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新生
子夜時分。
夜涼如水。
一條黑影從昏暗的街燈下匆匆走過。
高高豎起的大衣衣領遮去了他的面目,唯有他那警覺的眼睛在夜色中閃著冰一般冷的光。
他走過了一幢剛剛竣工連腳手架還未來得及拆去的多層建筑,警覺地回頭觀察了下身后,隨即走進了那幢多層建筑黑洞洞的大門。
須臾,三樓的一個房間中亮起了微弱的燈光。此刻,他面對著的是一高一矮把帽檐壓得很低的兩個人。
高個子冷冷地道:“貨帶來了嗎?”
他一言不發(fā)地將手從大衣袋里抽了出來,遞過去一包粉狀模樣的東西。
矮個子伸手接過,很職業(yè)地劃開一個小口子,用指甲挑起一星點兒送入口中,品味了一會,向高個子點點頭:“大哥,是真家伙!”
高個子默默地向他凝視了一眼,慢慢地朝他遞過來一厚疊百元大鈔。
他接了過來,數(shù)也不數(shù)地往口袋中一塞:“好,咱們銀貨兩訖,后會有期!”
話音未落,房門猛地被人一腳踢開!
隨著幾道眩目的電筒光柱,頓時響起了一片威嚴的喝令:“我們是警察,誰都不許動!”
背對著房門的他似乎什么都沒有聽見,腳下一動,竟是不要命地朝著那尚未安上玻璃的窗外撲去!
當一聲槍響劃破了靜夜的時候,他已順著腳手架滑到了地面。
可惜,就在這時一個硬邦邦的家伙頂在了他的腰間:“老實一點,把手舉起來!”
他緩緩地舉起了兩支手臂。就在對方以為大功告成的瞬間,他冷不丁神速地一沉右肘撞飛了那頂在腰間的手槍,正待轉(zhuǎn)身與對方打交手仗時,不料對方也身手不凡,雙手疾速地搭上了自己的雙肩,一個鐵硬的膝頭已惡狠狠地撞上了自己的尾椎骨!
他如一攤爛泥般地軟綿綿倒了下去。
這時,也只有這時,他才與自己的對手打了個照面。他的嘴唇微微蠕動了一下:“你好厲害,刑警隊長……”
刑警隊長朗聲一笑:“告訴你一句老實話,你玩不過刑警!”
一句話落地,明亮的燈光霎時將現(xiàn)場照耀得如同白晝,遠遠地,話筒里傳來了導演的聲音:“0K!過了!今夜的戲就拍到這兒,收工!”
拍攝現(xiàn)場頓時熱鬧起來了,劇務燈光道具服裝開始打掃戰(zhàn)場。不知是誰高喊了一聲:“吃宵夜啦!”于是劇務點名唱卯地給每一個在場的演職員分發(fā)兩聽罐頭三只蘋果。
副導演走了過來,在“刑警隊長”的肩上擂了一拳:“常子岷,你剛才那兩下子打擊可真有點職業(yè)殺手的味道,是從哪兒學的?直把咱們的導演和在場的武打設計看得一愣一愣的……”
常子岷呵呵一笑,沒接他的話茬兒,可心里卻像雪樣明亮,自己在這個《子夜驚魂》電視劇劇組中的地位絕對舉足輕重。
這倒不僅僅因為自己是炙手可熱的紅遍大江南北的名演員,也不僅僅是在這部劇中擔綱男主角,關鍵在于那位從來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導過一回電視劇的小導演,雖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籌到了一筆數(shù)目可觀的拍攝資金決心過一把導演的癮,但偏偏攬到懷里的是一個破綻百出慘不忍睹的爛劇本!按理說,他完全可以不加盟這個劇組,屁股后面等著自己簽約的影視合同簡直多如牛毛,并且價碼全都不菲。
可是,誰讓自己和那個在劇中出演男二號“販毒客”的李海波是戲劇學院的同窗好友呢,他一個電話便讓自己絕了退路。他說,這么多年來自個兒一直在三流角色中打滾,缺的不是演技和才氣,而是要命的機遇?,F(xiàn)在有一位哥們籌到了錢既是制片人老板又是導演,而且點名要常子岷這位渾身上下充滿了陽剛之氣的猛男出任主演,于公于私他李海波都應該義不容辭地挑起“力邀”的這副擔子,說白了,為的就是想沾沾常子岷的一點靈光寶氣。
常子岷不能不佩服這位昔年同窗,雖然暫時在熒屏銀幕上還沒能放光顯靈,但那嘴巴上的真功夫足以躋身一流高手的行列了。在談妥了每一集的價位之后,常子岷從H市登機飛到了S市的外景地。
可萬萬沒料到的是,那個不怎么樣的劇本居然破爛到了不忍卒讀的境地!
