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劼,范瑞平
(香港城市大學公共政策學系,香港 九龍,jiebai6-c@my.cityu.edu.hk)
生育不僅是一項個人或家庭決策,同時也是一個重要的倫理命題。隨著中國人口正在陷入“低生育率陷阱”的擔憂不斷加劇,中國的生育政策逐步展示出開放的趨勢。然而眾多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旨在促進生育率的二胎政策并未能夠有效地達成政策目標。相關研究發(fā)現(xiàn),個人主義的興盛、受計劃生育政策影響的理想家庭規(guī)模等,塑造了年輕一代的生育觀念;生育和照料成本過高、雙薪家庭的工作-家庭間的沖突等現(xiàn)實因素,很大程度上抑制了年輕一代的生育意愿。從對個人事業(yè)的影響、經(jīng)濟的壓力、時間的擠壓來看,生育甚至成為一項不理性的選擇。與此同時,作為最為直接、明顯的觸及生育倫理并與民眾日常生活密切相關的一項政策,數(shù)十年計劃生育政策的實施,其影響絕不僅限于人口學意義上,更是對整個生育倫理和生育觀念產(chǎn)生了重大變革。閻云翔[1]提及計劃生育政策時認為其極具戲劇性,并且影響深遠,因為其“改變了中國傳統(tǒng)家庭結構,使城鄉(xiāng)中國人的私生活都有了徹頭徹尾的變化?!?/p>
儒家傳統(tǒng)中的不少觀念,包括家庭倫理等,仍在現(xiàn)代生活中有重大意義[2]。中國的生育倫理傳統(tǒng)被認為集中體現(xiàn)為在歷史上占主導地位的儒家生育倫理觀,而“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生育倫理觀,又與儒家的孝道密不可分?!靶ⅰ笔侨寮宜瞥绲囊粋€基礎德性,也是“仁”的具體實踐。孝意味著敬重祖先、延續(xù)祭祀,這就需要每個家族后繼有人,因而生育成為儒家孝道的德性義務。
隨著祭祖在現(xiàn)代社會的日漸式微,姓氏繼承成為家族延續(xù)僅存的標志。然而,“從父姓”的傳統(tǒng)似乎令女性后代無法起到傳遞家族姓氏、實現(xiàn)家族傳承的作用。以往涉及子女姓氏繼承問題的文獻都不約而同地提到“儒家文化傳統(tǒng)”或“傳宗接代思想”,認為儒家對父權價值的遵從是抑制從母姓的首要原因。但事實上,儒家的思想內(nèi)涵并不實際構成“從母姓”的阻力。重視家族延續(xù)是儒家傳統(tǒng)的一個重要特征。姓氏作為家族傳承最為重要的標志,也應該在后代的姓氏繼承中平等地得到體現(xiàn),因為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都有家族傳承的意愿和權利。并且,女性同樣在儒家傳統(tǒng)孝道的實踐中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
“孝”是極為重要的德性,也是家庭倫理中最重要的觀念。在儒家德性中,“孝”處于基礎地位,被認為是其他德性的源頭。孝與德的關系值得梳理。《論語》中,孔子在論述儒家的全面德性——“仁”的時候,屢屢將“孝”與“仁”聯(lián)系起來,如“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論語·學而》)并且認為“孝”乃是“仁”的基礎和根本:“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歟。” (《論語·學而》)李澤厚[3]將其解讀為構成孔子仁學思想的四個因素之“血緣基礎”。他認為,參以孟子“親親,仁也”“仁之實,事親是也”,可以確證強調(diào)血緣紐帶是“仁”的一個基礎含義。“孝”強調(diào)父子關系,而“弟”強調(diào)兄弟關系,因此二者通過血緣可以“從縱橫兩個方面把氏族關系和等級制度構造起來”?!叭收邜廴恕敝畬崿F(xiàn)首先是“親親”即人對血親自發(fā)的內(nèi)在感情,由此形成“孝”的要求。
