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學(xué)蕓
“青田,忙啥呢?”
手機鈴聲一響,楊青田見是一個叫馮暖輝的人,也沒太當回事。他把最后一張紙從打印機里抻出來,雙手捋齊,在桌上戳了戳。手機夾在肩窩里,隨口問:“什么事?”
“我是馮暖輝?!笔謾C里的人就像長了雙透視眼,一板一眼地強調(diào)。
打了個愣。同學(xué)、同事、親友,“嗖”地過了一遍……楊青田趕忙扔下手里的文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踱到了窗前?!榜T、馮縣長……”
“就叫我老馮吧!”聲音還是那么清脆,像剛下樹的棗子,一點也沒有被歲月浸潤打磨。
“哪能呢……您永遠是老領(lǐng)導(dǎo)……這么早打電話您有什么要緊的事吧?只要我能辦的……”
“沒有要緊的事就不能找你嗎?”馮暖輝往里墊話兒。
“我哪里是這個意思……您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話沒說好,掌嘴……”楊青田很響地拍了胳膊一下。
馮暖輝咯咯地樂,說你可別太用勁,腮幫子紅了嗎待會兒讓我瞅瞅……找你也沒什么事兒……你能不能抽空到我家來一下?
39度高溫,往車里一坐,身上的汗“嘩”地下來了,白襯衫立馬貼在肉上,整個人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的。明天市里有會,早晨六點就走。傍晚還有接待,是偏遠省份的一個考察團。眼下縣長們正在開會,楊青田一合計,就是眼下有一段閑工夫。所以跟誰也沒打招呼,駕車出來了。
馮暖輝當過塤城的常務(wù)副縣長,楊青田那時剛出學(xué)校門,負責(zé)給她提溜包。那時不像現(xiàn)在,秘書是要管家事的,連煤氣罐都管扛。馮暖輝住四樓,楊青田沒少往上搬這搬那。一筐蘋果,或一筐柿子,都有百八十斤。知道住高樓辛苦,后來楊青田買房死活買一樓。一晃就是許多年過去了,那時的樓房都不帶電梯。馮暖輝從副縣長位置上退下來,又當過兩屆人大副主任。眼下馮暖輝住在城東的幾間平房里,是她從政府退任那年給的福利房。
馮暖輝離開政府時不怎么體面,楊青田當然十分清楚。她本來有兩步棋可以走。當一屆縣長,然后名正言順再當一屆書記?;蛘?,直接進市里,找把合適的椅子坐。這一切,因為一場車禍改變了方向。她在人大待了兩屆,還沒到退休年齡,自己主動離任了。如今,這一頁早就翻過去了。當年改變命運的是馮暖輝,當然也還有他楊青田。楊青田都到了當年馮暖輝的年齡,還在政府辦當副主任,是名副其實的老賴——就像賴在了這個工作崗位上。當年是他不愿意走,現(xiàn)在是沒地兒可去。每一次人員調(diào)整都沒他的事,組織部門或有意或無意地把他忘了。繼馮暖輝之后,又來個副縣長也姓馮,為了不致混淆,楊青田把老縣長的真名實姓添進了電話本,只是時間一長,他把這個名字忘了,忘得死死的。
這一片平房十幾排,剛落成的時候,是按大小官位排的。比如,書記縣長住一號、二號院。人大主任和政協(xié)主席住三號、四號院。馮暖輝排在政協(xié)副主席前邊,排在人大副主任后邊,住第五排或第六排。楊青田從來沒找錯過,今天卻有些含糊。這些平房高大方正,青磚灰瓦,二十幾年過去了,整體氣勢有些塌陷,卻仍不失威儀。畢竟當年是當作百年大計的工程去做的。楊青田極力去想當初的印象,防盜門是蘋果綠的顏色,外面有個奶箱。臨街,房山的空地用樹枝圍了起來,保姆種了幾畦蔥蒜。如今那些空地都被整修了,種了綠化植物。隔幾步遠,有一株龍爪槐??瓷先フR劃一。楊青田站在了印象中的防盜門前,防盜門銹蝕得厲害,已經(jīng)看不出本來顏色了。楊青田從五排轉(zhuǎn)到六排,又從六排轉(zhuǎn)到五排,仍是拿不定主意,這兩家的外墻體上都掛著奶箱,防盜門銹蝕得都差不多。楊青田都要急火攻心了。他提了兩兜水果,所以不敢貿(mào)然敲門。萬一被哪位老領(lǐng)導(dǎo)認為來看他的,從而一把拽進去,那麻煩就大了。汗都流進眼睛里了,他用力擠了擠,才無奈地把水果放到地上,拿出了手機,卻不敢說找不到門口?!拔疫M胡同了,麻煩您開下門?!睏钋嗵镎驹趦膳欧孔又虚g,前后追著看哪個防盜門有動靜。馮縣長在手機里咯咯地樂,說看你轉(zhuǎn)悠半天了,看你還能轉(zhuǎn)悠多久。
嘁!楊青田的心折疊了一下,很不舒服。原來她一直從里往外偷窺,就像貓偷看耗子,那種感覺真是怪誕,這大熱的天!脾性還像年輕時那樣愛捉弄人,一點沒改!五排的防盜門
“吱扭”一聲開了,馮縣長笑吟吟地站在門口,身上穿一件大花的連衣裙。
“您還是那么精神?!睏钋嗵镄挠杏嗉?,小心地措辭,唯恐言語不周給馮縣長留話把兒。她打年輕的時候就有些得理不饒人,那個伶牙俐齒,非常不講情面,工作人員都很怕她。秘書、司機都用不長,幾乎一年換一個。楊青田算跟她時間最長的,不到三年。她離開政府時,組織部門已經(jīng)安排楊青田下鄉(xiāng)了,是她跑到縣委打架,把楊青田留了下來。她說我不反對你們過河拆橋,但不能拆我馮暖輝的橋。誰拆我的橋我要誰的好看,不信就走著瞧!
楊青田由此躲過了那撥下鄉(xiāng),但日子一直不好過。他的職級很多年都不動一動,勉強到了副處,是熬年頭兒混過來的。同為副主任,他年齡最長,卻是排在最后。當年下鄉(xiāng)的人,早就完成了從鄉(xiāng)鎮(zhèn)副職到正職的轉(zhuǎn)換,又到各大委局任一把手。各路神仙歸位,椅子滿滿當當。這是人生最經(jīng)典的輪回,讓官場人等羨煞。他卻像籠子里關(guān)著的一只兔子,一直被圈養(yǎng),卻只是在狹小的空間躥跳。升不上去,可也沒被外派。估計當年有關(guān) “拆橋”的事情口口相傳,都成段子了。每一次干部調(diào)整,他都被排斥在外了。
早些年,他曾經(jīng)萎靡不振,有點壯志未酬身先死的感覺。年齡大了,自己慢慢看開了。在整個家族,他是最大的官。在同學(xué)中,也不是混得最差的。一個老副主任,混在最高衙門,每天跟領(lǐng)導(dǎo)同進同出,仍有不少人羨慕。一個農(nóng)家子弟,還圖什么呢。
除了安慰自己,他也沒有別的話講。
馮縣長端來了瓜子點心水果糖果,茶幾上擺了一溜盤子。一盤切好的西瓜放在另一只茶幾上,西瓜條切得又大又愣,裝滿了一只大盤子。她拿起一牙最大的,說瞧你熱的,快先吃塊西瓜解解暑。楊青田暗暗吐出一口氣,心說你還知道天熱啊,看著人在外邊轉(zhuǎn),都不喊一聲。那西瓜明顯不是新切的,表皮都起皺了,失了水分。楊青田接過來,發(fā)現(xiàn)黑色西瓜子會動彈,仔細一看,爬了三五只螞蟻。這是住平房的好處,方便動物們覓食??梢舱f明前副縣長年紀大了,粗枝大葉的毛病還沒改。楊青田趕緊放下了,說這西瓜上有螞蟻。馮縣長嘴里說,有嗎?沒見過啊。舉西瓜到有光亮的地方查看,吹了幾口氣,說沒事,螞蟻讓我吹跑了。西瓜重新遞到楊青田的手里,楊青田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索性接過來剛要放下,馮縣長趕忙說,你吃,你吃,甭客氣。楊青田只得端在了手里。馮縣長說,你多吃幾塊,我這里很少來人,你再不來吃,都要糟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個人,最反對浪費。
是。她最反對浪費。當副縣長時,她總強調(diào)讓工作人員把吃不了的飯菜打包。其實人家隨手就扔進垃圾箱。打包不過是給她看。
楊青田說:“國泰呢?他常過來吧?”
國泰是馮縣長唯一的兒子,干個體。打小就是讓父母頭疼的角色,成績總是倒數(shù)第三名。后來安排了不錯的工作,卻因為婚姻辭職了。國泰的前妻跟人跑了,他娶了當時保姆的女兒。馮縣長那時正春風(fēng)得意,哪里肯跟家里的保姆做親家,那仗打得地動山搖。更絕的是國泰,為了擺脫母親辭了職,租了個門臉賣水果,后來又去廣東倒騰皮貨。過得怎么樣不知道,但肯定沒發(fā)大財。發(fā)了大財早就能有耳聞了,塤城屁股大,凡是能混出水面的都能當個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啥的。你沒到這個層次,那一定就還是小魚小蝦。
這樣的兒子兒媳估計是馮縣長心中永遠的痛,所以她沒接楊青田的話。
“我的視力越來越差了,看東西卻越來越清楚?!瘪T縣長在沙發(fā)上落座,裙擺朝下一捋,還像年輕人落座那樣有型有款?!澳阏Σ怀晕鞴习??都吃了,都吃了。瞧你又買水果,我一個人根本吃不了多少,以后再不許隨便花錢了?!睏钋嗵镏坏谜f,這兩天鬧肚子,大夫不讓吃生冷。馮縣長一迭聲地問,吃什么把肚子吃壞了?還是干工作累著了?如果是腸胃感冒可不得了,得好好找大夫瞧瞧。
楊青田關(guān)心馮縣長的眼睛。視力差是因為什么,看東西清楚與視力差不是矛盾嗎?馮縣長又咯咯地樂:“我一解釋你就明白了,視力差是因為老花眼,看得清楚是因為心里敞亮。這樣說你就明白了吧?我人年紀大了,心卻一點也不糊涂。我越來越覺得當初沒有看錯人,青田,你還是當年那個青年才俊?!闭f完,伸手在楊青田的膝蓋上拍了一下。
楊青田難為情地笑了,這話聽起來更像諷刺。轉(zhuǎn)眼他也是四十大幾的人了,年輕的時候也沒人說他是才俊。他清楚,馮縣長這是在給他搭梯子。換成別人,可能真的不會這樣一招呼就來。
“您的眼也花了?”楊青田知道問得多余,但有些關(guān)心是必需的,“那個時候機關(guān)里最有名的就是您的眼和您的牙,比很多年輕人都強。”
三八節(jié)搞活動,機關(guān)的女同志紉繡花針比賽,馮縣長總得冠軍。酒桌上,用牙開酒瓶子,馮縣長比小伙子們的牙都給力。那時馮縣長四十剛出頭,真是三千寵愛于一身?。〈l裙子就能引領(lǐng)整個塤城的風(fēng)尚,人的好歲月都是倏忽一瞬,再回首已物是人非。馮縣長低頭沉默不語,良久。抬起頭來說:“我現(xiàn)在是六〇后,再過幾年就是七〇后了,零件也該老化了?!?/p>
氛圍突然就有點冷凝,好漢再提當年勇是不對的。在別人是資本,在馮縣長可能只是傷懷。楊青田有些后悔,一不留神就碰人痛處,看來這話沒法說了。
楊青田鉤下了頭,再不肯說話。他知道馮縣長有正文,只是需要鋪墊和過渡。她表面上性格爽快,內(nèi)里卻是九曲十八彎,這些楊青田都知道。而且楊青田不能問,“沒事兒就不能請你串個門子?”幾乎猜得出這話就藏在馮縣長的舌頭底下,然后可能又要繞出一堆話題來。
“那個東山印,聽說要拆除?”馮縣長突然變得直接了。她摸來幾粒瓜子,在手里捻了捻。楊青田注意到她的手有些抖,她作勢把瓜子放到兩牙之間,卻沒能發(fā)出嗑瓜子的聲音。瓜子只在那里比畫著,候場。
她的手仍在抖。
楊青田愣住了,心說好快的消息啊。眼下縣里的常務(wù)會這是議題之一,楊青田也只是在打印文件時掃了一眼。幾年前就有市民呼吁拆除東山印,現(xiàn)在終于要成為現(xiàn)實了。
楊青田本能地問:“您聽誰說的?”
馮縣長調(diào)和一下氣息,站起身,悠悠走向里屋,丟了句:“誰說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消息是不是真的?”
楊青田吞咽了一口空氣,有些話還是不能說出口。機關(guān)鍛造這些年,最是知道什么說得什么說不得。即便是滿城風(fēng)雨,守住自己的嘴也是本分。
從屋里出來,馮縣長的肩上多了條絲質(zhì)披肩。這屋里是有些陰涼,連楊青田都感覺落了汗以后汗毛在根根豎起。他不安地望向窗外,能看到一棵柿子樹,青柿子只有算盤子大,在枝葉間藏匿,果子和葉子的顏色幾乎一模一樣,不仔細分辨根本看不出來。楊青田覺得這是個新發(fā)現(xiàn),什么果實與葉子的顏色如此接近呢?還有棗子,年輕時的棗子。
楊青田站起了身,心想政府常務(wù)會很少推翻什么事,但關(guān)于這個議案,還是要以新聞發(fā)布為準。因為這是大事,就像當年建造東山印一樣。
楊青田說,等我把消息摸準了,我第一時間告訴您。您還有別的事嗎?