人物性格如霧里看花,故事情節(jié)如白開水一杯平平淡淡,這叫什么驚險連續(xù)?。∷速M了足足一天的時間給那位制片人兼小導演上了一場“什么叫驚險劇”的課。就在那小導演聽得眼珠子朝天直撲騰的時候,他以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姿態(tài)說出了一番深思熟慮的話語:要么按原劇本投拍,自己撤退,當然那預支的稿酬按合同規(guī)定也不再退還;要么另找一位“快槍手”編劇,按自己的這么個思路重新操練一遍劇本……
話沒說完,小導演已叫了起來:這這這……上哪去找“快槍手”?
常子岷笑了:“只要價碼到位,我給你找人,絕對是武林高手!”
一切都很快談攏了。
三個小時以后,劇組里又多了一位“隨軍”編劇,跟著攝制組一個景點一個景點地奔波,同時劇本也一頁一頁地順著常子岷的思路飛速地碼了出來。最重要的是,劇組上上下下全都認為這重新操練的劇本比原劇本挺刮多了。比如剛才拍攝的那一場夜戲,原本是大白天破案,但現(xiàn)在改在了“子夜時分”,與案發(fā)時間重疊在了一起,不僅可以令人玩味,而且增強了可看性,月黑風高夜,原本是什么事情都可能發(fā)生的,觀眾的心一定也會隨之懸了起來……
常子岷就是帶著這樣良好的自我感覺登上了攝制組前往住宿賓館的包車。
一踏進賓館的門,便有一個穿著便衣的年青人迎著常子岷走了過來:“請問,你是常子岷同志嗎?我是H市公安局刑警隊的吳俊……”
常子岷一愣。
刑警隊的?可別是要介紹自己去刑警隊下生活吧?
正這么胡思亂想一氣時,只聽吳俊又道:“我們有些事,想和你個別交談一下……”
順著吳俊的手臂指向處,方才發(fā)覺賓館大堂一隅的沙發(fā)上還坐著另外一個同樣身著便服的中年人。
走到近前,吳俊介紹道:“這位是我們的刑警隊長何思慕同志?!?/p>
刑警隊長?
常子岷不敢相信地直勾勾望著面前的這一位。
他簡直和自己想象中的……不,包括一切影視中所塑造的“刑警隊長”的形象壓根是兩碼事,若是在大街上遇見,一準以為迎面而來的是個“大農(nóng)民”,甚至,連他的那一副神態(tài)都酷肖農(nóng)民兄弟。
“大農(nóng)民”開口了,平平常常的語調(diào)活像是拉家常話,幾乎無從感覺說話人的身份:“很高興認識你,你在電視劇中扮演了一位和我一樣的同行……剛才我翻了一下劇本,似乎是一件發(fā)生在子夜時分的謀殺案,女主人被殺了,和她正在鬧離婚的丈夫有不在現(xiàn)場的足夠證據(jù),可是你這位神通廣大的刑警隊長最后卻找出了丈夫謀殺妻子的確鑿證據(jù),動機是妻子偶然間發(fā)現(xiàn)了丈夫竟是個販毒客……這故事很精彩,也很好看……”
“大農(nóng)民”注意地看了他一眼:“再好看的故事也僅僅是在電視劇中發(fā)生,如果果真發(fā)生在生活中,那就一定不會那么好看了……”
“大農(nóng)民”的目光有點讓常子岷心驚肉跳,似乎銳利得像一把手術刀。
這時候,他才隱隱感到了對方身上散發(fā)著那么一絲刑警的職業(yè)味。
“我們專程趕來S市,想告訴你的是……希望你能冷靜一些,平靜一些……你在H市的家里出了一點事,這事……也是發(fā)生在子夜時分……”
什么?常子岷吃驚地張大了嘴,老半天才發(fā)出聲音來,子夜時分發(fā)生了什么事?告訴我,快告訴我!
