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坤

（蘇州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蘇州 215123）

吳昌綬（1868-1924）是晚清民初詞學(xué)名家，平生交游甚廣，尤與朱祖謀、鄭文焯、吳重熹、王國維、繆荃孫、董康、陶湘、章鈺等往來密切。喜藏書刻書，所輯刻之《仁和吳氏雙照樓景刊宋元本詞》，與毛晉《宋六十名家詞》、王鵬運《四印齋所刻詞》、朱祖謀《彊村叢書》等一起被稱為四大詞集叢刻，向來為世所重，沾溉詞學(xué)研究甚遠，是吳昌綬最有代表性的詞學(xué)文獻整理成果。關(guān)于此刻的成書，一般所知，僅局限于吳昌綬曾在清宣統(tǒng)三年（1911）至民國六年（1917）間陸續(xù)刻成宋元詞集17種，后因資絀，不得已將已刻之17種版片及未刻之稿售與陶湘，由陶湘在1922年續(xù)刊而成（即《武進陶氏涉園續(xù)刊宋金元明本詞》）。而與成書相關(guān)的諸多細節(jié)，如前期詞集書目的編纂，底本之購藏、商借、抄校、影寫與摹刻，紙張用墨之選擇，甚或友朋襄助之功等等，則大多湮沒不聞。本文擬以吳氏往來書札等文獻為中心，鉤沉索隱，尋繹此刻成書之秘辛，并藉此一窺晚清民初詞學(xué)文獻學(xué)的成長與詞壇生態(tài)。

一、吳昌綬輯刻宋元詞集的準備

雖然吳昌綬“自少喜為斠訂之學(xué)”［1］（P194），但其輯刻宋元詞集實與近代詞學(xué)文獻整理的風(fēng)氣及當(dāng)時詞學(xué)名家如王鵬運、朱祖謀等有相當(dāng)?shù)年P(guān)聯(lián)。其《彊村校詞圖記》嘗云：

翁（王鵬運）輯刻宋以來名家詞，先生（朱祖謀）助之校讎，于《夢窗四稿》用力尤勤至，嘗作《校夢龕圖》紀其事。翁為諫官不得志，投劾南游，歾于吳中。先生方視粵學(xué)，謝病歸，與昌綬重見海上，鄭重相約，續(xù)半塘未竟之業(yè)。叢編孤帙，露鈔雪纂，卷中無不有吾兩人手墨。［1］（P186）

王鵬運是近代詞學(xué)文獻整理的先驅(qū)，于光緒十四年（1881）、十九年（1893）先后梓行《四印齋所刻詞》及《匯刻宋元三十一家詞》，后又有《樵歌》《草窗詞》《夢窗甲乙丙丁稿》之刻。特別是對夢窗詞集，用力尤勤。其?？虊舸霸~，始于光緒二十五年（1899），初與朱祖謀共校?！秹舸凹滓冶「灏稀吩疲骸笆强膛c古微學(xué)士再四讎勘，俶落于己亥始春，冬至初斷手，約計一歲中無日不致于此?！保?］（P890）因夢窗詞版本流傳復(fù)雜，在王鵬運光緒三十年（1904）病歿于蘇州兩廣會館的第二年，朱祖謀以病自廣東學(xué)政乞歸，卜居蘇州、上海。而此時吳昌綬正居滬瀆，二人重見海上，乃“鄭重相約，續(xù)半塘未竟之業(yè)”?！稄櫞逍Ｔ~圖記》中所謂“叢編孤帙，露鈔雪纂，卷中無不有吾兩人手墨”，并非虛言。其后吳昌綬輯《雙照樓景刊宋元本詞》，朱祖謀刻《彊村叢書》，實皆受其影響。誠如《晚晴簃詩話》所稱：“后朱彊村侍郎繼之，廣搜罕見之本至數(shù)十家。吳伯宛舍人復(fù)?？麡牼n，大開風(fēng)氣，皆由半唐倡之也?！保?］（P7148）