頓了頓,馮暖輝說,沒了。
楊青田說,上班時間,我沒請假,是溜出來的。
馮暖輝也站了起來,拍了下他的后背,寬和地說,我知道。
楊青田往外走,防盜門總是拉不開。這還是開發(fā)商建房子時配置的,別人家裝修時就換了高檔的,但馮縣長節(jié)儉,一直用到現(xiàn)在。
我來。馮暖輝在背后說。
楊青田閃開身子,馮暖輝輕輕一推,防盜門開了。
東山印,就是在東山的山頂上造了一枚石頭印章。印臺是基石,印柄是觀望臺,站在那里可以俯瞰塤城全景。印章中心鏤空的部分是博物館。按照當初的設(shè)想,一條馬路修到山巔的停車場,塤城有關(guān)歷史和文化的文字、實物、二三級文物藏品都將出現(xiàn)在博物館內(nèi),游人遠道而來,可以登山。登山累了可以去博物館內(nèi)參觀了解有關(guān)塤城的歷史。這座北方小城有不同凡響的地方,沿河兩岸的麥田里到處都是陶器碎片,有唐漢的,甚至有先秦的。
縣委書記李東印在全縣領(lǐng)導(dǎo)干部會議上說,我們塤城有的是寶貝,在外卻沒有知名度。為什么?我們?nèi)背鞘忻_@么有文化底蘊的地方,卻連一座博物館也沒有。考古發(fā)掘出來的文物都像破爛一樣在倉庫里堆著,看
著讓人心疼,我們對不起先人哪!塤城屁股大,十分鐘就能走完一條街,來旅游的打個旋風(fēng)腳就回了,甚至沒有理由住一晚。這不行啊,同志們,我們得想辦法把人留下來。游、購、娛、住一條龍,我們得做篇大文章!
李東印是空降干部,也是塤城第一任外派干部,很是年輕氣盛,當時在塤城引起了不小的轟動。過去縣里的主要領(lǐng)導(dǎo)都是在本地產(chǎn)生,副縣長,縣長;副書記,書記。按部就班。誰在哪個節(jié)點到站,誰在哪個站點接班,基本上從幾年前就能看出端倪。只要不出大紕漏,都是手拿把掐的事。李東印就像晴空霹靂,帶電而來,一下就把塤城的官場攪翻了天。
他的降臨終結(jié)了許多人的夢想。所以他在會議上的苦口婆心,很多人都當笑話聽。
有關(guān)東山印的靈感來自哪里,當時有幾種說法。其中之一,便是在“印”這個名字上,巧合的是,塤城恰好有一座東山,孤零零地坐落在城市的正東方。而這座東山,歷史上曾經(jīng)叫過東印山,是以五代的一個和尚命名。據(jù)說山上還曾有座小廟,廟里有東印和尚的牌位,時過境遷,早已蹤跡皆無。塤城人向來說話圖省事,年深日久,把那個“印”字叫丟了。如今,很少有人知道那段歷史,如果李東印不是從天而降的話,根本就不會有人去翻典籍,引發(fā)聯(lián)想。因為早晨太陽從東方升起,恰好是頂在山頂?shù)哪菈K石頭尖上。所以李東印還沒到任,就已經(jīng)是滿城風(fēng)雨。李東印履職那天就帶了幾個好友登到了山頂,其中一人來自京城,是位風(fēng)水大師。大師只有四十幾歲,山羊胡子卻黑白參半,據(jù)說是因為修行太苦,早早有了仙風(fēng)道骨模樣。那時東山只是一座野山,被砍柴和放羊的踩出了一條小路。幾個人登到頂上,臨崖而望。大師說,塤城騰飛指日可待了。李東印問此話怎么講。大師說,過去有東山而無東印?,F(xiàn)在東山、東印齊全,時機已到,這是人心,也是天意。人心可向,天意難違。李東印說,還請先生明示。大師在山頂撥開荊棘,踩出圓圓的一個圈。大師說,若在這里能建一方印,那就是名副其實的東山有印。印在山巔,沐浴光華雨露,既是符咒,也是象征,意味著隨時可以東山再起。
說人,說山,說城,都是風(fēng)過耳。但有的人不會,到百度上查“東山再起”的出處。
博物館喊了幾任了,是該建了。但因為財力緊張,該建的許多公益項目都是紙上談兵。塤城土地資源匱乏,但只要有錢,在哪里撥塊地建座博物館,絕非難事。削平東山建到山頂上,這樣的大手筆只有李東印敢想。東山海拔208米,是燕山山脈的分支。背鄰一條燕水河,蜿蜒南下,與泃水匯至薊運河,奔流到海。反對者說,在這樣的高地搞大型建筑,破壞環(huán)境不說,預(yù)算投資足足要增加一倍。光是從山下往山上修路,就是一項浩大的工程。這是為民造福嗎?這明明是糟蹋錢!
縣長謝大寬是本地干部,屬來自工農(nóng)的老干部系列。文化不高,讀文件經(jīng)常能讀出白字。如果李東印不空降,他也只能終止在縣長任上。那年,他已經(jīng)56歲,干滿一屆就要退休了。所以謝大寬提出反對意見不應(yīng)該是以私挾公,他是真的看不慣了。
在政府常務(wù)會上,他公開說。不管李書記是什么背景而來,是出于什么目的把博物館建在山上,他作為塤城人,都有保留意見的權(quán)利??衫顤|印那邊緊鑼密鼓,找人勘察,拿設(shè)計方案,而且宣稱不花塤城財政一分錢,由他去市里省里甚至國家部委去化緣。項目之爭變成了意氣之爭,兩人到了拍桌子罵娘的程度,這就要底下的人好看了。
那一段的塤城烏煙瘴氣,因為東山印的項目,形成了南北對流,起初是暗流涌動,因為捐款事件,把矛盾推向了高峰。捐款名字要刻碑上,捐與不捐,立馬陣營分明。用李東印的話說,就是用這種方式來分清敵我。項目在重重阻撓中按時開工,歷時一年零八個月,主體工程尚未拿下,李東印在回家的路上遭遇了車禍,一輛裝載水泥罐的大貨車剎車失靈,整個從小車頭上軋了過去。
當時流傳一個說法,東山印的建設(shè),觸怒了山神。
楊青田回到機關(guān),常務(wù)會已經(jīng)散了。兩個小青年正在收拾會議室,??h長的雕花煙灰缸里只有兩個煙蒂,看來會議時間不長,氛圍也還輕松。本屆政府開局之年,常縣長屬于連任,工作也容易有接續(xù)性。當年,東山印建設(shè)不是小事?,F(xiàn)在,拆除也是大事。兩會代表和
委員寫提案,簽名的多達百人。說那座爛尾建筑有礙觀瞻,里面成了公共廁所,很多登山的人憋著也要把屎拉到山上,臭味甚至能彌漫半個塤城。這說明了什么?說明塤城人民在用另一種方式表達不屑和憤怒。這座建筑還有致命處,擋住了東來紫氣。因為它正好面對著城市中心那條昌盛街,盡頭就是那座明代的鐘鼓樓。爛尾建筑與鐘鼓樓遙遙相對,說不出的晦氣,否則當年李東印也不會有飛來橫禍。這幾年,塤城的經(jīng)濟一蹶不振,各項指標在全省總是名列前茅,倒數(shù)。理由饒是多樣,有的能寫成文字,有的則難上臺面,在社會上飛短流長。只要有人群的地方,這必是議題之一。過去208米的東山,剛好托住升起的太陽,雨后的天氣,太陽像是從水里升出來,披著柔曼薄紗。大家對頂尖的那塊石頭記憶猶新,旁邊還有一棵小柴樹。有月牙映襯的晚上,石頭和樹一起入畫,被人捕捉到了相機里,成了珍貴的歷史資料。李東印出事后,博物館工程自動停工了。據(jù)說,不停工后續(xù)資金也難以為繼,七千萬的預(yù)算,早就花完了。
塤城官場的格局由此發(fā)生改變。最傷心的莫過于馮暖輝。政府一正六副七位縣長,馮暖輝是常務(wù)??h長與書記結(jié)梁子,副職各懷心腹事。因為很顯然,雙方都不能得罪。謝大寬在本地樹大根深,得罪了他,就等于四面樹敵。而李東印明顯是鍍金干部,屬前途無量型。幾年基層工作是階梯,進省入常都是可以預(yù)見的事。這樣的局面不騎墻,還有路可走嗎?
但李東印專門會治騎墻干部。他在全縣干部大會上說,在東山頂上建博物館,是造福子孫后代的千秋大業(yè)。他號召支持他的領(lǐng)導(dǎo)干部帶頭捐款,然后把名字和數(shù)額刻在碑上,豎到山頂,與山川同在,與日月同輝。名單按捐款多少排序,不管你是一般干部,還是平頭百姓。他是第一個,捐了2000元。這一招是封喉劍,讓多少人惶惶不可終日。他目光炯炯注視著全縣最大的這間大禮堂,想看清潛在的敵人都有誰,所謂清君側(cè)也要有個名目。你是誰不怕,但我得知道你是誰。
謝大寬首先表明態(tài)度,不捐。而且讓屬下管好下屬。他說東山有史以來就是塤城人民的東山,不是你李東印的東山,你不能想搞什么就搞什么。你搞什么東山印,名義上是建博物館,實際上是為自己封印掛冠,動機不純,用心不良。謝大寬的大嗓門能與大喇叭相媲美,根本不用麥克風(fēng),共鳴聲就在會議室里回旋。在如此重要的會議上公開唱反調(diào),這在塤城的歷史上也絕無僅有。所以事后有人說,這一幕應(yīng)該寫進塤城的歷史,由后人評說。這原本是一個戰(zhàn)前動員會議,捐款箱就擺在了主席臺下,謂之“認捐箱”。李東印猜度謝大寬的態(tài)度是不支持不反對,沒想到他會真的跳出來,公開撕破臉。他說我不單要向市委省委舉報,還要向中央反映。我就不相信你李東印可以一手遮天!這樣的局面猶如戲臺,錯過一時就是一世。人們瞪大眼睛看兩個舵把子斗法,偌大個禮堂鴉雀無聲。大家等著看第二個“認捐”的會是誰。副書記,組織部部長,宣傳部部長,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政法委書記,紀檢委書記。東院的幾大常委都有可能。黑云壓城,甲光向日。人們屏住呼吸等待。讓大家沒想到的是,后二排的有人在書記話音未落時緩緩站起,拿起一個信袋裊裊走到認捐箱旁,朝大家亮了一下。她是馮暖輝,捐款1999元。
“你去哪兒了,找你幾次都不在?!?/p>
賈主任手里拿著文件,把眼鏡推到腦門上,對匆匆走過來的楊青田說:“到我屋里來?!?/p>
楊青田說,他去郵局郵寄資料。遇到磨蹭的一位老同志跟業(yè)務(wù)員嗆嗆,說自己的一幅書法作品寄丟了,那是能拿國際大獎的。老同志沒完沒了,還拿出隨身攜帶的一本雜志,說因為自己的作品沒寄到,雜志社開了天窗。老同志打開雜志,果然有一頁是空白。兩人吵得不可開交,楊青田拿過雜志看了看,問老同志有沒有給雜志社交錢。老同志說,還沒交。作品沒印上面,咋交?楊青田說,沒交您就賺了。這樣好的紙,這樣厚的書,一頁得好幾百。老同志“哼”了一聲,好幾百?一千還掛零!
楊青田還要說下去,賈主任明顯有些不耐煩,說以后這樣的事你讓年輕人去跑,別凡事自己出馬。楊青田說,大家都在忙,我就這段有點空。賈主任說,拆遷項目常委會過了,前期準備工作要到位。雖是民心所向,也得注意輿論引導(dǎo)。畢竟是敏感項目,謹防有人借機生事。楊
青田心里一跳,脫口說,東山印?賈主任不滿地說,恢復(fù)東山原貌是塤城人都關(guān)心的大事,你怎么一驚一乍。楊青田搖搖頭,建設(shè)項目耗資巨大,拆除仍需巨額資金。況且山頂方寸之地,建筑垃圾也不好處理。那座建筑是石頭堆起來的,甚至與山連體。如果將來有條件,把場地作為博物館使用,還真是有些特色。楊青田不明白,怎么都跟東山干上了。建筑物拆除了,也不能讓削下去的山體重新長起來,這樣勞民傷財?shù)氖?,怎么就沒人站出來說話呢?
楊青田自己心猿意馬,沒注意賈主任擰著眉毛看他。待他回過神來,賈主任把眼鏡摘下來扔到桌子上,嚴肅地說,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有想法可以跟主要領(lǐng)導(dǎo)提出來。
楊青田嚇了一跳,心說,賈主任這話怎么像是在點穴?趕忙說,我哪會有什么想法。
賈主任說,沒想法就好。眼下拆遷東山印是工作中的重中之重,縣長三令五申,要防止當初支持東山印建設(shè)的人鬧事,尤其要警惕把名字刻在石碑上的那些人。宣傳工作要到位,電視臺、報紙、網(wǎng)站要全力以赴全面跟進,打一場大拆遷的攻堅戰(zhàn)。所有的文件資料由你和宣傳部的宋副部長把關(guān),有你們兩個人的簽字文章才能發(fā)表。
楊青田就有些慌。當年他也是石碑上留名的人,只是那碑沒來得及往山上運,就不知去向了。據(jù)說有人把石頭上刻的字磨沒了,派了其他用場。那是一塊巨型片狀的疊層石,花費若干從山里運來的,長和寬都過丈。政府這邊被刻在石頭上的只有寥寥幾個人,即使楊青田是副科級,也分外顯鼻子顯眼。
只是,他當時是馮暖輝常務(wù)副縣長的秘書,別無選擇。就是有的選擇,他也仍有可能把自己的名字刻在石碑上。黨管政府,自己不聽縣委的聽誰的?私心里,他覺得李東印書記格局大,有氣魄。塤城本地的干部故步自封,是該有人給他們換換腦子了。
改革開放初期,有條鐵路要從塤城過,鐵路規(guī)劃部門想在塤城附近建座車站,作為周圍幾座縣級城市的交通樞紐,已經(jīng)完成選址,當時的主要領(lǐng)導(dǎo)一直把官司打到北京,總算把這件事打黃了。他們的理由是,土地比車站寶貴,這大片地能產(chǎn)不少糧食,喂活許多人。而且建了車站以后外來人口激增,會增加安全隱患。于是車站挪到了鄰縣,人家拍手歡迎。十年以后,鄰縣比塤城人出行方便,塤城人才知道后悔。再過十年,鄰縣憑借鐵路優(yōu)勢完成跨越式發(fā)展,這事兒才變成塤城人嘴里的笑話。
只是,他們中很多人是羅圈思維,再遇到同樣的事,他們還能做出相同的選擇。
那一場爭斗兩敗俱傷。李東印出事后,謝大寬沒能如愿代理書記一職,他被就地免職。可以想見,當時的市委市政府對如此窩里斗有多深惡痛絕。很長時間東西兩院無當家主事之人,大家惶惶不可終日。兩個月以后,外派的書記縣長才到位。人們私下議論說,謝大寬若不生是非,塤城的干部最起碼能形成階梯,到達縣長的位置。現(xiàn)在則把本地干部上升的渠道堵死了。別小看一個位置,那是很多人一輩子的奔頭。謝大寬也知道這事的厲害,卸任以后灰溜溜的,從不見人。后來肺部查出了鈣化點,一直當肺結(jié)核治,把病情耽擱了。
怎么那么巧,李東印的周年紀念日,謝大寬也撒手人寰。
“好啊楊青田,你答應(yīng)的事那么快就忘了!”
