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木
關于人才的養(yǎng)成,除了主體的修煉和造化,客體的家庭、學校大概是兩個最重要的元素了。所以要寫這篇文章,是慨然于后者。
民國合肥張氏,集才女(以及諸位賢婿)于一堂,已為世人所津津樂道和艷羨不已,其實合肥闞氏也頗值得一說。浙江大學才女之一的闞家蓂(?—2012),地圖學家、旅美詞人,她的故鄉(xiāng)也是安徽合肥(東鄉(xiāng),今肥東縣闞集)。
先說人才涌出的第一條件——家庭。闞家蓂先世以農(nóng)為生,曾祖父闞炯發(fā)憤苦讀得中進士,后學優(yōu)為官,其長子闞容甫亦中舉為官;長孫闞毓詵后考入北京大學數(shù)學系,畢業(yè)后在蕪湖工業(yè)??茖W校執(zhí)教,不幸二十五歲患病去世,闞家蓂即其長女。
闞家蓂五歲喪父,家道陡然中落,其母蔡繼璇遵從亡夫遺囑,發(fā)誓要將一雙兒女培養(yǎng)成人,闞家蓂遂得以入讀合肥公立女子小學、省立第六女中(即合肥女中)。此后抗戰(zhàn)爆發(fā),闞家蓂走上流亡之路,芒鞋竹杖,入讀湘西國立八中,再發(fā)憤努力,于1940年考取浙江大學史地系(戰(zhàn)時設于貴州遵義)。至1944年,闞家蓂從浙大畢業(yè),在四川合川國立二中教書,其戀人、同校系友的謝覺民為浙江上虞人,旅美地理學家,著有《臺灣寶島》、《中國的土地和人民》、《中國地圖集》、《烽火弦歌:浙大西遷記》、《史地文集》、《美國零距離》等,并有《走進地理生涯:旅美地理學家謝覺民傳》。因謝執(zhí)教于臺灣師大,闞乃赴臺灣會合男友而結婚,證婚人許壽裳(臺灣編譯館館長),介紹人則是師大校長李季谷和臺大教授陳兼善?;楹?,闞家蓂在臺灣師大附中教書。
1948年,謝覺民公費赴美留學,翌年闞家蓂也獲準自費赴美,兩人皆在色拉古斯大學繼續(xù)攻讀地理專業(yè),后分獲地理學博士和碩士學位。闞家蓂后來回憶:天下事往往出其不意,但又往往事與愿違。我們來美之前,做夢也未想到定居斯邦。我們原先計劃是讀兩三年書,拿個學位,就買棹而歸,報效祖國。誰知不久國內(nèi)局勢改變,美國方面于是下令,所有中國留學生不得返國服務,但可留在美國工作,或定居美國。后來并設立助學金,讓未讀完學位的人繼續(xù)攻讀。這樣一來,三千多留學生,除極少數(shù)特殊情況外,都暫留在美國了。
到了二十世紀六十和七十年代,謝覺民、闞家蓂夫婦又先后在臺灣大學、香港大學授課,當時闞家蓂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地圖立體繪制法,即將山岳、河川、丘陵、平原等直接繪入地圖。她和謝覺民在地理學上的最大貢獻則是夫婦合編了一套英文的《中國分省地圖集》。僑居于美國的科學家顧毓琇看后稱贊說:“中國人在美國用英文出了這么一部巨著,很不容易!”