在孟子看來,仁義禮智信構成了五德,孝通過仁成為基礎之德,孝也直接被認為是德之本。《孝經(jīng)·開宗明義章》云:“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蓖瑫r,孝作為德的具體實踐,并不是德所強加的義務,而是德的自然生發(fā)。但將孝作為基礎德性,事實上也有助于維系德性的養(yǎng)成和實踐。從家庭生活看,孝是通行于家族內(nèi)部的基本原則,子女孝順父母是基本德性要求。如同晉人劉斌所言:“敦敘風俗以人倫為先,人倫之教以忠孝為主?!?《晉書·庚純傳》)在一般情況下,將孝作為德性義務更符合人們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因為基于濃重的血親關系而形成的家庭則是人們社會存在的基本方式。
周人將殷人的祖先崇拜的自然宗教向人文方向發(fā)展,并賦予了道德倫理的內(nèi)容。也就是說,周人發(fā)展了一種新的“以德配天”的思想,即周人承認天意主宰人事,但人事一定程度上也弘揚天命。那么人事如何才能弘揚天命呢?周人在這里提出了自己的 “孝”和“德”的思想?!暗隆笔翘幨碌靡耍ň刺?、孝祖、保民三項內(nèi)容,運用在政治上即是要求明察和寬厚。周公反復強調(diào)周人之所以受天命代殷,是修德所致,要求后代實行“德政”。孝就是對祖先的祭享,祀祖祭先仍是西周孝道觀念的主要內(nèi)容和形式,但這一祀祖祭先的內(nèi)容和形式包含著返本復始、回報父祖恩情、追隨先祖功績的道德倫理。周人德孝并稱,“有孝有德”《詩經(jīng)·大雅·卷阿》,強調(diào)“德以對天”“孝以對祖”,這是周代倫理的特色[4]。有學者在列舉了西周金文和典籍中“德”字的用例后指出,“德的實質(zhì)仍然是孝,它包含著孝的內(nèi)容。周人將奉養(yǎng)父母、祭享先人稱為孝,而將崇敬上帝唯天命是從謂之德,其實質(zhì)是對上天克盡孝道,……在周人的意識形態(tài)中,孝敬父母、先祖謂之孝,孝敬昊天上帝謂之德,亦稱敬天或敬德,可見德是對上天行孝的代名詞”[5]。
盡管儒家經(jīng)典中對孝的解讀和具體闡釋有不少差別,但不孝的標準卻廣為流傳,即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此句出自《孟子·離婁章句上》,但孟子并沒有展開說明?!盁o后”最早被解讀為“沒有后代”是在趙岐所著的《十三經(jīng)注疏》中:“于禮有不孝者三事,謂阿意曲從,陷親不義,一不孝也;家窮親老,不為祿仕,二不孝也;不娶無子,絕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無后為大。”對于趙岐注釋的“不孝有三”是否準確,后世存在爭議。但不可否認,此注為后代學者所廣為沿襲,更重要的是,這一思想在很大程度上支配著國人的婚姻和生育觀念。王長坤[4]認為,孟子視“無后”為最大的不孝反映了“孝”所具有的生命繁衍的本質(zhì)含義,同時也適應了戰(zhàn)國時期生產(chǎn)關系和宗法制度在道德上的需要。在傳統(tǒng)社會,“不孝”是一種極為嚴厲的道德指控。韋伯[6]曾提到,對作為社會基本義務的“孝”的侵害,是儒教徒的“罪孽”。因此,孝道一直將生育后代作為每個人需要為家族履行的義務。