是責(zé)備的口吻,但責(zé)備得很親昵。楊青田先是一怔,馬上明白了這親昵所為何來?!白蛲黼娨暲锏耐ǜ婺吹搅税??我知道您一直堅持看塤城新聞,所以就沒給您打電話,多此一舉?!?/p>
“你忙,這個電話還是我來打吧?!瘪T暖輝果然開始夾槍帶棒,“青田不告訴我我還有別的渠道,塤城的任何事也瞞不了我。我知道你心里有大事,不會把這種小事放在心上?!?/p>
楊青田皺起眉頭,用牙齒咬了咬嘴唇。
馮暖輝嘆了口氣,說青田別跟我一般見識,我不是針對你。我一宿沒睡覺,心里不好受。那樣高標準的建筑,當初投入的設(shè)計費就是幾百萬,是塤城唯一一座請國外建筑師設(shè)計的作品,被某些土包子說成貪大求洋。工程雖半路擱淺,但永遠是個好基礎(chǔ)。當年你也是當事人,很多情況你了解。塤城就是座小土城,貪大求洋怎么了?引進先進理念,提高人民的審美水平,這有什么不對嗎?當初因為突發(fā)事件工程終止,不是今天拆除的理由。你我都是
為建設(shè)東山印做過貢獻的人,他們就這樣草率地決定拆除,你怎么看?
楊青田心里說,既然已經(jīng)做出了拆除決定,誰還能怎么看。他可憐巴巴地說,聽縣委的吧。
馮暖輝說,如果縣委錯了呢?
楊青田有些沖動,說,已經(jīng)形成決議的事,您就別擰巴了。再擰巴下去,還有什么意義嗎?
馮暖輝高聲說,什么叫擰巴?咋叫沒意義?作為一名黨員和一名退職老干部,我有向組織反映問題的權(quán)利。決議有什么了不起,事實證明,我們歷史上的很多決議都是錯誤的,包括中央決議!
楊青田氣得鼓鼓的,他知道馮暖輝的蠻橫脾性又開始發(fā)作了。可這不是當初啊,你的蠻橫哪里還有市場啊。楊青田努力柔和著語氣反擊,說若說決議錯誤,當初建設(shè)東山印的決議首先就是錯誤的。如果知道造成的后果如此嚴重,李東印書記還會一意孤行嗎?這話算是打蛇打到了七寸,馮暖輝一下子沉默了。作為迎檢項目,為了趕工程進度,李東印總是盯在現(xiàn)場,連續(xù)幾周不回家。很多不支持此項目的人后來都有些被感動,覺得李東印看著是個白面書生,其實還挺務(wù)實。他回家那天就是從施工現(xiàn)場走的,從山上下來,天上下起了小雨。夜幕四合,起了薄紗樣的霧。車到高速口,他給副書記打了個電話,交代迎檢項目的細節(jié)問題,二十幾分鐘后,悲劇就發(fā)生了。
過漳河大橋是個大下坡,前方有車拋錨,車輛需要繞行。車子都要頓一下,然后像蝸牛一樣右旋,車燈像螢火蟲一樣閃爍。一座龐然大物沖下來時,估計很多人都以為是天塌了。大貨車上的水泥罐一直在悠閑地轉(zhuǎn),卻連砸四輛車,他們那輛在最里邊。后來有人不無遺憾地說,東印書記若是早幾分鐘或晚幾分鐘上路,都會躲過那場災(zāi)難。
可如果沒有東山印那個項目呢?楊青田那個時候經(jīng)常犯癡,他會這樣想。馮暖輝與李東印私交好,她曾經(jīng)許愿說:“青田,我去哪兒你跟我去哪兒?!睏钋嗵锂斎焕斫膺@話的意思,她很快就能離開副縣長這把椅子。所以那場車禍改變了很多人,其中也包括楊青田。
對面悄沒聲地把電話放下了。楊青田一怔,急忙又把電話撥了過去。電話響了兩下,斷了。楊青田心里一陣難受,發(fā)了一個短信:馮縣長,對不起。
至于對不起什么,楊青田轉(zhuǎn)了半天詞兒,也沒有把后面的話說出來。
這座東山從來都不起眼。如果你是外地人,碰巧在昌盛街的牌樓底下吃飯,一抬眼,就會看到東山印。為啥說要在牌樓底下吃飯呢?因為整條昌盛街那家黃鴨燜飯的生意最好,客人經(jīng)常轉(zhuǎn)遍全城也要到這里來吃,車子把寬寬的馬路擠成了一條縫。也有客人心細,問山上那個龐然大物是個什么物件,服務(wù)員會這樣說,那是一個印,又叫東山印。當年有個縣委書記叫李東印,想千秋萬代把官做下去,就在山頂上修了這么個東西。后來呢?客人問。服務(wù)員邊擦桌子邊說,沒有后來,印還沒修完,書記先嗝屁著涼了。對,塤城很多人都會這么說。他們并不是對死人不恭,或者,對李東印有什么看法,他們就是愿意那么調(diào)侃一下。說到底,一座山上有沒有一封印,于他們這些每天端盤子端碗的人,沒有任何干系。
你們可以去看一看,上山的路能跑車。
塤城人自豪地說。
那石頭圍墻里都有什么?
什么也沒有——那是不可能的。那里面都是大便。
什么?
就是屎。
塤城人的幽默有時會顯得可笑。
但電視臺發(fā)了通告以后就不一樣了。通告其實就是楊青田擬的。開始是宋部長先著手,洋洋灑灑寫了三千字。領(lǐng)導(dǎo)覺得太長,也太文氣。又讓楊青田再擬一稿。作為老文秘,楊青田知道領(lǐng)導(dǎo)的口味,通告自然要把體現(xiàn)民意放在第一位,說塤城人對東山有感情,恢復(fù)東山原貌是順民意、得民心之舉,也是本屆政府義不容辭的責(zé)任。調(diào)子激昂,擲地有聲。楊青田寫時卻心猿意馬。他努力把自己往外剝離,像以往任何一個公文材料一樣。你是機器。材料跟你無關(guān)。通告裝在U盤里,是在家里的電腦上完成全稿的,妻子秀玲穿著睡衣正好走過來,看了一眼。楊青田問,作為一個人
民教師,你怎么看拆除東山印這件事?
秀玲說,跟我有啥關(guān)系。
楊青田堅持問她的意見。
秀玲不耐煩了,說拆不拆都跟我沒關(guān)系,你沒聽懂???
楊青田嘆了口氣,說跟我有關(guān)系。當初我捐了500塊錢。那時的500塊錢,是工資的五分之一,可以買不少奶粉。
這話有痛處,說出來更像嘲諷。秀玲扭身去了屋里。唱歌似的說,沒有那500塊錢我們不也過來了。
楊青田站起身來去了洗手間,對著鏡子照自己。鬢邊鉆出幾根白發(fā)了,額上有一杠一杠的抬頭紋。沒有那500塊錢我們也過來了,秀玲這話說得沒錯??蛇€有很多東西沒過來,秀玲不知道,楊青田也從不對她說。李東印出事后兩個月,書記縣長空降而至,可是很奇怪,他們都視馮暖輝為敵。表面客客氣氣,那種隔膜和疏離連身邊的工作人員都看得出來??神T暖輝是常務(wù),很多事情都繞不開她。繞不開而去繞,這其中就多出來許多生硬和意味。楊青田經(jīng)??匆婑T暖輝抹眼淚,有一次,天都大黑了,馮暖輝的屋里暗著燈,可司機就在樓下等。楊青田樓上樓下跑了幾個來回找人,發(fā)現(xiàn)馮暖輝躲在書柜的暗角里,眼瞼紅腫。楊青田摁滅了燈,從屋里悄悄退了出來。都說官場如爐,誰不得經(jīng)幾回脫胎換骨,似他們這樣的遭際委實不多。那兩年的時間可真是煎熬人。四周都是警惕而戒備的眼,這些眼神過去都曾友好而熱烈,就連馮暖輝的挑剔都是美德。楊青田則顯得手足無措,不管在任何場合,他似乎總是人們眼中的焦點。探尋,懷疑,不屑,拒絕。所有的信息仿佛都在傳導(dǎo),你跟我們不一樣,你現(xiàn)在是邊緣人。
當時的縣長姓林,是從另一個區(qū)縣調(diào)來的。那天他特意把楊青田叫到了辦公室,問,聽說馮縣長去給那個李東印燒紙錢,有沒有這回事?
縣長眼神似鐵,澆得楊青田的脊背一片冰涼。
這天是李東印去世一周年,按照鄉(xiāng)俗,頭天晚上應(yīng)該燒些紙錢。馮暖輝讓楊青田踏察路線,從鄉(xiāng)村公路走,找離漳河大橋最近的路徑。楊青田沒想到馮暖輝去干這個,一個副縣長,給一個縣委書記燒紙,這聽起來都有點不合情理。可馮暖輝想得出且做得出,又讓楊青田欽敬。紙錢香燭和一應(yīng)物件都是馮暖輝自己備下的,裝在一個精巧的竹籃里。楊青田現(xiàn)在都還記得,馮暖輝用自己的水杯裝了酒,那水杯是去日本考察時帶回來的。酒在風(fēng)中飄灑時,楊青田吸了吸鼻子,是陳年茅臺的香味。
李東印只喝陳年茅臺。這個癖好很多人都知道。不多喝,每頓三小杯。他外出開會,其中的一個水杯裝的是酒,被秘書提著。李東印做過省委書記的秘書,省委書記是貴州人。這里的情由不用細說,否則,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李東印的鼻子,不是一般的鼻子。十幾種酒擺在那里,他鼻子往前一湊,就知道哪個是茅臺。稍一沾唇,十年、二十年的酒就分得清清爽爽。
李東印曾經(jīng)作為功課向馮暖輝傳授。跟著啥人學(xué)啥人,跟著巫婆學(xué)跳神。楊青田的鼻子,也是那個時候練出來的。
天氣烏蒙蒙的,曠野里隱約能看到秋收后的景象,萬物蕭條,腳下雜草叢生。司機沒有下車,坐在方向盤前呆呆地往外看?;鹕嘬f起來老高,把這一方天空照亮了。幫馮暖輝燃著紙錢,楊青田選擇了避讓,他往夜的深處走,心里涌動著一股難言的荒涼和憂傷。
應(yīng)該說,他理解馮暖輝的感情,她和李東印是最合拍的人。這從一開始就看得出,李東印對她與對別人不一樣。幾次會議有楊青田參加,他總是格外留意。李東印講完話,總是越過副書記和縣長,最先征求馮暖輝的意見。而馮暖輝的意見和建議也最中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他們之間沒有虛頭巴腦的東西,不需要虛與委蛇,看問題的角度和方式更接近也更默契。相比而言,副書記與縣長的思維和言談都有固定的套路,讓李東印的眉頭越擰越緊。楊青田曾經(jīng)有過隱隱的不安,覺得這會遭人嫉恨。好在李東印在塤城只干一屆,一屆過后,馮暖輝也正當年,如果不出意外,兩人都會有不錯的結(jié)局。
只是,天不假時日。
秋蟲唧唧,和著馮暖輝的喃喃自語。楊青田曾停下腳步,細心諦聽這黑夜,這曠遠的曾經(jīng)豐收的土地,不知道此刻李東印的魂魄在哪里,有沒有聽見馮暖輝的話。
林縣長的問話,讓楊青田失魂落魄。燒紙
的事,無疑是敏感而又私密的,馮暖輝自然不想讓別人知道,楊青田和司機就是最大的嫌疑。他膽戰(zhàn)心驚地從縣長辦公室里出來,想的都是馮暖輝如何發(fā)飆,他現(xiàn)在四面受敵,如果馮暖輝再不信任他,他都覺得沒有活路了。進到她的辦公室,楊青田腿是軟的,眼是虛的,他不敢看她。馮暖輝一陣風(fēng)似的飄過來關(guān)了房門,輕輕地說,我知道,叛變的是司機,不會是你。
頓了頓,又說:“即使世界上的人都叛變我,青田,你不會?!?/p>
險些讓楊青田落淚。他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變得死心塌地,哪怕馮暖輝被降職,被發(fā)配。還能怎樣。
“只是,林縣長為什么要問起這個呢?”楊青田問得有氣無力。他既然已經(jīng)清楚,再問實屬多余。
馮暖輝嘆了口氣,說你要是明白就好了。
這個問題,困擾了楊青田很長時間。后來隱約觸到了那個核,是領(lǐng)導(dǎo)們之間的較量越來越白熱化。有時候,真的就像小孩子在過家家。楊青田那時還不到三十歲,對前途和事業(yè)還有想法。他覺得馮暖輝不是個尋常人物,講究起來像個貴婦,手袋都是從巴黎買來的。干起活來是個拼命三郎,抗洪搶險都敢往上沖,根本不像個女同志。一座東山印改變了官場格局,但改變應(yīng)該是暫時的。他們都還年輕,還有時間等。那天早晨上班,他們才得到有關(guān)車禍的確切消息,楊青田三步并作兩步跑上樓,莽撞地推開了馮暖輝的房門,見她佝僂著腰身窩在墻角,像是要把自己對折一般。楊青田想扶她坐到沙發(fā)上,她身子一軟,倒在了楊青田的懷里。
環(huán)衛(wèi)工人和灑水車先行上山,把東山印的污穢清掃干凈。電視臺連篇累牘地發(fā)社評,為這件事情爭取輿論加分?,F(xiàn)在政府做事越來越謹慎,總怕蹚著地雷,人仰馬翻??蓧_城的老百姓不管這個那個,東山印要拆除,一下攪動了很多人的神經(jīng)。哦,要拆除了。那得上去看一看。很多人從打東山建了這個印臺,都沒上來過。經(jīng)常上來的是那些習(xí)慣遛早和登山的人,早晨四五點鐘,就在山上亮嗓子。喔喔喔,啊啊啊,像一群雞,又像一群鵝。于是塤城人扶老攜幼一天到晚往來穿梭。偶爾還能看見坐輪椅的,拄雙拐的,艱難的興致勃勃。他們發(fā)現(xiàn),這座東山印其實挺好看。石頭是一水的花崗巖,從山下看,就是個石頭垛。到里面一看就大不同了。原來是螺旋式。也就是說,從外面看像一枚圓圓的印章,從里面看卻四棱見方。臺階寬敞平整,邁上去很舒服,是人的八字走法,透著紳士和祥和。里面一共三層。繞來繞去就到了樓頂。樓頂是個大平臺,能容納幾十人跳舞。或者,能擺七八個圓桌開席。站在這里,人們又有了發(fā)現(xiàn),這里離天很近,仿佛伸手就能扯把云絮。從高處俯瞰,燕水河的水分外清亮,倒映著遠處的山影,鳥兒在水面盤旋。這個建筑真是又結(jié)實又實用,為啥要拆呢,不拆不也挺好嗎?過去他們對東山有感情,現(xiàn)在他們對東山印有感情。老百姓的感情就是這么怪。很多人今天去明天也去,不為別的,就是因為拆了以后再也見不到了。
他們彼此打招呼說,去看東山印吧,再過幾天想看也看不著了!
