但事情沒有我想的那樣順利。

車子沿著山路開，如今通村公路都是水泥的。雖然不寬，但路況好。路上青山，路下綠水。開著開著，麻煩又來了。車子開到騎龍水庫橋頭，大壯拍著車幫子叫：“停下！停下！”開殯車的司機有經(jīng)驗，這時候得罪什么人都可以，千萬不能得罪孝子。車子就在橋頭停住了。山上太陽出來了，霧在風中飄散。我們看到二壯騎著摩托迎面來了，停在殯葬車前不遠處。大壯跳下車，二壯迎了上來。大壯沒好氣地問二壯：“你這個野兒來做什么？不是說不與你相干嗎？”二壯說：“哥呀！說到天上掉在地上，我還是父親的兒哩。我來送父親過難關(guān)！我怕你老糊涂了，忘記了。”你看多親切。

我知道這是鄂東棺葬的風俗。鄂東棺葬風俗，送父親上山，抬棺材的人們，打著嗬嗨，需要齊心協(xié)力，遇到險路，過橋過坎，孝子們就跪在路前含淚祈禱：“父親！走好！”這時候若有閃失，扁擔脫了肩，棺材落了地，那就是大忌。孝子有權(quán)用手中的喪棍問罪，傳說挨了喪棍的人活不過三年，抬棺材的人們得格外小心。那時候山里的路是什么路？羊腸小道。那時候橋是什么橋？獨木的，最多是三根木頭搭起來的。這風俗起作用。而現(xiàn)在路是水泥鋪的，橋是鋼筋澆灌的，能過解放牌大車，殯葬車更是萬無一失。又不是棺葬，火葬用車拖，遺體放在車上，過橋能有什么閃失？但這哥倆將棺葬的風俗用到橋頭上。

村主任這時候一言不發(fā)。我在車上說：“大壯，能不能不這樣？”大壯說：“不能。你曉得個卵！那年做水庫，寒冬臘月，冰天雪地，我父親赤腳挑土，就是在這橋上失腳滑下去，跌到山溝的。摔斷了腿，沒有及時治療，痛得死去活來，在床上躺了半年，才能下地。我父親生前念念不忘，提到這個地方就膽戰(zhàn)心驚。”大壯和二壯就在車前橋頭的水泥路中間跪下了。老人生前不容易，我準備陪陪他們。村主任碰了我一下，提醒我不要下車。村主任的意思我明白，這是孝子的孝行，外人不摻和為好。哪曉得二壯見我們沒下車，就過來叫喊：“坐著做什么？你們就沒有責任嗎？下車！統(tǒng)統(tǒng)給老子下車！”這時候就不能和孝子較勁?？鬃诱f：生死亦大焉。我和村主任只有下車，來到橋頭，陪兩個孝子跪在水泥路邊。殯車司機緩緩開動車子，我們一齊祈禱：“父親大人！您走好！您走好！”都是孝子。

祈禱后，大壯前面走，我們后面跟，車子減了速，我們爬上去，車子加了速。二壯騎著摩托在前面開路。我松了一口氣。車子爬坡下坡，開到了山腰，山腰是一塊盆地，再下去，就是平畈，是通向縣城的大路。只見二壯的摩托又停在路邊了，大壯拍著車幫子又喊：“停下！停下！”大壯跳下了車，與二壯會合。我問村主任：“為什么又要停？”村主任說：“這也有故事。那年楊年人家里窮，春天的時候，撿柴起早挑到城里賣，想賺點油鹽錢，走在這里踩到路上的毒蛇，被咬了，腫到了胸膛，差一點就死了。那時候割資本主義尾巴，還挨了斗。”

車子緩緩開。兄弟倆跪在路邊，祈禱：“父親大人！您走好！您走好！”這一次二壯沒要我和村主任參加，大概認為這是私事，我們沒有連帶責任。這都是腳與路的故事，敘起來讓人傷心。

我以為二壯要跟隨車子進城，哪曉得這次祈禱完后，二壯騎著摩托折身而去。大壯問二壯：“你到哪里去？”二壯扭轉(zhuǎn)頭說：“谷花兒又要去打貨。”這個伙計倒是灑脫。大壯氣得咬牙切齒，恨不得喝口冷水吞了他。

路好，車子開快了。我和村主任一個放爆竹，一個丟買路錢。大壯平靜下來，坐著不動，望著父親遺體發(fā)呆。過了三道河橋，就是城區(qū)，城區(qū)不能放爆竹，也不能丟買路錢了。村主任問：“大壯，還放不放？還丟不丟？”大壯驚醒了，說：“怎么不放？怎么不丟？”村主任說：“你拿三百元錢出來，我們接著放，接著丟?！贝髩褑枺骸皯{什么？”村主任說：“城區(qū)禁止燃放爆竹和亂丟垃圾。若是違反，最低罰款三百元?！边@時候我不得不佩服村主任。