好久好久,才聽到“大農(nóng)民”的聲音傳了過來,不知為什么仿佛是從十分遙遠的地方傳過來的:“事情已經(jīng)無可挽回地發(fā)生了,你也別太難過,要節(jié)哀……這事就是,和你們正在拍攝的電視劇一開場就發(fā)生的案件一樣……”
什么!我的妻子……被謀殺了?
常子岷一口氣沒喘上來,身子向后一仰,軟軟地栽倒了下去。
李海波扮演的“販毒客”在聽到刑警向他通報妻子被殺害的消息時,也是這般軟軟地栽倒了下去……
這也是常子岷設計的一場戲,因為他認為一個狡詐的罪犯勢必是一個十分善于偽裝自己的人,哪怕他剛剛親手殺死了妻子,也一定會在別人面前出演一場痛不欲生的活劇,這是符合犯罪學原理的。
現(xiàn)在,常子岷開始有些后悔自己當初為“販毒客”設計的這場戲了。因為劇中的“刑警隊長”正是從這兒萌發(fā)了對“販毒客”的懷疑。
試想,一個一米八身強力壯的男子漢怎么會在一個可怕的噩耗面前被打擊得軟癱在地?解釋只有一個,那就是死者一定是他最親近最恩愛的人。問題出來了,天曉得,他在出發(fā)來S市的前一天晚上恰恰與妻子爆發(fā)了一場驚天動地的爭吵,起碼,驚動了左鄰右舍。
事情的起因其實根本不足與外人道。
前一陣子股市行情觸底反彈,一向不玩股票的他一時心血來潮,瞞著妻子從銀行里取了十萬元下海試試水,買的是行家看好的X股票。豈料他上午買,下午就跌停板,接連幾天有如拉肚子般地一個勁兒狂瀉!正在他大叫“晦氣”之時,一直痛恨投機冒險且斂財如命的妻子發(fā)覺了他私自挪用“家產(chǎn)”的行為,更為雪上加霜的是按當日股票行情一算,那十萬元本錢己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般成了區(qū)區(qū)五千元,這還了得,當即向他大吵大鬧最后還來了個大嚎大哭。
平心而論,他還是愛妻子的,他忘不了當年成名是妻子找了她那當導演的舅舅才使自己一步步走上了影視之路的,也是舅舅的幾位導演朋友扶持自己一步步走紅的。所以盡管他也有過幾次刻骨銘心的“艷遇”,但終究沒有別妻而去。
可是那一晚,心情原本不好的他又如何能忍受得了她喋喋不休的數(shù)落和聲淚俱下的指責?火氣一大嗓門兒也就大了,結果上演了一場兩敗俱傷的窩里斗。后來,幸虧偶爾來串門的開襠褲朋友阿海勸了架……
坐在從S市往H市的飛機座位上,當“大農(nóng)民”刑警隊長有意無意地問起了案發(fā)那天他的活動時間和地點時,他的心里忽然“別”地一跳。
他明白對方不僅將自己初聞噩耗時一頭栽下地去的那一幕牢牢記在了心間,而且一定還調(diào)查到了來拍戲前的那一個晚上他與妻子極不和諧的大吵大鬧。換句話說,在“大農(nóng)民”的眼里,自己可能已經(jīng)成為了“販毒客”一樣的角色。更何況,他剛剛讀過《子夜驚魂》的劇本,生活和電視劇真是何其相似的一對孿生兄弟呵!
這時候,只有這時候,他才深刻地認識到了自己當初讓編劇將劇本改成了目前這個模樣是何等的荒唐可笑!
“大農(nóng)民”見他半晌不語,忍不住又問了一遍同樣的問題。
這一回,他可有些按捺不住了:“你是不是把我也當成了嫌疑犯?有話就明說吧!”