電視臺的每天社評只有干部看。或者,只有楊青田他們與之相關(guān)的人才看。老百姓才不管你怎么說。他們就覺得這個石頭堆好看,生生把這里看成了旅游景點。
有一天,就有人發(fā)現(xiàn)山路被封死了。山下馬路的隔離帶在移動位置,過往的車輛需要繞行,警戒線拉到了50米之外??崾畹恼缡┕と藛T也沒休息,他們穿著黃馬甲,頭戴鋼盔,臉上的汗水像小溪一樣奔涌,手背上結(jié)出了一層鹽堿。
一群想登山的在那里喊口號,喊著喊著就開始破口大罵。說如今的政府越來越不辦人事兒,納稅人養(yǎng)著你們是干什么吃的!
陌生的電話號碼楊青田一般不接。接這個電話純屬條件反射:“楊青田,我是國泰。你告訴門衛(wèi)把我放進去——政府什么時候改招牌了,不是人民的政府了?”里面門衛(wèi)在喊楊主任,說這個人罵人。楊青田說,你讓他在門口等一下,我這就下去。
從三樓下來,楊青田一路都在琢磨,他怎么來了。他有十多年沒見過國泰了,這個國泰,真是讓人一言難盡。往好里說,是人率性,從不算小賬,有點像他爸老國。老國是林業(yè)干
部,一輩子就愛跟人吃吃喝喝,是有名的“三不挑”。不挑人,不挑地方,也不挑吃食。讓馮暖輝傷透了腦筋。后來在工會主席的任上退休,大家都知道,是沾了馮暖輝的光。退下來不久,老國就得肝癌去世了,馮暖輝忙得像個局外人,送別老國時,一滴眼淚也沒掉。
看見楊青田從樓門口出來,國泰就開始往里走,門衛(wèi)在后面追,說你還沒登記呢。楊青田跟他握手,把他往外扯。國泰卻把他往里拉。國泰立起眼睛說:“怎么,這政府大門我就不能進來了?他不讓我進,你也不讓我進?”
楊青田趕緊解釋,說辦公室人雜,說話不方便。我們這么多年不見面,找個消停地方,好好說說話,我再請你上去喝茶。
國泰這才不情愿地跟他往外走,路過門衛(wèi),國泰狠狠瞪起眼睛說:“狗!”
國泰變成了一個黑胖子。條格的襯衫箍著肚子,褲子和鞋都品位不低。手包貼身挽著,已經(jīng)有大老板派頭了。楊青田問他在哪兒發(fā)財,他說在馬來西亞做生意,把香料、咖啡倒騰回國,再把絲織品倒騰出去,他們喜歡中國的這些產(chǎn)品。楊青田說,國際倒爺。國泰謙虛說,一點點小本生意,不能跟你們公務(wù)員比。楊青田說,公務(wù)員有什么好。國泰說,可說呢?一輩子不出這幢樓,跟烏龜王八似的。青田,你這輩子算是白活了。
吃了啞巴虧,卻無力反駁。楊青田憋了一口氣,狠狠地想,烏龜王八窩,你卻進不去。你以為你是誰。十多年不見,他覺得國泰仍是個不靠譜。
當年國泰就瞧不起楊青田,管他叫提溜包的?!俺颂崃锇氵€會點別的不?”國泰經(jīng)常用這話挑釁。有一次,楊青田給他家送大米,是國泰開的門。米是一百斤,楊青田搬上來累得夠嗆。可國泰就是不讓他放下。擱客廳不對,擱廚房不對,擱哪兒都不對。轉(zhuǎn)了好幾遭,楊青田才知道在受捉弄。國泰小楊青田七歲,那年正讀高中。他在沙發(fā)上打游戲,手指翻飛,還把楊青田指揮得團團轉(zhuǎn)。楊青田實在難以支撐,把米放到了廚房門口。國泰馬上跳了起來,嚷嚷說,誰讓你放下的誰讓你放下的?楊青田氣得往外走,國泰說,糧食要放到儲藏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扛起來,扛起來。楊青田說,你自己扛。國泰說,養(yǎng)你是干啥吃的……話沒說完,楊青田沖他肋下給了一拳。國泰想反擊,馮暖輝正好進來了。國泰抱起糧食進了儲藏間??礂钋嗵锏哪樕粚?,馮暖輝問怎么了?國泰搶著說,讓他把糧食扛到儲藏間他都不樂意!
馮暖輝喝道,你是干什么吃的!楊哥從樓下扛上來,你就應(yīng)該趕緊接過來!
國泰嘟囔說,我還未成年呢,壓壞了怎么辦。
兩人一起往外走,國泰瀟灑地揮舞了一下手臂,鎖車。一輛大吉普停在馬路對面,楊青田說,不錯啊,你的車?國泰說,什么時候想跟我出去兜風(fēng),說話。
三次論證爆破評審會得出了相同的結(jié)論,實施能夠做到萬無一失。??h長在會上叮問,哪個部門還有問題?交通局局長說,看熱鬧的老百姓太多,公安局得注意疏散人口。
公安局局長說,我這里拉著警戒線呢,他想進也進不來啊。
輿論呢???h長問。
賈主任說,人民群眾都持歡迎態(tài)度。都說這座建筑擋風(fēng)水。有的人家出了車禍、老人得病都說與這座建筑有關(guān)。
宣傳部宋部長說,燕水河里淹死幾個孩子,老百姓也說跟這個建筑有關(guān)聯(lián)。
??h長點了點頭,說這些想法雖然有些迷信,可這總是人民群眾的呼聲。
“山頂上的環(huán)境相對簡單,這對爆破是個有利條件?!?/p>
爆破專家是從北京專門請來的,曾經(jīng)參與過國內(nèi)119米和105米兩座高樓的爆破,是個精瘦的小老頭。專家說,爆破分三個缺口,先從下到中、再到上,依次起爆,相互之間只隔半秒。
“這次爆破在控制裝藥、防護措施以及爆破技術(shù)、有害效應(yīng)上,要達到世界領(lǐng)先水平,我們爭取再創(chuàng)造個奇跡?!睂<易叩搅穗娮语@示屏前,指著上面的圖例說,“我們要把200公斤炸藥分為3000個爆破點,盡量最大限度地減少每一段炸藥的消耗量,來減少震動。同時,通過一層鐵絲網(wǎng)、兩層塑料網(wǎng)、三層草墊子來把
爆破點全部封閉,以阻擋飛石。按照三烈度、90分貝噪音設(shè)計。50米之外,三烈度是敏感的人稍有感覺,不敏感的人根本感覺不到?!?/p>
“為了最大限度地減少粉塵,爆破之前要把整幢建筑清洗一遍?!?/p>
有人問,這么大的建筑怎么清洗?
專家答:“要掛8000個水袋。每層樓都要澆很多水,一旦粉塵產(chǎn)生,就會被水包裹?!?/p>
“山上沒有水源?!庇腥颂嵝选?/p>
專家笑著說:“山上也沒有炸藥,我們是不是就不爆破了?”
“楊青田,你把文件交給??h長了嗎?”口氣急迫而凜冽,已不容置疑。
馮暖輝管自己寫的材料叫文件,密密麻麻三頁稿紙,讓楊青田頭皮發(fā)麻。
“文件”是國泰帶過來的。國泰說,他若不來送這份“文件”老娘就要跟他拼命。“年齡大了,她毛病怎么一點也沒少,我看見她就頭疼?!?/p>
國泰還是一副玩世不恭的嘴臉,真是生成的骨頭長成的肉,有些東西可能要如影隨形一輩子。
他們坐在咖啡館里,靠窗。兩旁都是談戀愛的小青年,牽著手,或靠著肩。兩個大男人坐在單薄的椅子上用吸管,看上去真是滑稽??蛇@里離政府最近,環(huán)境也還優(yōu)雅。楊青田開玩笑說,請你喝咖啡總得到個高檔的地方來??磭┮獡屧?,楊青田趕緊說:“我忘了,你是賣咖啡的?!?/p>
于是要了兩杯飲料。
手包放到桌上,從里面拿出幾頁紙,楊青田就有了不好的預(yù)感,果然。國泰說:“你好歹看看,老太太為寫這個幾夜都沒睡覺,大早晨就讓我來找你。我到南邊的公園遛夠了才來找你,怕你忙。她讓你務(wù)必轉(zhuǎn)交給??h長,越快越好。交到你手里我就算完成任務(wù)了,你怎么辦,我不管。我明天回大馬,你有事也別找我,你找不到?!?/p>
“馮縣長也找不到你?”
“她不找我?!?/p>
楊青田說:“你別這樣,她年紀大了……”
國泰說:“你可別提年齡,她心里比我還年輕,都會做電子相冊了。她上廁所的時候我偷偷拉開看了一眼,好家伙,都是年輕時候的與人合影,可那男的不是我爸?!?/p>
“誰?”
“我哪認識。不過那人還真是有點面熟,我當下還思忖,我是不是那人的兒子?”
楊青田瞪了他一眼,說你這也叫兒子,這么埋汰媽。
國泰齜牙一笑,那牙像貓牙都是尖利形,像豎起來的葵花子一樣?!拔也皇情_個玩笑嘛。我天生就是我爸的種,又笨又蠢。我上學(xué)的時候腦子不靈光,經(jīng)常想,我媽要是嫁一個大學(xué)教授,我指定比這聰明?!?/p>
楊青田說:“那是你不用功?!?/p>
國泰說:“老師說話我都像聽外語,怎么用功?”
國泰拿出手機,調(diào)出一張照片,說我還偷拍了一張,我媽年輕的時候真是美人啊,過去我還真不知道!不過那男的也不賴,比我爸強太多了。他現(xiàn)在如果也是單身就好了,我可以撮合他和我媽成一對。你看看,認識這個人不?
楊青田接過手機,站起身來,把手機調(diào)整角度,眼鏡摘下來又戴上,戴上又摘下。是在綠色的草地上,女的一身白裙,聞一朵粉色的花。男的在后面摟著她的脖頸。兩人往左后方傾斜,畫面溫馨而有動感,但明顯不是擺拍。后面一塊藍色的地標牌,上寫三個字:野狐嶺。遲疑片刻,楊青田說:“是她的大學(xué)同學(xué)吧?這人我好像……也不認識?!?/p>
國泰一把搶過了手機。“不認識還看這么大半天……她過去沒跟你說過她的戀愛經(jīng)歷?”
楊青田說:“她是領(lǐng)導(dǎo),怎么可能跟我說這些?!?/p>
國泰說:“不知他們最后為什么分手,誰拋棄了誰?!?/p>
楊青田說:“問問你媽不就知道了?”
國泰說:“我媽那人你還不知道?那嘴蒸不熟煮不爛,比鴨子嘴還硬。這種事打死都不會說出口?!?/p>
換了我我也不會說。楊青田心想,年輕時候的事,除了瘡疤還有什么。說往事不堪回首,多半指的是那時候。
“你快看看正事兒吧。”他敲打那幾頁紙。
楊青田展開折疊的A4紙,果不其然,題目
是粗大的黑體字,底下畫著水波浪:我反對拆除東山?。?/p>
是熟悉的手寫體,字很娟秀。這么多年了,楊青田看見這字還是覺得很親切。前面是一大堆客套話,表揚本屆政府說實話,辦實事,處處為民著想。話鋒一轉(zhuǎn),提出來幾點理由,句句都戳要害。1.整體建筑七千萬,這樣的建筑被拆除,是對人民的犯罪。2.是國際建筑設(shè)計大師的作品,在規(guī)劃建設(shè)領(lǐng)域有很高的知名度。無論從美學(xué)還是實用角度,都有極其重要的保存價值,若被拆除,將成為國際笑話。3.是塤城標志性建筑?,F(xiàn)在沒有發(fā)揮作用,不意味著永遠不能發(fā)揮作用,要有長遠眼光。4.除此之外,塤城還有不帶土腥味的建筑嗎?城南的雕塑是兩根筷子,城北的雕塑一只鳥,城中還有一位琵琶女,是傳說中的歌女。你知道老百姓怎么說?提著鳥籠子去城南吃飯,然后到城里找歌女。俗,大俗!聽說政府要拆除東山印,老百姓都急了,每天三遍往山上跑。為什么?他們舍不得東山印。老百姓都知道這是座好建筑,縣委、政府為什么不知道?
“我以黨性和人格擔(dān)保,我寫這個材料是責(zé)任使然,是出以公心。我將用生命保護東山?。 ?/p>
拉拉雜雜,前后都不在一個調(diào)上。馮暖輝辦事干脆利落,文筆卻不行,打年輕的時候就是弱項,所以她凡事倚仗楊青田。但大致內(nèi)容還是看得明白。她反對拆除東山印,這是大前提。不反對就不是她馮暖輝了。可關(guān)鍵是,她這樣親自出馬還是讓楊青田覺得意外。更關(guān)鍵的是,她反對有效嗎?反對無效愣要反對,這也不是她做人做事的風(fēng)格,她不是不識時務(wù)的人??磥砣死狭耸侨菀追植磺遢p重,一個退職多年的副縣長,完全算得上人微言輕。最后一句尤其可笑,居然想用生命保護東山印,人家需要你的生命嗎?