大壯又拍車幫子，叫司機停車。他將剩下的爆竹和紙錢拿下車一齊點燃，響的響，燒的燒。大壯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作了三個揖，說：“父親大人！路就買到這里。城里街寬官大警察多沒有鬼?！?h3>五

秋高氣爽，天晴得真好。天上白云飄，如今城里的天真干凈。街上桂花香，如今城里的桂花真是多，街道兩邊都栽滿了。

楊年人的遺體拖到了東門路的殯儀館。殯儀館原來是火葬場，有高爐聳入云霄，直接化人?，F(xiàn)在城市擴展了，這里成了市中心。不能直接化人了，就改成殯儀館。設(shè)幾個寬闊的吊唁廳。城里的人死了，先送到這里化妝、入殮、吊唁，然后再送到城東二十里外的火葬場火化，下葬。那里有座萬壽山。屬于公墓性質(zhì)。不管是誰，只要肯出錢，就能買到打造好了的一塊水泥穴位。當然有高下和背向之分，這都好說，市場運作，取決于價位，別的因素影響很少。

殯儀館的人熱情地接待了我們，將楊年人的遺體安排到第二吊唁廳。這時候大壯就打電話，對方接了，問：“來了嗎？”大壯說：“來了?！辈灰粫?，一輛車開到殯儀館門前停住了，下來一個穿皮夾克的中年人，皮鞋擦得亮，頭兒梳得光，一看就是城里的，而且有身份。村主任對我說：“伙計，看見沒有？救星搬來了?！边@出乎我意料之外。還真不能小看了大壯，關(guān)鍵時候他也有心計。如今是關(guān)系社會，騎龍頂?shù)娜诉M城辦事，遇到了難處，不都說有當官的親戚幫忙嗎？誰在城里沒有當官的親戚？他家也有。這不是來了嗎？

大壯一見那人就分外親熱，同我們炫耀：“這是我家真老表。坐辦公室，專門寫材料。”村主任問：“什么老表？”大壯說：“姑老表?！贝逯魅握f：“我怎么沒見過？”大壯說：“你沒見過的事多。”這說明他們平時并不交往。那人見了我和村主任并不握手，裝作不認識，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我馬上認出他叫胡可以。年輕時是個作者，愛寫東西。我辦的內(nèi)刊上就發(fā)過他的散文。我就想這時候他裝作不認識我是對的。公事公辦嘛。要是一來就認識，就握手，就噓寒問暖，叫大壯怎么想？

胡可以問村主任：“官葬嗎？”村主任不回答，示意找我。我說：“是的。”胡可以說：“我表哥可是老實人。這事不像寫小說，忽發(fā)奇想，進行虛構(gòu)。”我說：“虛構(gòu)不是為了更加美好嗎？”胡可以對我說：“三句不離本行，我算服了你。說吧，按什么級別執(zhí)行？”我說：“副科級?！焙梢跃托Γ瑔枺骸澳銈兙筒荒軤幦€正科級？”我說：“村里沒有正科級?！焙梢詫Υ髩颜f：“也是的。一個村哪來的正科級？空間不夠，想象能力有限?！焙梢园参看髩眩f：“表哥，正科級和副科級火化是一樣的。你要想開些。”大壯說：“我沒要，是他們要給的?！焙梢哉f：“你們看老表多通情達理。表叔要是在聯(lián)合國，看你們按什么級別？”我哭笑不得。胡可以說：“既然制定了官葬規(guī)格，那就按規(guī)矩辦。你們不要緊張，表哥叫我來是監(jiān)督執(zhí)行的。古人云：不以規(guī)矩，不成方圓?！焙梢詫Υ髩颜f：“我現(xiàn)在是技術(shù)監(jiān)督局辦公室主任，黨組成員，單位的老同志死了，都是由我出面安排火化，對于官葬的規(guī)矩熟爛于心，你找我算是找對了人。有我坐鎮(zhèn)你就放心。我要對得住表叔。胡某有楊家八分之一血統(tǒng)?！贝髩崖牶髴抑男木头畔铝?，臉上露出笑容。于是胡可以就背著手兒巡視，儼然成了領(lǐng)導(dǎo)，我和村主任成了他的跟班。沒想到這伙計開始玩真的。

殯儀館的人在第二吊唁館門口，寫了一塊牌子，白紙黑字：楊年人老人吊唁廳。這是慣例，標明逝者姓名，不讓吊唁的人走錯了門。胡可以看了，對我說：“怎么能這樣寫？”我問：“有什么不對嗎？”胡可以說：“楊年人是老人嗎？”我說：“他不是老人嗎？”胡可以說：“既然是官葬，那得稱同志?！蔽乙粋€激靈，說：“這怪我事先沒有交代清楚。你批評得對，我們馬上整改?！庇谑俏揖徒袣泝x館的人重寫。哪曉得殯儀館的人說：“不能重寫?！蔽覇枺骸盀槭裁矗俊蹦侨苏f：“人只能死一次。有禁忌，重寫對子孫不利。重寫得孝子同意?！蔽覍Υ髩颜f：“能不能不重寫？”大壯說：“老表當家?！焙梢粤x正詞嚴了，說：“這事能馬虎嗎？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各級領(lǐng)導(dǎo)同志務(wù)必充分注意。你們想一想，一個九十四歲的老人，閏年閏月，風風雨雨走過一個世紀，不與我們同志，新中國能站起來嗎？能有今天繁榮昌盛強大的中國嗎？”胡同志把話提到這個高度，我只有心悅誠服。于是重寫的任務(wù)就落到我身上。我重新鋪紙寫：楊年人同志吊唁廳。我把同志二字寫得非常大。我的墨筆字其實比殯儀館同志寫得還好些，肥厚豐潤。胡可以指著“同志”念給大壯聽。大壯說：“老表，你爭得對。不是你來，我就被他們糊弄了?！?/p>