在已有毛晉《宋六十名家詞》、王鵬運《四印齋所刻詞》的情況之下，吳昌綬輯刻詞集顯然會面臨一個取舍的問題，這一點從其作為前期準備而編纂的《宋金元詞集見存卷目》即可看出。詞籍目錄肇始于南宋，尤袤《遂初堂書目》已設(shè)“樂曲類”一門，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則于集部單獨析出“歌詞”一類。清代以降，目錄學(xué)昌明，各類官私書目眾多，其中著錄詞籍信息的不在少數(shù)，而吳昌綬《宋金元詞集見存卷目》則被認為是第一部具備目錄學(xué)意義的詞學(xué)?？颇夸?，況周頤稱之為“詞學(xué)津逮，至要之書”［4］（P112）。全書寫定于光緒丙午（1906）七月，次年八月由上海鴻文書局石印行世。計收《汲古閣刻宋名家詞目》《四印齋所刻詞目》《雙照樓續(xù)輯宋金元百家詞目》三種，另附編《汲古閣詞苑英華目》《秦氏石研齋詞學(xué)叢書目》《擬輯詞學(xué)叢書續(xù)編目》三種。

《卷目》中吳昌綬自纂的《雙照樓續(xù)輯宋金元百家詞目》收宋金元詞集100家，其中宋71家、金4家、元25家①所收元25家中，張可久《小山北曲聯(lián)樂府》、喬吉《惺惺道人樂府》實為曲，吳昌綬自注稱：“張、喬二家由詞入曲，附元代末，以志留別?！币妳遣R《宋金元詞集見存卷目》，上海鴻文書局1907年，第20頁。，《擬輯詞學(xué)叢書續(xù)編目》則收總集10種②內(nèi)楊朝英編《樂府新編陽春白雪》《朝野新聲太平樂府》實為曲總集。、詞話3種、詞律1種，多為《汲古閣刻宋名家詞》《四印齋所刻詞》等詞集叢刻所未載。其著錄的方式比較簡略，僅包括卷數(shù)、作者、版本等信息，而最有價值的當(dāng)屬對輯本和校本的標(biāo)注。從這些標(biāo)注我們不僅可以看出宋元詞集在近代的流傳狀況，更可以看出吳昌綬等近代詞家在詞集輯校時的版本來源。

《卷目》編纂于吳昌綬早年居上海之時，光緒三十三年（1907）秋援例入都任內(nèi)閣中書之后，吳昌綬繼續(xù)輯刻宋元詞集的準備，搜輯詞籍日富。此時，舊目已不敷使用，遂有重編詞目之意。而在重編過程中，吳昌綬曾多方借抄友朋藏詞目錄，以彌補己目之不足。如繆荃孫《藝風(fēng)老人日記》宣統(tǒng)二年十一月廿四日載：“送兩圖請吳印臣題，并借去詞目一冊?！保?］（P117）月底吳昌綬致繆荃孫札則云：“日前蒙示詞目，與敝藏互有同異，已照錄一本，擬用朱筆校注，以資參證。原冊先行繳呈，俟拙輯寫成，再求指正。”［6］（P855）而此時二人結(jié)交甫兩個月左右的時間。

第一，天地至尊精神。在中國文化中，天地不只是地理概念，還是哲學(xué)概念、人文概念、宗教概念。作為哲學(xué)概念，天地是宇宙萬物之本，故《周易》中將代表天地精神的乾坤二卦置于其首。作為人文概念，天地是人性修煉的最高境界，馮友蘭稱之為天地境界。作為宗教概念，天地是至高神，名為天神地祇，也統(tǒng)稱之為天帝?？鬃佑腥罚谝晃芳礊椤拔诽烀?，說是“獲罪于天，無所禱也”。華夏民族的審美觀念，將天地之美視為最高美。天地之美，一是天地物產(chǎn)之美，那就是自然美；二是天地精神之美，統(tǒng)稱之為道，在美學(xué)中根據(jù)不同的品味也稱之為神，稱之為妙，稱之為逸，稱之為清。人類社會所有的美，其根源莫不來自天地。王夫之說：