楊青田把“文件”推了過去。說現(xiàn)在一切都是箭在弦上,炸藥已經(jīng)運上山了,怎么可能阻止得了。你好好跟馮縣長解釋下,讓她別摻和這事兒了。國泰瞪起眼睛說:“我跟她說?你不知道我跟她是啥關(guān)系?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的關(guān)系。我能說服她就不來找你了,你以為這衙門口我愿意來?因為她逼我,差一點跟我動刀子?!睏钋嗵锒吨牧险f,你給我,我有什么辦法?國泰說,你不用有辦法,你把東西交給一把手縣長,就算完成任務(wù)了。楊青田說,有組織原則,我不可能直接給縣長遞送材料。國泰說,你給他偷偷放辦公桌上不行嗎?這玩意又不咬手。楊青田哼了聲,心說,官場的道理如此深奧,你一個“小倒”怎么弄得明白。楊青田搖了搖頭,堅持說管不了。國泰煩了,說你可別不當回事,我媽她老人家有強迫癥,你要是讓她盯上,就準備做噩夢吧。
楊青田確實沒有把材料交給常縣長。爆破拆除萬事俱備,這個時候送這樣的材料,是找不自在。但他拿給賈主任看了。賈主任也是政府辦的老人,看一眼材料說:“甭理她,是來找碴兒的。當初建東山印不該表態(tài)的時候她表態(tài),現(xiàn)在又跳出來了。她以為她還是當年的馮常務(wù),背后有李東印撐腰?”這話說得刻薄,可提起當初楊青田也心虛,話沒往下說,灰溜溜地回來了。心想,當年若是不建,哪有現(xiàn)在的拆除。總之,都是劫數(shù),跟錢過不去。材料放在了自己的辦公桌上,上面壓了本雜志,碼碼齊,楊青田運了半天氣,決定先把這事撂下。等到東山炮聲一響,自己哪怕再登門去道歉呢。手機又響了,馮暖輝說:“你到底有沒有送給??h長?聽說炸藥上山了,你小子可別給我玩拖延,耽誤了正事你吃不了兜著走!”楊青田謊稱開會,把電話掛了。隨后又響,接連打了20個電話都不止。楊青田頭都大了,這一天比一輩子都難熬。快下班了,楊青田匆忙收拾,想快些回家。電話又響了,楊青田沒好氣地說,您能不能別這樣折磨人,我求您了!有人咯咯地笑,卻不像電話里的聲音,楊青田愣了一下,緊走幾步拉開了房門,馮暖輝笑吟吟地在門外站著,說:“我哪兒折磨人了?”
楊青田趕緊請她進屋坐。馮暖輝說:“把材料給我。??h長在家吧?我親自給他送去?!?/p>
楊青田不想把材料給她,是不想讓她去見常縣長。如果她不進自己的屋,則見誰都無妨??伤坏倪@屋里走出去,情況就不一樣了。楊青田慌忙沏茶倒水,說我先過去看看縣長在不在。馮暖輝說,不必了,那屋我又不是不認識,你忙你的吧。
雜志往旁邊一撥拉,材料露了出來。馮暖輝拿起材料,大搖大擺地從這房間里走了出去。
楊青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手橫著一劃
拉,那本雜志落到了地上。
馮大姐。??h長是這樣叫的。我沒時間看您的材料,我一會還有客人,我這一天開了五個會,已經(jīng)很累了。我不知道您具體都寫了什么??赡抢宵h員,老干部,應(yīng)該知道以大局為重,服從組織決定,做好周圍群眾的安撫工作,您怎么能帶頭挑事兒?東山印不是我想拆就能拆的,您想留就能留的。我們有縣委,有政府。您寫的這些,只是您的一家之言,您有表達看法的權(quán)利,但這不是您阻撓我們工作的理由……您還威脅我?您知道我們最近做了多少工作嗎?在山頂上爆破這樣大的一座建筑在塤城歷史上都是首次,省電視臺要直播,我們擔(dān)著多大的風(fēng)險和責(zé)任,您知道嗎?
……您不用說什么,您現(xiàn)在說什么也沒有用。過去的一些事情我們也有耳聞,知道這座建筑是在什么情況下,出于什么目的建的。我們是無神論者,也不想讓它成為哪個人的牌坊……過去的事就過去了,我們不想追究,也沒有追究的必要……七千萬的投入,據(jù)說沒花塤城一分錢。可哪一分錢不是納稅人的?我們掌管一個地區(qū)做父母官,如果凡是從狹隘的地域角度出發(fā),還是人民的公仆嗎?還是黨的干部嗎?我不說我能全心全意為人民,但我敢保證我始終把人民的利益放在首位,人民讓我干的我干,人民不讓我干的我堅決不干……我沒說你不是人民,你怎么這樣想問題?你覺得這件事是兒戲?多少人在奔波、操勞,在五加二白加黑,你卻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跳出來反對,公開跟縣委政府唱反調(diào),不是挑釁是什么?還說用生命保護東山印,我倒想知道,你是怎么個保護法!
……你可以去市委省委告狀,也可以去中央告狀,就說我常某人說的,這座東山印,就是天王老子來,我也拆定了!
沉悶的一聲鈍響,有點震魂攝魄,似乎連窗欞都在抖動。楊青田“騰”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惶恐地想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他站起來,又坐下了。他想再等等。他不能過早地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線里。樓道里響起惶急的腳步聲。就聽賈主任說:“跳下去了,快出去看看,人怎么跳下去了?”
楊青田心頭一凜,拉開房門沖了出去。樓下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齊齊,像厚厚的天鵝絨毯。但周圍用磚砌出了圖案。馮暖輝橫亙在圖案中間,屈著一條腿,側(cè)臥在草坪上,就像一幅油畫。人們焦急地跑過去圍住她,問她怎么樣。馮暖輝的臉蠟黃,她牽了一下嘴角,手指點著自己的鼻子說:“我,原常務(wù)副縣長馮暖輝,反對你們拆除東山印。”說完,長出了一口氣,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賈主任說:“我沒說人跳下去了,我說掉下去了。跳下去跟掉下去不一樣,你們都聽清了?”
有人說,聽清了。
楊青田愣了一下,鼓了鼓勇氣說:“你沒說掉下去了,你的確是說跳下去了。”
賈主任說:“你腦子有毛??!”
楊青田說:“沒有?!?/p>
馮暖輝縱身一躍的視頻被人傳到了互聯(lián)網(wǎng)上,??h長看見時,點擊量已經(jīng)超過28萬次。因為出事地點是政府辦公樓,所以民意洶涌,猜測的理由五花八門。
拍視頻的是一個叫城市的鷹的小伙子。事發(fā)時,他正在前邊的樓頂上拍飛鳥。這只“鳥”飛下來時,鏡頭只掃到了一個邊緣,甚至看不清落下來的是一個人還是一件衣服。但隨后有惶急的人群朝這里聚集,120救護車,穿白大褂的人,擔(dān)架,還有人舉著點滴瓶。有個人叉腿掐腰站在人圈外,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冷漠模樣。很快被認出,那個人是??h長。跳樓落下的人,正好是在他的窗下。公安機關(guān)第一時間找到了這只“鷹”,讓他刪除了網(wǎng)上和硬盤中的所有圖片,以為這樣就可以萬事大吉。殊不知,這年頭最難的事情就是保密。微博、微信隨手一轉(zhuǎn),有心人何止成千上萬。幾個小時后,有人陸續(xù)去醫(yī)院送花,還有人在醫(yī)院門口掛出橫幅:支持馮縣長,保護東山?。?/p>
這年頭,怎么那么多吃飽了撐的沒事干的人,沒有什么消息他們打聽不到。
??h長陷在沙發(fā)里,不明白事情怎么會演變成這樣。這個老太婆,語音輕輕的,柔柔的,既有風(fēng)度又有涵養(yǎng)??蓞s是牙尖嘴利,一句一句硬硬朗朗。她堅定地認為,拆除東山印就是對人民犯罪,就是勞民傷財。她作為一個老干部,有責(zé)任有義務(wù)阻止他們做蠢事?!澳銈冞€年
輕,在我面前就像一群孩子。千萬別因為這樣一件蠢事自毀前程。你們自己不心疼,我心疼!”??h長一再暗示自己不跟她發(fā)火,最終還是沒能忍住。老太婆把話往旮旯里趕,把人往死路上逼。她顯然對這房屋的結(jié)構(gòu)熟門熟路。她指著外陽臺說,你如果今天不答應(yīng)我,我情愿從這里跳下去。我說到就能做到。
??h長看也沒看她,嘴里嘲諷說:“老胳膊老腿摔斷了,很疼啊!”
老太婆說:“怕疼的可能是你?!?/p>
??h長繼續(xù)說:“你一個老干部,一個月萬八千塊的退休金,若是一下子犧牲了,你就虧大發(fā)了。既不能算工傷,也不能算烈士。頂多算上訪專業(yè)戶,拿性命來要挾縣長。組織上又不缺你吃,又不缺你穿,為了山頂?shù)囊粋€石頭垛,我才不相信你真會這么做??梢詯鄢鲲L(fēng)頭,但你今天找錯了地方?!?/p>
??h長埋頭簽署文件,把馮暖輝晾成了一片魚干。
她往外走的時候,常縣長動也沒動。夕陽從花墻外的一棵梧桐樹的枝杈間射出光來,灑了一地碎影。陽臺足有兩米寬,外側(cè)是一米高的圍欄,馮暖輝往外走有個下意識的手搭涼棚的動作。常縣長甚至看見她抬起了腿,穿著涼鞋的一只腳,可笑地在欄桿上搓了兩下。賈主任正好走了進來,驚叫聲都要沖破喉嚨了,可看著常縣長穩(wěn)如泰山的樣子,他給生生地壓了下去。
誰也沒想到,馮暖輝張開了手臂,真的變成了一只飛鳥。
“原常務(wù)副縣長在縣長辦公室跳樓”重新成為各大網(wǎng)站的頭條新聞,通過一夜的發(fā)酵,刪帖反而成了催化劑。市委書記親自給??h長打電話,語氣強硬地說:“為了拆除一座爛尾工程惹出這樣大的亂子,你可真有本事!我問你,即便把東山印拆除了,你各項經(jīng)濟指標能上去嗎?GDP能增長嗎?對經(jīng)濟建設(shè)文化建設(shè)都毫無益處的事,卻讓你大動干戈,我看你腦子真是進水了!”
常縣長面如死灰,握著手機的手一個勁地抖。
縣長在會上點名批評了楊青田,說他早就知道馮暖輝性格偏激卻不如實反映情況,還擅自讓她來見縣長,讓政府工作處于被動。如果提前把工作做好,完全可以防患于未然。縣長舉起馮暖輝的材料摔在桌子上,用手指點著說,如果早一天讓我看見這份材料,悲劇也許就能幸免!馮縣長就不會遭這份罪!楊青田木呆呆坐著,心里想,你看見了悲劇怎么就能夠幸免呢?除非停止拆除東山印。這,可能嗎?
“楊青田,這份材料是不是最先到了你手里?”
楊青田嚇了一跳,情不自禁看了眼賈主任。賈主任卻聲色不動,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正前方。楊青田不安地挪動了一下屁股,不能說這件事他請示過賈主任,賈主任說“別理她,她是來找碴兒的……”他不能出賣領(lǐng)導(dǎo)。他只得點頭說:“是我先看到的。我想……”常縣長“啪”地一拍桌子,怒斥說:“你想什么想!拆不拆除東山印不是大問題,你腦子里只裝著自己,不裝責(zé)任,才是大問題!”
楊青田羞臊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賈主任這才看了一眼楊青田,自己挺了挺后背。楊青田一副傻子樣,臉上像是起了火燒云,把面皮都燒焦了。被領(lǐng)導(dǎo)這樣當眾訓(xùn)斥,他是首次,在場的所有人估計都沒見過這陣仗,會議室里的空氣仿佛不夠用了,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楊青田猛然站起了身,左右看了看,到底沒敢有所動作,又坐了下去。他把腦袋扎到了桌子底下,一撮頭發(fā)可笑地撅了起來。他的心一下亂了,原本頭緒分明的事,眼下自己也想不清楚了。
賈主任咳嗽了兩聲,避重就輕地說,工作出現(xiàn)失誤責(zé)任在自己,不該讓馮暖輝獨自留在縣長辦公室??烧l也想不到她會翻到圍欄外面,那么大歲數(shù)的人,淘氣起來還像個孩子。他通報了馮暖輝的摔傷情況,脊柱、肋骨多處骨折,但慶幸的是沒礙著脊髓。醫(yī)院動用了所有的技術(shù)力量進行搶救,包括請市里醫(yī)院的骨科專家。專家的意見是,身體恢復(fù)需要一個漫長的階段,但從眼前的情況看,癱瘓的可能性很小。他對幾位副主任的工作重新進行了分工,楊青田的工作由李主任接替,近期專門負責(zé)協(xié)調(diào)醫(yī)院方面的事情,給老馮縣長最好的治療和護理,這還不夠,還要提供最好的膳食和營養(yǎng),爭取讓她早日離開病床?!案闱宄秊槭裁捶磳Σ鸪龞|山印很重要,我不相信是她嘴里
說的那些理由。”
縣長稱許地點了點頭,賈主任又穩(wěn)穩(wěn)地說了句:“讓政府出爾反爾失信于民,這事情不那么簡單?!?/p>
“讓你去醫(yī)院你就去醫(yī)院?你是笨啊還是傻???”秀玲平時不是高門大嗓的人,可一旦發(fā)起脾氣,就有些歇斯底里,“你現(xiàn)在不是她的秘書了,這樣終日耗在醫(yī)院算怎么回事,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你這是被人算計了!”秀玲教三年級數(shù)學(xué),凡事也愛往陰謀論上扯。她覺得有人利用楊青田曾經(jīng)是馮暖輝秘書的身份在做文章,目的就是排擠他?!皼]見過你這么肉的人,總替別人背黑鍋。賈主任有什么了不起,他又不是縣長,憑啥他的責(zé)任讓你承擔(dān)。該說的話不說,由著人往頭上扣屎盆子。這下好了,人家正好借機把你清除出去。等你從醫(yī)院回來,別說椅子,連凳子也不會有了。馮暖輝現(xiàn)在跟你毫無關(guān)系,你憑什么一頭栽她那邊去?”楊青田雙手疊握在頭下,仰面朝天在床上躺著。他原本不想跟秀玲說實情,女人有聽見風(fēng)就是雨的毛病??赡翘斓氖?,他有些捋不清楚,他想聽聽秀玲的意見。他自忖沒有做錯什么,怎么就落了個被同仇敵愾的下場?
