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利斌
(山西職業(yè)技術學院 基礎部,山西 太原 030006)
亞里士多德(Aristoteles,公元前384-公元前322)是古希臘一位天才的哲學家。他一生著述極豐,以知識的廣博著稱,以擅長“駕馭”學問聞名,被馬克思稱為“古代最偉大的思想家”,恩格斯則稱其為古希臘“哲學家中最博學的人”,他的《詩學》開啟了西方悲劇理論的先河。賈寶玉和哈姆雷特這兩個中西方不同時代不同歷史背景下的悲劇人物,雖個性迥異,但在曹雪芹和莎士比亞的妙筆下,成為世界文學史上不朽的藝術形象。本文以亞里士多德的性格悲劇理論,比較分析賈寶玉和哈姆雷特的性格特征,探究悲劇命運之緣。
亞里士多德從古希臘高爾吉亞、德謨克利特、柏拉圖等前輩手中接過豐厚的詩評遺產,創(chuàng)作出西方悲劇理論的發(fā)軔之作《詩學》?!啊对妼W》立論精辟,內容深刻,雖然篇幅不長,但氣度不小,無疑是一篇有分量、有深度的大家之作?!对妼W》探討了一系列值得重視的理論問題,如人的天性與藝術摹仿的關系,構成悲劇藝術的成分……”[1,p7]在《詩學》第6章到第19章中,亞里士多德提出悲劇概念并分析了悲劇的成因和要素?!氨瘎∈菍τ谝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摹仿,它的媒介是經過裝飾的語言,以不同的形式分別被用于劇的不同部分,它的摹仿方式是借助人物的行動,而不是敘述,通過引發(fā)憐憫和恐懼使這些情感得到疏泄?!盵1,p63]亞里士多德認為人通過模仿、表現和旁觀等活動,不僅可采用模仿他人來了解對方,也可通過把周圍的人和事表現出來或者旁觀,傳達給他人并獲得對他人的理解,達到交流、溝通并形成共識[2]。他認為“悲劇必須包括如下六個決定其性質的成分,即情節(jié)、性格、言語、思想、戲景和唱段”[1,p64],其中情節(jié)是悲劇的根本,是悲劇的靈魂,而性格的重要性占第二位[1,p65]。在批判地繼承柏拉圖的基礎上,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創(chuàng)新性地提出悲劇理論,對后世悲劇理論的發(fā)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氨瘎。瑥膩喞锸慷嗟麻_始,作為詩學的一個分支而備受文藝理論家們的關注?!盵3]“無怪《詩學》雄霸文藝批評史上二千余年,無怪后世批評家奉《詩學》為金科玉律?!盵4]
縱觀中外歷史,人們對悲劇的成因有多種不同解釋。如古希臘悲劇中的“命運說”,最具典型意義的是索??死账沟摹抖淼移炙雇酢窇騽?,把悲劇的形成歸于命運的主宰和捉弄,因此被稱為“命運悲劇”;亞里士多德的“過錯說”(hamartia),把英雄人物受難歸于自己看事不明,由于自身某方面的缺陷而犯的“錯”,“悲劇的結局是悲劇主角自身的過失造成的,而不是什么傳統(tǒng)的命運觀念和因果報應觀念”;黑格爾的“倫理觀念沖突”,通過分析其推崇索的??死账沟谋瘎 栋蔡岣昴罚赋霰瘎∈莾煞N倫理觀念的體現者對立斗爭而形成的。莎士比亞的悲劇則可概為“性格悲劇”,主人公矛盾偏執(zhí)的性格是悲劇的主要原因,而性格上的缺陷成為他們致命的弱點,莎翁形成自己獨特的悲劇觀,寫下膾炙人口的四大悲劇佳作。在我國浩瀚的古代文學作品中同樣涌現出震撼人心的偉大的悲劇杰作,如曹雪芹在《紅樓夢》里塑造了帶有悲劇色彩的賈寶玉形象。性格沖突是情節(jié)性的悲劇作品中悲劇形成、發(fā)展的主要推動力,本文在亞里士多德性格悲劇理論視域下,著力比較“銜玉而生”的賈寶玉和“重整乾坤”的哈姆雷特的悲劇性格。
《紅樓夢》(又稱《石頭記》《金玉緣》)是清代作家曹雪芹的章回體長篇小說,是我國古典長篇小說四大名著之首,中國文學史上不朽的巨著。作者以核心人物賈寶玉的悲劇命運為視角,描寫封建社會的一個大家族由盛轉衰的悲劇過程。《紅樓夢》被認為是中國最具文學成就的古典小說和中國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巔峰之作,小說中“悲涼之霧,遍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者”[5]賈寶玉成為后人爭相研究的悲劇人物形象?!