看得出“大農(nóng)民”是個脾氣很好的人,對這充滿火藥味的話語只是淡淡一笑:“對不起,我知道你的心情很難過……不過,有些程序還是得照章辦事,我們也沒有辦法,總之,是為了盡快破案……我想,你這個當過刑警隊長的也會和我有同樣的感受吧?”
常子岷扭過頭去望著舷窗外,一言不發(fā)。
這時,飛機開始抖動起來,呼嘯著降落到浦東國際機場的跑道上了……
常子岷回到了H市的家里。
他知道,電視劇組的攝制工作將因他的暫時離去而陷于停頓了。他更知道,生活中真實的一幕開場了。
但是他卻無法知道,這生活的劇將向何處去,這可不是可以任憑他胡編亂造的呵。
他進了門,在門邊的沙發(fā)上坐下了,點起了一支煙。
他的視線緩緩地飄過了客廳和居室,兇殺案就發(fā)生在他們的臥室里。
無法想象,在那令人驚栗的子夜時分,這不大的空間里到底發(fā)生了怎樣的事情,“大農(nóng)民”和他的刑警隊員們也只能向自己含糊不清地說了個大概,不逮住兇手是永遠無法說得清案發(fā)時的具體細節(jié)的。但在他的心底卻另外有結,那就是他也掛在了刑警們警覺的視網(wǎng)線上,一如電視劇中的情節(jié)一樣。
一想到這一些,他便恍如芒刺在背。
剛才“大農(nóng)民”讓他清點失竊財物時,大家都明顯地意識到了兇犯是沖著那些“家產(chǎn)”來的,而他,偏偏陰差陽錯地在去外景地前又與妻子為了“家產(chǎn)”大鬧了一場。
這真有點像老鼠跌進了米缸里,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有人叩門。
來者又是“大農(nóng)民”刑警隊長何思慕。
何思慕先是將他視作被害人家屬進行了親切的撫慰,繼之又將他當成并非嫌疑人的嫌疑人再次請他談談案發(fā)當日的活動時刻表。并且再三聲明,這是請求他配合協(xié)助公安部門破案。
何思慕用的全是暖如三春的語調(diào)。
柔柔的,軟軟的。
常子岷有些感動。終于輕輕嘆了一口氣,將那天在S市拍攝景地的活動說了一遍,從上午七點鐘出現(xiàn)場到夜晚二十三點四十分收工回賓館,一五一十賽如竹筒倒豆子,而且全都有目擊證人。
是的,這中間自己確實有三個多小時不在拍攝現(xiàn)場,頗有些“去向不明”的嫌疑——這也就是前一回在飛機上不肯說不想說的原因,越說就越說不清楚,反而會越描越黑。
今天又為什么想說了呢?
一句話,想通了——越是怕招惹別人懷疑自己,往往就會招惹更大的疑點。那三個多小時全花費在了與一個女孩的幽會上。
可是千萬別擴充你的想象力,既沒熱吻更沒上床,沒一個刺激鏡頭,有的只是冰清玉潔的感覺。
三個多小時,全泡在了一家幽靜的咖啡館里,喝著有著淡淡苦澀味兒的咖啡。
因為這女孩是自己的一個忠實的追星族,凡常子岷演繹過的影視故事,她一部不拉地全看到位了,難能可貴的是她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并且還寫了長長的信函寄來。這回自己到S市拍戲,也不知她從哪兒得到的訊息,反正自己前腳住進賓館,她后腳就追來了電話,一個勁兒懇求能見上一面。
對這樣熱情虔誠的觀眾,只怕任何大明星也無法拒絕,起碼自己就做不到。
當然也有些害怕,一旦被新聞媒介聞到了味兒,一曝光就全走樣了,不給你炒成一條桃色新聞才真是活見大頭鬼呢!
是呵,在不少人世俗的眼里,哪有不吃腥的貓兒?男明星嘛,更似乎人人都是拈花惹草的大公貓!