“什么叫我一頭栽到她那邊?當初送醫(yī)院是我跟去的,各項檢查都是我陪她做的,組織上當然覺得派我去比別人方便。”
“憑啥你送她上醫(yī)院?”
“救護車來了,現(xiàn)場一片混亂。我做過她的秘書,我不送誰送?”
“是秘書更該避嫌疑。你不知道無風(fēng)三尺浪?”
“六尺浪又能如何?有啥可避嫌的?我還就不信了,看誰能把我咋著……”楊青田一骨碌爬起了身。
秀玲開始咬牙切齒,說你就是根木頭,搟面杖,一點氣兒不通。不知道啥叫敏感時期……你咋就不知道啥叫敏感時期呢?楊青田眨巴眨巴眼,說秀玲你比我還懂敏感時期?我用心做事,本分做人就夠了。秀玲喝了一聲“夠什么夠”,拉開抽屜,抓出一把人民幣甩在了床上。楊青田問她想干什么。秀玲說,送禮。給主管副縣長和縣長各送一份。“我看你是瘋了?!睏钋嗵镎f,“我又沒做錯事,憑什么給他們送禮?”秀玲說:“你不能去醫(yī)院,你得留在原來的崗位上?!睏钋嗵镎f:“誰說我離開原來的崗位了?我不過是臨時離開一下?!痹挍]說完,楊青田吞咽了一口空氣,心里一陣悸動。作為排名最后的一名副主任,楊青田十分清楚,覬覦他位置的也大有人在。秀玲恨恨地說:“你都多大歲數(shù)了,不進反退,天生的爛泥扶不上墻。你知道等待你的是什么?”“愛是什么是什么?!睏钋嗵镎酒鹕?,往外面走。秀玲說,你送不送?楊青田說,不送。秀玲說,你不送我送。楊青田說,你去送吧,他們敢收才怪。
從家門口走出去,楊青田想到附近公園轉(zhuǎn)轉(zhuǎn)??勺叩今R路上,楊青田改變了主意。正好有一輛出租車停下了,他拉開車門坐了上去。
“去醫(yī)院?!彼f。
天氣眨眼就涼了。秋風(fēng)越過山脊來到了塤城,在街巷上無孔不入,許多花草都有了老舊的顏色。楊青田穿一件薄毛衫來到了病房,病房里一股熱氣,馮暖輝穿一身條格的病號服,像兒童一樣推著學(xué)步車走路。醫(yī)生說,馮暖輝如果在戰(zhàn)爭年代,也是個堅強的共產(chǎn)黨人。手術(shù)再痛,她一聲不吭。術(shù)后不久就下地了,那些骨頭只是被固定住了,還沒完全長好。她開始住在八樓,經(jīng)常有人跑過來探望。有警察在外面把守,進出的人都要登記。后來被轉(zhuǎn)到十五樓,這里的大部分房間還沒啟用,除了護士,很難看到人影。時間一長,人們又被別的事情吸引了,整天沒人來訪,警察也撤了。關(guān)于馮暖輝跳樓的原因,政府給的解釋是失足。宣傳部擬了通稿,常委會逐字逐句把關(guān),堵塞了所有潛在的漏洞,覺得萬無一失,才發(fā)往多家媒體。楊青田每天上班來,下班走,讓馮暖輝很不安。她意識到自己也許連累了楊青田,不止一次,馮暖輝給楊青田甩臉子,轟他走。她說自己不要緊,楊青田的前程才是大事?!澳悴荒贻p了,留給你的機會已經(jīng)不多了?!?/p>
楊青田心里說,我哪兒還有機會?
楊青田堅持每天給賈主任打個電話,匯報馮暖輝的情況。賈主任越來越不耐煩了,有時不等楊青田說話,就說我這里有事,你那邊的事回頭再說吧。楊青田再撥,鈴音突兀一響,就斷掉了,像是被誰掐住了脖子,楊青田半天也沒動一動。手機里傳出一種嘶啦嘶啦的回流聲,像
藏著一窩耗子。楊青田頹然靠在墻上,蹭了一后背白粉。他拿著手機看,朝高空拋了下,到底沒舍得讓它掉在地上,身子朝前一拱,手機落在了懷里。自從馮暖輝住院,縣里的領(lǐng)導(dǎo)再沒人光顧。有關(guān)東山印的種種,可真像一個夢。楊青田經(jīng)常夢見自己去爬東山,走到東山印下,那座建筑突然倒塌了,把他埋在了石頭垛里,肉身不見天日,靈魂卻在飛升。靈魂就像個小蝌蚪,身子是圓的,長著逗號似的尾巴,浮在空中就像蝌蚪游在水里。他從夢中驚醒,身上大汗淋漓,把秀玲的手拿過來放在自己的額頭上,秀玲一刻也不愿意停留,倏地抽走了。
夜的濕腥氣像雨后的松林生出的瘴氣,裊裊盤旋,聞上去能讓人眩暈。
輸液瓶撤掉以后,醫(yī)生和護士就像從人間蒸發(fā)了,連個影子都不見。去食堂打飯,飯菜越來越差,掌勺師傅的態(tài)度越來越惡劣。他們?nèi)サ氖切∈程?,只有醫(yī)院的領(lǐng)導(dǎo)班子在這里就餐。當初院長大包大攬,說這里的飯菜營養(yǎng)搭配均衡,隨便吃,到時找財政申請資金就是了??深I(lǐng)導(dǎo)班子成員很少在這里吃飯。哪天偶爾有人過來,飯菜會顯得格外鮮亮。
沒人理他們。四面大白墻成了樊籠,撞得眼睛都是痛的。楊青田試探地動員馮暖輝出院,馮暖輝干脆地說,我不出。楊青田問她為什么不想出院,馮暖輝說,是他們送我進來的,我現(xiàn)在私自出院算怎么回事?這里有個結(jié),楊青田知道自己不能解,馮暖輝需要下臺階。他想跟賈主任溝通一下,可賈主任讓他直接找縣長,說這是領(lǐng)導(dǎo)們之間的事,他不好插手。這怎么可能。想起??h長,楊青田心就要抖。常縣長是那樣一種人,黑上誰,能黑到五臟六腑,這輩子都休想翻身?!榜T縣長這里不需要人手了,我能回去上班了?!睏钋嗵镌捳f得假裝歡欣,說完屏住呼吸,心撲通撲通直跳。可賈主任說,你的任務(wù)就是代表政府陪護,她一天不出院,你就一天不用上班。事情就這樣僵住了。楊青田偷偷回去了一次,人家各忙各的,眼神都躲著他,只有他像個外人,手腳都無處放。他在辦公室坐了不到五分鐘,就倉皇出來了。上午,馮暖輝做康復(fù)訓(xùn)練。從楊青田亦步亦趨攙扶,到自己能行走,用了兩個月的時間。如今,又兩個月過去了,馮暖輝恢復(fù)得比沒跳樓之前都好——她自己是這樣說的。肩周炎,骨質(zhì)增生,靜脈曲張,都像遇見了老虎,讓老虎吃了。下午的時間大部分是在看書。馮暖輝斜倚在床上,楊青田坐在靠背椅上,他們不交談,各看各的。整天面對面,早沒了可說的。那些雜志都是楊青田從外面的報刊亭買來的,他幾乎把所有的雜志統(tǒng)統(tǒng)買了一遍,有的甚至是兒童的卡通讀物。馮暖輝看得仔細,楊青田看得很潦草。他經(jīng)常不停地翻,眼睛卻落不到實處,那些硬的紙面嘩啦嘩啦,能刮出風(fēng)來?!澳愕男膩y了?!瘪T暖輝托起花鏡看他一眼,眼神像老媽一樣慈祥。自從那一摔,她的脾氣也變了,好像是成熟的一枚果子,落到地上才有了依附。楊青田哼了聲,把頭埋得更深了。他心底是怨她的。怎么可能不怨。原本,他工作和生活都按部就班,雖說不多么如意,可卻沒有波瀾。她這一跳,不單讓他受了許多委屈,還把他的生活和工作的節(jié)奏都打亂了。當然,她不是為了打亂他的節(jié)奏才跳樓的,這一點,他能體會??赡荏w會又能怎樣,那座東山印真是莫名其妙……她說得不錯,他豈止是心亂,他很長時間魂不守舍,在洗手間里用指骨節(jié)捶墻,把骨頭都要敲斷了……就像被掛在半空的垂體,眩暈,眩暈得厲害。他已經(jīng)失眠很久了,眼圈是黑的,膚色卻愈來愈蒼白。這些馮暖輝看不到,很多時候,她是個粗枝大葉的人。沒得到回應(yīng),馮暖輝把目光收回來了。轟他回機關(guān)的話,她再也不提了。很顯然,她這里需要人。沒有比楊青田更合適的了。她勸他別著急。他們不能把她扔到醫(yī)院里就沒事了。沒有說法之前,她不能私自出院?!拔宜阶猿鲈核阍趺椿厥??倒好像我是主動進來的?!彼f這話明顯沒底氣,讓楊青田不忍說什么。不出院她就需要旁邊有個人,否則這個空蕩蕩的大十五樓,她一天也待不下去。
不約而同,他們誰也不提東山印。她不提,他也不提。事已至此,再提也不合時宜。倒好像,東山印是個可有可無的物件,他們住在這里,與它毫無瓜葛。
從后窗可以看到樓下的公園,柳樹就像個小矮子,仰著大臉努力朝天空望。枝條鵝黃了,嫩綠了,樹葉成形了,有柳絮飄飄搖搖地在天上飛。湛藍的天空底下,都是它們婀娜恣意的身影??稍冁鼓软б庖舱腥藷:芏嗯斯^
巾,戴著口罩,不時偏一下頭,免得柳絮撞著她們。楊青田設(shè)想過無數(shù)個結(jié)局結(jié)束眼前的局面,但都沒有預(yù)料到眼下的這般光景。他們就像水里的魚,擱淺了。人家把水撤走了,余下的事,魚自己看著辦。過去,楊青田的電話總是響個不停,如今一整天都悄無聲息。馮暖輝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擺弄電話的時候,她經(jīng)常表現(xiàn)得很緊張,眼神尤其懇切,那意思仿佛是在說,快看看,里面有人說話嗎?有一天,他翻弄手機的時候無意中碰了一個鍵,把電話撥了出去,居然通了。賈主任語氣很重地說,交給你的事你弄清楚了嗎?楊青田嚇了一跳,趕忙站起身,問是什么事。賈主任怒氣沖沖地說:“讓政府出爾反爾,這樣的事只有她做得出!”楊青田下意識地朝馮暖輝看了一眼,馮暖輝正從老花鏡的上面望向他。楊青田無力地把手臂垂了下去,電話卻并未掛斷。里面賈主任的聲音傳了出來:“她為什么反對拆除東山印,不會像她說的那樣簡單吧?政府不是三歲的孩子,不會相信她唱的高調(diào)?!彪娫捵孕袛嗔恕钋嗵锬莻€樣子無奈地看著馮暖輝,心里特別不是滋味。他無法阻止她聽到這些,可他又是多么不情愿!這其實也是他心里的疑問,可馮暖輝不主動說,他永遠不會問。為保護一座東山印跳樓,這說出來就像把戲。若發(fā)生在別人身上,楊青田不信。可發(fā)生在馮暖輝身上,他沒法不信。
即便作為一項政治任務(wù),他也下決心尊重馮暖輝。她選擇的是自殘,又沒傷害別人,她不該被這樣對待。
馮暖輝小心地看著楊青田,膽怯得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過去她是一個多么凌厲的人,豈容別人這樣對她。她會搶過手機回罵過去。她的嘴,那可是出了名的不吃虧!而今天她懦弱的樣子,讓楊青田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的眼神分明在說,我連累了你。我不是故意的。我連累了你,對不起。
楊青田鼻子一酸,走出了病房。
他們被這十五樓囚禁了,楊青田望著眼前白花花的一片空茫地想。她不提出院,除了她嘴里說出的那些理由,也許因為她回家也是一個人,這里有吃有喝,她大概住習(xí)慣了。楊青田也不再想走,是因為他覺得自己無處可去了。那個政府大院他待了二十年,如今一想踏步去那里,就覺得心率過速。能拖一日是一日,眼下如他這般處境,還能如何。
國泰一走就沒有消息。有一段,楊青田瘋了似的想聯(lián)系他,每天不停地撥打手機,那手機永遠是一片忙音。楊青田恍然,國泰在國外也許用了別的電話號碼。有一天,馮暖輝嘆息著說,要兒子有啥用。青田,你不要孩子是對的。
楊青田一下落了淚。他的兒子五歲時得了骨癌,那種痛要伴隨一輩子。
“他們不就是想知道我為什么反對拆除東山印嗎?”馮暖輝扎好安全帶,把靠背調(diào)舒服,問楊青田想不想知道。楊青田心里忽然被蜇了一下,怒氣沖沖說,再反對也不應(yīng)該跑去跳樓,都多大年紀了,您以為跳樓那么好玩嗎?
不好玩。
萬一摔殘摔死了怎么辦?
我就是想摔死的,我欠他一條命,我該還的。
楊青田一下愣住了。他小心地看了馮暖輝一眼,揣度這背后會有怎樣的故事。馮暖輝的側(cè)面有種剛毅和果決的神色,這是楊青田熟悉的,本質(zhì)上,她是一個烈性女人,從來不服輸。她朝他擺了下手,說你先好好開車,天亮我再告訴你。
為什么要等天亮?