吳昌綬編纂新目的時候，正是與王國維詞學(xué)交游最為密切的時期。在致王國維函札中，我們看到，吳昌綬曾屢就新編詞目的書名、版式及編排體例求商于王國維：

弟二十日擬往新保安雞鳴山礦一為查看（約三四日方歸），星期之約只好展至廿八。敬求我兄先將毛、王及拙輯詞名寫出（能稍依時代更妙，凡輯本皆去之），行次略寬，不書卷數(shù)，俾可次第補填。此事非以大力不可，弟實愧孤陋，竟題曰《雙照樓所收宋金元人詞目》，每種下注某刻某抄。［7］（P1773）

日前所商拙輯詞目之名，反復(fù)思之，竟無善法。擬于首行直題曰“雙照樓詞目”，次行署名，三行以下為書，分三卷。其式如下：詞目一：別集上（或云五代宋人別集）；詞目二：金元人別集；詞目三：總集。如零章碎義無可歸宿，或另為附錄一卷于后。詞話、詞韻寥寥，決計去之，或附總集后，何如？每詞之下各著具來處，似不嫌攘美。乞兄為更籌之。倘有善法，必遵改也。日內(nèi)擬先做出十馀家，求兄審定。［7］（P1803）

弟意欲求公先作一稿，只書詞名，不加卷數(shù)，以便補填。在弟舊目外者，可補于后。只分朝代，不分次序，但以毛、王已刻居前，有別本即注于下。未知可否？求裁奪。［7］（P1775）

據(jù)此，吳昌綬新編詞目的名稱曾有《雙照樓所收宋金元人詞目》和《雙照樓詞目》之?dāng)M，并曾請王國維先行擬稿。雖然王國維的回信暫未得見，但吳昌綬的詞目新編受到王國維的裨助應(yīng)是符合情理的推測。且吳致王國維另一札亦云：“蒙賜抄詞目，感感。弟當(dāng)照錄一過，補其未備?！保?］（P1764）此處所謂“蒙賜抄詞目”，當(dāng)即為王國維在吳氏原《卷目》基礎(chǔ)上補其缺佚而成的《詞錄》。吳昌綬新編《雙照樓所收宋金元人詞目》最終是否成書？目前尚缺乏可靠的文獻記載。但據(jù)吳昌綬致繆荃孫札中“詞目求審定先后次序”［6］（P944）一語，則此目似已成稿，梓行與否，則未見記載。①申暢、陳方平等編《中國目錄學(xué)家辭典》稱吳昌綬撰有《宋元人詞目》一卷，未知何據(jù)。見《中國目錄學(xué)家辭典》，河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349頁。

當(dāng)然，無論是《宋金元詞集見存卷目》，還是新編《雙照樓所收宋金元人詞目》（或《雙照樓詞目》），都是為續(xù)刊宋元詞集所作的準備。且從兩目來看，其計劃中的宋金元詞集輯刊，應(yīng)該包括輯本、鈔本等各種版本形式的詞集。至于后來僅以影刊的方式，選刊宋元本詞若干，或是囿于財力和其他一些因素（如朱祖謀輯刻詞集之舉）而作出的不得已的調(diào)整。