何思慕淡淡地笑了,依舊靜靜地進行著筆錄。
良久,他才停下了筆,說你能不能談談你們夫妻之間的感情呢?當然,如果你不愿意談,那么也不勉強,因為畢竟你的妻子剛剛走……
常子岷沉吟了一會,開始緩緩談起了他和妻子相識相知相思相守的愛情季節(jié),當然,他也毫不掩飾地談到了那一場罕有的爭吵風暴……
何思慕默默地聽完了,半晌才伸過手來拍了一下他的肩:“謝謝你的坦誠相告!”
常子岷的鼻子一陣發(fā)酸,妻子的倩影一下子又浮現(xiàn)在自己的眼前,并且久久地拂之不去,他禁不住抽泣起來,一大顆一大顆的淚珠兒悄悄劃過了臉頰。
何思慕一言不發(fā),只是臉色漸漸顯得有些發(fā)青,許久才嘶啞著嗓子說了一句:“不逮住兇手就是我們公安人員的失職!”
常子岷愣了一下,他隱隱感覺到了這句話的分量。
何思慕告辭了。
臨走前,他讓常子岷回憶一下,將平常與他們夫婦倆有來往的親戚朋友的姓名住址都寫給他,無論是本市的還是外地的,他都要。
常子岷微微有些發(fā)呆。
何思慕,你這樣做是不是牽涉面也太大了?你幾乎是要我開列黑名單哪!
何思慕慢慢地朝他回過頭來。
讓常子岷大吃一驚的是那張一向和藹可親的臉上這一回居然連一絲笑容也沒有了,充滿顏面的只是一種可怕的嚴肅:“同志,為了人民生命財產(chǎn)的安全,我只能這樣做!慘案發(fā)生在你這樣的知名人士的家中,我是向市局領導立了限期破案的軍令狀的呵,請你務必配合我們工作!”
常子岷渾身微微一顫。
他分明感到了一種震懾力撲面而至。
也就在這一瞬間,他驚訝地發(fā)覺何思慕的神情忽然和他佩戴的警徽融為了一色……????
客廳里的電話鈴聲此起彼伏地響個不停。
全是親朋好友打來的電話。
全是一樣的語氣一樣的格調(diào)。
刑警找上了他們。不但要他們詳細提供案發(fā)當日的活動和證人,而且連他們將近成年或已成年的子女也必須提供同樣的情況,最讓人想不通的是還要伸出雙手涂上黑黑的油在一種說不出味兒的紙上按下十個指頭的指紋——這豈不是人人都成了犯罪嫌疑犯了嗎!常子岷呵常子岷,難道和你交往也成了一種罪過?
常子岷只能啼笑皆非地回答,并且竭力模仿著學習著何思慕那絕對親切的口吻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求你配合公安部門破案,謝謝了!
當常子岷精疲力竭地往沙發(fā)上倒下去的時候,突然傳來了叩門聲。
常子岷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天哪,可千萬別是哪一位親朋好友雄赳赳地打上門來了!
他硬著頭皮起身打開了門,卻是何思慕走了進來。
天曉得,剎那間他忽然和何思慕有了一種異乎尋常的親近感。只是,他敏銳地察覺到了何思慕的雙眼布滿了血絲。
何思慕卻笑呵呵地在沙發(fā)上坐下了:“有一個問題,我想考考你這位電視劇中的刑警隊長,你知道為什么常常有些罪犯就在我們的身邊,卻偏偏破不了案呢?”
常子岷專注地思索了一會,才像小學生回答老師的提問一般地答道:“我想,大概是他引不起刑偵人員的注意,平常普通得沒有進入刑警的視線……”
“合格!”何思慕興奮得一拍巴掌:“發(fā)生在子夜時分的這個案件,據(jù)我們現(xiàn)場勘察和分析,表明這是一件十分熟悉被害人家庭情況的惡性案件,作案者基本上是一個熟人,但是我們像篦頭發(fā)似地對你所提供的親朋好友濾了一遍,偏偏沒有發(fā)現(xiàn)罪犯,這就說明很可能是一個被你疏漏了的沒有提供姓名的十分親近的人……”
常子岷的頭腦中“轟”地一聲像要被炸開了:“什么?你還要我繼續(xù)提供那可詛咒的名單?你知不知道今天我一共接到了親朋好友怨聲載道的多少電話?再這樣下去,我都快成了眾叛親離的孤家寡人了!”