接下來的事我真的不懂了。楊年人的遺體是直接拖來的，我認為按殯儀館的殯葬流程進行就可以。哪曉得這里面水深著哩。殯儀館的人問我：“著什么裝？”我說：“不就是殮衣嗎？”殯儀館的人說：“殮衣分民服和官服兩種?！蔽覇枺骸懊穹c官服有什么區(qū)別？”殯儀館的人說：“當然有區(qū)別。一是式樣不同，二是面料不同。民服傳統(tǒng)裝，棉布的。官服中山裝，呢子的。”我說：“不就是價格不同嗎？”殯儀館的人說：“你是個明白人，一說你就懂?！蔽覇枟畲髩眩骸澳阏f你父親著什么裝？”楊大壯說：“老表當家?！焙梢岳湫α?，說：“這還用問嗎？你說副科級著什么裝？”我說：“涉及經(jīng)費問題，我要打電話，請示一下?！焙梢哉f：“原來你們并沒有作預(yù)案，糊涂官打糊涂百姓。”大壯的眼就紅了，準備哭。村主任把我拉到一邊，說：“事情到了這種地步，你還請示什么？先把錢墊著再說?！蔽抑挥心J。于是胡可以就對殯儀館的人說：“殮衣就按副科級官服的標準配套?！睔泝x館的人說：“當然?！庇谑悄贸雠涮椎臍氁拢尯梢院痛髩堰^目。

殯儀館的人接著問我：“整容嗎？”胡可以說：“不要問他了。當官的不整容能去見馬克思嗎？”這伙計說話氣死人。殯儀館的人問：“按什么標準？”胡可以說：“還不是副科級?！蔽铱扌Σ坏茫瑔枺骸罢莘旨墑e嗎？”胡可以說：“這你就不懂了。整到什么程度，用什么樣的化妝品，大有講究?！边@我當然不懂。于是入殮師給楊年人按副科級的標準擦凈身子，穿上內(nèi)衣，開始整容。楊年人身材高大，剪成平頭，剃凈了胡須，臉上打了底粉，搽上胭脂，滿面紅光，穿上黑呢子中山裝，就跟大領(lǐng)導(dǎo)一個樣。楊大壯感動了，拉著楊年人的手，說：“父哇！你做夢也沒想到能有今天吧？”

做完這些就該入殮了。但是入殯裝什么棺，又成了問題。入殮的棺有兩種，一種是號稱水晶棺，其實是有機玻璃的，只是透明，只是厚。不是內(nèi)行你就看不出，與真的一個樣。一種是真正的水晶棺。雄渾厚重，大氣內(nèi)斂，讓人震撼。城里沒有單位的老人死了，也有火化的，用的是有機玻璃的，主要是費用少，而真正的水晶棺費用就多。這楊大壯不關(guān)心。他哪里知道有機玻璃與水晶的區(qū)別？胡可以知道。既然是官葬，他堅持要用水晶棺。他說：“水晶棺是一種身份的象征，分永久的和臨時的兩種。不能永久就臨時?！边@伙計跟我們上課，玩淵博。為了死者，我懶得與他計較。水晶棺就水晶棺吧。不就是多用些錢嗎？我和村主任同意了。一切為了死者，只要喪事順利就行。

殯儀館的人將水晶棺推出來讓我們過目。我對金玉有所研究，那可是真正的水晶棺，摸上去細膩圓潤，集殮著生命的光芒，不知入殮過多少為新中國建設(shè)作出貢獻的人民公仆？讓我震懾。我想天意也好，人意也罷，冥冥之間，我讓楊年人入殮這樣的杰作，也算對老人勤苦一生的報答。

胡可以見我感動，過來與我抒情。他說：“古人云：死生亦大焉！”我說：“生的偉大，死的光榮?！边@伙計掏出一個信封遞給我。我問：“什么意思？”他說：“一點心意。五百元錢?！蔽艺f：“給我干什么？給你老表。”他說：“我原來是想給他。但是現(xiàn)在我決定不能給他。我算過你為姑父的喪事要多花二千元以上。這錢報不了，估計還得你出。你想象力可以，但沒有生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官葬喪葬費國家政策是包干的。姑父沒有單位，不是你說按副科級就是副科級，只能按平民火葬費報。你是好心，令我感動。這個世界一虛構(gòu)就能美好。我虛構(gòu)能力有限，所以不宜搞創(chuàng)作。來點實的，有生之年爭取搞個級別?！彪m然他說的是真話，但我還是憤怒了，不接他的錢，喊大壯過來，讓他把錢給大壯。我不能接受他對文人的輕薄。