正如蔣慶[7]所指出的那樣:儒家之所以以“繼后”為大孝,是因為“繼后”可以“事宗廟”。而祭祖的意義是使祖宗的生命可以通過婚姻活動傳至子孫,以便永遠延續(xù)下去。反觀,“無后”之所以是不孝的理由,是因為絕嗣而導致后繼無人,香火斷絕,無法祭祀祖先。古人重祭祀,若絕嗣則祖先無人祭祀,自然是大不孝。如《魏書·李孝伯傳》記載有“不孝之大,無過于絕嗣”。進一步深入來看,儒家所謂的孝,“乃通過延續(xù)族類生命以使個體生命達至永恒意義上之孝,即生命不死意義上之孝”。蔣慶認為這種“孝”具有強烈的宗教性,“乃儒教解決生死問題的獨特方法”??梢哉f,“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觀念在今日中國社會中仍然發(fā)揮著重要作用,生育子女、傳宗接代至今也被視為一項盡孝的德性義務。一些人生育子女時,通常將父母希望得到孫輩的愿望考慮在內(nèi),并將其闡釋為“盡孝”的行為。而一些父母在催促子女生育后代時,也常常會使用“孝道”作為依據(jù)和理由。
中國傳統(tǒng)社會強調(diào)對祖先的信仰。商代的上帝崇拜是從祖先崇拜演變而來,帶有明顯的祖先崇拜色彩[8]。到了周代,“天”的概念逐漸取代了商的“帝”,并逐漸形成天命觀。孔子曾有言:“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論語·季氏第十六》)然而不管商人所崇拜的“上帝”,還是周人所敬畏的“天”,其原型可能都是來自祖先的神秘力量。
由祖先崇拜進而產(chǎn)生出孝的觀念及其表現(xiàn)形式——祭祀。李澤厚[9]認為,孔子并沒有把作為宗教三要素的“情感、觀念和儀式”引向外在的崇拜對象或神秘境界,而是把這三者引導和消融在以血緣為基礎的時間內(nèi)關系和現(xiàn)實生活中。因此,中國傳統(tǒng)社會并沒有走向對諸如“上帝”“真主”的絕對崇拜,而是使信仰轉向“倫理的社會人生中”。這種祖先崇拜就必然訴諸嗣傳承,使得家族姓氏后繼有人。在《中國文化要義》中,梁漱溟有著名的“倫理有宗教之用”和“中國以道德代宗教”之說。敬天祭祖,似乎可以視為中國宗教的面向。胡石青將世界宗教歸為三大系,而中國為其中一系,其要義有三:尊天、敬祖崇德報功。對此梁漱溟[10]評論說:“其自古相傳未斷之祭天祀祖,則需分別觀之:在周孔教化未興時,當亦為一種宗教;在周孔教化即興之后……中國文化,其中心便移到非宗教的周孔教化上,而祭天祀祖只構成周孔教化之一條件而已?!焙喲灾褰叹推湟饬x而言是面向今世的,是為了人在此岸的命運——長壽、子嗣、財富以及對祖先的祭祀。
賀雪峰[11]同樣認為儒家扮演了宗教性的角色,他指出,中國人的本體性價值并不完全依靠宗教,依靠對來世的想象,而更多來自對祖先的崇拜和子孫延續(xù)事業(yè)的熱情。在傳統(tǒng)社會中,構成中國人安身立命基礎的便是以“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為綱領的傳宗接代,是通過繁衍子孫來延續(xù)個體有限生命的意義。對于近乎宗教意義的傳宗接代,賀雪峰進一步做了闡釋:“人是有靈魂的,這個靈魂就被安置在安葬肉身的墳墓及祖先牌位上面。人生的意義就在于傳宗接代,延續(xù)香火。個人有限的生命在無限的子孫延續(xù)的事業(yè)中獲得了意義?!?/p>
在中國人的觀念中,故去的祖先并沒有消亡,而是活在后嗣的祭祀中?!吨杏埂酚醒裕骸佰`其位,行其禮,奏其樂,敬其所尊,愛其所親,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边@種“事死如事生”的理念要求后世對祖先的祭祀不能斷絕,但只有同姓的后人的祭祀,祖先才能夠消受,這也正是延續(xù)至今的清明祭祖的重要意義??鬃釉唬骸胺瞧涔矶乐?,諂也?!边@所含的意義便是,祭祀需要指向本家族的祖先,而“同姓”正是連接家族的紐帶。以姓氏作為標志的家族通?!熬幼≡谝粋€共同的區(qū)域,擁有一個共同的祖先、有一個共同的祠堂,有一份共同的宗譜”[12],這種空間和精神維度的認同,強化了家族認同。中國人所謂的“香火”便是指家族祠堂里有后人祭祀,而這種同姓后代的持續(xù)不斷的祭祀儀式,也正象征著祖先的血脈和德性延續(xù)不絕。