豆防滋亍肥巧勘葋喿罹叽硇缘淖髌?,1601-1608年是他創(chuàng)作的成熟時期,也被稱為“悲劇時期”,莎翁的戲劇代表著文藝復興時期英國文學藝術的最輝煌成就,其作品被公認為“受歡迎的圣經”,哈姆雷特、奧賽羅、李爾王、麥克白等人物成為世人耳熟能詳、無可復制的悲劇形象。在《哈姆雷特》中莎士比亞把貌似平常的丹麥神話故事釀成一出無與倫比的人類精神悲劇,賦予哈姆雷特“橡樹栽在花瓶里”的鮮明生動的悲劇藝術形象。“瘋”是賈寶玉和哈姆雷特的同質特點:賈寶玉“頭上帶著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又有一根五色絲絳,系著一塊美玉”[6,p2],但在世人眼中他往往“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哈姆雷特則在“to be or not to be”的問題前裝瘋賣傻,復仇之路上內心充盈著對人生意義的疑惑與苦悶。
賈寶玉出生于中國封建制度頹廢飄搖之際,賈府經歷過“賈不假,白玉為堂金做馬”的鼎盛繁華,承載著“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6,p2]的輝煌贊譽,在寶玉成長時,“榮寧兩門,也都蕭疏了,不比先時的光景”[6,p17],盡管如此,賈寶玉在賈府罹難淪落骨肉分離之前,一直保持著不諳世事的“孩童”形象,流連在大觀園里姐妹們的裙衩粉黛之中,疏于達官貴人間的往來,“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鐘于女子,男兒們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6,p233]。當賈府難挽家道衰落的末世之勢時,寶玉作為嫡系子孫成了振興賈府的希望,背負起生命無法承受的重任。但寶玉離經叛道、厭讀四書、鄙視科舉、追求愛情、向往自由,其父賈政怒其不爭:“明日釀到他弒君殺父?!逼淠竿醴蛉讼蝼煊窠榻B他時也說:“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盵6,p36]賈寶玉被叱為蠢物,笑為癡傻,在世人眼中,他不忠不孝、又瘋又癲,實則是自身崇尚“天地鐘靈毓秀之德”。如果說賈寶玉是封建禮教下的“真瘋”,那么哈姆雷特“裝瘋”,則是在父王神秘暴死、叔父弒君篡位、母親匆忙改嫁、亡父顯靈現身時被迫尋求的自我保護。在危機四伏、邪惡黑暗的環(huán)境下,哈姆雷特內心充滿了矛盾,只有用“裝瘋”斡旋在復雜的宮廷斗爭中,完成保護自己、鏟除奸王、替父復仇的神圣使命,即使在心愛的奧菲利婭面前,他也只能忍受著孤獨而活在瘋癲的面具下,他面容憔悴,身體瘦削,一襲黑衣,襯衫領口敞開,頭發(fā)“烏黑”“散亂”地貼在前額。哈姆雷特意識到“丹麥是一所監(jiān)獄”,意識到“時代整個兒脫節(jié)了”,而父親的復仇命令,自然升華為“重整乾坤”的重大歷史使命[7],“復仇”注定了哈姆雷特通向毀滅的人生悲劇,“裝瘋”詮釋了哈姆雷特難以救贖的性格悲劇。面對賈寶玉和哈姆雷特的人生困境,曹雪芹和莎士比亞殊途同歸地讓他們進入“瘋癲”狀態(tài),最終突破了敬畏命運的界限,分別在出家循隱、復仇自殺的極悲之中感悟性格悲劇的凄涼與至美。
賈寶玉和哈姆雷特都出身顯赫,或許也可稱為當世的“獨醒者”,但他們的反叛行動卻都不那么干脆徹底,顯現了他們軟弱的性格特點,不可避免地陷入無法逃離也無法融合的、或皈依或死亡的悲劇結局。賈寶玉“銜玉而生”,是“姐妹堆里廝混出來”的孩子,從小錦衣玉食,上有老祖宗寵愛,下有丫鬟伺候,無論相貌還是性格都多了些陰柔之美,少了陽剛之氣。盡管他并不認同和抵觸封建士人的志趣,但他的反叛不自覺也不堅定,僅僅停留在萌芽階段。他厭煩充徹在榮國府中的世俗與丑惡,卻又留戀大觀園帶來的快樂和逃避。他雖有求真扶善的純潔天性,卻疏離和漠視下層人民的疾苦,無法真正融入他們的生活。“這種對社會中兩大對立階級的雙重游離,使他的形象不完滿卻真實,充滿了令人惋惜的悲劇色彩?!盵7]
悲劇主人公自身性格缺陷是造成悲劇的主要原因,也是他們致命的弱點。哈姆雷特雖貴為丹麥王子,但骨子里滲透著顧影自憐的軟弱。他在著名學府受過人文主義教育,滿懷著美好的人生理想,當他學成歸來卻不得不接受一系列驚駭巨變:父親莫名暴死,母親喬特魯德急于嫁給叔父克勞狄斯,昔日朋友羅生克蘭和蓋登思鄧不再親密無間,心愛的姑娘奧菲利婭似乎貌合神離等等。在悲慟孤獨中,當聽到亡父之靈的傾訴時,當發(fā)現叔父弒兄、篡位、霸嫂的真相時,他雖有匡扶正義的雄心,但軟弱的性格讓他總是思考、尋找報仇的內在邏輯,屢次錯過了動手的最好時機。他無法當機立斷地肩負起復仇大任,也成為他不能掙脫痛苦的階級束縛[8]。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他軟弱的性格導致了自己的毀滅,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哈姆雷特才拼盡最后的氣力將毒劍刺中克勞狄斯,完成了復仇使命。