何思慕站了起來,來回走了幾步,苦笑了一聲,用雙眼冷冷逼視著他:“你到底得罪了多少朋友,我完全能夠想象得到。但有些情況你卻可能永遠想象不到,你不會知道我們刑警隊員跑了多少里路,走訪了幾千戶居民,排隊摸查了多少嫌疑人……甚至現(xiàn)在,在我和你談話的這段時間里,又有多少奔赴外省市調(diào)查的刑警隊員正在返回H市的途中……”
常子岷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了。
是的,他不知道,他也沒能想象到。
在一般的偵破驚險影視劇中,早已淘汰了這種平淡無奇的排隊摸底偵破法,沒觀眾,而追車槍戰(zhàn)格斗廝殺才是票房的砝碼!有什么辦法,生活常常是原生態(tài)的。
何思慕在重重地嘆息:“原以為我們都是刑警隊長,雖然我在生活里,你在電視劇里,但起碼會有一些共同的語言吧?誰知道你竟這樣令人失望……”
常子岷也嘆了一口氣,抓起筆默默地又寫下了兩個人的姓名。其中一個很無奈地是阿海。
他知道,如果他們倆也不是殺人兇手的話,那么他和他們之間的友誼也算是“窮途末路”了。連光屁股時代的好朋友也列上了黑名單,哪里還有半點“友誼”的情份!
何思慕看了一眼那兩個姓名,仿佛像怕觸疼了常子岷傷口似地輕輕問,是最值得信賴的朋友?
常子岷默哀似地點了一下頭。
何思慕沉默了好一會,說好像有一位作家寫過這樣一句話:最信賴的朋友往往是最可怕的敵人。但愿他這一次沒有說對。
常子岷的嘴唇微微蠕動了一下:他們,不可能的……
何思慕慢慢地向門口走去。
忽然回了一下頭,說,我的“刑警隊長”,有時候最不可能的恰恰是最可能的,這就是“盲點”!
常子岷搖著頭,一直到何思慕的背影從他的視線中消失,仍猶自在輕輕搖頭,眼中噙滿了淚。
他已經(jīng)聽不見了,客廳里的電話鈴一直在嘶叫著……
劇組已經(jīng)來了無數(shù)電話催常子岷速歸。制片人快承受不了龐大的劇組演職員工每天的日常開支了,他的預算已接近崩潰的邊緣。
可是常子岷暫時顧不上歸隊了。因為逮捕令己經(jīng)簽發(fā)。???????????
兇手是不是他最后提供的那兩個姓名中的一個?
何思慕神秘地笑笑不作回答,只是一個勁兒地催他快上警車。
在他再三的請求下,何思慕獲得了批準,帶領電視劇中的刑警隊長去體驗一回生活。
車近城鄉(xiāng)結合部。
常子岷的熱血止不住地沸騰,斗志止不住地高昂,他要目睹一場激烈的格斗兇猛的廝殺,一如電視劇《子夜驚魂》的尾聲一樣精彩!
可是,他失望了。
沒有格斗沒有廝殺更沒有槍聲。
刑警們沖進了一幢別墅式的花園小洋房。
僅三分二十四秒,便將一個耷拉著腦袋并且怕羞似地以戴著手銬的雙手遮擋著臉的家伙押了出來。
就這么簡簡單單地破案了?常子岷滿腹疑竇地問。
絕對沒有你的那部電視劇中所展示的高潮戲那樣驚心動魄。何思慕以平平淡淡的語調(diào)作了回答。
不過,常子岷終于還是大大地吃了一驚。
當那罪犯被押上警車的時候,遮擋著臉部的雙手垂落下來扶了一下車門——就在這時,常子岷認出了他!
這罪犯不是別人,恰恰是常子岷一向自以為知根知底而且從穿開襠褲時代就在一起玩耍的好伙伴鐵哥們的阿海!