在當下的中國,缺乏男性后嗣仍然會給中國人帶來家族傳承中斷的感受,并且往往以“老X家后繼無人”作為表述。不可否認的是,“斷子絕孫”“香火斷絕”仍是中國人思想深處根深蒂固的恐懼之一。
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家族延續(xù)主要通過祭祀祖先的儀式來體現(xiàn),祭祖儀式有助于增進家族的認同感和凝聚力。閻云翔觀察到,在1949年以前,父權與宗族團結的重要性充分體現(xiàn)在清明節(jié)的祭祖活動上。然而,在當下社會,特別是在城市中,祭祀已經(jīng)日漸式微。因此,對姓氏的繼承似已成為家族傳承的僅有標志。
《國語·晉語》中有如下文字:“異姓則異德,異德則異類。異類雖近,男女相及,以生民也,同姓則同德,同德則同心,同心則同志。”這里所提到的“異姓則異德”“同姓則同德”,實際上是將德與姓聯(lián)系起來,意味著姓(也就是家族、宗族)是德的來源。由于姓是家族最為重要的標志,儒家的家族認同實際上也是基于“同姓”的認同,家族傳承實際上也是姓氏傳承。有學者認為,“德”字最初的意思可能是通過舉行祭祀天地和祖先的禮儀而獲得的一種力量,所以德與家族和祖先是緊密關聯(lián)的。同姓,同祖也,而相同的祖先會賦予后代相同的德性,故而“同姓”會與“同德”相聯(lián)結。
“姓”之所以會與“德”相關聯(lián),本質(zhì)上還是訴諸對共同祖先的信仰。葛兆光認為,“按照漢族人的想象,同一個姓意味著也許有一個共同的祖先。同姓意味著是同一血脈的延續(xù),是以父子關系為主軸的血緣關系的茲曼衍生,它是一個認同的標志,在某種意義上說,同一個姓是一家人的象征?!钡聛碓从谧嫦?,而相同祖先的表現(xiàn)就是同姓,因此會有“同姓同德”。來源于祖先的德性不會消失,而是會在家族后代中不斷得到延。
儒學往往被打上父權的標簽,被認為是強化了女性在兩性關系中不平等地位的文化基礎。羅莎莉[13]就認為,“中國的性別歧視傳統(tǒng)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解讀為強調(diào)家族延續(xù)的邏輯以及家族延續(xù)只能通過男性后嗣來完成的主觀認定。”在她看來,孝道、祖先崇拜和家族姓氏延續(xù)是一以貫之的,這三種文化因素不僅共同融匯成儒家所倡導的家庭美德,同時也奠定了男性至上的社會規(guī)則。女性不入族譜、已婚女性不得祭祀其出生家庭的祖先、女性無法延續(xù)其自身家族的姓氏,而是承擔為其夫家生育男性后嗣的責任。傳統(tǒng)社會的這些情況都令女性在孝道、祖先崇拜和家族姓氏延續(xù)中所扮演的角色沒有受到充分的重視。
事實上,女性的在家庭倫理中的重要性很難被忽略。羅莎莉在其著作《儒學與女性》中強調(diào)中國傳統(tǒng)社會隱藏女性的才能并轉而“鞏固女性作為妻子和母親的純粹功能性角色——生育男性后嗣,為了滿足孝道、祖先崇拜和家族血脈延續(xù)等三種文化因素的需要?!背蹩粗?,此說似乎頗具說服力。但實際上,女性的多重身份,即作為妻子、母親和“合二姓之好”的家族締結者,在孝和德的實踐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而且符合儒家經(jīng)典中的主要觀點。