大壯接了他的錢。太陽到了西邊。他對大壯說：“我只能陪到這兒。你仔細看著，等你父親入了水晶棺，副科級待遇就享受到了。單位有事，局長通知我下鄉(xiāng)訪貧問苦。”我問：“你也扶貧呀？”他說：“你以為只有你扶貧？”我說：“明天向遺體告別，你不來指導(dǎo)？”他說：“我不能再來，再來怕你更受不了?！?/p>

他開車走了，騰起一股輕煙。我和村主任松了一口氣，覺得接下來的喪事應(yīng)該順利。但是事情沒有那樣簡單，因為胡可以走時的提醒，就在楊年人遺體裝進水晶棺之時，留心的楊大壯居然發(fā)現(xiàn)了問題，堅決制止遺體裝入水晶棺。

于是我和村主任的心又懸了起來。

六

楊大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問題呢？楊大壯發(fā)現(xiàn)楊年人與呢子配套的不是皮鞋，是白底青幫的老式布鞋，俗稱千層底。我問殯儀館的人：“為什么不配皮鞋？”殯儀館的人說：“原來是配的。皮鞋是橡膠底，為了減少排放，市里有關(guān)部門作出了新規(guī)定?！睏畲髩褤u頭說：“這不行？通不過?！蔽覇枺骸盀槭裁矗俊睏畲髩颜f：“穿千層底是干部嗎？騎龍頂?shù)睦先怂懒舜┑木褪沁@種鞋。老表一走，你們就合伙糊弄我?！睏畲髩丫屠鴹钅耆说氖郑蘖似饋?，說：“父哇！你一生赤腳穿草鞋，做夢也想當干部穿皮鞋。不是副科級了嗎？哪個副科級不穿皮鞋？不穿皮鞋算什么副科級？他們要是不滿足你的要求，我就把你拖回去土葬?！?/p>

村主任把我拉到旁邊問：“怎么辦？”我說：“有什么辦法？去買雙新的吧?！贝逯魅握f：“一雙新皮鞋得要好幾百元?！蔽艺f：“為了實現(xiàn)死者的心愿，我愿意作貢獻?！贝髩岩娪忠矣缅X，就不哭，上前盯著我的腳看。我的腳上穿的是皮鞋。這雙皮鞋是過春節(jié)時老婆給我買的，式樣新，花了三百多元。說實在話，我家不是很富裕，老婆沒工作，兩個孩子還沒成家，花三百多元買雙新皮鞋算得上奢侈品。這雙皮鞋我平常舍不得穿，只在開會時穿。為了楊年人的葬禮，我特地穿來了。老婆說，當干部要像個當干部的樣子，不然人家看不起你。大壯朝我腳上看，我就知道他的心思。我問大壯：“把我腳上的皮鞋給你父親穿行嗎？”大壯盯著我的臉看，問：“你是副科級嗎？”我說：“相當于副科級?！贝髩颜f：“你不要糊弄我?！贝逯魅握f：“不是副科級，人家能下鄉(xiāng)結(jié)對扶貧嗎？那是起碼的！”大壯說：“那就不要你再花錢?！币馑际俏夷_上的鞋可以。他是好心，替我節(jié)約。我就到附近的鞋店里花五十元錢買了一雙北京老布鞋換上，將皮鞋提回來給了大壯。村主任說：“大壯，給你父親穿上，看合腳不？”

大壯把鞋拿在手里看，說：“鞋是好鞋，但看上去像舊的?！贝逯魅握f：“你滿足了吧！人家才穿幾回。不是真心幫你脫貧，人家能把腳上穿的鞋脫給你父親穿嗎？”大壯說：“你曉得個卵子？上面有灰，要擦一擦，才像新的。”大壯又哭，說：“父親，你等一會兒。等兒把鞋送去擦新了回來給您穿?！彼€算懂事，曉得親自去，沒提出讓我和村主任去。

大壯是用一個紅色塑料袋子裝著那雙皮鞋，提在手上，送到德爾福酒店門面擦鞋攤上擦的。德爾福原來是毛巾廠，國營企業(yè)。女工尤其多。后來破產(chǎn)了，女工們買斷下崗了，地皮賣給一家老板搞開發(fā)，叫作德爾福。德爾福是個綜合型酒店，一樓是快餐，二樓之上是高檔宴會廳，后面是婚宴廳。結(jié)婚升學(xué)祝壽，生兒育女，吃喝玩樂一條龍。所以人多，擦鞋的人也多。三個毛巾廠的下崗女工就在門前擦鞋。本來酒店門口是不準擦鞋的，城管三令五申禁止。后來德爾福的老板想了個變通的辦法，設(shè)擦鞋崗位，聘請她們?yōu)閱T工，才得以解決。但是老板并不發(fā)她們的工資。每天她們擦多少得多少。這叫因地制宜。