經(jīng)過多年的搜集，在編纂好詞集書目的基礎(chǔ)上，自宣統(tǒng)三年至民國六年，吳昌綬陸陸續(xù)續(xù)影刊了17種宋元詞集，資財耗盡，只得忍痛將已刻詞集之版片及未刻詞集之稿售讓涉園陶湘。其曾自言個中艱辛云：“昌綬自光緒晚季，專意搜孴宋以來名家詞。在南中則石蓮、藝風(fēng)、彊村諸先生相與論次。自來京師，授經(jīng)大理助之尤勤。……人事淹冉，中經(jīng)喪亂，夙疴終窶，不可久支。乃擇宋元與明初諸舊本，選工墨版，合別集、總集裁十有七家，今世所傳雙照樓本也。自馀叢帙，悉付彊村，精意勘訂，所刊三十二冊，實為倚聲巨觀。昌綬獲落無似，雖二三朋舊時以古本相假，不遑更事摹刻。蘭泉雅志篤好，遂舉書版歸之?！保?］（P1120）

二、《雙照樓景刊宋元本詞》的底本來源

為區(qū)別于已有詞集叢刊，吳昌綬最終選擇以影刊的方式輯刻宋元詞集，其旨在“使后來獲見原書面目”［8］（P2），因而對底本的選擇尤為慎重，所輯多善本足本。關(guān)于底本的來源，雖然陶湘在《景宋元明本詞敘錄》中偶有述及，但多語焉不詳，吳氏書札則彌補了相關(guān)記載的不足。茲就書札提及的詞集底本來源，梳理如下。凡陶湘《敘錄》中已明確說明的，則不再贅言。

1.景宋本酒邊集一卷。陶湘《敘錄》但稱其為“汲古景寫最精之本”［8］（P3），而未言底本來源。按，吳昌綬致繆荃孫札云：“《酒邊集》是授經(jīng)向耆壽民假來，聞百金可易，綬必勉留之，尚乞暫秘?！保?］（P855）又一札云：“《酒邊集》已以二百卅元購致（可謂奇昂，但綬注意覓之耳）?！保?］（P855）則毛鈔本《酒邊集》本為耆齡（壽民）所藏，先由董康（授經(jīng)）代為商借，后由吳昌綬以二百三十元的高價購得，并據(jù)以影刊。

2.景宋本蘆川詞二卷?？娷鯇O跋云：“黃蕘圃先得鈔本，后得宋本，撤去補寫之葉而景宋本以補……此與宋本由黃歸罟里瞿氏，由瞿氏歸豐順丁氏，今歸吾友張菊生，假我錄副?！保?］（P4）則此集底本原為黃丕烈舊藏，后歷經(jīng)鐵琴銅劍樓瞿氏、持靜齋丁氏及張元濟遞藏，再由繆荃孫借歸錄副。按，吳氏致繆荃孫札云：“張菊生素不相識，卅年前曾一見，去年又公見招，同席一次。伊自己借書不慎，乃因不慎遂不肯借書。戒之在嗇，諒無愧于斯言，綬亦不敢強求，只望公照抄一行款，交陶寫刻。（從前王半唐即如此，所謂略存宋元格式而已。）如能景摹，則無量億千功德，恐張先生亦不許我也?！保?］（P866）又一札云：“承代鈔《蘆川詞》，至感?！保?］（P864）則吳昌綬此前似曾向張元濟借錄，但遭婉拒，不得已又轉(zhuǎn)請繆荃孫代鈔。