首先,姓氏繼承雖然是父權制的產(chǎn)物,但姓的發(fā)端卻與女性密切相關?!靶铡卑芭焙汀吧眱刹糠?,與女人賦予人類的生命有關。說文解字中對“姓”的釋義是:“人所生也。古之神圣母,感天而生子,故稱天子。從女從生,生亦聲?!洞呵飩鳌吩唬禾熳右蛏再n姓?!痹谀赶凳献迳鐣?,人們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所以,女子所生子嗣及其后傳族系組成的血緣群體,為了區(qū)別于其他族系組成的血緣群體,便以“姓”為族號和標志。
其次,女性在與男性結合、創(chuàng)造生命和家族傳承中發(fā)揮重要作用。在儒家的觀點中,“夫婦”乃是“人之大倫”,夫婦之倫是一切人倫之始?;橐鲆馕吨毖芎蟠罴易寰d延不絕、后繼有人。因此,生育后代、延續(xù)家族血脈在傳統(tǒng)社會一貫被認為是婚姻最為重要的功能?!抖Y記·昏義》中有言:“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故君之重之?!边@清晰地表明,婚姻不僅代表著兩個家族的融合,同時婚姻中的生育義務肩負著祖先的祭祀與家族的延續(xù)兩個目標。這種生育義務對家族在肉體與精神兩個方面的繼承與綿延,也就是通常所說的“傳宗接代”,乃是中國古代最基本的生育倫理[14]。這并非男性一人所為,女性實際上在其中擔負著極為重大的責任。
在儒家的觀點中,夫妻間主張相“敬”,而敬就來源于妻子在祖先祭祀和家族傳承中的重要地位。孔子在與哀公的對話中,除了強調(diào)婚禮“合二姓之好,以繼先圣之后,以為天地宗廟社稷之主”的重要性之外,同時也點明敬妻的緣由:“妻也者,親之主也,敢不敬與?子也者,親之后也,敢不敬與?”(《禮記·哀公問》)這其中的邏輯便是:從敬祖的角度出發(fā),應當敬妻、敬子——因為子嗣是祖先的后代,是延續(xù)祖先祭祀、家族傳承的載體,而妻則是祭祀祖先的主祭?!秲x禮·士昏禮》中也記載:“父醮子,命之,曰:往迎爾相,承我宗事。勖帥以敬,先妣之嗣。若則有常。”相似地,這其中的含義便是女性的妻子角色在祖先祭祀和家族傳承中具有重要地位:妻子參與祭祀、誕下后嗣以延續(xù)家族。此外,女性在維系家族內(nèi)部秩序中也扮演了極為重要的作用,許多家訓類文本都清楚地顯示出,女性被認為是影響家庭和睦與否的重要因素[15]。
再次,女性雖然不像男性后嗣被視為家族香火的傳遞者,但不可否認的是,子女無論性別,都可以在一個代際間傳遞家族姓氏。并且,女性往往承載了兩個家族的姓氏,并通過生育后代,將兩個家族的德性匯集到子嗣身上。中國古代存在“婦冠夫姓”的現(xiàn)象,即妻子保留本姓,但會在本姓氏前冠上丈夫的姓,如劉王氏。這種命名方式實際上既標明女性嫁入何家為婦,又提示了其母家的姓,將女性的原生家族和因婚姻而加入的家族共同展示。如果我們切換一下視角即可發(fā)現(xiàn),這同時傳遞出一個重要信息,即女性是母家與夫家兩個家族的聯(lián)結者,承載了兩個家族的祖先的德性。并且,女性在孕育后代的過程中,締結雙方家族的血緣聯(lián)盟,集中體現(xiàn)出德性的交融。羅莎莉也認為,對于夫妻平等的強調(diào)部分還原了妻子作為一個成功的母親在延續(xù)家族血脈和維護祖先榮耀等方面的神圣性與重要性。
生育和婚姻所構成的家族網(wǎng)絡正是中國人安身立命之所在。費孝通[16]認為,中國社會中最重要的親屬關系,就是根據(jù)生育和婚姻事實所發(fā)生的社會關系。然而,雖然婚姻是“合二姓之好”,但男女兩方姓氏的地位差異卻很顯著,姓氏繼承的“從父姓”原則對男女雙方的家族而言并不平等。在姓氏繼承中,只有男性家族的姓氏會在子女身上得到繼承,換言之,如果一個家庭沒有男性子嗣,則這個家族的姓氏繼承便將斷絕。由于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形態(tài)一直是父系制,因此“從父姓”認為是天經(jīng)地義。傳宗接代和姓氏繼承,一直是圍繞著父系展開。當然,在婚姻中獨尊男方姓氏、財產(chǎn)與頭銜等傳承的父系主義并非華人社會所獨有,西方同樣也重視家族姓氏的傳承。但隨著現(xiàn)代社會中性別平等、女權運動的興起,姓氏自主逐漸進入人們的視野。