十月小陽春，金風送爽，桂花在大壯的頭上陣陣飄落，大壯并不慌張。在他的眼里，這“大垸”只是人多，只是路寬樓高，沒有什么可怕的。因為父親走得急，他正在忙著打稻子，所以就是進城也沒想到換衣裳。再說作為孝子，也沒有換新衣裳的道理。大壯腳上穿的是涼鞋，后跟帶子也沒拔上，踩在腳底，就像拖鞋。腳上穿著拖鞋，身上的衣裳是舊的，而且沾滿泥灰，一看就像個農(nóng)民工或者撿破爛的。這不影響他的心情，他提著那雙滿意的皮鞋，在街上神情自若地走。不要以為大壯是“怯城”的人。他是經(jīng)常進城的人，進城就像小時候走外婆家。進城打工、收破爛，只要結(jié)賬就是錢。他不欠城里人什么，城里人也不欠他什么。回騎龍頂他還有點怯村主任，一到城里他就理直氣壯。有了錢他也偶爾到洗頭店放松一回。只要拿出錢來，洗頭妹就熱烈歡迎，大哥、大哥地叫。

大壯提著那雙皮鞋，在德爾福酒店門前一張擦鞋的椅子坐上了。正好有空位，輪到他了。擦鞋的大媽，與他年紀相當，卻叫他大叔。他解開紅色塑料袋，指著說：“擦鞋?！辈列拇髬尶戳艘谎坌?，并不動手，拿眼睛望著他。擦鞋的大媽鞋擦多了，對于人與鞋的關(guān)系有研究。在這個世界上，從來都是什么樣的人穿什么樣的鞋，什么樣的鞋被什么人穿，沒有亂套的。她覺得坐在椅子上的人與那雙鞋不配套。衣裳沾滿泥灰，穿拖鞋的人是不會穿這樣的鞋，既然提著來擦，恐怕不是他穿的。對于來路不明的皮鞋，她不會擦，擦了怕惹麻煩。大壯看出她的心思，就有點悲哀。大壯問：“擦一雙鞋多少錢？”擦鞋的大媽說：“三塊?！贝髩颜f：“我給雙倍?！?/p>

大壯坐著不動，再不擦就說不過去。擦鞋的大媽抬頭朝街前瞄了一會兒，然后朝街后瞄了一會兒，沒發(fā)現(xiàn)異常情況，這才放心，拿起皮鞋來擦。擦鞋的大媽擦得格外細心，清洗、上油、打蠟。那雙皮鞋經(jīng)她的手，擦得光彩照人，和新的一樣。大壯嘆了一口氣說：“大妹子，你是好人?！比缓箅p膝朝擦鞋大媽面前一跪，行的是孝子大禮。擦鞋大媽問：“大叔，你這是干什么？”大壯說：“我對你說實話，這鞋的確不是我的，不是偷的，也不是搶的，是幫扶干部送的，送給父親穿的。大妹子呀！你圓了我父親的夢！”擦鞋大媽問：“你父親怎么了？”大壯說：“我父親今年九十四歲老死了，龍來接他，等著穿皮鞋上天堂。大妹子，謝謝你！這世界上好人還是多?！?/p>

大壯從地上爬起來，拿出十元錢給擦鞋大媽，提鞋就走。擦鞋大媽拿著找的零錢，追上大壯，堅決不肯多收。頭上桂花落，人聞人香。大壯提著手中的鞋感動了，淚流滿面，仰起頭來朝天吼：“父親大膽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頭！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十九哇！”這是他在城里打工深夜像孤魂一樣游蕩，路過歌廳時學(xué)來的。平時不敢唱，這時候他就敢唱了。他曉得把妹妹改成父親，就那樣旁若無人地唱。五音不全，直逼心腸。

路人側(cè)目，以為他是瘋子。

七

大壯回到殯儀館吊唁廳，就跪在榻前把那雙皮鞋給父親穿上了。大壯眼力不錯，那雙鞋很合腳。楊年人穿上那雙皮鞋就更像領(lǐng)導(dǎo)了。于是就將遺體入殮放在吊唁廳中央的水晶棺中。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在水晶棺周圍配以鮮花。這些鮮花都是從鮮花店里租來的。楊年人躺在鮮花叢中，紅光滿面，像是睡著了，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哀樂響了起來，陣陣低回。如今與世界接軌，全中國只要死人，殯儀館都放這樣的哀樂，催人淚下。我以為只要哀樂響起，水晶棺的蓋子抬上去合上，喪事就進入吊唁程序。吊唁程序過了，就送到火葬場火化，我和村主任神圣又艱巨的任務(wù)，就勝利完成。