才女,那須得要說一說詞章之雅了。
闞家蓂幼年是其祖父的掌上明珠,自小稔熟于詩歌韻律,當時祖父對她說:“女子作詞非相宜也,不是命苦,即非善類?!辈⑴e例說前者如李清照,后者如朱淑貞,且“亦從未聞先走后爬,先學詞而后學詩者”,而闞家蓂卻破例了。
早在合肥上中學時,闞家蓂就對中國源遠流長的文字和文學藝術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在浙大求學時,她撰寫的《抗戰(zhàn)期中的浙大學生》被譯成英文在國外發(fā)表,初有文名。后來執(zhí)掌教鞭以及操勞家務之余,或許是興趣使然,抑或是為了生病賦閑時排遣寂寞,以及欲從制圖的單調(diào)生活外另辟蹊徑,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起,闞家蓂開始大寫文章和詩詞,終才名彰顯。1972年,臺灣晨鐘出版社出版了她以“謝思莼”筆名結集的散文《思莼集》;1985年,北京出版社又出版了她的另一本散文集《大洋兩岸》;1987年,中國友誼出版公司出版了《闞家蓂詩詞集》(蘇步青題簽);1988年,人民日報出版社又出版了她的散文集《旅思鄉(xiāng)情》;2002年,《闞家蓂詩詞鈔》也由武漢出版社出版,其時,她還正在準備撰寫一部自傳體的長篇小說,以自己到美國后的生活為經(jīng)、以其他旅美人士的故事為緯,借以展現(xiàn)美國華人社會的歷史。
闞家蓂晚年還是中華詩詞學會的會員,女詩人、女詞人是她作為才女的標識。試舉三例:
當年讀書浙大,正是“芳華”,乃如一闕《高陽臺》所描?。骸跋φ粘辽剑鄷熝恚枇贮c點昏鴉。獨坐中庭,鄉(xiāng)思縹緲天涯。懨懨一枕平梁夢,恨夢中霧繞云遮。迨開簾,只見流螢,只有飛花。當年負笈湄江畔,正春風桃李,燦爛韶華。氣貫長虹,乾坤容我為家。豈知薄暮狂飚起,燕空巢畫棟欹斜??v歸還,人老情荒,誰話桑麻!”
1979年元旦,全美華人協(xié)會匹茲堡分會舉行盛宴慶祝中美建交,闞家蓂即席賦《七律》一首:“三陽開泰桃符換,紅燭椒花節(jié)候新。柏酒淡舒游子意,辛盤滿盛故園春。況逢中美建交日,更喜朋儕笑語親。四海于茲皆兄弟,河山重造樂天民。”
二十一世紀之初,闞家蓂返鄉(xiāng)參加中華詩詞研討會,呈《臨江仙》以賀:“今日吟壇相聚首,座中盡是名賢,包河草暖玉生煙,花枝傳舊譜,蕉葉寫新篇。五十年來家國淚,西風暗換華年,青衫筇履結詩緣,上林萬千樹,空翠吐芳妍。”
晚年的闞家蓂曾說:“中國人有一件事可以引以為自豪而傲視全球的,那就是倫理道德觀念和家庭制度。”這似乎是“距離產(chǎn)生美”的一種效應,許多生活在異邦的同胞,多有這種認識和感覺,而這又往往和他們早年的認識和感覺有所抵牾。闞家蓂曾慨嘆自己母親的遭遇:“大家庭的三姑六婆把你壓得難以吐氣”,丈夫二十五歲去世,守寡養(yǎng)育兒女,還要為著兒女的教育“向惡勢力拼”,“為著維護自己的聲譽和兒女的前程,在迫不得已、無可奈何的情況下毅然立誓,當眾人面,一刀把自己手指切斷,以表明心跡”。這是何其慘痛的畫面。
筆者手中有一紙闞家蓂1942年“雙十節(jié)”作于遵義的《家庭概述》,那是她寫給老師的,或許這是一篇史地系學生的作業(yè),亦堪為中國舊傳統(tǒng)中宗族生活的一篇珍貴的文獻資料:
余不忍述余之家庭概況,蓋余之家庭為一血與淚所組合而成者,余生平從未言余之家庭于他人之前,蓋余之家庭為一光榮與卑污對照之所也。嗟呼,廿年舊事如春夢,今猶歷歷如在目前。吾家盛衰興亡之跡,豈筆墨所能盡述哉。
吾家本為大族,世居合肥東北鄉(xiāng),先曾祖為道光年間進士,官位顯赫,吾祖亦累官山東知府,是以巢邑柘皋鎮(zhèn)之田宅,吾家有其半焉,人咸稱之曰闞半街。自民國以還,祖遂告老還鄉(xiāng),晏居家園,以聲色自娛,以詩歌自遣,家事大小悉委諸庶母。大家庭中紛亂擾攘之事既不能免,而死亡離別之禍復接踵而來,變田易宅,繁華頓成凄涼,由是家庭遂每況愈下矣!