作為計劃生育政策的一個非預期后果,中國社會的家庭結構發(fā)生了巨大轉變,一個最為值得關注的現(xiàn)象便是“雙獨生子女家庭”的普遍出現(xiàn)。隨著這些獨生子女一代逐漸進入婚育年齡,他們所組成的家庭便是“雙獨生子女家庭”。由于父系和母系家庭的延續(xù)都僅僅通過第三代來完成,而姓氏繼承已成為現(xiàn)代社會中家族傳承的最為重要的標志,因此圍繞著第三代的姓氏繼承問題的沖突日益凸顯,父系和母系家庭都不愿放棄自身的家族延續(xù)。
我們認為,重視家族延續(xù)是儒家的核心價值,但家族延續(xù)不必完全通過男性后嗣來完成,女性也可以起到關鍵作用。也就是說,家族延續(xù)是重要的,姓氏繼承也是重要的,但不必只能由男性后嗣來繼承。如果一個家庭沒有男性后嗣——如同現(xiàn)在許多中國獨生女家庭一樣,那么由女兒的孩子來繼承其姓,起到承繼姓氏、延續(xù)家族的作用,是否真的違背儒家的基本德性觀呢?事實上,“只從父姓”的傳統(tǒng)已變得不那么“天經(jīng)地義”,在現(xiàn)代社會的合理性已開始被質(zhì)疑。不少現(xiàn)代女性萌生了讓子女從母姓的想法,此問題也在網(wǎng)絡社區(qū)中引發(fā)了熱烈討論。2014年7月31日,中國聯(lián)合國人口基金第七周期社會性別平等項目外部評估考察座談會在安徽省合肥市長豐縣舉行。長豐縣作為國家確定的試點縣,掀起性別平等的“姓氏革命”。在試點鄉(xiāng)鎮(zhèn),孩子如果隨母親姓,將得到1000元獎勵。這是中國第一條關于從母姓的試行政策。在目前大部分育齡家庭的男女雙方以獨生子女為多的情況下,后代的姓氏問題有時也成為男方和女方家族爭執(zhí)的一個焦點。事實上,無論是男方和女方,都有家族傳承的意愿。姓氏作為家族傳承最為重要的標志,是否也應該在后代的姓氏繼承中平等地得到體現(xiàn)呢?本文的觀點是,在當代婚姻生育中,特別是在男女雙方為各自家庭獨生子女的情況下,一對夫婦應當至少生育兩個孩子,并安排其中一個孩子從母姓,以把母親的家族之姓也保留下來。這種做法,應當可以得到儒家孝道和家族傳承價值的辯護。
3.2.1 遵從孝道:男性女性均為孝的主體。
儒家德性論相信“男女有別”,但這是在生物學功能的差別基礎上而言的,這種性別差異并未反映在孝道的實踐中。孝道實際上是對所有社會成員的要求,并沒有做性別區(qū)分。也就是說,無論是對男性還是對女性,其行為準則都受孝道的約束。首先,中國的女性在千百年中同樣是孝道的忠實踐行者,是傳統(tǒng)社會考量女性德行的首要因素。女性從小就要接受各種孝行的學習和熏陶,對女性“孝”的規(guī)范甚至有專門的《女孝經(jīng)》刊布:“夫孝者百行之源,而尤為女德之首也”。唐朝以后,《女孝經(jīng)》成為民間教育女子的重要修身教科書之一,對后世(特別是明清時期)女子行孝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其次,行“孝”的主體與“孝”的對象都不因性別而有所差異。就子女的施孝對象而言, 對父親和母親的孝是一致的, 女性作為后代“孝敬”的接受者和男性是一樣的,在家庭或家族內(nèi)部也會依照孝道獲得相應的尊重。特別是當代際更替,女性成為家族中的長輩時,她也能同樣地按輩分得到晚輩的孝敬,享受孝道所賦予的地位和權威[17]。