我的判斷又出現(xiàn)失誤。只聽見門外傳來轟響，我沒想到二壯駕著摩托趕來了，下來一串人。除了二壯以外，還有三壯和他的妻子。為了節(jié)約錢，他們?nèi)齻€人是騎一輛摩托抱團趕來的，一點不怕出交通事故。村主任望著我又緊張起來。你以為他們不把父親當人？關(guān)鍵時候他們還是孝子。村主任不怯二壯，因為二壯只會扯橫皮，說些上不了桌面的話，經(jīng)不起駁斥。駁斥兩句，他就蔫了。村主任怯的是三壯，三壯初中畢業(yè)，是通文墨的。弟兄三個就他能說會道，這是寡漢之家應(yīng)對苦難日子抱團取暖練就的功夫。不然同來的那個聰明伶俐的啞妹那年相親時不會看上他，他就不會到外地招親。三壯同啞妻進門后跪在楊年人遺體前點了一炷香，磕了三個長頭后，就開始發(fā)難，不讓人合水晶棺的蓋子。

三壯不認識我，認識村主任。三壯走到村主任前問：“就這樣草草了事嗎？”村主任說：“誰說草草了事？我們可是按規(guī)格進行的?！比龎褑枺骸笆裁匆?guī)格？”村主任說：“副科級。”三壯問：“副科級是黨的干部嗎？”村主任說：“誰說不是？”三壯問：“既然是黨的干部，為什么不覆蓋黨旗？”這鬧的就有點大。我上前說：“你不能無理取鬧?！比龎褑柎逯魅危骸八鞘裁慈?？”村主任說：“結(jié)對幫扶的干部。”三壯問我：“我怎么無理取鬧？”我說：“你父親不是黨員，不能覆蓋黨旗?！比龎颜f：“既然是副科級，你們就不能追認？你是黨員嗎？”我說：“是?！彼钢艺f：“新入的吧？我跟你說，我父親比有的黨員強多了。他思想上早就入了黨?？谷諔?zhàn)爭時候他就是兒童團員，給新四軍游擊隊帶過路，送過信。解放戰(zhàn)爭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他上前線送過軍糧，抬過傷員。解放后黃龍鄉(xiāng)第一個響應(yīng)黨號召帶頭入社的是他。一九五八年，柏楊公社第一個發(fā)明土高爐大煉鋼鐵的是他。興修水利時他摔斷了腿。割資本主義尾巴時他流了淚。如今死了，還響應(yīng)黨的號召移風易俗。你說他哪一點對不起黨？”他義正詞嚴，說得有根有據(jù)。我只有默認的份。

村主任拿出煙，給兄弟三個每人發(fā)一支，點火讓他們抽，緩解氣氛。村主任說：“三壯哇，你說的都不錯。但是追認黨員有點難。不是他說了算，也不是我說了算，要走程序報批。”三壯問：“走后門不？”村主任說：“入黨不存在走后門。”三壯說：“送禮不？”村主任說：“入黨不存在送禮。”三壯說：“那你們就走程序呀！”村主任說：“走程序要時間，怕要得三個月。讓你父親躺這里等嗎？你得講道理。”三壯說：“那你們就不要說什么副科級。”我說：“副科級可以不是黨員?！比龎褑柎逯魅危骸坝羞@樣的事嗎？”村主任說：“有這樣的事?！比龎颜f：“不是黨員是干部。那就覆蓋國旗吧?！贝逯魅握f：“你又出難題，一個普通干部，哪有覆蓋國旗的？”我說：“覆蓋國旗要國家領(lǐng)導(dǎo)人。”三壯說：“不能覆蓋國旗，那就覆蓋村旗?！贝逯魅握f：“村里有旗嗎？”三壯說：“那旗不行，這旗沒有。你們搞的是什么名堂？我父親一生不容易，不能白身子走，總要覆蓋點什么呀！二哥，你去把我們的家旗拿來，我們覆蓋家旗?！彼斆髁胬膯∑揆R上把那床紅毯子抱來了。三壯將那床紅毯子，覆蓋在水晶棺里楊年人的身上。

我才明白這伙計的心思。這伙計繞了這半天，原來是想覆蓋他家的紅毯子。這是騎龍頂土葬的風俗，紅毯子是搭棺材用的。搭在棺材上，讓孝子賢孫們跨棺。這紅毯子，有女兒的人家，歸女兒家買。沒有女兒的人家，歸長子家買。這紅毯子不能入葬，棺材抬到山上后，掀下來，誰家買的歸誰家收藏，這相當于福祉，澤及子孫，據(jù)說可以發(fā)財。老三到底是老三，雖然費了一些口舌，但達到了他想達到的目的。這樣的時候大壯和二壯也不和他爭。因為他們吃“五?！焙涂斐晕灞５?，沒有后人。如果不經(jīng)過這個程序，三壯來個霸王強上弓，肯定通不過。于禮不合，說不定會打起來。騎龍頂屬楚，“巴人”流放之地，民風自古剽悍。一言不合，打了再說，血光滿面，先氣后論理。這樣的事屢見不鮮。