先是吾祖以孟太夫人無嗣為憂,乃納吾先祖妣徐夫人。徐夫人恭儉仁愛而有禮,既而生吾父吾叔及吾姑,三人皆聰慧有過人者。先祖妣死,復納常夫人,常夫人殘刻寡思,善言談,生吾大叔、五叔及二姑,三人皆瘋癡不解人事者。家庭中有此判然不同之兩系,殘害爭吵之事乃生焉。
予稚齒之時,享盡富貴之樂,是時家居柘皋鎮(zhèn),父等肄業(yè)在外,母則事親教子,吾大叔等雖瘋癡而無關大體,吾祖雖享樂猶不致破家,故予等皆衣華服、食甘味,裝金飾銀,呼奴使婢,孰不知柘地之闞氏?予生而三年,祖復納一婢,期年生六叔而亡。予年五齡,父因病居蕪湖,母乃攜予等同往,約二月病篤,母數(shù)電祖請往蕪,皆不復,父盡不起,而吾祖于是時復納一婢矣。吾母悲痛之余,復料理喪事,明年始挈予等舊柘,從此家庭中死亡別離之悲劇接踵而至矣。
當吾父在日,常祖母無力于家政,自祖續(xù)納一婢后,終期以聲色自娛,晚起晨眠,鴉片為食,美酒為飲,于是常夫人乃獨掌家政,癡叔癡姑更橫行于室內(nèi),予等悲痛之日由是而始。
吾家封建思想極濃,祖父用常夫人皆墨守陳章,嚴行禮教,吾叔、姑等則反是,姑肄業(yè)三育女中,溫文閑雅,儀態(tài)瀟灑,與母最為相投。叔亦肄業(yè)南開,功課每為全級冠,而吾大叔、大姑等則終日胡言亂語,大嬸母更不識知無,常夫人有鑒于此,能不動心,于是遂用離間之計,日夜挑撥是非于吾祖之前。人非木石,又孰能不動于中,適姑之友來函,為常夫人探知,晚乃竊之與祖,祖怒發(fā)上沖冠,直奔吾母房中,母驚走,吾與姑不能逃,乃閉門痛號,祖領一仆破窗而入,拿鐵杠以擊,姑曰我死無恨,毋傷蓂。語未畢,余拔門而逃。姑本有疾,至是嘔血不止,祖令其出,姑不得已至壽縣姑祖母處,逾年病亡。吾叔卒業(yè)后,挈嬸母與弟妹外居,自是常祖母所磨難之人,惟吾母子三人矣。其復數(shù)年,家漸衰微,既而祖姨復生小姑,七叔及八叔,家中賓客盈庭,揮金如土,祖父煙酒不醒,祖姨賭博成性,家產(chǎn)已去泰半矣。
吾年漸長,母鑒于鄉(xiāng)村私塾之腐舊,復鑒于家庭之頹敗,冀領予等走合肥,至外家入學,祖不許。又一年,予八歲,常夫人令予罷學,復斷絕母經(jīng)濟來源,母苦不能支,數(shù)請眾親友,復不許,于是母乃有異爨之議,希得少許教育費用。祖更堅持不允,母無可奈何,一日謂余曰,汝今晚與王旬至楊家處玩,余宴客,可至夜歸來。余樂而應之,遂出游焉。母則宴鄉(xiāng)族,復邀祖父,請其暫分田宅少許以教育子女,眾親族咸同聲稱善,祖正色曰,吾祖宗一百年辛苦之創(chuàng)業(yè),誰敢分爨?吾和樂融融之大家庭,誰有異議?汝欲分居,是則吾祖宗之產(chǎn)業(yè)皆為汝所斷送矣!母悲不能語,祖旋又曰,汝欲教育女子乎,予分田宅與汝,汝能守節(jié)自誓以養(yǎng)以教乎?母乃起立,抽刀斷指而言曰,志之不行,有若此指。遂暈絕,血流滿地,迨予等夜半樂游歸來,母已呻吟床側矣。嗟呼,孰知余等嬉游之時,正母悲痛之日耶。由是乃依族長議,另分田宅與母,予等別居西宅,如是者又復數(shù)年。自予等分居以后,方始得過安流平靜之生活,此段生活為予等最幸福最優(yōu)游之生活,然亦為吾母最痛苦最凄涼之生活,方大家室之居于一所也,眾人雜亂,門前不絕來賓,諸庶祖母姑叔更相爭相鬧,予等亦借此消憂。
自居西宅以來,春庭雜花生樹,秋園苔鎖深門,母子三人終朝相依為命,母內(nèi)則操家務,教育子女,外則收租納稅,監(jiān)督農(nóng)田,十余年如一日。吾與王旬就讀翟姓私塾處,風雨晨昏,母即挈余同行,沿河緩步,必述先人掌故。或?qū)е詾槿酥?,余等茍稍有懈志,或書不能熟讀,母則痛加憂楚,令予等跪床前橫木相誦讀,余且哭且讀,母亦潸然而哀,既曰,吾兒茍不能成人,吾將有何面目見先府君于地下哉!是時予雖無知□□,今日思之,猶覺凄涼滿目。