據(jù)他所知,這阿海是一家國貿(mào)公司的堂堂總經(jīng)理,他怎么會……
常子岷跌坐在座位上,眼睜睜地看著押解罪犯的警車呼嘯而去,忽然間他放聲大哭了起來……
案情已經(jīng)水落石出。
阿海原本是個挺不錯的改革者,白手起家將一個國貿(mào)公司搞得紅紅火火??墒请S著公司利潤的步步上升,他的物欲也在日益膨脹,到后來干脆挪用公款三千萬在市區(qū)邊緣購置了一幢小洋房,供他和情婦享用。不料前些時日有關部門來審計賬目了,眼看紙就要包不住火了!
萬般無奈之際,他想到了兒時的伙伴常子岷。
據(jù)說現(xiàn)在影視明星的錢袋天天漲潮,更何況常子岷這位已然走紅的大牌明星呢,并且,彼此間你來我往交情也屬非淺,向他去借個幾百萬千把萬的應該是小菜一碟。
又有誰知道,阿海趕到常子岷家門口的時候,正遇上常子岷夫婦在鬧地震,那驚天動地的大吵大鬧讓門外的阿海聽了個一清二楚,同時也把他來借款的念頭驅(qū)趕了個一干二凈。
為了區(qū)區(qū)十萬元人民幣,常子岷的老婆都能將常子岷罵了個狗血噴頭,那借幾百萬元豈不更是用飛機去追蚊子——連影子都沒有的事嗎!
這么一想,阿海不覺大為心灰意冷,但他還得進門去好言好語地勸架。
不過,他在勸架的同時也聽清了另一件事:常子岷明天便要飛S市去拍戲了。
這一情報不覺煽起了阿海心頭的邪惡之火,與其坐以待斃被查出貪污挪用公款,不如鋌而走險冒死一搏呢?
于是就在那個子夜時分,堂堂的總經(jīng)理成了鼓上蚤時遷潛入了常子岷的家中行竊。萬萬沒料到驚醒了常子岷的妻子,并且認出了盜賊竟是阿海,阿海見事情敗露,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拔出了行兇的刀子,于是慘案便發(fā)生了……
常子岷默默地聽著這一切,很久很久才喃喃地道出一句:“他怎么會把黑手伸到我的頭上來,又怎么拔得出那一把殺人刀……我們,畢竟曾經(jīng)是赤膊兄弟呵!”
“狗急了還會跳墻,更何況在商品大潮中變異了的人呢?”
何思慕用一句“大農(nóng)民”的話語作了一針見血的歸納。
飛機起飛了。
常子岷坐在緊挨著舷窗的座位上,一臉的沉思。
臨上飛機前,他撥通了劇組的電話,知道了在他離開的這幾天里,已經(jīng)把其他演員的戲全拍完了,剩下的就盡是他這位“刑警隊長”的戲了。而且,“隨軍”編劇的活兒也干完了,正吵吵嚷嚷要早日離開S市,但制片人兼導演不讓他走,說一定得待到常子岷回來驗收完劇本再說。
聽到這兒,常子岷連忙對著話筒大聲地喊道:對,千萬別讓他走,我還有新的想法要他寫到劇本里去……
是的,他確確實實有許許多多新的想法。
在與何思慕和他的刑警隊員們接觸的這短暫的幾天中,自己頓悟到了不少生活的真諦。刑警隊員們其實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尋常人,何思慕,既沒有大偵探福爾摩斯的那一柄大煙斗,也沒有硬漢斯瓦辛格那一塊塊隆起的肌肉,他所擁有的僅是一副貌不驚人的“大農(nóng)民”式的憨厚模樣,據(jù)說他果真是來自農(nóng)村,參軍后轉(zhuǎn)業(yè)到了公安戰(zhàn)線的。
但就是千千萬萬這樣其貌不揚的人,組成了共和國警徽上那神奇而優(yōu)秀的劍與盾!
驚險刺激只不過是外殼,真正的內(nèi)核依然應該歸于平淡。
藝術呵,總是這樣常常與生活錯位。
常子岷的唇邊慢慢浮起了一絲苦笑。但是不管怎么說,他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要對《子夜驚魂》再動一次手術。
他的目光幽幽地飄出了飛機舷窗。
一大團一大團迷茫的白云正蜂擁著飛掠而來……
(插圖/楊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