虛驚一場。水晶棺的蓋子終于蓋上了。楊年人安靜地躺在里面，哀樂響著，享受那桂花飄香的幸福時光。

八

蓋什么旗的問題總算解決了。事實教育了我。我清醒地認識到關(guān)于如何吊唁的問題，必定繼續(xù)發(fā)生矛盾，不敢掉以輕心。

這回我學(xué)聰明了，從大壯那里要來了胡可以的電話，打電話直接請教他。電話接通了，我說：”胡同志，你怎么不來指導(dǎo)？馬上就要進入吊唁程序?！焙梢栽谑謾C里說：“作家，你不要設(shè)圈套害我。我來是因為親戚關(guān)系，出個面表示個意思，情到意到，給你們出了難題是你們自作聰明自找的，怪不得我。我要是一點難不給你們?yōu)?，表哥不說我是水貨？”我說：“歡迎你繼續(xù)來指導(dǎo)?！焙梢哉f：“這事我要是玩真了，你們必定下不了臺，說不定會反咬一口，說我慫恿村民鬧喪，若是背個處分，你說我劃得來嗎？”這伙計不蠢，曉得怕受處分。我說：“對于喪事我真的不懂。關(guān)于如何吊唁，我真的要請教你。”胡可以哈哈一笑，說：“關(guān)于如何吊唁，首先得把概念搞清楚，到底是民葬還是官葬？”我問：“民葬如何？”他說：“民葬順民意，孝子說怎么搞就怎么搞。官方不干涉?！蔽覇枺骸肮僭嵩鯓?？”他說：“如今官葬改革了。因為喪葬費國家規(guī)定死了，一次性付清。單位可以派一個負責工會的領(lǐng)導(dǎo)參加，不以單位名義送花圈，不以單位名義開追悼會念悼詞?！蔽覇枺骸叭绻⒆觽円_追悼會念悼詞呢？”他說：“那就以私人的名義，與民葬一樣。不提倡，不反對。”我問：“你說你表叔是民葬還是官葬？”他說：“笑話。你問我，我還得問你呢？我?guī)筒涣四悖愫米詾橹?！”這伙伴把手機關(guān)了，懶得與我啰唆。到底是什么葬呢？我把自己搞糊涂了。

村主任哭笑不得。這伙計幸災(zāi)樂禍。

三壯上前問我：“為什么一個花圈沒有？”我說：“剛才打電話請教你老表了，他說如今官葬單位不送花圈。”村主任說：“要送花圈可以，孝子去租。如今殯儀館的花圈租賃，可以多次使用，只換挽帶就行?！倍颜f：“沒帶錢。”村主任問：“弟兄三個，這點錢不肯出嗎？”三壯說：“這不是錢的問題，再窮這錢我們還是愿意出。官葬國家規(guī)定不是有喪葬費嗎？請問我父親有多少？怎么算？按工齡，還是按級別？”我啞口無言。

于是我出面租了一個大花圈，在兩條挽帶上，一邊寫上：楊年人同志千古;一邊寫上我和村主任的名字敬挽。我和村主任抬著，將花圈放在水晶棺的上頭，這才有個樣子。三壯不滿意，說：“不行。一個花圈孤零零的，獨木不成林。”村主任說：“再租一個，寫上你們弟兄三個的名字行不行？”大壯說：“反正我們不出錢。”村主任說：“哪能要你們出錢呢？”于是再租一個花圈，寫上大壯、二壯、三壯率全家敬挽，抬著放在一起。村主任說：“這該行了吧？”三壯還是搖頭說：“不行?；ㄈζ鸫a要送三個。天地人，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蔽夜烙嬤@兄弟是算命的。后來村主任告訴我，還真是的。他與他的啞妻在四川一個景區(qū)為游客服務(wù)。啞妻賣飲料。他擺攤給人看相算命，指點迷津。

村主任問三壯：“還以什么名義送？”三壯說：“我父親不是黨員，不是干部，什么都不是，騎龍頂?shù)拇迕裨撌前桑克簧灏鬃鋈?，一心為公，勤儉持家，遵紀守法，不偷不搶，不抹牌不賭博。吃的是草，擠的是奶。騎龍頂哪塊田地沒留下他的汗水？哪個時期沒留下他的心血？你們就不能以村委會的名義送個花圈嗎？你們做事要憑良心！”村主任默默無言地望著我。于是我又租一個花圈，挽帶上寫上騎龍頂村民同挽。三壯說：“寫掉了三個字。”村主任問：“沒掉哇！挺全面的?！比龎颜f：“寫掉了委員會?！蔽艺f：“我請教了你老表，他說現(xiàn)在官葬不能以公家的名義。只能寫村民?！倍颜f：“你們胡說?！蔽艺f：“我把電話撥通你問好嗎？”大壯對二壯翻白眼說：“還問什么？有三個就行?；ㄈκ浅缘眠€是喝得？你要是有孝心，去給父親敬炷香?！倍巡环?，說：“我沒敬嗎？”大壯說：“你只見你磕頭沒敬香?！倍堰@才記起，說：“?。∈虑樘?，我搞忘記了。”于是就到水晶棺前敬香，干號一聲說：“父親，兒給你敬香哩！你一生百事都好，就一條沒想好。你沒有能力，生這么多兒做什么？”村主任上前伸手摸了一下他的眼睛，說：“二壯呀！你怎么一點眼淚都沒有？”二壯說：“他現(xiàn)在待遇上去了，躺在水晶棺里，體面了，享福了。我還流什么眼淚？”三壯說：“細哥，你能不能少出洋相？”二壯問村主任：“聽說官葬有誤工費？一天多少錢？”村主任說：“有，每天一萬。你好生等著吧！”大壯上前朝二壯屁股上踢了一腳，踢得二壯一個趔趄，差點兒歪倒了，罵：“你這個畜生！”二壯這才老實。