天亮好說人話。
楊青田心里一陣悸動,暗暗抽了一口氣。
你沒忘吧?這是當年東印書記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塤城官場說謊成風(fēng),東印書記在領(lǐng)導(dǎo)干部會議上說,你可以說鬼話,但天亮請你說人話。
為了不碰見任何人,楊青田早晨四點從馮暖輝家的車庫里開出了那輛兩廂豐田。這也是馮暖輝授意的,他們那片鄰舍過去都是同朝為官的人,眼下都沒用了,越?jīng)]用的人起得越早,遇見了會問個底兒掉。馮暖輝不愿意別人知道她的行蹤。楊青田告訴秀玲要出趟門,秀玲沒問他去哪兒。他們冷戰(zhàn)已經(jīng)很久了,秀玲一直沒有妥協(xié)和回頭。她堅信楊青田就是受了馮暖輝的蠱惑,在犯二,過去他經(jīng)常有犯二的時候,但都不是原則問題。這回犯得有些出格,秀玲以一個小學(xué)教師的智商判斷楊青田這是在自絕組織。政府部門
坑少蘿卜多,你主動把自個兒拔出來,不定有多少蘿卜在笑你傻。秀玲掰開揉碎了也說不轉(zhuǎn)楊青田,楊青田打死都不會告訴她,他不是不想回去,是回不去。這正好驗證了秀玲當初的預(yù)判。這回秀玲料想他去帶馮暖輝去市里復(fù)查,有關(guān)馮暖輝的事,秀玲什么都不想問。她除了恨楊青田,也恨她。秀玲只跟她見過一次面,是在晚上遛彎的時候。她的做派和說話的聲音秀玲都不喜歡。楊青田說,她若是還當著縣長,你就喜歡了。秀玲啐了他一口,說這樣一個老妖婆,當了市長我也不會喜歡。楊青田心說,她當縣長的時候你可不是這樣說的,經(jīng)常追著看新聞,每天馮暖輝的行蹤、服飾、講了什么話、做了哪些事都是話題。秀玲的變化楊青田都看在眼里,可他從不說破。孩子沒了以后,兩人就成了并行的鐵軌,想交叉都難。賣早點的剛出攤,鐵架子撐開支住四角,一男一女兩個人抬一口大油鍋放在灶上,男人順手打著了火?;鹈珧v躍,映紅了男人肚子上的白圍裙。楊青田瞥了一眼,又瞥了一眼,想這樣的夫妻,才會是風(fēng)雨同舟的吧。他和秀玲的關(guān)系是一點一點惡化的。起初是因為孩子,秀玲以怕懷孕為由,拒絕跟他過性生活。秀玲信誓旦旦地說,他們不能再要孩子,再要孩子仍然會得骨癌。一句話把楊青田打入了十八層地獄,兩人就此分居,形同路人??墒裁磿r候說起楊青田,秀玲仍是滿口驕傲。在政府上班,官至副處,每天跟縣長打交道,是小學(xué)校的同事中家屬混得最好的。所以有時候,秀玲比楊青田更看重那個蘿卜那個坑。
街上行人寥寥。楊青田開足了馬力直奔塤城人民醫(yī)院,馮暖輝已經(jīng)站在馬路邊上等候了。
是馮暖輝提出出去走走,悄悄去,悄悄回。他們實在是被四面大白墻給憋壞了。他們沒有對行程多做考慮,隨便出去走走,也沒有什么值得考慮的。上了環(huán)城路,車子就飛了起來。楊青田徐徐吐出了一口氣,心中暢快得像是打開了一扇門,就像肋下生出了翅膀,他終于能夠海闊天空了。車子要拐上省道了,馮暖輝突然說,先等等。我們繞回去從東山走,看看東山現(xiàn)在是什么樣了。
遲疑了一下,楊青田什么也沒說。他小心地踩剎車降下了車速,在岔路口掉頭,又拐上了外環(huán)。遠遠地,就能看到東山的輪廓。有印在,那東山就雄壯,沉實,像一頭睡獅。東方已經(jīng)有了魚肚白,那抹亮光就在東山印的頂端,像一幅寫意畫,把周圍的天空襯托得越發(fā)清湛。也許是因為早,也許是因為過了關(guān)注期,東山腳下很安靜,并無一人一車。楊青田問要不要停下,馮暖輝說不必了。東山印還矗立在那里,馮暖輝滿意地擺了下手,說我們走吧。
車子一直朝前走,在第一個路口上了高速。馮暖輝提起想外出,楊青田以最快的速度設(shè)計了三條出行路線,都被馮暖輝否決了。馮暖輝原來早有想法,她說,青田,陪我到草原轉(zhuǎn)轉(zhuǎn)吧,我這輩子,怕再沒有別的機會了。
馮暖輝示弱的樣子讓楊青田不忍拒絕。她是個驕傲的人,她求助的樣子像個可憐巴巴的小姑娘。
楊青田說,時令還有些早,草原上的草都剛出地皮吧。
馮暖輝說,這樣子正好,免得到處是人。
楊青田重新規(guī)劃了路線,看著手機上的地圖說,我們第一站先到赤峰,從赤峰走圍場,然后去烏蘭巴托。
馮暖輝搖了搖頭。
楊青田有些起急,說您總不會讓我開車到呼倫貝爾吧?
馮暖輝趕忙擺手,說我們不走那么遠,我們先到張北,我想去張北。
“您跟東印書記一起到過張北?!毕肫饑┦掷锏恼掌瑮钋嗵锿蝗幻俺鰜磉@樣一句。那張照片后面的標志牌有“野狐嶺”三個字,楊青田掃一眼就記住了。他也到過那里,和大學(xué)的幾個同學(xué),共租了一輛昌河牌面包車。當然,同學(xué)中有影像模糊的女友,只是回去以后就分手了。面前是Y字形道,關(guān)于是走白樺嶺還是走野狐嶺,他們曾在路邊猜拳,結(jié)果野狐嶺一方取勝。那時的天路草原還沒有六十六號公路之類的雅稱,就是在口口相傳后多年,才成了旅行者嘴里的流行詞匯。有兩個青春的身影坐在草地上的標志牌前,那個木牌是白色的。他們與當時的楊青田該是相仿的年紀,只是楊青田并不知道,他晚到了十幾年。
馮暖輝卻不驚訝,她已然是一副見慣不驚
的神情。她側(cè)過臉來,脖頸上的皮膚有了折疊。蒼老是從這些細節(jié)中顯露出來的,讓楊青田有些悲涼。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年輕時的影像一直定格在楊青田的記憶里。
她說你都知道了。你知道了我就不多費唇舌了。
楊青田懊喪極了,為冒出的那句不合時宜的話追悔。他應(yīng)該等著馮暖輝自己說出來,然后再做出一副驚訝的樣子:這樣啊,您和李東印書記原來早就認識!
他兩只手握緊方向盤,抿緊嘴唇。馮暖輝自然讀得懂,問他都想知道什么。楊青田賭氣似的說了:“您都有什么?”
馮暖輝慈愛地連拍三下他的后腦勺,輕輕的,就像在安撫一個小孩子。楊青田本能地閃了下,但到底空間有限。馮暖輝坐端正了自己,目視前方?!拔抑滥銓ξ业男袨楹芎闷?,其實我一直都想告訴你,卻不知道怎么才能說清楚。我出來就想跟你說說話,我也不想把有些事帶進棺材?!?/p>
“我哥哥當年騎車到過張北?!睏钋嗵镖s緊岔開了話題。感傷的話題他也有點經(jīng)不起。當然,他還有些難堪。領(lǐng)導(dǎo)面前你就是聾子的耳朵啞巴的嘴,都是擺設(shè)。這還是當年剛?cè)肼殨r被反復(fù)提醒的,何況這還是領(lǐng)導(dǎo)那么久遠之前的私事,尤其無須逞口舌之快。馮暖輝不問,他也不好說信息來源。國泰也是在馮暖輝的電腦上偷拍的,他不認識年輕時的李東印,楊青田卻一眼就認得出?!八麃韽埍辟I小豬。騎一輛鐵驢車子,一邊馱一個大筐?!睏钋嗵镉仓^皮往下說,他是在自己找臺階。
“生產(chǎn)隊的年月?”馮暖輝果然被拉了回來。
“是改革開放初期。1982年左右吧,村里人說張北的小豬便宜得邪乎,他就跟人來了,我哥那年才19歲。”
“我見過那種大筐,載滿了一邊就有幾百斤,怎么馱得動?”
“您以為筐里要把小豬裝滿?那樣下邊的小豬就被壓死了?!睏钋嗵镉行┌脨雷约旱目跉猓趺纯傆行┫裉翎?。
“為什么馱兩只筐?那樣遠的路,馱一只就夠費勁了?!?/p>
楊青田嘆了口氣,說馱兩只筐是為了車子平衡,平衡了才好騎行。您沒干過苦力活,這種事情您不知道。
沉默了一下,馮暖輝說:“那時東印經(jīng)常說我缺乏常識。”
楊青田體恤說:“您沒在鄉(xiāng)村待過,所以有些事情您不知道?!?/p>
馮暖輝說:“這不是理由,本質(zhì)上我是個笨人?!?/p>
楊青田看了她一眼。她低調(diào)起來就像換了個人。
楊青田說:“若是別人說您笨,塤城人民都不答應(yīng)?!?/p>
馮暖輝嘩地放出一陣笑。這樣敞亮的笑,只在她在任上的時候才有過。
車子上了京張高速,天空陡然大亮,太陽真是好東西,讓整個天地?zé)ㄈ灰恍隆扇饲椴蛔越{(diào)整了一下坐姿,馮暖輝說,你好好開車,我告訴你一些事情。
放松了心情,楊青田突然覺得自己不是外人。
我先猜。
猜什么?
您和李東印書記是大學(xué)同學(xué)。
還有?
是戀人。
好吧。算你猜對了。
東印書記是為了您才到塤城來的?
你還知道什么?
其實我什么也不知道。楊青田訕笑了下,拍了一下方向盤,我就是隨口那么一說。
他怎么可能是為我來的。你以為一個人想去哪里做官就能去哪里做官?官場哪兒有這種規(guī)則。
他做過省長秘書。
好吧,我不跟你抬杠。最起碼,他沒有承認過這一點。你還想知道什么?
我其實一點也不了解您。
話說得有點灰心,卻含了一些幽怨似的,不清不楚。這只皮球踢回來,楊青田徹底心安了。他心安理得地開車,腳下一用勁,車子像箭一樣往前飛。馮暖輝為啥要為東山印舍下性命,應(yīng)該是明白些了,雖然不是很明白。這些話,在塤城的任何場合都不可能談起,走在
通天路上,心上全無掛礙,人也顯得輕盈澄明。
“你們是因為什么分手的?”楊青田對這個特別感興趣。
馮暖輝直視著前方,臉上的神情慢慢變得冷凝。
事情過去了那么多年,我也不怕丟人了……我們是在大二那年慢慢熟悉起來的。他是團支部書記,第一批黨員積極分子,有很強的組織能力。同學(xué)們都看好我倆,覺得我們郎才女貌。那年的暑假我們幾個要好的同學(xué)騎車去了張北,那時路還不好走,我們找附近有樹林的地方野營野炊。那時我們都沒去過草原,有關(guān)草原的印象就是歌里唱的那樣。那年干旱,草長得并不好,我們甚至給希拉穆仁草原起名希拉沒人兒草原……可年輕的人,火熱的心,何況兩兩成對。我和女同學(xué)們在草地上跳舞,他和男同學(xué)們跑到很遠的蒙古包里去找水……當然,后來那對同學(xué)也沒有成,畢業(yè)分配是根無情棍,很多情侶一拍兩散。李東印就是在那片草原上跟我求婚的,說不論天涯海角,我去哪里,他跟到哪里。也是因為好奇,那年的寒假我跟他去了老家,那是貴州的一個深山區(qū)。結(jié)果,我讓他家的貧窮嚇著了。因為我的到來殺了一口年豬,整個村莊都在他家吃豬肉燉豆腐,他家卻沒有那么多的碗。一個人端著碗吃,后邊十幾個人在排隊。那碗根本就不洗,從一個人的手里,直接傳到另一個人的手里……我給嚇跑了,你知道嗎?我給嚇跑了……我知道他家在山里,可沒想到山里的人是那樣生活……關(guān)鍵是,這一切他從沒跟我提起過,提起家鄉(xiāng)他總是避重就輕。舅舅住在鎮(zhèn)上,他是靠舅舅的資助完成學(xué)業(yè)的,給我的感覺,他應(yīng)該是舅舅的兒子。在小鎮(zhèn)上開一家中醫(yī)診所,屋里彌漫著麝香味。他從小就上山采藥,被蛇咬過,跌下過山崖。采到過碗口大的靈芝,見識了許多奇花異草……他巧妙地在跟我的交往中遮蔽了什么,所以我對他家鄉(xiāng)的印象就是那座小鎮(zhèn),木頭房子,屋角掛著蘑菇和臘肉。屋前屋后都是淙淙溪流。他原本不想讓我跟他回老家,說那種苦生活我會受不了。我想,還能怎么苦,無非就是吃野菜,喝山泉水。我不嬌貴,我有心理準備……可我還是給嚇著了,給嚇跑了……我很羞愧,整個半年我都沒有回學(xué)校,后來托了關(guān)系辦了畢業(yè)證……再見面已經(jīng)是十幾年后了,那年我剛當上副縣長,為了一個項目我去跑市扶貧辦,知道他們新來的主任是從省里下來的。大家還說奇怪,省上下來的干部怎么會在這個崗位上,尤其是,當過省長秘書的人,看來我們市窮也是在全省掛上號的。可也有人說,這個崗位是他主動選擇的,他是個務(wù)實的人,想干點實實在在的脫貧的事。他說服了省長,下到基層。只是我沒想到是他,真的是這個李東印。我羞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那天他對我說,你在塤城,既是庫區(qū)又是老區(qū),包袱重,全市經(jīng)濟總量倒數(shù)第一。塤城有資源,應(yīng)該想法子開發(fā)利用。我說,我們就是來爭取項目的。他說項目不靠爭取,靠因地制宜。扶貧資金可以大把地給,可以后呢?我們很多地方都是越扶越貧。分別十幾年,我感覺跟他的思想有了不小的差距。兩年以后他空降來到塤城,自己說就是來做扶貧辦主任的。我聽了,心里很不是滋味。當年被他家鄉(xiāng)的貧窮嚇跑,始終是我的一個心結(jié)。我知道他畢業(yè)以后直接進了省政府,在主要領(lǐng)導(dǎo)身邊,官運亨通……我很久沒跟他打照面。幾次常委會我都請了假。我甚至在醞釀?wù){(diào)出塤城。有天他單獨宴請我,說我不是為了你才來塤城的,你不要有什么想法。我說,塤城沒有茅臺,你何苦來這里。他說沒關(guān)系,我家鄉(xiāng)有。我說好好的,你為啥不當省長的秘書了?他好半天才說,我就是想當扶貧辦主任……
馮暖輝的敘述就像她的文筆一樣干巴巴的,毫無動人之處。楊青田聽得心猿意馬。這些于他沒有吸引,他在想那座東山印,到底象征著什么。
馮暖輝說,當初建那座東山印她是有看法的,她的看法就是塤城人的看法。被李東印命名為塤城思維。山頂上做建筑,投資巨大,勞民傷財??衫顤|印最終說服了她。李東印說,東山就是座柴山,土山。遍山灌木,連棵像樣的樹木也沒有。打造博物館不是目的,甚至打造東山也不是目的。打造東山印才是目的。塤城一直在喊旅游,打造中等旅游城市??蓮奈魍鶘|橫跨城區(qū)不足500步,城內(nèi)的寶貝是一座遼代寺廟,比居家四合院稍大,走一個周圓也就十幾分鐘。這樣的規(guī)模這樣的體量都受局限。所以在山頂上建博物館,是留住游客的第一步。塤城地處京津唐三角地帶,有潛力吸引大城市的注目。完全可以
在吃住行、游購娛方面上檔升級,來吸引旅游消費,那些沉睡在倉庫里的寶貝都是籌碼,讓它們見了天日,是利民利縣的好事呀。
我被說服了。但我被說服了不意味著我會支持他。塤城官場環(huán)境的險惡不是他一個外來人在短時期內(nèi)能夠洞察的。還別說他當過省長秘書,當過國家主席的秘書也不行。我太了解塤城人了!我說他的步子太快,意識太超前,塤城人的思維跟不上。你猜他咋說?發(fā)展的機遇都是轉(zhuǎn)瞬即逝,你不發(fā)展別人發(fā)展,不進則退。為官一任,如果光想四平八穩(wěn),還當什么官,干脆進廟去當和尚!