3.景宋本于湖居士樂府四卷。陶湘《敘錄》稱：“宣統(tǒng)之季，宋槧《于湖居士集》始出盛伯希祭酒家，大字精整，半葉十行，行十六字，卷三十一至三十四，凡樂府四卷。袁寒云夫人劉姌梅真所景摹也?！保?］（P4）袁克文跋：“伯宛景宋元本詞多從舊槧精鈔，裁篇別出……克文近獲宋刻于湖居士集，為世間絕無之本，屬內(nèi)子梅真手橅樂府四卷，貽以上版。乙卯八月項城袁克文記。”［8］（P236）按，吳昌綬致繆荃孫札云：“授經(jīng)云盛伯希家《于湖集》有詞，此宋本至精，尚為一旗人據(jù)有居奇，開口四千，若漸減至一千元，綬亦看于湖面上，竭蹶收之矣?！保?］（P872）又：“《于湖》宋本歸袁抱存，其夫人為影摹詞集，已來兩卷，重寫一過，可上版矣?！保?］（P896）“《于湖集》索價二千五百元，綬還過千四百，沅叔還過一千，皆不成。今亦無閑款饜景樸孫之欲，只好聽之?！保?］（P918）“袁抱存夫人所摹宋本《于湖詞》，仍須景寫一過，方能上版。（原摹用舊紙，佳墨界格，至精美，甚可惜，又須老于景寫者為之整齊，始可刻。）”［6］（P897）則此集原為盛昱（伯希）藏書，后歸景樸孫（完顏景賢）所有，吳昌綬曾擬購，以價昂轉(zhuǎn)為袁克文所得，再由袁克文夫人劉姌親手影摹。而吳氏札中所云請人據(jù)劉梅真摹本重新影寫，陶湘敘錄及袁跋皆未述及。

4.景宋本鶴山先生長短句三卷。陶湘《敘錄》未言底本來源。按吳昌綬致繆荃孫札：“《鶴山》宋本恐難影摹，綬只有校宋本。”［6］（P914）又：“《魏鶴山詞》，綬昔年得查蓮坡家鈔本，陳對鷗校之，勞巽卿又校之。……今宋本既在師處，千萬付饒星舫影寫?！保?］（P915）“《鶴山詞》能景刻，極妙。綬僅有校本，如饒在滬，請即囑其速影，不吝重酬，至叩至叩。”［6］（P914）則此集底本亦為繆荃孫囑饒星舫據(jù)宋本影摹者。

5.景宋本可齋詞七卷。陶湘《敘錄》但稱為汲古閣景宋鈔本，未言底本來源。按吳昌綬致繆荃孫札：“《可齋詞》七卷，字數(shù)甚多，寄存尊處，托饒君影寫。此綬自己之物，不妨從容為之，但以精工為要?！保?］（P914）則此集底本為吳昌綬自藏。又吳致繆荃孫另一札：“授兄毛抄四種，已以五百金讓與綬?！保?］（P864）所謂“毛抄四種”，即此集與汲古閣影鈔之《醉翁琴趣外篇》《閑齋琴趣外篇》《晁氏琴趣外篇》，皆購自董康。

6.景宋本石屏長短句一卷、梅屋詩馀一卷。陶湘《敘錄》但稱：“江寧鄧孝先邦述得汲古景鈔宋人小集數(shù)十冊，詞只戴、許二家。”按，吳致繆荃孫札云：“鄧孝先得汲古景抄陳道人家宋人小集數(shù)十種，綬觀其著錄，亦不動心。惟《石屏》《梅屋》兩集，倘許影摹，為足重耳?！保?］（P872）又：“鄧孝先見假《石屏長短句》《梅屋詩馀》，此真破例相助，不得不鄭重視之?！保?］（P892）“綬過年時買汲古景宋《高僧詩選》，二百廿元，北方毛鈔殆告罄矣。（鄧孝先所收五十冊，價一千六百金，比綬尚便宜。）”［6］（P903）則鄧邦述初以一千六百金購得汲古閣影鈔南宋杭州陳道人書籍鋪所刻宋人集五十冊，個中《石屏長短句》《梅屋詩馀》二種，為吳昌綬借歸影摹。

7.景元延祐本知常先生云山集一卷。陶湘《敘錄》僅錄章鈺跋，未言底本來源。按，吳致繆荃孫札：“壬子初冬，得元道士姬知常《云山集》殘本三卷至五卷?！保?］（P889）又“綬得姬知?！对粕郊?。（三冊，元本，洪武進呈，約價百元。詞一卷甚精。）”［6］（P870）則此集亦為吳昌綬自藏。