然而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一旦女性出嫁,她行孝的主要對象便從母家家族轉向夫家家族?!耙粋€傳統(tǒng)女性從少女嫁作人婦,其第一要務便是完成由孝女到孝婦的轉變?!盵18]孝女的盡孝對象主要是自己的親生父母及祖父母,而孝婦的盡孝對象則主要是公婆,祖舅母及親生父母。但由于女性婚后所生育的子女都從父姓,女性對其母家家族而言也就失去了傳承家族姓氏的能力。“兒子要傳遞家族的香火, 要繼承父母的財產(chǎn), 但是也要負擔贍養(yǎng)父母的義務。女兒長大后要嫁給其他家族, 不會繼承財產(chǎn), 也不需承擔贍養(yǎng)父母的義務?!盵19]民間有“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之類的說法,將已婚的女兒視為“外姓人”,正是因為女兒沒有延續(xù)家族傳承的功能,同樣也失去了繼承家庭財產(chǎn)的權利[20]。這樣,女性便失去了通過延續(xù)后嗣傳承家族對母家家族行孝的可能。
所以,“從父姓”背后的性別不平等與“孝”背后的性別平等其實是相違背的。而讓獨生女兒的后代之一“從母姓”,會有效顧及女性渴望通過延續(xù)母家家族姓氏來實現(xiàn)家族傳承、圓滿行孝的愿望,真正實現(xiàn)孝之德性對于男女雙方的一致要求。
3.2.2 符合孝道:家族傳承的價值。
孝之德性的本質(zhì)訴求之一就是家族得以傳承、后繼有人。讓一個子女“從母姓”的提議,初看上去似乎是顛覆性的,但實際上無論從歷史還是當下來看,都不乏“從母姓”的實踐。
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一向有“夫為妻綱”的說法,婚姻中由獨尊男方姓氏、財產(chǎn)與頭銜等傳承的父系主義所主導。在父權社會,子女繼承父姓早已成為毋庸置疑的規(guī)則,然而大批繼承母姓的“制度化”現(xiàn)象也一貫存在著,最典型的莫過于入贅。男性入贅女性家族,即通俗所謂“倒插門女婿”。入贅婚相對于正?;橐鍪且环N異變。入贅婚與男子娶妻入門不僅僅是婚姻形式上的差別, 更重要的是它牽涉到諸如贅婿的地位、子女歸屬、財產(chǎn)繼承等一系列家庭關系的問題。郭松義曾對入贅婚有過如下描述:“男子之所以選擇入贅婚, 主要是因為家窮, 出不起聘禮, 或家中兄弟眾多, 即使勉強娶妻進門, 也無多余房舍安頓, 也就是說, 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無奈。女方招婿入贅, 一是獨女或有女無子, 為的是將來有嗣可承, 二是基于對勞動力或其他方面的需求?!盵21]簡而言之,入贅婚形成的主要動機是女方家族在沒有兒子的情況下,希望延續(xù)家族姓氏,實現(xiàn)家族傳承。既然招婿的目的是為承嗣和家族傳承, 所以女方一般要求女婿入贅后, 必須隱去本姓, 改從女方家族姓氏,其所生育的后代也從女方家族姓氏。
入贅婚姻中子女不從父姓而從母姓,顯然展示了家族對姓氏繼承的權力競爭,但同時帶來的好處是使得每一個家族得到傳承的機會。在一個家族缺少男性繼承人、姓氏繼承面臨斷裂的時候,通過變通的方式使下一代子女從母姓,從而達到家族延續(xù)的目的。入贅婚可以被看作是父系社會對缺乏男性后嗣家庭的一種制度性補償。從入贅婚的長期存在可以看出,雖然子隨父姓是最為傳統(tǒng)的姓氏繼承形式,但儒家的價值觀并不排斥子從母姓的情況,事實上,這反映的是儒家德性背后一個最為關鍵的考量,即家族傳承。也就是說,中國傳統(tǒng)社會家族需要傳承的理念深入人心,而不管是父系還是母系的家族,都有傳承下去的權利。因而“從母姓”在根本上是符合儒家文明家族傳承的“孝”的價值的,完全可以得到辯護,招贅就是保證家族延續(xù)的一種靈活形式。值得一提的是,入贅婚中子女從母姓的情況,至今在一些地區(qū)仍然廣泛存在。當今時代,鑒于獨生子女家庭大量存在的情況,安排一子從母姓,完全符合孝的要求。
3.2.3 有助于提高女性生育意愿。