我就意識到我什么都不用說了。我們的思維不在一條線上。你一定記得那個認捐會,每名領(lǐng)導(dǎo)干部面前都擺著筆和紙。之前我很急,我知道謝大寬想當眾發(fā)難,他在政府常務(wù)會上公開說,跟他走還是跟我走,你們都想清楚。他不是對修建東山印有看法,種種反對的理由都是借口。一座山和它頭上有什么樣的建筑會有人在意嗎?不會有人在意。老百姓可能在意,但當官的不會。他們的心思不在這上面。他們只是反對,讓他知難而退,把他擠走?;蛘?,不樂意見他想干的事情能夠干成,不希望他干出成績。就是這么簡單……他們想些什么我很清楚。李東印當然也清楚,只是,他不相信一件好事會得不到大多數(shù)人的支持。塤城的官場難道都是傻子嗎?有人說,那次會議他是為了治騎墻的干部。不是的,他沒有那樣狹隘。他只是想知道,在不動用塤城財政一分錢的情況下,能有多少干部憑著良心支持他……你看到了,當時我只好第二個站出來。我運了半天氣,無數(shù)次的千回百轉(zhuǎn),我還是站了出來,把1999幾個數(shù)字寫到最大,把馮暖輝的名字簽到最大。因為很顯然,塤城必須有一個人站出來支持他。我不站出來,就不會有第二個。我站出來了,副書記就坐不住了,組織部部長就坐不住了……
可如果那次會議我不站出來,那座東山印的項目肯定就胎死腹中了。
青田,你聽懂我的意思了嗎?
一股悲愴涌上心頭,楊青田抹去了淌下的淚水。他不敢看馮暖輝,此刻,她一定像那座硬邦邦的石頭雕塑,端莊而冰冷地矗立。他在想那座縣長樓,雖然是二樓,可那一跳仍讓人銷魂蝕骨。下面的草地像厚實的絨毯。炸藥已經(jīng)上山,一切都箭在弦上。只有馮暖輝這一跳能阻止這一切。就像當年她在主席臺的后排站起,裊裊婷婷走到認捐箱旁……圍繞這座東山印,每一次重大轉(zhuǎn)變都與她有關(guān)。這不是一方印臺,它還是一座可能意義上的歷史博物館。她這一跳應(yīng)該寫進塤城的歷史,假如塤城需要書寫歷史的話。
他當年亦步亦趨跟著她,卻對她一無所知。
車到野狐嶺,馮暖輝下了車。她搖搖晃晃的樣子有些重心不穩(wěn),楊青田推開車門追了上去。張北的草原不開闊,但有著迷人的弧度和曲線。標志牌已經(jīng)變成了天藍色,有齊胸高。還隔兩步遠,馮暖輝突然撲了上去,痛哭失聲。楊青田一下愣住了,停下了腳步??諘绲乃囊盎厥幹T暖輝的嘶號,讓云朵和草木都情不自禁發(fā)抖。她的肩膀瑟縮著,花白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狂舞。楊青田早已淚流滿面,他像遠途跋涉一樣朝她走去,馮暖輝卻在瞬間回過頭來,一下抱住了他。
“青田,東印他……死得……不明不白啊!”
我們這座叫塤的縣城,是個乏善可陳的地方。一點點小事,就能被津津樂道很久。何況這不是小事,兩個大活人不知什么時候失蹤了。秀玲到縣政府門前上訪,賈主任接待了她。賈主任知道怎么對付秀玲這樣的女人,他說楊青田離家出走責(zé)任在你,你為啥不攔住他?
秀玲說,他是在執(zhí)行公務(wù)的時候失蹤的,政府丟了干部政府卻不知道。
賈主任說,丟了丈夫你做妻子的怎么也不知道?
賈主任湊近了秀玲,詭秘地說,你跟副校長是高中同學(xué),同事之間一直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這件事,楊青田是不是知道了些?
秀玲落荒而逃了。楊青田三天五天不回,她恨得咬牙切齒。仨月五月不回,她真慌了,到處尋訪未果,她才當了上訪戶。政府起初沒把這個事情當個事,后來秀玲鬧得實在不像話,他們才領(lǐng)教了一個小學(xué)教師的厲害,她的辦法和招數(shù)實在是太多了,截領(lǐng)導(dǎo)的車,發(fā)小
廣告,甚至闖常委會議室,就像一個演說家,走到哪里,身邊都會聚集很多人,圍觀的人越多,她發(fā)揮得越好。一個人只要撕破臉,就沒有什么事情做不出來。政府常務(wù)會專門研究楊青田的失蹤問題,賈主任牽頭成立了事故處理小組,從醫(yī)院的十五樓開始查起,決心查個水落石出。因為時間久遠,監(jiān)控錄像都沒保存。但他們找到了一個目擊證人,是醫(yī)院的一個護士。那天家里的孩子發(fā)燒,她想偷偷溜回去看看情況。出了醫(yī)院大門,正好看見馮暖輝上了一輛豐田車。之所以記得清楚,是因為那輛車跟自己家的車一模一樣。
“開車的人就是那個楊主任?!弊o士肯定地說,“他在醫(yī)院陪護了那么長時間,我們很多人都認得他?!?/p>
線索就查到這里。賈主任對秀玲說,依你看后面會發(fā)生什么呢?這輛車是馮暖輝的私家車,可以肯定的是,他們不是去大醫(yī)院復(fù)查了,去醫(yī)院復(fù)查公家不單會派車,還會讓醫(yī)院聯(lián)系專家會診。楊青田不會那么蠢,自己拉著患者上門。那么就是他們私自出院了,跟誰都沒打招呼。問題還在于,即使是私自出院,有必要起那么早嗎?既然起那么早,就是不想讓別人看見。秀玲老師,要是他們不想讓別人看見,你覺得會是一種什么情況?
那段時間,流言比雨后的蚱蜢還多。一個石破天驚的說法是,楊青田跟一個大他十九歲的老太太私奔了。楊青田的心理和身世一下成了破解這件事的兩把鑰匙。逢遇到相熟的朋友,總有人死纏爛打地問我,聽說楊青田也是罕村人,你是不是了解些情況呢?
楊青田家里兄弟四個,他是唯一自己考學(xué)考出來的。大哥娶媳婦,二哥娶媳婦,小弟蓋房子,楊青田都是那個鼎力相幫的人。他們的父母沒得早,兄弟之間卻并不團結(jié)。有一回,楊青田帶著秀玲回家過年,卻不知因何跟大哥吵起來了。從此再沒回家。
有一次,他大哥跟我說,侄子畢業(yè)安排工作的事,楊青田一點都不肯幫忙,他只管岳家的人。當時我們是在河堤上碰到的,大哥拿著釣竿想去河里釣魚。我跟楊青田雖然同在塤城,交往并不多。但是有一樣我明白,安排工作這樣的大事,不是他小小的政府辦副主任能夠勝任的。所以我跟大哥實話實說了。大哥氣得哼了一聲,一尥蹶子下了河堤。
我知道的,就是這些。
一覺醒來,我和伊伊到了錫林郭勒。伊伊有些鬧肚子,此刻從洗手間鉆了出來,佝僂著腰爬上床,一下出溜到了被子里。她昨晚吃肉串喝啤酒,估計是撐著了。伊伊剛從國外留學(xué)回來,原本定的是一家三口出行,她說她還沒去過草原呢??伤R時有事脫不開身,關(guān)鍵是,這樣的臨時脫不開身已經(jīng)有過兩次了,讓人非常惱火。時令已到八月份,再不出行估計連草都看不到了。于是一咬牙一跺腳……我也是老司機啊,駕齡八年,第四年的時候已經(jīng)敢上高速了,能跑100邁。我問伊伊敢不敢長途坐我的車,伊伊說,有啥不敢。于是午后收拾兩個袋子扔車上,打開手機導(dǎo)航就出來了。第一天住赤峰,第二天住多倫,淡季的好處就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天路上經(jīng)常只有我們一輛車。來到錫林浩特,我們已經(jīng)顯得從容了。住進提前預(yù)訂的酒店,在路邊的燒烤店里坐到很晚。美麗的夜色清風(fēng)拂面,讓人不舍得入睡,一邊規(guī)劃明天的行程,一邊打聽附近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服務(wù)員用生硬的普通話說,你們明早去吃包子吧,老馮包子在這一帶很有名。
一路緊張得沒來得及談心,回到酒店我們又聊了許多話題。伊伊說,有個事情朋友讓保密。我說,既然朋友有要求,就一定要做到。伊伊說,可我守不住秘密啊。我嚴厲地批評了她,怪她不嚴格要求自己。不能守住秘密的朋友,算什么朋友!伊伊問我,你守得住秘密嗎?我說我當然守得住。伊伊說,守得住的秘密就不是秘密,它非常可能沒有傳播的價值。我佯裝生氣,說你留學(xué)兩年,都學(xué)了些什么啊。
起來起來,我們?nèi)コ园恿?。老馮家的包子據(jù)說是天底下第一美味。
好吃你就捎倆來。
剛出鍋的才好吃,涼了膻死人。大草原的羊也不例外。
沒事,我用酒精爐烤。
吃完我們正好趕路,今天爭取能到克什克騰。
昨晚一夜都沒睡好,遲一天走就不行嗎?
伊伊一發(fā)飆,我就沒話講。拿了幾個零錢晃出酒店,陽光明亮,小城真是地廣人稀。跟人打聽老馮包子鋪,原來走過去也就幾十米??沙鰜淼锰?,幾張餐桌一片狼藉,店員小姑娘已經(jīng)在收拾了。
還有包子嗎?我問。
一個也沒了。小姑娘邊擦桌子邊歉意地看我。
一個也沒有了?有一個讓我嘗嘗也好啊。我很失望。
小姑娘喊,老板兒,老板兒,你那幾個包子吃了沒?這位顧客想吃一個!
拉開玻璃門,楊青田端著幾個包子出來了,手里還提溜著醋瓶子。我們都愣了好幾秒,我搶著說,這么巧,你也在這里吃包子?
小姑娘說,他不是吃包子的,他是老板兒。
我抬頭看了眼“老馮包子”的牌匾,楊青田不好意思地說,馮縣長去買肉了。
我驚得說不出話來。
楊青田說,她每天的任務(wù)就是采買,她喜歡干這個,說自己有眼光。
真有你的。我好半天才長出一口氣。
嚇著你了?
倒不至于??赡銈冊趺磿谶@里賣包子?
賣包子挺好的。云丫,我讓人給你新蒸幾個嘗嘗。
于是我吃了頓用心用力做的包子。不得不說,確實是這一路來的美味。臨走的時候,楊青田對我說,云丫,遇到我的事,你能不告訴任何人嗎?也別告訴你們家老嚴。我既然出來了,就不想再回去了。
楊青田的面孔平平展展,有一種風(fēng)浪過后深沉的平靜。想了想,我說,你放心吧。
我和楊青田說話的時候,一輛柿紅色的兩廂豐田停在了左邊的空地上。因為太過專注,我甚至沒聽見發(fā)動機的聲音。或是聽到了,我沒有回頭。他們原本是想兜幾天風(fēng)就回去的??稍阶咴竭h,越走越不想回家,就這么來到了錫林浩特,轉(zhuǎn)眼已經(jīng)出來三年了。是兩年零九個月。我說。楊青田奇怪我把數(shù)字記得如此準確,我告訴他,最近新來的縣委書記要重新打造東山印,我們準備了關(guān)于東山歷史的、現(xiàn)實的種種資料。有人還能偶爾提及楊青田,說若不是當年有人想拆除東山印,馮縣長就不會跳樓,楊青田就不會被停職陪護,也就不會出現(xiàn)兩個大活人失蹤的事了。事實證明,不拆除是正確的。這些信息我傳導(dǎo)給楊青田,是想給他些許安慰,或者,由此改變他一些什么也未可知。那些話卻像風(fēng)一樣沒有驚動他,我甚至不能確定他有沒有聽入耳。我每天早晨都去東山登山,那里成了一個越來越熱的景點,縣委和政府決定斥巨資重點打造,東山印不做博物館使用,而是還原成一座廟,供奉山神,取名東山廟。
“文聯(lián)的同志來了嗎?編個有關(guān)東山廟的故事吧,就叫塤城故事?!?/p>
林林總總,楊青田談了過去的許多事,語氣祥和,語音平靜。我看那輛車的時候,他也回頭看了一眼,卻沒多做解釋。我認識馮暖輝縣長,但她不認識我。當年她是我們這座城市的風(fēng)向標,剪個短發(fā)都能引領(lǐng)時尚。很顯然,我現(xiàn)在也不適合認識她。我又看了眼“老馮包子”的牌匾,是隸書,下角有印章,不是隨便什么人隨便寫就的。
我迫不及待地把此行的奇遇告訴了伊伊。說完才叮囑她,千萬別告訴任何人,包括你爸。伊伊邊往臉上涂護膚品邊說,你說的這些我不感興趣。我的包子呢?
我說,明早你自己親自去吃吧。
只是,我自言自語了句,那座東山廟,不知又要改變誰。
2017年4月30日星期日
5時10分一稿
2017年6月13日星期二
1時18分二稿
責(zé)任編輯 石一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