“在賈寶玉和哈姆雷特的人生之途中,都有一個洋溢著愛情光輝而又凄惶無助的女性形象,在令人心悸中走向毀滅,這無疑更加深了兩位男主人公生活的悲劇意蘊?!盵7]在追求愛情的問題上,賈寶玉和哈姆雷特的性格悲劇也表現出驚人的相似——猶豫不決。林黛玉是《紅樓夢》頗具病態(tài)但獨有魅力的藝術形象,散發(fā)著深蘊在內心的性靈光輝。賈寶玉雖自小廝混在眾多姊妹之中,卻獨愛寄人籬下的黛玉,即使在失玉變得呆傻時,他“但只聽見娶了黛玉為妻,真乃是從古至今天上人間第一件暢心滿意的事了,那身子頓覺健旺起來”[6,p387]。黛玉雖因家道中落,寄居在紙醉金迷的富貴人家,卻輕怠功名利祿并嗤之以鼻,這恰好與寶玉心靈相通成為知音。她愛寶玉,不惜拖著體弱多病的軀體,在郁郁寡歡的生活中將全部希望寄托在寶玉身上。她似乎看到封建家族對寶黛之戀的不屑與壓制,看到封建聯姻對寶黛結合的不容與排斥,只能以自己柔弱之軀、泣血之聲喚起寶玉的堅定和反抗。寶玉始終對以父親為代表的封建家族愛恨交織,既充滿依賴與畏懼,又不斷猶豫與彷徨,最終還是辜負了黛玉至情至愛,黛玉因絕望而死,寶玉失去了唯一的粉黛知己,最終皈依佛門而遠離塵世。
哈姆雷特同樣忠誠愛情,他曾向奧菲利婭表白:“你可以疑心星星是火把,你可以疑心太陽會轉移,你可以疑心真理是謊言,可是我的愛永沒有改變?!盵9,p141]他深愛奧菲利婭,贊美她“像冰一樣堅貞,像雪一樣純潔”,奧菲利婭也深愛著哈姆雷特。哈姆雷特的性格悲劇表現出的猶豫不決,他清楚明了自己報仇的責任,但“他所猶豫的不是應該做什么,而是應該怎樣去做”[9,p258],他的猶豫不決反映出其與生俱來的軟弱與彷徨。復仇如此,對奧菲利婭的愛也是如此。哈姆雷特在第一幕就說到:“世界是污濁的瘴氣的集合,是長滿惡毒莠草的荒園,世界就是一座大監(jiān)獄,而丹麥就是其中最壞的一間?!盵9,p1]突如其來的變故更凸顯出他靈魂深處的軟弱、猶豫等性格特質。哈姆雷特似乎看透到人性的污濁和人在本體意義上的墮落,在情欲逼近時,奧菲莉婭也會“讓貞操像蠟燭一樣融化”,他的不斷猶豫最終釀成了奧菲利婭發(fā)瘋落水溺亡的悲劇。
性格悲劇的特點是以人的個性力量為主體,突出表現個人情欲沖突,并將悲劇的原因深化為悲劇主人公自身性格內部的矛盾。性格內部包含著軟弱、缺陷甚至惡的因素,正是性格中的這些弱點引起錯誤行動,導致悲劇[10]。布萊德也曾說,“當悲劇發(fā)展到它的結局時……這些行為的主要來源就是性格”[11]。
在中國古典文學史上,曹雪芹一生高傲放達、蔑視流俗、厭惡禮教。這樣一個“叛逆”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得到世俗的理解的,他把自己的人生悲劇中悲慘境遇以及對世俗的鞭撻、嘲諷和譴責都傾注在《紅樓夢》上[12],“能解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13],當真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6,p3]。在西方文學史上,莎士比亞的悲劇充分體現了性格悲劇而導致主人公悲慘結局。布拉德雷認為莎士比亞悲劇的最大特點就是“其悲劇中的矛盾沖突并非發(fā)生在悲劇主人公和他人之間,也非互為對立的集團之間,而發(fā)生于分裂的主人公內在”[14]。莎士比亞悲劇所體現的是“人的弱點與勇氣,愚蠢與卓越,脆弱和力量之間永恒的矛盾”,強調了“在悲劇主人公身上崇高與卑鄙的并存”[15]。莎翁的悲劇被公認為性格悲劇的代表,西方理論界甚至將“莎士比亞悲劇”(Shakespearean Tragedy)作為性格悲劇的代名詞?!皾崄磉€潔去”,賈寶玉和哈姆雷特承載著曹雪芹和莎士比亞兩位中西文學巨匠剖析人性的使命,以亞里士多德《詩學》的性格悲劇理論比較賈寶玉和哈姆雷特的性格特征,可以發(fā)現他們均因無法超越自身的瘋癲、軟弱和猶豫等性格悲劇,最終也無法逃脫悲劇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