予年十二,母領予等至合肥入學,是時余方稍知奮發(fā),然母之痛苦更深。春、秋兩季,母領傭往辦理農(nóng)田,予與弟則相依外家,母勞碌奔波,無一日閑暇。后數(shù)年,皖大水,既而復旱,吾家三歲減收,漸形拮據(jù),然母未嘗有一日戚戚焉,嘗謂余曰:吾兒若能繼父志,予雖借來生債,死亦無憾!母或不樂,余亦怏怏,悶坐其旁,母曰:兒為予誦長歌,園園曲,予即樂矣。余應之,書聲瑯瑯然,母復莞爾而笑,如是者又復八年矣。
祖自是以后益荒淫無度,祖姨連生九叔及小姑,分常夫人母子居闞集,日惟逍遙度日,兩處開支,所費益巨。數(shù)年間,先曾祖母逝世,孟太夫人隨逝世,大嬸母以瘋病亡,其子亦亡。吾嬸喪二子后四年,已亦身故,而三祖姨所遺之六叔復染不治之癥,臥床不能起。吾大姑嫁劉姓,姑父亦患神經(jīng)質(zhì),昏迷不省。十年來天災人禍之所及,以致田荒不治,房倒不修,庭臺欄桿之外,但見斷井頹垣;玉樓歌舞之處,惟聞瓦鵲啁啾,昔日賓客盈門之堂前,今為債主爭鬧之所矣,其所幸而健全者,惟吾母子三人耳。然則予等之經(jīng)斧斤而不克,遇風浪而不夭者,得非母子力歟。
夫國有盛衰興亡之道,家有變亂成敗之理,國可因時勢以造英雄,家可因變亂而出志士,予常怨予不幸而生于此奇異之家庭,使予飽受風險,備經(jīng)苦難,然亦幸而有如是之家庭,能促予之上進,助予之志氣,孟子曰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勞其心志,苦其筋骨,餓其體膚……,噫,豈予之遭遇亦若是歟,抑天命如斯乎?
“光榮與卑污”,正是家族和家庭中集合的爭斗和苦難,鍛造出了一個肉體弱小、精神卻出奇強大的女子。闞家蓂另有《先考事略》、《母親的恩澤》等著述。
“人常說‘家貧出孝子,我卻道‘時艱造賢才”。跳出家族的紛擾和幼年的悲涼,到了上大學的“黛綠年華”,是謂“芳華”,這當應是她后來念茲在茲的了。
囊昔的浙大,謝覺民是第二屆史地系出挑的男生,在他大四時,有了他與大一女生闞家蓂相識、相愛的故事。彼時浙大全校大約三千名學生,女生僅有兩百人,而這兩百女生皆非等閑之輩,其眼光之高可以想見。至于戰(zhàn)時的浙大,時在風景秀麗的貴州,二人分處遵義、湄潭,在他們畢業(yè)之后,則又分處重慶北碚、合川。不過,正所謂心有所依,又郎才女貌,可謂最是相宜。
所謂相宜,卻說闞家蓂讀書湘西八中時已有詩名,且“豆蔻梢頭”、“二八佳人”,已惹得眾男生頻頻回頭,其同窗的唐德剛先生曾回憶當時眾人予以其外號“NO.1”。這樣一個女子到了浙大是什么光景?闞家蓂在《抗日戰(zhàn)爭中的浙大學生》一文中說:“也許是當時風氣使然,尤其我們這一代的人,生于憂患,長于抗戰(zhàn),滿腦子的家國主義、民族思想,在浙大形成了一種風氣。但浙大不是義和團。浙大學生所不屑而為的是無端地‘崇洋、‘媚外,相反的,浙大所吸收的新知識不亞于任何學校。”
才女有國家、民族的情懷,更有充足的知識訓練——全面、均衡的訓練,闞家蓂稱:“說浙大不注重英文倒未見得,但對土生土長的中文確特別重視。”她還回憶浙大校園情場上的佳話:二位自命有才華的男同學,善寫情書,自以為外國東西讀得多,要想大顯身手,賣弄一番,滿紙托爾斯泰、莫泊桑等等的話,可惜他看錯了對象,這位女同學接信后,拿筆就批道:“滿紙莫泊桑,令人心傷!‘四書五經(jīng)未讀遍,克魯泡特‘經(jīng)充內(nèi)行。托爾斯泰原無礙,三蘇兩杜不可忘。柏拉圖,難欣賞,閑來最好讀老莊,莫管人家多偉大,數(shù)典忘祖總荒唐。嗟嗟乎!真冤枉,便抄首唐詩也風光?!?/p>