又，《雙照樓景刊宋元本詞》中收《草堂詩馀》兩種（《景明洪武遵正書堂本草堂詩馀前集二卷后集二卷》《景元鳳林書院草堂詩馀三卷》）。然據(jù)吳昌綬致繆荃孫札，吳昌綬最初擬刊的并非明洪武遵正書堂本，而是元至正癸未廬陵泰宇書堂刊本《草堂詩馀》，其底本乃董康自日本狩野直喜博士借歸者。吳札云：“壬子重九前一日，得藝風(fēng)先生書，適授經(jīng)自日京歸，為假狩野博士所藏至正本《草堂詩馀》，將寄南中摹刊?！保?］（P865）“元本兩《草堂》，較費事，尊處既有寫手，務(wù)求飭其影摹。（狩野本盡可拆開，渠不過欲得五十金相當(dāng)之書耳，且在西洋，歸期尚早。）”［6］（P871-872）“授經(jīng)帶來元刊《草堂詩馀》，即上下各二卷本。擬覓便寄滬，求公飭人影寫，因假自狩野，須早日交還也?！保?］（P882）據(jù)札中所言，此本曾寄繆荃孫，請其飭人影寫。而吳昌綬跋《景明洪武遵正書堂本草堂詩馀》則稱：“日本狩野博士有元至正癸未廬陵泰宇書堂刊本。后集與洪武本同。惟前集每半葉十二行，注語行款小異。版已刓敝，中多缺葉。癸未至壬申僅五十年，泰宇、遵正，同是江西坊肆。蓋先有十二行本，歲久版損，遂以十三行本之后集合印，轉(zhuǎn)不如洪武本為完善也。”［8］（P7）或因狩野藏本“版已刓敝，中多缺葉”“不如洪武本為完善”，故當(dāng)時雖已請繆荃孫飭人影寫，但最終不得不作罷，改以明洪武本為底本。

三、寫手刻工及其他相關(guān)問題

《雙照樓景刊宋元本詞》的出版方式為“景刊”，欲達到所謂下真跡一等，對寫手和刻工要求極高。相關(guān)記載散見于吳氏書札，茲略引數(shù)例如下：

饒星舫有馀力，可為綬影寫《于湖詞》四卷否?丁少裘在滬否?……饒、丁二君能為分寫，最妙。［6］（P883）

如饒、丁二君有暇，《琴趣》仍求早為寫出。［6］（P860）

《琴趣》原抄不甚工，請屬丁君稍以己意，改其筆劃勁挺，乃可上版。［6］（P861）

再《渭南文集》后二卷，從前吾師影寫，改作《放翁詞》，與綬所刻各種體例不合，能否仍假原本，屬饒星舫另寫。［6］（P881-882）

鄧孝先見假《石屏長短句》《梅屋詩馀》，此真破例相助，不得不鄭重視之，今奉上，請囑饒星舫趕為摹寫。［6］（P892）

陶子麟所刻太標(biāo)致，已成一派，無可獻疑。［6］（P869）

《蘆川詞》已屬子麟先刻，次則放翁，又次則《酒邊》諸種，遵吾師意旨，專以仿宋為主義。［6］（P878）

陶子麟來書，歐詞二種許為速刻，《酒邊集》已以二百卅元購致，可謂奇昂，但綬注意覓之耳。當(dāng)寄武昌景寫。（如饒能在滬多留，則寄交尊處督寫，尤為妥便。）［6］（P885）