三壯問：“悼詞準備好了嗎？念給我們聽聽。”我說：“你老表不是說了，現(xiàn)在上級有規(guī)定，干部去世了，不以公家的名義吊唁、開追悼會。”三壯說：“那以什么寄托哀思？以私家的名義可以嗎？”我說：“不反對，也不提倡?！比龎颜f：“大哥，細哥，我們不為難他們。父親一生不容易，我們就以私家的名義開?！比龎丫蛷目诖锾统鰧懞玫牡吭~拿在手里。原來三壯作好了準備。哀樂陣陣，三壯也不要主持人。他宣布：“楊年人同志追悼會現(xiàn)在開始！”

三壯就緩聲念：“水有源，歌有頭。句句喪歌有根由。孝子要知天根底，讓我給你講清楚。”兄弟兩個曉得配合齊聲應(yīng)：“對嘞！”三壯念：“要講清，說不完，天地奧秘玄又玄，下至泉壤上九天?！毙值軆蓚€齊聲應(yīng)：“好嘞！”三壯吸了一口氣，念：“問混沌，說黑暗。若問日月怎團圓？黑暗混沌多少年？才有人苗出世間？玄黃老祖?zhèn)骰煦纾煦鐐鞅P古，九番洪水三開天，才有日月星光現(xiàn)。伏羲女媧傳人煙，千秋萬代往后傳?！毙值軆蓚€應(yīng)：“對嘞！”三壯悲壯起來，念：“說天時，星辰轉(zhuǎn);講地利，擇地遷。為了進山避苦難。根在江西筷子巷，身落騎龍頂上垸。”兄弟兩個應(yīng)：“好嘞！”三壯流出了眼淚，換了韻，念：“嶺上梯田祖人開，陌上田園后人鋤。春季種，秋季收，耕讀傳家樂悠悠。人問青山何時老？青山問人有何求？人問流水翻什么浪？流水問人白什么頭？人生在世多辛苦，為了幸福水長流?！毙值軆蓚€應(yīng)：“對嘞！”

我聽那詞覺得耳熟，仔細一想，原來是從《黑暗傳》里剪來的。專家說《黑暗傳》是漢民族的史詩，是從鄂北發(fā)現(xiàn)的。三壯將《黑暗傳》剪一段，稍作修改，用作父親的悼詞，最好不過。哀樂聲中，念起來讓人神游八極，天上星辰像眼睛朗照，地上河流像血脈僨張，慎終追遠，肅然起敬。這伙計學(xué)術(shù)有專攻。人才難得。

是的，天地生人不容易。代代相傳更不容易。三壯念完悼詞，哀樂聲中，我上前情不自禁雙膝跪在靈前給老人磕了一個長頭。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淚。

九

楊年人在我和村主任共同努力下，終于順利火化了。火紅的爐子將該化的化了，化作了氣，升上云天。將不該化的留了下來，讓后人保留，那是骨灰。骨灰用骨灰盒子裝著，由長子大壯抱著回家。

村主任問大壯：“你該滿意了吧？”大壯說：“什么都好。只一條不如意?！贝逯魅螁枺骸澳氵€有什么不如意的？”大壯說：“火化了，來生托不了人生?！蔽也幌胝f話，不想再忽悠他。村主任笑了，說：“大壯，你錯了。誰說火化的人托不了人生？官葬的人，火化了，來生還是當官的?！贝髩旬斦媪?，就領(lǐng)著二壯和三壯，跪在我和村主任面前行孝子禮，磕著頭，說：“謝謝！謝謝你們！”

楊年人火化的費用都是我用工資卡支付的。如今報銷的規(guī)矩是先付后報。我到有關(guān)單位報銷時出了偏差，有關(guān)部門根據(jù)有關(guān)政策，只能報銷火化的相關(guān)費用，多余部分一律不準報。誰動議歸誰出。正如胡可以所說，我為楊年人的官葬，私人用了三千多元。這好說，我愿意出這個錢。我愿意為扶貧事業(yè)作貢獻。

叫我沒有想到的是，三天后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約談了我，對我的做法，提出了嚴肅批評。本來要處分我的，念及我心是好的，于是責令館長換人下鄉(xiāng)。理由是搞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人，深入生活可以，重點幫扶不行。主要是想象力太豐富了，不符合實際情況。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