那是竺可楨校長以“求是”樹立校風的時代,闞家蓂現(xiàn)身說法,稱:“浙大學生四年下來之后,沒有一個腦子里不深深印著‘實事求是這幾個字,遇事都要講真理,務本質(zhì),腳踏實地去做,以至終生”,“人說浙大學生土氣,那真要歸功于‘求是精神的熏陶結果。在抗戰(zhàn)期中,一個花花公子不肯為國捐獻的‘猶大,或是一個千嬌百媚功課不及格常要補考的小姐,在浙大是永遠出不了頭的?!?/p>
闞家蓂還說:“校長竺可楨先生更注重通才教育,外語系學生是雙管齊下,拿起鋼筆能寫英文,拿起毛筆也能寫中文?!碑敃r她除了主修地理,又兼修文史,前者,她拜師張其昀、葉良輔、譚其驤、任美鍔等;后者,則選修了繆鉞和酈承銓兩教授的課程,如詞學等。
1942年11月19日晚,闞家蓂在給老師一封信中寫道:
辱蒙手諭,賜誨良多,拜讀再三,殷殷至意,生以樗材之資,過蒙吾師拔擢,午夜自思,恍惚若夢,感恩戴德,天亦憐之。
吾師之所教,生當永志不忘;吾師之所賜,生亦妥置箱篋,安敢妄言自大睹諸他人乎?況今世風日下,人心澆薄,生又焉能令他人疑忌而招引是非?
生自幼愛讀詩歌故事,喜歷名山大川,惟荒嬉頑劣,不能自拔。年長入學,幸得劉仲溫先生之教導,于是乃與史地結不解之緣,先生言必稱吾師之學,故生耳熟焉。其后復拜讀吾師諸作,意趣亦濃,猶憶誦吾師暮春三月、江南草長之句,不禁神馳,古之人所謂文字因緣者,蓋由是焉。及投考大學,初試中、武(中央大學、武漢大學——筆者注)諸校,未獲錄取,來年幸入斯校,然則生之能承坐春風,得非天命歟。
生幼時放達不羈,喜詼諧談笑,邇以世人相逼,致戕賊本性,乃多抑郁之情,加以頑軀孱弱,更易多愁善感,想入非非。影響所及,非但有礙課業(yè),抑且關乎詞章,生每日有所感而為文時,雖不能語不驚人死不休,然亦必絞斷枯腸至思路斷絕而后已,夜則輾轉(zhuǎn)床側,終宵不能成寐,寤夢之中,猶似文句縹緲,依稀若現(xiàn),故生較長于抒情記述之文,而拙于豪放瑰偉之論,吾師豈肯教我乎!
生家貧親遠,常以不能敘天倫之樂為苦,流年佳節(jié),每領引東望,但見楚云橫飛,思親之念曾未片時忘懷也。吾師年高德望,學過先公,生無父,師無女,生當以父禮事師,諒吾師不致責也。生善烹調(diào)縫紉,若他年吾師須發(fā)蒼白之際,生當聊盡一杯,承歡膝下。
生自流浪西來,每或浮生若夢,人壽幾何,茍今生不善為利用,則來世又安得可知。雖然,生此生能聆吾師教誨,然尚愿來世輪回,轉(zhuǎn)作父子相依!
嗟呼,烽火連天,陰霧匝地,生為亂世之人,長為荒陬之士,不能越五嶺,涉江河,歌吟乎昆侖之巔,徜徉乎云夢之澤,僅困跡山城,悶坐書齋,與井底之蛙何異?茍他日能重歸故土,瀏覽勝跡,生當可隨師游嘉林,坐石磯,考山川勝跡,述風土概況,吾師雖桑榆之年,生猶可以奉朝夕也。
夜已闌,人已靜,聽遠街木柝,對煢煢孤燈,生雖奉命修書,恣所欲言,然殊多荒誕妄語,倘獲吾師諒宥,實所幸甚。
敬請刻安。
學生闞家蓂謹上
不獨闞家蓂,浙大校史上的幾位才女——琦君(作家,夏承燾之女弟子)、胡品清(外文系才女,文學家、翻譯家)、茅于美(詞人,吳宓之女弟子)、龐曾漱(“黑白文藝社”骨干)等,她們的學識和才情也被后人傳為美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