按，諸札所言寫手饒星舫、丁少裘、羅清泉，刻工陶子麟，皆是當(dāng)時業(yè)界一流人物。陶子麟，又作陶子齡、陶子霖，湖北黃岡人，設(shè)書肆于武昌，專營刻書業(yè)。葉德輝《書林清話》稱：“晚近則鄂之陶子齡，以工影宋刻本名。江陰繆氏、宜都楊氏、常州盛氏、貴池劉氏所刻諸書，多出陶手?！保?］（P209）饒星舫（心舫）、丁少裘（紹裘）、羅清泉則為陶子麟書肆寫手。辛亥后繆荃孫退居上海，曾延諸人專門影寫傳鈔善本?？娷鯇O《云自在龕隨筆》卷三自云：“荃延饒心舫三年，丁少裘五年，工于摹寫?！保?0］（P76）鄭逸梅亦稱：“繆藝風(fēng)鈔書，常委饒心舫、丁少裘、夏炳泉為之?！保?1］（P267）而據(jù)書札所載，吳昌綬影刊宋元詞集，正是通過繆荃孫作介，由上述諸人合力完成。

吳昌綬書札還展示了詞集影寫之后的出版流程。通常先由陶子麟在武昌雕鐫詞板，再寄至北京，少量紅印供校對修板，正式刷印則由董康具體負責(zé)。在這一過程中，友人繆荃孫、章式之、朱祖謀等人皆曾分任校勘之役，其中以章式之出力尤多。據(jù)《章氏四當(dāng)齋藏書目》所迻錄章式之本人藏書題識，在吳昌綬《景刊宋元本詞》17種中，經(jīng)由章氏?？钡倪_ 14 種之多。［12］（P63）對此，吳氏致繆荃孫書札中亦多有言及，如：“武昌詞版既來，匯印一部，乞式之校閱?！保?］（P886）“饒星舫肯到滬先寫《草堂》，至感至感。式之常通信，代校各種極詳細，可佩?！保?］（P903）“子麟處，前印四種外，已成《閑齋琴趣》一冊、《可齋》一冊、《草堂》二冊。《鳳林書院》二冊，此種刻甚劣，底本亦不好，均由式之手校?！保?］（P911-912）“《于湖詞》已托式之代校，綬終思買宋本《于湖集》影刊也。”［6］（P917）“《鳳林》三卷，已交式之取沅叔本校過?！保?］（P920）“歐公二種已屬式之校，須改十余處。”［6］（P922）

因精力和資金所限，《雙照樓景刊宋元本此》最終印數(shù)僅寥寥120部。吳氏致繆荃孫札中有云：“詞板由南而北，頗有坼裂，刻正清厘，并修誤字?！保?］（P898）“宋、元本詞，只得重仗授經(jīng)之力，至多一百廿部，即結(jié)束矣?！保?］（P940）“宋、元詞承授兄代印，約及一百廿部，大費心力，殊為感愧。此間要者絡(luò)繹，勢不能久累授經(jīng)。今擬小作結(jié)束，移歸蘭泉經(jīng)理?！保?］（P941）

此外，有關(guān)紙張的選擇，吳氏書札中亦有相關(guān)記載。北京保利2015秋季拍賣會圖錄《簡素文淵：香書軒秘藏名人書札》收其致曹秉璋札云：“光緒實錄館開已在末造，故編纂繁簡無法，而館中流弊極多。聞初買紙到京廠肆，曾放火一次，串通冒銷其馀燼之紙。弟曾買過印初刻宋元詞?！保?2］（P898）致繆荃孫札云：“至仿宋、元詞，專用料半宣，已定購百余刀，亦只敷四十部之用也?！保?］（P899）又：“料半紙四元一刀，尚未到齊。大約先印四十部，已不容易，再以他種紙續(xù)之。”［6］（P898）所謂料半紙，乃“四尺單宣”之舊稱，質(zhì)細色白，薄而綿柔，富有韌性，晚清民初常用以印制書畫，此亦可見吳昌綬影刊詞集之用心考究。

在近代詞學(xué)文獻整理的風(fēng)氣影響之下，吳昌綬經(jīng)過長期的詞集搜集、版本的反復(fù)遴選，加之陶子麟、饒星舫等一流匠人的精心寫刻，繆荃孫、章式之等文獻名家的鼎力?？?，《雙照樓景刊宋元本詞》最終能躋身四大詞集叢刻之列，可謂名實相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