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羅國雄
古軒/圖
母親站在石獅子旁,她的身后是大佛寺。門口匾額上書:“大江東去,佛法西來”,與我、大姐、侄女和竹背簍組成一幀往事。二十七年前的某個下午,被照相機鎖定。
但凡有光線從旁邊閃過,進出寺廟的人影,便顯得飄忽不定,仿佛照片上的光陰是可疑的。母親走了以后,眼見它們已和天光一道,慢慢地褪色,進入黃昏的虛無和荒涼中。
但也只是泛黃,無須擦拭。愛得這樣潔凈,甚至一無所有。一張清涼的臉,吸附了家鄉(xiāng)眉山奔流而來的岷江,替她愛著兒孫們生活的樂山,且隨時準備清洗我們眼睛里情感的淤泥。
照片是一片天空的某個角落,瞬間與永恒都來自那個溫暖的注視。珍藏它,不是為了回到過去,而是為能看見我活著的母親!
凌云山呵,若你真有安放落日的靈寶塔,為何不能挽留那一年的春風?我們曾經(jīng)多么沉醉,空氣中還飄著白玉蘭的淡淡清芬,山下篦子街某小飯館的一個酒杯上,還留有母親,悄悄咬過生活的痕跡。
晚飯后散步的人,似乎有足夠的時間,身體陪一段江水緩緩而行。走過太白勝景的荔枝灣,三葉草狀的樂山城,一條荒村的秘密小徑,心卻還留在原地,等遠方的來信。
實在等不到了,才附體一尾放生的江團,精神逆流而上,尋找令這條岷江,有時清澈、有時渾濁的源頭。
天色漸晚。落日尚未完全熄滅,星月一露頭,就被碧連天的波浪生咽了。那些微光,從遠方趕來,帶著某種神諭,在江水里集結,讓一段曲折流水,突然安詳起來。像頓生羞愧,懂得了敬畏的心,跳著闖進一片濃霧,要與這個人間,合十重啟恩愛之門。
岸邊垂釣暮色的那個人,心,古舊如一張宣紙的平羌三峽。同蘇軾一起《初發(fā)嘉州》,放舟往事中,行行重回顧。但他沒有成為遺墨江水的魚,他一退再退,就要退到黑暗里了。像岸邊的那座土坯房,又像是我熟悉的某位親人,一直在上游——愛的激流婉轉處,等待異鄉(xiāng)的露水,乘白月光返鄉(xiāng),再度為人兒女。
像是讓積雪回到喉嚨深處,掀起壯闊的溫柔與暴力。又像是草莽里的一聲蟲鳴,正哼著流水媽媽的搖籃曲,突然就被那人身上轟然倒塌的,靈魂的殘垣,傷到了……
冬天的銀杏樹停止了歌唱。老霄頂林間,幾根松針落下來,如果站著,便是眺望的山;如果躺下,會是思念的川。
晾曬靈魂輕衫的萬景樓,在樹下隨心所欲地散步。它比我自由,伸手就能摸到藍天和白云,像時間的鳥兒,從一個枝頭跳到另一個枝頭。
昨夜驟然飄落的大雪,沒有前往失去記憶的故鄉(xiāng),卻在我東躲西藏的頭頂筑巢。誰能讓這些鵝毛令箭退回天空?誰就能讓那些去向不明的時間,已經(jīng)走遠了的人,銀杏葉一樣,從一條小路的盡頭,回來。
陰極之至,陽氣始生。冬已至,季節(jié)的生死,在命運的石梯上上下下。臺階上多出的部分,也是少了的部分——母親提著故鄉(xiāng)的春天,拾級而上,葉兒粑包著我的童年,還散著熱氣。
突然間繁星密布,秋葉絢爛。銀杏樹抖動全身金黃的心臟,一聲獅吼,受驚的豹子開始奔跑。落日盛開的花,像眼淚的迷宮,在母親的竹籃里,以及身前身后,聚集起更多的月光陣雨和夢的香火。
今夜,母親在,神宵玉清宮還在。而高標山,正漸漸變矮,直至下落不明。醒來,我站的地方,竟是一層薄薄的霜。
母親一直在一張紙上走著。
那是一封三十多年前,她準備寄給我的,沒有寫完的信。
那個午后,往事風輕云淡。母親不著急,緩緩地邁步。從黑龍灘到眉山,再到樂山,愛走得很過心。她的身后,落日墜入了濕地,像清澈見底的日子。
走著走著,一張紙就變成了黃昏。走著走著,一張紙就變成了母親,一筆一劃都像是她蹣跚的背影。
多少年了,我眼睜睜看著那些文字的肉身,代替母親在信中,一次次迷路、跌倒,又爬起。在狹長擁擠的人間模糊,直至消失,最后皈依了地平線。卻無法呼喚它們,走到我身邊,在我孤獨的心間,一個字一個詞地活回來。
母親三十九歲最后一次妊娠,每天都要順著日落的方向,去黑龍灘湖邊祈禱。一邊唱搖籃曲,一邊夢想,把水中出浴的星星,領回家。
父親那年四十,在百里外修東風渠。一年后,我在時光的水流中出生,睜眼見兩個酒窩閃閃發(fā)亮,像被撫平了折痕的上游。
秋日空蕩。如今他們都走了,在不遠的天上靜靜地看著我們。
你今年三十九,我都四十八了,在岷江邊又看見了一顆星星。像極了兒時的我們,言談舉止,甚至氣息,和久別的故鄉(xiāng)一致。
在哪個夢里,我們一定見過他——這個被汩汩流淌的血脈撫摸過,被愛的光芒擦亮了的孩子,要干干凈凈地,來到這人間。
晚風吹著流水。晚風吹著柿樹枝頭鬧哄哄的秋意。它們柔弱的呼吸,滲出細密的水珠,霧氣氤氳而起,淡淡濃濃的水墨,為山村穿一件紗衣。
故鄉(xiāng)有太多坎坷、太多曲折了,連月光也改道走了水路。但仍然沒有一葉扁舟,能把一條岷江送回到源頭。就像沒有一滴淚水,能把我送回母親已然枯竭的眼眶。
密林深處,一口老井深處的黑,是某個傳說,還是回憶寺廟里,瞬間偷吃了游子們魂魄的猛虎?把一個山坡分成了兩個人間,中間隔著茫茫的生死。
唯有不遠處的岷江還在閃耀,每一滴江水都是一個孤獨的母親。
母親剛辭世的那幾年,天黑得快。黃昏尚未行告別禮,夜已經(jīng)來到身邊,和我肩并肩。
發(fā)出聲音的黑暗,在沙漏里。塵埃踮起腳尖走路的樣子,像是母親辛苦奔波的一生。
而墻角吐絲結網(wǎng),一聲不吭,卻有烙鐵之燙的黑暗,更像是母親摸黑納著鞋墊,心底卻藏著另一場篝火,一用力就把自己納進了地平線。
又黏又稠,干凈而熱烈的黑,在客廳里坐著,在廚房里忙活,在陽臺上侍弄一株時間的墨菊……
我不敢開燈,也不敢上床,生怕入睡后,夢會情不自禁地撲向那些黑,情愿被它們占有,再也無法掙脫。即使身體掙脫了,心里流淌的,還是深夜中抱緊了彼此集腋成裘的黑。
孤獨和寂寞已聚沙成塔,安靜愛著的荒蕪的岷江,再細,也能將夜勒死。清晨,我給一片藍天澆水時,眼里仍有一股黑暗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