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以“孝”為本位,但孝之德性卻在日趨式微。個人主義的興盛讓個體對自身行為都建立在獨立自主選擇之上,而淡忘了“個人是家庭中的個人”的傳統(tǒng)。事實上,家族傳承、孝敬父母是每個人的德行義務。從生育入手來說,提倡一個子女“從母姓”可以讓個體——特別是女性個體——認識到自己在家族傳承中負有使命,應當遵從孝道的生育倫理與德性。
隨著現(xiàn)代女性社會地位的不斷增長,相較于對夫家,很多女性更傾向于對原生家庭有著更為深厚的感情和家族認同。她們更愿意將自己定義為一個“孝順的女兒”,而非“順從的兒媳”。很多城市獨生女甚至實際扮演起男性后嗣的角色,在盡孝、養(yǎng)老等問題的擔當上表現(xiàn)得極為出色。因此,這些現(xiàn)代女性想生育兩個孩子并安排其中一個從母姓逐漸成為生育二胎的重要動機之一。從實踐來看,有強烈通過姓氏繼承而為家族延續(xù)做出貢獻意愿的女性,也更傾向于生育兩個孩子。一項基于2015年對五個省市第一代獨生子女家庭的調(diào)查數(shù)據(jù)顯示,在生育二胎的獨生女家庭中,超過10%的獨生女家庭有安排一個子女從母姓的意愿,而最終有超過15%的獨生女家庭在實際中使至少一個孫輩子女繼承了母姓。這無疑反映出母親或女方家族確實對“從母姓”有真實訴求[22]。
提出“從母姓”的倡議并非要把生育的義務強加于女性,也并非試圖把生育所帶來的壓力和成本全部轉移在女性身上。男性同樣是生育行為的重要主體,也應當強調(diào)男性在撫育子女中需要付出。本文“從母姓”的倡議是希望能夠為提高女性生育意愿帶來動力。長期實行的計劃生育政策對生育意愿的重塑、對倫理和傳承家族的孝之德性的消解,客觀上生育成本的提高等現(xiàn)實因素對生育意愿的抑制,都造就了今日生育率持續(xù)走低的局面。重新強調(diào)孝道主導的生育倫理,可能是有效的應對舉措,成為一個更為根本的提高生育意愿的方式。目前看來,“從母姓”在社會中已經(jīng)有了一些不容忽視的實踐。國家層面上對“從母姓”的推行,不僅有助于提升女性的生育意愿,長期而言也可以通過實現(xiàn)良好的家族傳承而敦化孝之德性。“從母姓”的倡議既吸收了儒家相關內(nèi)容的精華,又針對著一些觀念誤區(qū)和困惑做了澄清,具有可接受性和可操作性。
在儒家看來,孝道是德性,也蘊涵著義務。這反映在《孝經(jīng)·三才章》中孔子的一段話:“夫孝,天之經(jīng)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鄙优髯诮哟?,是孝之德性的重要內(nèi)涵。然而需要看到的是,生育和撫育成本過高等現(xiàn)實因素,正在消解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進而造就我國目前低迷的生育意愿的現(xiàn)狀。但經(jīng)濟發(fā)展的大潮不可逆轉,生育成本也不可能由國家替代家庭負擔,生育對女性工作和生活帶來的挑戰(zhàn)無法避免。因此,重新強調(diào)孝道主導的生育倫理中對生育的重視是一個更為根本的提高生育意愿的方式。換言之,我們需要切實關注現(xiàn)實,深思儒家對“孝”的推崇以及對生命價值的理解等文化因素。從這種觀點出發(fā),新的生育倫理不是為了個人的功利目的,而是為了深層價值的實現(xiàn)和生命意義的安置。正因為家庭是“跨越時間的存在,是代代相傳的神圣實體”[23],因此一個人可以在家庭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并將自身有限的生命融入無限的家庭傳承中,從而達成一種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