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迭個辰光到洪長興吃涮羊肉是一樁蠻麻煩的事體,吃客各自取了羊肉、菠菜、線粉還有蘸料,一大盤七八只盆子疊起來端好,軋進店堂尋座位。燈光最亮的地方,一口直徑超過兩米的紫銅鍋子突突突地沸滾著,一大群吃客圍坐在那里開吃,各自拿著漏勺,將羊肉浸入沸湯中,一燙即熟,十幾雙筷子在鍋子里不停攪來攪去,湯色真是渾濁。如果手勢不好,羊肉片一不小心漂到別人地界,那也只能自認(rèn)倒霉啦。生意太好了,要等前面的客人吃完喝足起身走人,你才能坐下去。而此時,你會發(fā)現(xiàn)身后又立著不少人,他們看你大吃大喝,手里也端著羊肉、菠菜啥的。霧氣蒸騰,能見度差,你只能看清他們胸口以下的部位,頭頸、臉面都湮沒在霧中……
上海的天氣真是討厭,連一場雪都不能爽爽快快地下,好像要積起來了,卻又像生了誰的氣,突然憋住。不過對上海的美眉來說,可以穿著高幫靴子去堆雪人了。但是要撫慰上海男人一顆寒冷的心,唯有一頓涮羊肉。那天晚上,寧海東路新梅居小閣樓上卻是暖融融的像個澡堂,老板娘應(yīng)吃客要求只得開啟空調(diào)冷氣模式,就這么著,我還得脫掉羽絨服。金宇澄、沈宏非及兩個美女加上我,來這里吃涮羊肉,酒過三巡,“爺叔”以《繁花》一路風(fēng)格,篤悠悠地跟我們講起他當(dāng)年在洪長興的經(jīng)歷。
金宇澄長我?guī)讱q,等我到洪長興吃涮羊肉時,雖然百年老店仍開在連云路上,寒冬臘月吃涮羊肉還是要等位,但情景已經(jīng)有變,傳說中的“共和鍋”不見了,改為每人一口鍋。一進門,在收銀臺前看見小黑板上寫著“上腦”“小三岔”“大三岔”“磨襠”“黃瓜條”等專用名詞,據(jù)說只有老吃客的舌尖才能分辨出它們的差別。
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洪長興遷到南京東路燕云樓上面。對了,洪長興的蔥油餅也是極好的,羊油和面,酥皮分明,烘烤到位,香氣撲鼻,我每次餐后再要帶幾只回家。那這次為什么我們選擇新梅居而不去一箭之遙的洪長興呢,因為沈爺要吃熱氣羊肉,更想體驗一下金宇澄在小說《繁花》里對這條美食街描寫的場景。新梅居是私人館子,上世紀(jì)八十年代開張,號稱“上海第一家供應(yīng)熱氣羊肉的火鍋店”。
《繁花》里寫到阿寶與李李約了在云南路一家熱氣羊肉店吃飯,阿寶叫了一盆羊腰:“李李輕聲說,要死了,這幾趟夜里,阿寶已經(jīng)這副樣子了,我已經(jīng)嚇了,再補,我哪能辦,不許吃這種齷齪東西。……阿寶看看四周,夜半更深,隆冬臘月的店堂,溫暖,狹窄,油膩,隨意”。
邊吃邊喝邊聊些閑話,其樂也融融。待到微醺時,再多煩心事,也都無影無蹤了。
聽爺叔講故事,胃口大開,我們吃了三四盆熱氣羊肉,一盆肥牛肉,還有羊腰、羊肝、蛋餃、線粉、菠菜、羊肉水餃等等。老北京有一句話,涮羊肉必須要備足四樣?xùn)|西,即羊肉、白菜、粉絲和糖蒜,新梅居里也有糖蒜。金宇澄其實是怕吃羊肝、羊腰等“齷齪東西”的。我不怕,照吃。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末,我與同學(xué)還去浙江路和九江路外灘的東來順、南來順吃過涮羊肉,從外立面裝潢到內(nèi)環(huán)境布置,都與洪長興相似,好像一開始也是回民開的。店堂里,一個師傅將一扇羊肉放在案板上,白布一蓋,操起一柄長刀切片,羊肉片長20厘米、寬5厘米,紙片一樣薄,有著大理石般的美麗花紋。據(jù)說只有手藝高強的師傅,才能將一斤羊肉切到80片?,F(xiàn)在還有多少師傅能掌握這般手藝?
現(xiàn)在這兩家店都不存在了!當(dāng)然,近二三十年來魔都的涮羊肉地圖不斷在擴張,像“皇城根”“小尾羊”“小綿羊”等生意興旺,近悅遠(yuǎn)來,上海人吃涮羊肉有很大的選擇空間。
“寒意漸濃的晚上,邀上三五好友找家涮肉館,煽上一個炭鍋,點上兩盤羊肉,要上幾瓶‘小二(二鍋頭),邊吃邊喝邊聊些閑話,其樂也融融。待到微醺時,再多煩心事,也都無影無蹤了?!边@是汪曾祺在一篇文章里對涮羊肉情景的深情描寫。